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从进
几千年安静不变的山村,是农耕时代最古老的情感寓所;几十年间迅速崩溃,留给我们最惆怅的苦涩记忆。
——題记
一、鸡孩图
天姥山深处有个黄泥砌起来的村庄叫上泄上村,两三个老人、数间黄土屋和几条泥路坚守着古老的岁月。
一垛垛黄泥墙,出类拔萃,风吹日晒后,渐渐露出血肉筋骨,展示了内在好看的一面。那是用山里的黄泥加捣烂的干稻草搅拌后砌起来的,坚固有韧劲,多年风化后露出毛茸茸的草屑和富有质感的黄土粒,阳光下,散发着阵阵香气,让我想起儿时吃过的烧饼,黄拉拉、脆生生,还有那锯齿状的边缘。这样的泥墙让人倍感亲切,想上去抚摸它跟它说话,更想把自己种进黄墙里。
秋后的一个周末,太阳红彤彤地挂着,日子悠悠地长着。山村里来了一家三口看望老母亲。老母亲带着儿子媳妇到后山的竹林里挖草药,一会儿就竹深不知处了。
剩下小孩一人无事,慢慢推开了栅栏,跑出来,好奇地追着鸡玩。村里还有一些鸡、鸭,最古老的家禽。
小孩生活在城里,不知鸡是个什么玩意儿,就是一个会跑动的玩具吧。鸡在门前收割后空旷的稻田里觅食,双脚拨拉着泥土,脖子一伸一勾,不停地甩动着尖尖的嘴,也不知它吃到东西没有。孩子先是用小石子掷鸡,然后拿一根小竹棒在稻田里追赶。这样的山村也是很久没有人跟鸡玩了,鸡一边跑一边嘎嘎叫,显得很兴奋,飞过一个稻草堆,孩子绕过去追,穿过一个野草丛,孩子也钻了进去……最后,孩子头上冒汗,玩累了,不追鸡了,顾自回到老屋前,也不进屋,就坐在栅栏边的黄墙下那一堆稻草上,晒着太阳。
山里的阳光香喷喷,小孩的身子暖融融地一软就睡过去了。那只被追赶的公鸡好久等不到孩子来追,慢慢地踱着方步来到他的身边,绕着他,半匍匐着提起脚爪,又慢慢放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脚下的土地,像一个探雷的工兵每一步都生怕触到了地雷一样。它不时把头转过来转过去,红红的鸡冠一耸一耸的;细小的眼睛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又关上一半,不知是藐视还是为了更加清晰地看清小孩,更大的可能是挑逗他——来呀,为什么不追我了啊!最后,应该是确认孩子睡着了。
它放松下来,在边上站了一会,竟然靠上去蹲在孩子的身边,打开翅膀,拉下来,努力地试图盖住这小孩。翅膀拉得太开,像折断的机翼一样难看。一条腿像被打折了似的拖着,另一条腿却像上紧了的发条一样,时刻作出逃跑的姿势,它仍然警惕着,生怕小孩猛然醒来抓住它。
斜阳向隅,茅舍无烟。已是半下午了,这一处黄墙根蓄着比别处更好的阳光,稻草像一堆软黄金,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特有的蓬松的香气。此时山村里就一个孩子一只鸡,尽情地沐浴在阳光与黄泥墙之间。我在一处无人居住的老屋檐阶下坐着,静静地欣赏着这幅暖心的鸡孩图。
二、峙阳蜂趣
山腰上的峙阳村,没住几个老人了。有一天,蓝色的方桶一溜儿排在房前屋后,密密麻麻,围起来成了一道风景。这种蓝是一种工业蓝,涂料的蓝,镶嵌在山村,不很搭,但也不那么刺眼。
一问,说是蜂桶。怎么突然养起蜂来了?老人们慢慢说开来,这些蜂是自己跑来的。现在山林好了,野蜂多了起来,蜂群大了要分窝,像分家一样。分出来的蜂王带着一群工蜂跑到山野地头或柴草矮树上,团着,另成一个家。他们发现后,拿一个桶过去,把它整团挪到桶里,提回自家门前养着。后来学聪明了,干脆拿一个空桶放到山岩下、地坎边,就会有新的蜂群自己钻进来,直接提桶回家就是了。这些桶是他们在山下的儿孙们给定制的,方方正正,涂成一例不改的蓝色。
山里花草多,也不喂,一年在秋天割一次蜜;也不割完,要留些给蜜蜂过冬吃。冬天,没花可采,若不喂糖,蜜蜂要吃自己的蜜当食物,不然过不了冬。割蜜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专业工具,老头老太齐上阵,就自己割,常常被蜂咬。咬就咬,当时很痛的,有时咬在眼皮上,眼眶肿成一条缝,好在蜂蜜性良,拔出刺后,转天就好了。一个老头一边拿两个指头在自己的眼皮上比划了一下,一边嘿嘿笑着,说这没什么。另一个老头说我干脆赤膊上阵,就由它们咬,哪像你们城里人有点小痛小痒就哭爹喊娘上医院。
