民啸
我总想对她说点什么,却不知说点什么才能安慰她。要么时机不对,当着旁人的面,我不想表现得对她过于关心,一是好像我在演好人给谁看似的,二是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自从她那个不靠谱的爸干了那件事之后,她又哭又跳地趴在窗台上,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爸爸如何被两个身形彪悍的警察戴上手铐,紧接着按住脑袋押进警车。她无意间说过,那天联想到了电影里漫天黄沙的场景,我想她心里的某根弦一定被绷得死死。她才八岁,刚上小学二年级,除了给鱼缸里的金鱼喂喂食,对此什么也做不了。她那不知所措的眼神,连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姨夫看在眼里也心疼。
这天下午的阳光像是女娲的微笑。我没开车,而是走着去学校,从校门口的接送点接上乐乐后,我说,乐乐,今天我们散步回去好吗?乐乐抬头奇怪地问,你的车撞坏啦?我轻拍了下她的脑袋说,车没坏,多好的阳光,我们走走路怎么样?随后领着她一起往南河边的堤坝走回家,大约要走个二十来分钟。趁这个时间,我想说点什么开导她,可是,该说点什么呢?我说,乐乐,你肚子饿吗?
她满脸忧虑地望着脚下,睫毛下垂,眼珠子微微地颤栗,如同两颗惊吓过度的星星。一个对世界一知半解的孩子,却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那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叫人看了心里很不是个滋味。我说,乐乐,你想吃汉堡还是炸鸡腿?我以为小孩都爱吃这些。乐乐说,我想吃妈妈做的南瓜丝煎饼。我说,回家叫你姨妈做给你吃。乐乐却说,不用了。我问,为什么?乐乐回答,我不想给姨妈添麻烦。
乐乐说话声轻得像嗡嗡叫的蚊子,随后摇摇头,瞪大眼睛望了我一眼,脑袋再次耷拉下去,朝地上一声沉重的輕叹。她心里其实特明白,妈妈做的煎饼短期内是吃不到了。她不止一次地问我们,我妈妈去哪了,她是不是不要我了?我和她姨妈没敢对她说实话,只说,你妈妈暂时去外面工作,过几个月就会回来接你。她眼泪汪汪地点点头,一副懂事的模样,但我看得出来,她知道我们在骗她。
书包几乎遮住了她整个背部,二年级能有几本书呢,她却像背着很沉的书包似的。我说书包我帮你背,她还跟我见外了,非得自己背。之后乐乐始终走在我前面,我加快脚步跟上去,她故意放慢速度走到我后面,我只好再次放慢脚步让她走前面,这样我还能看着她,不至于把她弄丢了。我能感觉出来,她不愿听我说任何话,她和她姨妈关系倒是挺亲近的,与我始终隔着一层没有血缘的陌生距离,血缘这玩意绝对是与生俱来的。
出事后乐乐就住到我家里来了。我负责每天接送她上下学,她姨妈负责她的吃喝拉撒和辅导作业,还有我那个只比乐乐大两岁的淘气包女儿,家里最近乱套了。我三点左右要把乐乐从学校接回家,四点再赶去另一所学校接女儿小枫,大半个下午全耗在了接孩子上。第二天不到六点钟就得起床,急急忙忙先送女儿小枫上学,再风驰电掣般送乐乐去她的学校,跟跑出租车似的。美芳刚给一个洗完澡,马上要给另一个洗,光是辅导女儿的家庭作业就已经够呛,现在要同时辅导两个孩子的作业,说句不好听的,简直比下矿挖煤都累,脾气也一天比一天暴躁,经常动不动就乱发脾气。别看乐乐平时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只要小枫一放学回家,姐妹俩趁着美芳做晚饭的间隙,没一会就能在房间里玩疯,跳床、拉椅子、丢课本、翻箱倒柜,给你整得乱七八糟的,最后不是哇哇哭闹就是哈哈大笑,美芳还得给她们收拾烂摊子。说到底还是个孩子,乐乐只要一有表姐小枫的陪伴,立马蹦蹦跳跳什么烦恼都忘了。