有时候蜜蜂误会了或者觉得你要伤害它的时候,就会主动攻击你。愤怒的时候,一边咬你一边在你的身上放臭屁,同伴闻到这种臭味就会“轰隆隆”冲过来,群起而攻之。经常会发生整个蜂群扑向一个人的情况,衣服裤子上全是蜂,吓得那些老婆子花容失色,也只得毫不犹豫,咝溜一下褪了裤子,只剩一条裤衩往屋里跑。不行,还得往楼上藏。还不行,只得钻到被窝里!一个老婆子这样说着,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在自家的门口竖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野生蜂蜜出售,八十元一斤”,下面还留个电话。付钱的时候,你要是没带现金也行,他会拿出一个二维码,那是他们山下的孩子的。你在上面扫了钱,他拿老人机打个电话给孩子,问收到了吗?答收到了,得。
三、老婆子的后园
长田头村只有一个老婆子独住。老屋靠山,后园荒了好多年,两棵柏树被风刮倒横在园中。早几年为治喉痛,老婆子又种了几棵桑树,每年还搬来弄去种点番薯、蒲瓜,有些郁郁葱葱。还是清冷,她又在几棵倒树间布了一张网,养了几只鸡和鸭。
一个人在山村里,原本孤单,却因为这些动物的参与意外地获得了另一种丰富。
蛇
后园有蛇,很毒的眼镜蛇,常常竖起身子,扁着三角头,发出“噗噗”的声音威胁人,当地人叫“犁头噗”。
一次,老婆子发现一条眼镜蛇挂在围鸡窝的网眼里,身体前面一半进去了,却卡在中间最胖处过不去,又出不来。它不停地扭动身子挣扎,累了两头耷拉下去,过一会又挺身挣扎一番。这蛇应该是看到窝里有鸡,想钻进去吃鸡,结果落了这下场。老婆子也不敢动,跑老远到山下喊来捕蛇的独眼老张,捉走了,如此好几条。
听一个捕蛇人说,把蛇放在编织袋里要小心。它的尾巴会不停地扩撑编织袋的缝隙,让缝隙一点点变大,先把尾巴遛出去,然后整个身子就能慢慢地出去了。这山村的蛇或许不够聪明,要是尾巴先进去,或许整个身体也能进去;也可能是看到窝里的鸡兴奋得忘了危险。
这让我想起一个寓言故事。老农在山里养了一院鸡,狐狸想吃,无奈老农看得紧。一天,老农有事下山,把篱笆扎得很緊。狐狸进不去,饿了三天饿瘦了才钻进去。在里面大吃了一顿,又把自己吃胖了,结果出不来;只好又饿了三天,让自己瘦回去才出来,白白折腾了一番,还弄得瘦不拉几的。如果在那三天里,老农赶回来,它就遭殃了。
蛇还经常爬到老屋顶上蜕皮,椽瓦之间布满了蛇蜕,还掉落在楼板、桌子上。对此老婆子并不怕,还觉得暖心呢。她说蛇是好的,进屋会给家里带来好运,不能打,赶走就行。
鸡
有一次,老婆子来喂鸡,发现一只公鸡顶着红红的鸡冠,高高地昂着头,伸在网眼上方,歪着眼,盯着天光发呆,不吃食。老婆子没在意。第二次来,那鸡像睡着了一样安详,也不吃食,还没在意。数次喂食,它一直不动,终于有些奇了。仔细一看,原来死了!一拨拉,还发臭了呢。这只鸡也是脖子卡在网眼里被卡死了。它在笼子里呆着不耐烦,想出来,急切地飞啊钻的,结果头出来身体出不来,头又回不去,就这样卡住了。
蛇想进笼子死了,鸡想出笼子也死了,命该呆哪里还是呆哪里吧。
鸭
有一段时间,老婆子很奇怪,原本隔三差五就能在笼子里捡到鸡蛋鸭蛋的,最近却一个也没有。只有一次,一个鸭蛋滚到笼子外面才被捡到。
纳闷中,有一天去喂食,很惊讶地看到那只鸭把自己刚生下来的蛋用嘴啄破,把里面的蛋清蛋黄吃个干净,最后还把蛋壳也吃了。老婆子留了心眼,发现这只鸭除了吃自己生的鸭蛋,还吃鸡生的鸡蛋。我想,鸭原本是不吃自己的蛋的,大约一次偶然,一个蛋破了,它试着啄了两口,发现味道很好,于是一生下蛋来就自己吃了。怕主人发现,还把蛋壳也一起吃了。且从此喂什么都不吃,无论是谷、米,还是剩菜剩饭都不吃。
只听说鸭为了报复人,会把蛋生在人找不到的地方,没听说自己把蛋吃了的。
以前农村老人都说喂猪时,偶尔给了一点有咸味的剩菜,从此这猪不给点咸的就不吃了。少时还听老人告诫说——什么东西最好吃?人肉!但千万不能吃,吃了就要上瘾。现在想老人的话全是对的。
羊
老婆子原没养羊,有一天不知从哪里跑来三只小羊,呆在家门口。老婆子摘了一些菜叶给它们吃,希望它们吃完后,哪里来回哪里去。可是这些羊却死皮赖脸,就是赖着不走,老婆子只好把它们养下来。如今三年多了,繁衍到十多只。每年都有山下的人上来买走她的羊,但她从不多卖,一直让她的羊群保持十多只的数量。
这些羊常年放养,白天自己出去,晚上自己回来,老婆子从不管它们。有一天,她发现少了一只羊,顺着山路去找,一路喊叫,没动静没回音。跑哪里去了呢?找不到,那就算了呗,也没那么多计较。可两个月后,一只三条腿的羊一跳一跳地走到门口,站在门槛前,蠕动着嘴,摇着尾巴……老婆子一看,这不就是丢失的那只羊嘛?回来了!再一看它的腿,明白了。原来,它被山里逮野猪的人埋的野猪夹夹断了一条腿,在山里独自疗伤,痊愈后,一步一跳地回到家里。
我就惊奇,它是怎么在断了腿的情况下还能独自在山林痊愈,人要是生生地被砍去一条腿,独自在山里,那肯定是死路一条。看来动物的生存能力总是比人强,因为进化,人类很多本能的力量都丧失了。
一个外地游客看到老婆子家那只三条腿的羊,不知是好奇还是同情,说五百元卖我吧,买走了那只羊。
四、野猪二代
大岙坑是深山古村,相传村民是“长毛乱”(太平天国)时从外面逃到山里来的。如今,山林几十年没人砍伐,生态很好,野猪成群。
一天下午,一头二百多斤的野猪,在村口的树林里悠闲自在地走着,摆动着圆滚滚的屁股,人来不去,车来不慌。我惊掉了下巴,不敢下车!
在旁边地里摘角弓的老婆子笑着说,这野猪是她养的,是一头野猪的二代——山上的野猪跑下来跟家猪交配后生的。白天放它出来走走,晚上自己回猪圈里睡。老婆子说,夜里它都自己睡的。一下子被逗笑了,我也不敢陪它睡啊。
而项家山村有个老头,跟我说了一个逮野猪的秘方——把发情的母家猪放出来,在山野上,公野猪就会被吸引着跑过来,跟着家猪到猪栏里来交配。如此一举多得,一是抓住了那野猪,二是交配后会生下很多杂交的小野猪。他还因此办了一个山中的农家乐,主打野猪肉。
五、陪牛嬉戏的独居老人
里田湾上面的后辽自然村,住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农,一个人,两条狗,一头牛,还有几只鸡鸭。我来的时候,他正在很仔细地为一块菜地编织竹篱笆,劈开一根竹子后,发现竹节里灌满了水,也说不出原因。荒地里还燃着几堆灰。我问他,这样燃着灰堆,不怕烧了山林吗?他说这点常识是有的,什么天气,什么风向,能不能烧是清楚的。
村庄下山移民后,他一个人留下来,没有打算离开,准备老死在村里了。
他的父亲生下他们兄弟仨,后来在挖竹岭坑水库时,被冻伤,生病死了。母亲又招了一个后爹,生了一儿一女。后来,后爹带着自己的儿女回老家去了。他的哥哥也住到山下,早几年得胃癌,死了。另一个弟弟,在外面水电站干活时突然发了神经。他因为家里穷,一直没有娶老婆,还养着他发了神经的弟弟。弟弟每天早出晚归,到下面的村庄或城里捡一些旧衣服等破烂回家。有一天,出门后就没有回来,找了好几天也没找着,还上电视台求助过,都没有用。三年了,他说可能被人“卖心肝了”(意即被活体取器官卖了),说得很平静。他有养老金,每月两千,够吃,就是生病花钱,心脏不好,要经常下山买药。半山腰上有个小稻草棚,里面停着一辆破电瓶车,就是他的,要骑着它下山进城买药,一月两次。
过年时,我再去。老人一个人站在门口,显得格外清冷。见我来了,也没有多话。我一时找不着话,就说一个人孤独吗?他沉默了一会,说也没什么,寂寞时就陪牛嬉一会。一早他会把牛牵到后山去吃草,傍晚牵回来。开始的时候,牛依赖他,他一回来,牛也跟着回,时间久了就不跟了。有时长日闲闲,乏味了,他也会跑到后山去,陪牛嬉一会。看看他的牛,摸摸牛的毛,摸摸牛的头,跟牛对对眼,说说话。牛会摇着尾巴回应。牛有时候也要吃掉他种的菜,他说吃了就吃了,反正是自己种的。他养的鸡鸭还经常被山上的老鹰叼走。
这是典型的一个人的村庄,等到他死亡的那一天,村庄也会一起死去。大约还能活个十几年。
六、乌岩头村的原始公社生活
尤溪镇的大山深处,有一个乌岩头村,在一块靠近山顶的向阳坡地上,住着二十多户人家,世代繁衍生息。四面是朗朗大山,山山相望,站在山脊线最高处也难以看到外面的世界。