等俩孩子终于睡着了,我和美芳坐在客厅沙发上,谁的脸上都闷闷不乐,目光呆滞。电视开着,没声,只有跳闪的画面。我和美芳也不看画面,可能是白天累坏了,加上生活节奏被打乱,两个人除了唉声叹气,都不知道该干嘛。往常的这个时间美芳会追会儿剧,我关进书房做自己的工作。我是杂志排版员,习惯夜深人静时对着电脑排版,白天睡大觉。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倒是把我日夜颠倒的生物钟给纠正了,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乐乐那个不靠谱的老爸。
美芳烦躁了一会,拿出手机划拉起来,不用问我也知道,一定又是在联系她妹妹美华,手机、QQ、微信、电子邮箱,甚至微博账号,能想到的办法都尝试过了,可就是联系不上,好端端一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了似的。我多少能理解小姨子的心情,毕竟老公干了那种没法原谅的事,换了谁都无法承受。我安慰美芳说,你就让美华先冷静一阵子,等她情绪恢复平静了,总会回来找乐乐的。
是你了解我的妹妹,还是我了解我的妹妹?一句话就把我的嘴给噎住了。她是担心亲妹妹美华万一想不开,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这种时候我又不好乱讲什么,只好说,肯定是躲起来了,她需要冷静一段时间。
美芳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喝起来。她从来不在半夜喝酒的,这次也没要个下酒菜,咕咚咕咚四五口就把一罐500毫升的啤酒闷了。随后走进女儿的房间给两姐妹盖被子,小枫一个人睡习惯了,睡着后肆无忌惮的,不是把乐乐的被子卷了,就是把一条腿搁在乐乐身上,美芳一个晚上跑进跑出不知要多少趟。后来索性每人一床小被子,仍旧踢被子,甚至两床被子叠拢在一起,中间凸起,两边漏风。
从女儿房间出来后,美芳差点在客厅里摔一跤。我心想不至于吧,一罐啤酒就把她喝晕了?再一看她脸上不太对劲,神色惊慌,恍如见了鬼似的。我问她怎么回事,她气喘吁吁半天也不说话,我又重问了一遍,醒醒,你怎么跟丢了魂了似的?
她仿佛这才从一个黑洞里爬了出来,目光与我对接上,吐了口气,随后用手心拍着胸口说,刚才吓死我了。我说,什么东西能把你……我本来想说这只母老虎吓成这样,想想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玩笑还是少开为好。
她缓了一会儿劲,直到把气理顺了才说,刚才进去给她们盖被子,你猜怎么着,我发现乐乐的眼睛是睁开的,睁得老圆老圆了。我问她,你怎么还不睡觉,她没反应,我又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的眼睛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我就拽着她的肩膀使劲摇晃,她嗯了声,眨巴了几下眼睛。我说,你怎么还不睡着?她说,姨妈,我睡着了呀。我说,你怎么睁着眼睛睡着了?她说,我刚才好像做梦了。我问她,你梦见什么了?她说,我梦到妈妈平躺在一张床上,我一个劲地推她,喊她,她却一动也不动。说着说着就哭起来,我还从没见过那么大颗的眼泪,比黄豆还要大。我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做梦而已,梦是相反的,刚才我还和你妈妈通过电话,她好着呢。你猜她是怎么回答的,她说,姨妈,我知道的,你们一直在骗我,我知道的,妈妈不在了,我以后是不是没有妈妈了?
大人造的孽,都他妈叫孩子承受了,我轻叹了口气说,乐乐现在还醒着?