如今只住着一对老夫妻,养蜂、做扫帚为生。他们给我讲了一个村里的故事。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突遇自然灾害,山上没东西吃了,山下又兵荒马乱,没处逃难。好在大山里有很多野生动物,于是村里成立打猎队,每户至少出一人,共三十多人组成。
村里有个孤儿,无娘无爹,整天在大山里乱窜,与一些野兔、野鸡为伴。他因为没鞋穿,从小赤着脚长大,却从来没有被碎石、树根、柴刺等划伤过;跑得很快,猴子似的灵活,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猴三。
打猎队一成立,他就成了主角,那时候十七八岁,天天跟着打猎队寻找猎物。他能在风中听出猎物的动向,通过空气中的味道辨别出什么猎物,在哪个方向,比猎狗还灵。
乌岩头的打猎队不像别处只在夜里打,叫赶夜猎;他们白天黑夜都打,而且集体行动,分工合作。
山里的猎物很多,有老虎、豹、麂、雉鸡、兔、野猪、豪猪、穿山甲等。打到大的猎物如野猪等就剖开来,每户分一点。分好二十几份,然后抓阄确定;打到小的猎物像穿山甲这样的就一锅烧了一起吃,全村人围起来聚餐。这样的日子一开始挺热闹的,有点原始公社的味道,大伙都新鲜着觉得好。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猎物越来越少,打到的猎物不够吃了,这样集体打猎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只好各自为政。
这对猴三来说,是件好事,变得更加灵活自由了,一个人是逮不了大猎物的,但小猎物是天天不断。他也不多打,每天弄一只野兔一只雉鸡,够吃就行,他好像与猎物有着某种相依为命的默契。
村里有个姑娘见猴三朴实、善良,又身手矫健、灵活,是一个天生的打猎好把式,觉得跟着他不会饿着,就嫁给了他。猴三感激涕零,捡到了宝似的,对她很好,像公主一样供着。
不久,妻子怀孕,猴三欣喜不已,更加用心地寻找猎物。一天,他在山上发现了一只二十多斤重的麂,居然空着手追过去把它逮住了,直接抱回了家!他知道麂的前腿短后腿長,从山下往山上跑得飞快,人追不上;从山上往山下跑得慢,跑快了就要摔倒,因此他拼命把麂往山下赶,在一个地坎下把它抱住了。
他还曾与豹搏斗。妻子生产后,有一次他在山里看到一处动物窝,以为是野猪在搭窝生崽,想弄几只野猪崽给妻子补身体。他用脚在草棚上面搅动了一下,结果蹿出来一只花豹,没等他反应过来,扑上来用前爪一下子刮到他的脸上,他的半张脸立刻花了。但他紧紧地抱着花豹,在山坡上一直翻滚到山脚下,竟然打了一个平手。落地后花豹爬起来逃回山上去了,他则带着一张花脸回了家。
灾害越来越严重,猎物越来越少,随之而来还有另外一个严峻的问题,附近十里八弯的柴也被砍光了。生活在大山深处居然没柴烧火,说来谁也不会相信,但在那个年代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猴三是打猎的能手,即便猎物很少,他还是能找到,不至于让妻儿挨饿。但附近的柴没有了,他不得不在半夜两三点钟时起床出发,到深山更深处打柴。那一天,他又早早地起床,带上一个凉饭团出发了,晌午时,走到很远的三叠岩下,他看到一块巨大的叠岩下长着一丛很好的白栲木柴,而边上能够到的地方都被人砍光了。他立马两眼放光,不顾危险,慢慢地爬上去,因为陡峭,爬得很费劲。好不容易爬上去,结果才砍了两下,动摇了柴禾上面岩石的根基,巨岩砸下来,砸得他脑浆迸发,当场死亡。
可怜的猴三,没有死在猎物的爪下,却死于一块巨石。
七、抓赌记
去年春节前的一个下午,我来到深山黄旗村,村里白日荒荒,时光空悬。
路上碰到一个老妇人,手捧豆腐架寂寂地走着。她看了我一眼说:“你以前来过的吧?我见过你,面熟。”我惊讶于她的好记性,我是来过的,这是我喜欢的山村。她接着说,是赌博的吧。我一下子惊掉了下巴!她怎么把我跟赌博连在一起呢!这让我想起以前有一次也是冬天来此,看到一间半新不旧的空房子,开玩笑问一个老伯愿不愿出租,他也说,你在这里租屋干什么,赌博吗?
后来我知道山村里赌博严重,总是在腊月和正月里。因为山上僻静、安全,很多人回家过年时就聚集到山上赌博。冬天山里很冷的,他们有时候在村庄的老屋里赌,有时候还躲在山上赌。常常从白天赌到夜里,又从夜里赌到天亮,甚至一赌好几天;赌资有大的,也有不大的,几千元输赢。
他们成天在村里赌,出钱让村民烧些饭菜给他们吃,一般要比平常价格高一些,有赢得多了的就多给点。有时也让人开车到下面的街上买快餐,也有人不吃快餐,专要村民做好吃的。或者一上来先找个村妇,让到下面集市买肉买鱼做好菜,还要有酒,是些讲究的赌徒。
赌博时,找一个人放哨。放哨的人手上拿一把锄头蹲在村口的山地上装作挖笋或锄地,看到有警察或可疑的人来了,立刻打电话“报警”,那边迅速作鸟兽散。
小时候我老家的村里也是赌博成风,白天要干活,都是夜里赌。那时候,抓赌抓得很严,本来就是一个山村,还要钻到深山老林里去赌,也找人放哨。管我们那片治安的是一个边防哨所,都是当兵的年轻人。一群人走起路来,步伐和气势昂昂然全不一样。放哨的人站在村口的水库头山嘴上,见有可疑的人来,就跑到山上放鞭炮。连续放三响,里面赌博的人听到鞭炮声立马就往山林里钻。但当兵的不罢休,一直往山里追,人群们四散了,还要往密林里追。只要抓到一个带回所里,然后一个一个交代出来,就全抓到了。也没什么大事,身上的钱被收缴,关一夜,罚一点钱就放了。
有人怕逃跑时被抓住,不敢把钱放身上,就把钱埋在泥土里,放在草丛中,压在石头下,塞在开裂的老树皮里……第二天一早,我们小孩子早早就跑到山里去找钱。找到了欢天喜地,找不到的就恶作剧地把现场破坏得一塌糊涂,很多人藏钱的时候都做有自己特殊的记号,被破坏后再也找不到了,回头就骂骂咧咧。
我们村有个姓林的年轻人,练过武,身手敏捷。有一次夜里也在山里赌博,被当兵的追着逃跑时,他跳下一个土坎,伏着不动。可是一个当兵的发现了他,也跳了下来。他继续往前跑,那个当兵的一直追着不放,他连续跳下几个土坎,来到了下面的水坑边。当兵的也追过来了。他一看,就一个人嘛。就跟当兵的打,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结果不相上下,一起掉到水塘里,满身都是泥,还在打,把衣服全弄脏了,还是相持不下。最后又追过来一个当兵的,终于把林抓住,扭到哨所。都是单身的年轻人,到了所里后,当兵的也不恼,就把自己身上的脏衣服全脱下来让林给他全洗干净。第二天别人都回了,林在那里整整洗了一个上午。
现在不一样,警察不追山了,一是懒得追,二是怕出事,若有人逃急了从高坎上跳下来摔伤甚至摔死了是要负责的。但是,今天我从老妇口中听到警察有一崭新的方法。他们不抓人,直接调来挖机,把村口路边停着的车全拖走,那都是赌徒开来的。你跑多远都没用,回头只得灰头土脸地前去挨罚提车。
老妇把豆腐架搬到自己的老四合院里后说,这个四合院,现在只住着她一个了,几年前就有一帮赌徒在她的院子里赌过,还在她家吃饭喝酒,给了几百元钱。又说前年吧,警察又来抓了一次,这两年没有人赌了。
八、一个老农与八只長尾巴鸟的战争
林家洋村后面的山坡上,一个老农端坐地头,穿一身灰色衣服,像一尊佛。问干什么?说赶鸟。他前面的一块地大约有三分大,左边一半种着土豆,右边一半种着玉米。四周用篱笆围起来,上面挂满了破衣服破帽子之类驱赶鸟的东西。土豆刚播种时,长尾巴鸟来,用尖嘴把嫩芽啄掉,然后吃掉整颗土豆。现在土豆苗长大,吃不掉了。而右边,玉米刚种下,苗很小,它们又要来吃。玉米苗下面没有块茎可吃,它们就用嘴巴把苗拉起来,左右甩几下扔了。