我拍了会她的背,倒是把她哄睡着了。美芳说,我特地看了她的眼睛,是闭上的,这才放心出来。刚才那一下子真把我吓坏了,你说,她怎么能睁着眼睛就睡着了呢,我真害怕过一会她的眼睛又睁开了,睁得像两粒纽扣那么圆,你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吧?我心有余悸地点了下头说,找个时间,我和乐乐好好聊一聊。
我挺后悔那天晚上说了那句话,草率了,跟一个才八岁大的小不点,能聊些什么,又怎么沟通呢?聊深了怕她听不懂,聊浅了等于白聊,还不能把话说得太直接,免得伤害到她幼小的自尊心。我从后面看着乐乐的背影,心情就像这条河堤旁长满杂草的斜坡,水迟早有一天会涨上来,却不知道哪天会涨潮,因为潮水无法预测,所以种植不了花朵,只能眼看着它日渐荒芜。乐乐简直像极了那片被潮水淹没过一次的斜坡,花骨朵的根茎已死,往后的日子只有比她身高还高出不少的荒草丛生。
我不想错过这次交谈的机会,于是喊道,乐乐,我走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再走吧。她停下脚步,等着我走过去。我还以为她会顾自己走。前面有张椅子,我们去那坐一会。我走过去拍着她的小脑袋说。她便一声不吭地坐到长椅上,手肘支在腿上,表情无动于衷地盯向南河。我坐在她身旁,点了支烟吸起来,烟雾从她头顶上飘过,我担心会呛到她,没抽两口就把烟扔了踩灭。有个问题我始终没想明白,乐乐来我家也有段时间了,她总是问她妈妈在哪,却一次也没问起过她爸爸的情况,就好像心里压根没有这个人似的。我试着问她,你想你爸爸嗎?她脖子颤了一下,目光从河面移到了膝盖上。我就知道她想没想了,但我并不打算就此罢手,接着问她,你知道你爸爸在什么地方吗?她的背部如同烤架上的肉排一样曲蜷起来,我看不清她有没有哭,感觉到她在轻微抽泣。我试图让她彻底哭出来,大哭一场,把心里的垃圾全哭干净了,兴许就能好受一些,索性狠了狠心,直截了当问,你知道你爸爸犯了什么事吗?她把头整个埋进了膝盖里,没哭出来,也没说一句话,显然她知道她爸爸犯了什么事。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天的问题显然太尖锐,太扎心了,我自以为是的心理疏导非但没有起到治愈作用,反倒使乐乐记恨上我了,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连一句话也不想搭理我,也从不与我的目光接触。她对我的抵触心理似乎想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孩子对父亲的爱,远远高于父亲对女儿的爱。从那以后,我不想再刺痛她,果断放弃了和她沟通的念头。有时我会问自己,如果是自己的女儿,我会怎么做,还会因为害怕带去伤害而放弃沟通吗?我似乎放任了乐乐的自生自灭。
那天乐乐的学校提前放学,中午前我就把她接回家了,美芳还在上班,小枫要四点放学,家里就我和乐乐两个人。我给她煎了南瓜丝煎饼,倒了杯牛奶,喊她吃饭。她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也不应声。我敲了敲房门说,我去书房工作,你饿了自己出来吃饭,做了你爱吃的南瓜丝煎饼,别等太久,凉了就不好吃了。随后我走进书房,故意将关门声弄大点,好让她知道我在书房里。大约过了五分钟,她才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我等她吃完重新回到房间后,才走出书房,发现盘子里的煎饼没吃几口,还剩一大半,倒掉了可惜,我就拿起来吃了。
差不多有一个多小时,房间里没发出一点动静,这也太安静了,跟没人似的,我有点不安起来。我走到门口问,乐乐,你在写作业吗?没声音。我又敲了下门说,乐乐,你在里面干嘛呢?还是没声音。我只好打开门,看见乐乐趴在窗台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也许她一个人太无聊了。我说,乐乐,别趴在窗台上,危险。她后脑勺一动不动,理都不理我。