现在山林这么丰富,吃的东西多了啊,鸟为什么非要找地里的作物吃呢?老头说,不是的,现在水稻不种了,麦子不种了,鸟儿吃的东西少了。村庄不再是以前的村庄,要么没人,要么像城市一样房前屋后不种庄稼了。鸟儿没东西吃,只得到地里吃庄稼来了。他说这些长尾巴鸟,夜无固定居所,飞到哪宿到哪。每晚待在他地边的那片树丛中要到六点半才飞走,明天一早又飞回来。老头早晨起得很早,四五点就来了,晚上要到鸟儿飞走后才回家吃饭。
老头跟我说,他八十一岁了,为了看守这块三分大的地花了不知多少工夫。恼怒之下,他在被吃掉的土窝里重新埋上土豆,把土豆里的肉挖掉一些,里面灌上呋喃丹,再盖回去。结果还是被叼走了。也不知道鸟吃没吃?如今他的玉米地已经盖上了黑色的遮阳布,还插上了一面捡来的中国交建的旗帜。
东边树丛中两棵苦楝树已经开满了紫花,最高大茂盛的是一棵松树。这让我想起一句诗:黄莺偷眼觑,不敢下枝来。
九、王家山村的夜晚
这是个半山腰上的村庄,虽在向阳的山坡上,却掩映在草木之中不易被发现。
八月的晚上,我来到村里。山村黑得早,几乎找不到亮着的灯,这个村庄很荒芜,连个路灯都没装。顺着小路下去,看到一户人家的屋前亮着灯,一个女子影影绰绰地在洗刷。她看着很年轻,我过去打了个招呼。她说,你胆子好大啊,敢在夜里来这里,要小心,路上有蛇的。
我在村里转着,真的担心碰到蛇,我甚至作好了遇到蛇的准备。在长满野草的小路上横着一条冰凉的蛇,见有人来了,慢慢地游向路边的杂草丛中,这在山村里是很常见的。转了一圈没有遇到蛇,又回到她的门前,犹豫着停下来。我在想,这样近于死寂的山村都是专为老人而存在的,怎么还有如此年轻充满活力的女子在呢?她却很有乡村礼节,主动跟我说了话,从屋里拿出凳,在杂草和乱石堆里放稳,让我坐。
她才三十二岁,因老母生病,在家照顾,住二十多天了。
这个季节夏天还在,但山村里已经有些秋凉了。朗月的山野,是夏虫的世界,蛐蛐和纺织娘长一声短一声粗一声细一声,协奏着丰富的乐章。
这样的夜真像夜啊。我找到了儿时乡夜的感觉,那种黑黑的,隐隐约约的,影子晃动的……山顶上那个半圆的月和几颗星星特别明亮、清冷。冷月照在屋前的枣树上发出闪闪寒意,下面的草丛中则是一片一片老屋老树的影子。屋前的地上长满了小草,草丛中秋虫叫得急。她说,现在八点了,还好受一些,五六点钟吃晚饭时,那个蝉叫真是太厉害了,整个人都被包围了。
我们聊着天,她说她不是亲生的,她母亲不生育,在别人处带了她。继母现在七十多,身体多处有病,心脏不好,要经常住院,几乎每年都要去医院医治一段时间。可能是那个时代因为不生育受了耻辱和欺侮,心情不好,落下了病根。她的继父也因此脾气暴躁,五十多岁就得肠癌走了。
这次又在县医院住了二十多天刚回来,她除了在医院里陪,还要回家陪。
我说你真是个好人,真有孝心。她说没办法,毕竟人家带了你。
她的母亲听着我们在门口聊天,就从屋里走出来,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加入了我们的聊天。说到母亲的病或不便让她听的内容时,女子就说普通话,挺有心思的女人。
她的母亲看上去气色、样子都很不错,像个城里人,但让她跟他们一起到城里去住,她又不愿意,说城里的水泥地反光,看不见路。因此只好一个人住在山村里。
村里原来有几百人,其中一户就有十五人,现在就她一个单身老婆子。她一个一个地跟我介绍说,一村的人都去哪里了?有进城打工,有移到山下,有去宁波承包土地,有种西瓜的……人就这样东走西走地走散了。等她死了,村庄也就消失了,出去的人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想回也回不了了。
可是村前很多土地都还种着番薯、玉米、豆、菜等。尽管她人老了还有病,只要还能动,总是要种地劳作的,不为了收获多少东西或赚多少钱,就是一种劳作的本能和冲动,活着就要做,看着地荒了心更荒。每年还有很多人来这里买她种的米,说原生态,无污染。
九点多,山里的夜很深了,怕打扰她们休息,我回了。路边的杂草溜出来狠狠地挡住了我往回走的路。
十、走廊上晃荡的影子
冬夜,来到东坑村。山坡上,高高低低几处幽冷的路灯下,透着切肤的寒意。一座长排老屋的廊下吊着一盏灯,门口站着一个中年人。几个孩子在跑来跑去,脚下泛起的尘土和跑动的身影一起切割着灯光,摇曳出一片轻淡的影子,像外出旅人不安的包裹。
我跨过溪上小桥,踩着满是石头的上坡路,走到屋前,站着。那个中年人默默地看了看我,并没有打招呼的意思。因为我还站在路口,那不是他的家,这是乡村人的矜持和边界意识。我轻轻地往里走一点,进入他的道地,大约是乡村人默认的家的范围了,他立刻变得客气,迎上来打招呼,跟我聊天。
他说村里没什么人了,就剩几个老人,都出去了,远的到外省,近的就住到镇政府所在地。过年也一样,都不回来了。
沉默了一会,他继续说,山里人往外走,并不都是有本事才出去的,更多的是生活所迫!不出去第一个难题是孩子上学。以前每个村都有小学,大点的村还有初中高中,现在村里的学校没有了,全部集体到镇中心小学,要是住在山村孩子就没法上学了。另外,以前在村里种点田地,养活一家人问题不大,现在不一样了,各种开支很厉害,你不赚钱真是没法活下去。中年人出去大多只是打工,租住在最差的房子里,赚钱很难,有时候碰到老板不好,一年苦到头,一分钱也拿不到。
他这样说着,我有些黯然——现在山里人的生存与以前全不一样了,大部分人的外出,是生活所迫,是另一种背井离乡的漂泊和迁徙。
以前山村的人是求生存,只求千年万年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自然在缓慢的生存中亦有许多诗意在;现在是求发展,人被逼着走,撕裂了,受苦了。人,发展是必须的吗?人,有选择不发展的权利和道路吗?
他也在外面打工,趁着寒假,带两个孩子回老家住几天,一是看望年迈的父母,二是让孩子好好玩一阵,熟悉熟悉老家的样子。
灯光下,老人在洗碗筷,孩子们在奔跑,他一直默立着。一家三代人的影子不停地重叠着又散开来。
十一、土里爬出来的人
三角地村像一个圆,村口一条路直通圆心,那里有一座半圆的房子和一个圆道地。其他的全倒了,只剩这座半圆的房子还撑着,在发黑发灰发白,时光像手术刀一样打开了它的最内层。
檐下坐着一个老妇人,斑白的头发稀稀拉拉没有几根了。门前一棵大梨树却在春天里展开了它白色的繁华,白得铺天盖地、惊心动魄。我悄悄地从老人旁边走过,她还活着,却仿佛已经不存在了……
她的身前放着一个高大的火炉,一口大锅,一支高高的烟囱,炉膛里空空的,炉下是一堆灰。
这像一个史前文明的废墟,这个老婆子像在土里睡了几千年,刚刚爬出来,身上还沾着土。她低着头坐着,对我的到来一无表示。突然她的手蠕动了一下,原来她手里握着一个土豆,或许她一直在动的,慢条斯理地剥着手里的土豆,对我的问话无动于衷。最后我指着她手里的土豆,她说了一声“洋芋”,并指了指火炉上的那个大锅。我小心地揭开锅盖,锅里有十多个土豆,一捏,还烫着。她笑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手指,意思是让我吃一个尝尝。我拿了一个吃,味道真好,很香。
那个高大的火炉让我想起了大炼钢铁的时代。那时老婆子正年轻,如今她老了,村里所有的人都走了、死了或者下山了,留下她一个人,捡回那个巨大的火炉烧火做饭,一个人过着先前的生活。年轻时她是创造生活的艺术家,现在她连同火炉一起成了艺术品。