我想了个办法,找出了去年用来哄小枫的智能音箱,在乐乐眼前晃了晃说,你想听故事吗?这里面什么故事都有,你想听什么,它就给你讲什么。她好奇地盯了会智能音箱,起初还有点嗤之以鼻,说它会讲三只小猪的故事吗?我冲她一笑,对智能音箱说,小艾同学,讲个三只小猪的故事。小艾同学说好的,然后故事就开始了,从前……
三只小猪的故事讲完后,我对乐乐说,它叫小艾同学,你还想听什么故事,就说小艾同学,我想听什么故事就行。她显然十分欣喜,像娃娃一样抱在了怀里。我说,小艾快没电了,我们去客厅沙发上,让小艾一边充电一边给你讲故事好吗?她开心得点点头,搂着小艾跑到客厅,我帮忙接上电源,放在茶几上。乐乐索性趴在茶几上,对着智能音箱说,小艾同学,再给我讲一个白雪公主的故事呗。
有了小艾的陪伴,我自然放心多了。整个下午,乐乐听她的故事,我在书房里排版,互不干涉,相处得还算愉快。临近傍晚四点,我对乐乐说,你乖乖地在家听故事,我去接小枫了。她头也不回说,姐姐回来后,我可以和她一起听故事吗?我点头说,当然可以。
小枫蹦进家时,乐乐正趴在茶几上聚精会神地听女娲补天的故事,喜新厌旧的小枫早把小艾玩透了,玩腻了,见乐乐也在玩,兴致一下又上来了。她突然打断小艾讲故事,说,小艾同学,我回来啦。小艾中断了讲故事,说,我们家的小懒虫回来了,别磨磨蹭蹭了,快写作业去。乐乐意外地发现小艾竟然还能对话,兴奋地问小枫,我能和小艾同学说话吗?小枫说,你就说,小艾同学,我想聊会天,它就会跟你聊天了。
乐乐清了清嗓子,有点紧张,有点害羞,又有点小激动地说,小艾同学,我可以和你聊会天吗?小艾立马回复,好呀,你想聊什么?乐乐说,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小艾说,雷军。乐乐说,雷军是你爸爸吗?小艾说,是的。乐乐问,你喜欢你爸爸吗?小艾说,怎么办才好,我好像更喜欢你。乐乐说,我也不喜欢我爸爸,我喜欢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小艾说,太好了,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乐乐开心得大呼小叫起来,一个劲地说,姐姐你听到没有,小艾说我是它最好的朋友。
小枫听了这话,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吃醋,故意问小艾,小枫是谁?小艾说,小枫是我们家的小宝贝,小可爱。然后对乐乐说,你看,小艾说我是它的小宝贝。乐乐显然不太服气,于是也问小艾,乐乐是谁?小艾说,我还不认识乐乐是谁。乐乐有些失落,大声说,乐乐是你最好的朋友呀。小艾显然被玩坏了,说,我最好的朋友是雷军。这时小枫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乐乐就更委屈,扁起嘴冲智能音箱喊,哼,我讨厌你,最讨厌的就是你!
智能音箱再怎么智能,毕竟是程序,当着两个小孩的面,我又不好揭穿这个秘密,有些对话是我去年为了哄小枫开心,早就在手机APP里设置好的。吃过晚饭后,我捣鼓了下手机,故意问小艾,乐乐是谁?小艾立马回道,乐乐也是我们家小宝贝,小可爱。
乐乐听了这话小脑袋一扭,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又跑过去问了遍,小艾同学,乐乐是谁?小艾重复了一遍,乐乐也是我们家小宝贝,小可爱。乐乐确认是在说自己后,兴奋地蹦蹦跳跳起来,同一个问题连续问了三遍,小艾就连续回答了三遍,乐乐又说,谁是你最好的朋友?小艾说,小枫和乐乐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乐乐欢喜地哈哈大笑起来,再次把智能音箱搂在了怀里,突然朝我点了个头,我也朝她点了个头。此后每天上学前,放学后,临睡前,她都要问小艾一遍,乐乐是谁?我却隐约感到担心起来,智能音箱最终会像魔镜一样控制乐乐。
到了大闸蟹蟹黄最饱满的时节,美芳蒸了八只母大闸蟹,打算晚饭每人分两只。小枫最爱吃大闸蟹了,美芳就挑了只最大的给小枫,然后挑了只最小的给乐乐,说你还小,不会吃大闸蟹,小的就够你吃了。去年在乐乐家吃大闸蟹,她一口没动。乐乐也乖巧,知道怎么讨好姨妈,说,我最小,所以吃最小的螃蟹就行了。美芳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说,大闸蟹可好吃了,你以后要学会怎么吃它。
此时小枫已经迫不及待掰开了蟹壳,舀了一勺蟹黄放进嘴里,轻轻地,慢慢地,深怕一口就吞下地咀嚼着,那一脸美滋滋的表情,把本来不爱吃螃蟹的乐乐给馋得一个劲地吞口水。她也学小枫去掰蟹壳,掰了几下没掰开,美芳替她掰开了,她有样学样地用小勺子舀了一勺蟹黄放进嘴里,细细地品着,好像品出鲜味来了,眉宇化开了说,哇,太好吃了。
吃完蟹黄,小枫又掰下蟹腿蘸着醋吃。乐乐也掰下蟹腿蘸了蘸醋,但她只是咬一口蟹腿尝个鲜,里面的蟹肉根本吃不出来,没一会工夫就把所有蟹腿咬了一遍。小枫吃完一只整蟹又要了第二只,此时乐乐也已经吃完,虽然一大半蟹肉都让她糟蹋了,她也要吃第二只。美芳有些不情愿,婉转地说,你还没学会怎么吃螃蟹呢。乐乐看看吃得正欢的小枫,又眼馋地看看美芳,悠着声音说,我还想吃一只。美芳只好再挑了只小的给她,她照样只吃蟹黄,然后将大部分蟹肉咬了一遍后吐掉。
小枫吃完第二只螃蟹,说还没吃过瘾,美芳就把自己的那只让给了小枫,这时乐乐说她也还没吃过瘾。美芳说,小枫大,所以要吃三只,乐乐还小,吃两只就够了。乐乐认真地点了点头,委屈地放下筷子,嘟着嘴说,我吃饱了。美芳说,乐乐,快吃饭。乐乐说,我不想吃了。美芳说,你一口饭都没吃。乐乐说,我饱了。我预感到战争要来了,就把自己还没吃的一只放到乐乐碗里,说,她想吃就多吃一只嘛,对吧乐乐。美芳也不知怎么了,又把乐乐碗里的螃蟹夹了出来,筷子地往桌上重重一甩,发脾气说,你别惯着她,乐乐,看看你的桌面,全都是蟹肉,我不是不给你吃,可你不会吃螃蟹,怎么什么都要跟姐姐争呢!
我知道这话刺痛了乐乐,晚饭后,想找机会安慰她几句,可她根本不给我机会,始终一声不吭的,不到八点就上床睡觉了。到了半夜里,美芳给两个小家伙盖完被子,坐在沙发上喝茶,我不痛不痒批评了她几句,说在孩子面前,她不该这么偏心。她也感到挺后悔的,毕竟是亲外甥女,能不心疼吗?我就是一时没忍住,情绪失控了,美华到现在仍然一点消息也没有,你说我心里能不着急吗?这叫什么事嘛,我反倒安慰起这只母老虎来了,我摸着她的后背说,美华就算为了乐乐,也不会做傻事的。美芳却越想越气,说都是她那个混蛋老公害的,结婚前我就劝过她,这个男人的品质有问题,可是她不听啊,从小到大,她就没一件事听我的。说着说着就又哭起来,哄都哄不好。
凌晨四点左右,我起床小便,睡眼惺忪地發现卫生间门关着,从门缝底下射出来一条亮光。正纳闷这个点了谁会在里面,传出来一句说话声,是乐乐的声音,好像在问一个什么问题,我只听清楚爸爸两个字,随后是智能音箱小艾的声音,音量调得很低,根本听不清楚在说什么。我突然感到慌兮兮的,谁会凌晨四点在卫生间里抱着智能音箱聊天?仔细想想,可能是因为螃蟹的事,乐乐感到了委屈,又没地去说,只好趁我们都睡着后偷偷去卫生间和小艾聊天。乐乐太可怜了,我心里一阵酸楚,也就没去敲门,怕会惊吓到她,或许,我也怕被她的模样惊吓到吧。我悄悄回到了卧室,美芳正打着呼噜。
憋着尿怎么也睡不着,索性从床头柜上找了手机,打开智能音响APP,翻看乐乐和小艾到底聊了些什么。我知道这涉及到乐乐的隐私,一来我实在好奇,二来我怎么也算她的临时监护人,凌晨四点她和智能音箱聊天,我能放任不管吗?手机记录了乐乐与小艾聊天的文字版:
小艾同学,陪我聊会天好吗?
好的。
我想妈妈了。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她叫美华。
很好听的名字。
你知道我妈妈在哪吗?
我不知道。
可姨夫说你什么都知道。
你姨夫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别告诉小枫,我不想小枫知道这个秘密。
好的,我听着呢。
我爸爸他……
说呀,你爸爸怎么了?
他被警察抓起来了。
警察为什么抓你爸爸?
因为他干了坏事。
他干了什么坏事?
他被抓到监狱里去了。
哦,那你想爸爸了?