她一个人坐在村庄圆圆的中心。阳光下,身边的一段朽木在舒筋动骨,分解着身体,喇喇响。
十二、消逝的便岭坑村
茫茫湫水山上不知哪一年修了一条绵延的穿山公路,刺穿了半山腰上的一个村庄,从此村庄的宁静被打破,几年后竟谜一般地消失了。
村庄叫便岭坑村。地处湫水山东南面的山腰上。原本结构稳固的村庄,藏在大山深处,离周围的村庄都比较远,村民世代在此安详度日。没想到一条路像长茅一样把村庄从腹部切开,从此受了伤,没几年就一命呜呼了。
如今荒凉萧条。路下一片草丛中有一排老房,顶已完全没了,留下后壁墙和两灿头的一段墙,露出熏黑了的黄泥和干稻草,里面倒了一片横七竖八的椽、桁条和柱子,有四五个灶台的样子还在,显示当年这排屋住著四五户人家。有茂盛的竹叶从墙头上伸过来,或许它拼命地想进屋来,不知道看到这片废墟会是什么感想。边上有一丘丘的地,都长满了树和竹子,有人刚在下面挖过竹笋,新鲜的泥土像被野猪翻过一样。下面溪里的水少而冷,似乎冻住不流了。
路上部分,地坎边有一条石子铺成的路,有一段还很完整,没有一点被损毁的迹象,不知是谁在有意保留着这一段路。地坎的上面有一排三间的二层水泥屋,对着路,从外表看似乎是完好无损。早几年,我每次开车路过这里,都觉得这间路边的房子真好,谁住着都舒服。那时还不知道这里原是个村庄。上去一看,屋顶破了,屋里的东西全损坏了,留下一个腐烂和淤黑的杂物,唯有这垛墙面在支撑着它的表面,墙上的马赛克还绿得发亮。
房子后面是一片荒芜,在一片茅草丛中看得出一些老屋的痕迹。房基、乱石……昭示着曾经坚实的人事存在。
村庄没有一间可住的屋了,只留下又冷又苦的风在茅草的头顶上盘旋。东边另有一条上山的路,边上有几座长满茅杆的坟。
村里人都去哪里了?什么时候走的?又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那么决绝地抛下先人村庄而要远走他乡呢?他们还会回来吗?老了怎么办?子孙后代呢,是否永远都不回来了?抛弃一个先人的村庄会是这么容易吗?这里有很多很多的问题,茅草上是一片绿色的风,没有人回答。
就在村口那三间圯了的二层水泥房的墙上写着贴着一些东西,有选举的,有农业普查宣传的。那个关于村委会选举的告示下面的时间就是上个月的,农业普查也是今年的事,这一切都是新的。村庄的实体早已消失,然而政府并没有当它消失了,而是当一个平常的村庄对待。有什么事情需要传达的都要来一下,没有人就贴在墙上。这带给我一个思考,一个村庄是否可以不要实体而仅仅是精神上的存在?虽然人走了,但村庄依然存在。
看着那个长长的选民名单,我很惊讶,数了一下,居然有68个人。也就是说村里有选举权的村民就有68个,应该还有一些未成年人,加起来得有一百人左右吧。这些人有名有姓,如今都在哪里呢,都还活着吗?那些人还叫便岭坑人吗,而他们此后出生的孩子呢,落户在哪里?村庄将会彻底消失,还是会在不久的将来重新复活。
有人还在墙壁上写了一首打油词。用红色的尖锐的东西写着笔划很细的红字。题为:
绝句
便岭坑啊便岭坑
人去楼倒风水了
隔壁邻居要想念
都到阴间来相会
人生短暂要学好
东南西北各自散
恶人做尽受报应
恶时到来在眼前
可怜可怜真可怜
署名:草上飞
看上去,好像是讲村里某些人做了什么坏事,受到了报应。
另一扇门上还写着一些人的联系电话。我打了一个联系人的电话,提示说是外地号码,加了“0”再拨,又说是空号。他们是先出去,然后没有了吗?
上网查了一下便岭坑村,有如下的信息:
地处台州市,边上有桃山村,庄基村,芦田山村,天蓝水清,英才辈出,物产丰富,空气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