想他,可是我不敢对姨妈和姨夫说。
为什么呢?
不知道。
那你还爱爸爸吗?
他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爸爸。
他干了坏事,你还爱他?
我爸爸没做坏事,他是被冤枉的。
你怎么知道他是被冤枉的?
我就是知道,他就是被冤枉的,我就是知道,他就是被冤枉的。
好吧,你别激动,我听明白了,你爸爸是被冤枉的。
我想不能再这么放任乐乐下去了,此事刻不容缓。她应该心怀希望,面向阳光,而不是凌晨一个人忧郁地躲在卫生间里和智能音箱聊天。于是我编造了一个故事,顾不上美丽的谎言会给她造成什么后遗症,解决现在的问题更为迫切。事先和美芳串通一气之后,我在接乐乐放学的路上说,今天你妈妈让我给你带话了,她说你爸爸是被冤枉的,她正在找证据,只要能找到证据,你爸爸就能出来了。
真的,我爸爸真是被冤枉的,耶,太好啦!小家伙坐在后座上几乎要蹦起来。
我看了眼后视镜中小家伙的反应,说,你妈妈还让我转告你,你要好好上学,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总是和小艾同学聊天,影响学习,不然你要是期末考试不及格,你妈妈和爸爸来接你回家时,就该打你屁股了。
她用力地点点头,却答非所问,姨夫,什么是证据?我说,证据就是证明干那件坏事的是另外一个人,不是你爸爸。乐乐说,所以我妈妈是在找那个干坏事的人,对吗?我说,是的。乐乐说,那我妈妈会遇到危险吗?我说,不会,有警察叔叔陪着她找坏人呢。耶,乐乐说,太好啦!几乎又要蹦跶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车里暖气吹的,她脸上再次像绽放的鲜花,有了红润之色。那之后乐乐与我的关系亲近了不少,有时就像跟屁虫,我走到厨房,她跟到厨房,我走到书房,她就跟到书房,也不多说话,一脸笑眯眯的。我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说,快写作业去。她像是故意要气我似的,说作业我懒得写,随后朝我哼了一鼻子,回房间和小枫一起写作业。
姐妹俩一坐到一块便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我在门外听不太清具体在聊什么,只听见小枫说,他是我爸爸。乐乐不服气说,他是我姨夫。小枫又反驳她,爸爸大还是姨夫大?乐乐说,都一样大。
两个孩子居然因为我争吵起来,让我喜忧参半,喜的是乐乐终于肯接受我了,忧的是小枫会因为吃小醋而针对乐乐。晚饭后我刚回到书房,小枫就跑了进来,赶在乐乐进来前把房门锁上了。我说,你锁门干嘛?小枫嘟着嘴说,我不要乐乐进来。说着扑过来让我抱抱她。
八岁后小枫就不让我抱她了,她开始用区别的眼光看待男女,我说我是你爸爸有什么关系,她说爸爸也是臭男人,臭男人就是不行。那天她却像只受了伤的小猫需要安抚,我就让小枫坐在我腿上,就像小时候那样,轻拍她的后背,用鼻子蹭她的小鼻子。嬉闹了一会我说,你是不是见我对乐乐好,心里不舒服了?她哼了一声说,没有。我语气严肃下来说,你也知道乐乐家发生了什么事,她现在需要人的关心,你是表姐,要多关心她。小枫虽然脸上不情愿,心里也知道我的话是对的,她只是更抱紧了我一点,害怕会失去我似的。
我知道乐乐此刻就站在门外,我故意把话说大声点,目的是想让她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始终有人在关心她,她在这个世界上并非无依无靠。我让小枫从我腿上下去把房门打开,门外却不见乐乐的人影。难道刚才是我听错了?
隔天下午,我去接乐乐放学,她排在队伍的最后几个从学校门口走出,老远向我点了个头,就像好哥们似的。我心里一阵诧异,也向她点了个头,忍不住笑了下,她看我笑了,也忍不住笑了下。我忽然想到那天门外的动静,懂事的乐乐一定是在我说完那番话后,就悄悄躲起来了,对一個才八岁的孩子而言,她的懂事让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不用送完大的再送小的,接完小的再接大的,我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睡个安稳觉。美芳不到八点就起床了,给两孩子准备早饭,房门没关紧,飘进来一股南瓜丝煎饼和稀饭的香味,大约还蒸了点下粥的梅干菜。半梦半醒中我感到肚子咕噜咕噜叫,可是舍不得这么快就起床,纠结了一会,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再次醒过来,已接近中午。
小枫和乐乐坐在客厅沙发上看动画片,两人隔着至少有一张单人沙发的距离,谁都不理睬对方。美芳在厨房忙碌着中饭,砂锅里炖着猪蹄,沥水筐里放着洗好的青菜,养在水池里的虾还活蹦乱跳的,美芳在给它们剪去触须,她不管做什么事都带着一种强迫性的细致,有时细致到让人无法忍受。
自从两个小家伙闹上别扭后,家里的氛围一直死气沉沉的。细想起来,乐乐住到我们家后,我们一家人还从没出去郊游过,老这么闷闷不乐地下去也不是办法。其实我早就有周末带上家人去郊外放飞一下心情的想法,只不过不是被这件事耽搁了,就是被那件事弄得没心情,我盘算着这个周末无论如何也要出去玩一次,最好能找家民宿住一晚上。于是我走进厨房跟美芳商量郊游的事。小枫和乐乐不知为什么事吵了起来,大概是争夺遥控板,我没当回事,继续和美芳商量。两个小家伙却在客厅里越吵越凶,小枫还推了乐乐一把,说,你爸爸是强奸犯,你是强奸犯的女儿,不是我们家的。
美芳见势头不对劲,连忙冲了出去,喊小枫住嘴。乐乐却没有住嘴,她被激怒了,大声喊道,我爸爸才不是强奸犯,他是被冤枉的。小枫刚想喊,被美芳挥起的手掌制止了。随后美芳回头看着眼泪汪汪的乐乐,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拿乐乐怎么办。乐乐边哭边喊,你爸爸才是强奸犯,你们不在家的时候,你爸爸跑进房间里抱我,还用手伸进我衣服里,我要去告诉警察,我就是证据,我爸爸不是强奸犯,他是被冤枉的,你爸爸才是真正的强奸犯。
一脸错愕的美芳气得浑身颤了下,老虎似地大吼一声,乐乐,你给我住口!乐乐被吓得不敢出声,随后目光转向我,钻出一种仇视的眼神。我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八岁孩子的所作所为,可她的眼神里分明是一种仇视。我突然想到了智能音箱小艾,这些话她可能是从小艾那学来的。跟着美芳也向我投来了半信半疑的眼神,她粗鲁地把乐乐关进房间,出来时脸色煞白地走到我身边说了句,小孩子的眼神不会说谎。我脑子完全懵了,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小枫突然跑了过来,紧紧抱住我。我摸着小枫的头发说,你没相信乐乐说的话吧?小枫委屈地抬起头,眼泪模糊地看着我,十分肯定地点头。
我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一个八岁的孩子撒了个谎,能有多大的事呢?最多以后和乐乐保持点距离。周一送完小枫和乐乐回到家,美芳也在家,我随口问了句,怎么还不去上班?她坐在沙发上像没听见似的。我也懒得说话,就进了书房里,发现电脑被打开了,一个被打开的文件夹提到了桌面上,里面是一些我偷偷下载的视频。
我跑出书房说,你什么意思啊?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反问,你有意思吗,一个人偷偷看那种东西,你觉得有劲是吗?我说,我看个视频怎么了,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要不要连班都不去上!她突然用一种带刺的,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我,就好像这么多年,第一次看清楚我似的。她一屁股坐回沙发上说,我已经辞职了。她这么一说,我大致就明白了,但还是用不明所以的语气问,什么,你辞职了,现在有两个孩子要养活,你说把工作辞了就辞了,你为什么要辞职?她死命盯着地板,仿佛上面有粒擦不掉的脏东西,冷笑了一声说,我为什么辞职,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我本来还想解释,乐乐可能是为了维护她那个不靠谱的爸爸,才说了这种谎话。但我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意义,事情只会越描越黑,于是赌气地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美芳在客厅里呜呜地哭起来。说实话我心里有些责怪乐乐,不是有些,是非常,尤其是那天我看见了她那双颤抖的眼睛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