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一耕夫

2024-02-19 11:39鲁晓敏
文学港 2024年2期
关键词:西泠印社吴昌硕

鲁晓敏

假如说,西湖是杭州的城市园林,那么西泠印社就是园林中的园林。这座园子你用什么样的溢美之词都不为过,大到收山纳水的再造乾坤,小到勾栏画栋的细细把玩,无处不显示出此园的匠心别具。

印社大门,看起来毫无新奇之处,然而一进到园内,则是别有一番洞天。一路上,台阶斗转,回廊曲折,真山假山层出不穷,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咫尺之间,景色变化多端。墙外西湖波光,墙里孤山山色,湖光山色压缩到此一隅,一切变得那么具象而又疏离。

我这样想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西湖是一张文化图腾,而西泠印社正是这张巨大图腾上一枚厚重的印章。

清光緒三十年(1904),丁辅之、王福庵、吴隐、叶为铭等浙派篆刻名家在西湖孤山建造了一座园子,在园中创立了印社。因园子紧邻西泠桥,“人以印集、社以地名”,园子和社名都被称之为“西泠印社”。

自西泠印社成立起,这里一直是私人聚会的场所,直到1913年,印社才真正进入公共视野。这年重阳节,西泠印社人声鼎沸,微风中传递着淡淡的墨汁味道,海内印石书画大家齐聚于此,饮茶赋诗,挥毫泼墨,气氛热烈,一场纪念西泠印社成立十年的“秋禊”,在菊花飘香的秋风中开始了。

据书法家张景星所撰的《西泠印社同人录序》记载,此次雅聚,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中外联欢,与会者凡数百人,场面极其盛大。他们中间有吴昌硕、丁仁、王禔、吴隐、叶铭等当时招牌响亮的印石书画大家,也有日后成为日本印界泰斗的长尾甲等外国人士。

推选西泠印社社长,是此次“秋禊”中最为重要的内容。自1904年印社成立以来,社长位置一直空缺着,冥冥之中,似乎一直在等着一个人。是的,他就是吴昌硕,毫无悬念地被众人公推为首任社长。这年他已69岁。

在这次雅集上,吴昌硕写下一副对联:印讵无原,读书坐风雨晦明,数布衣曾开浙派;社何敢长,识字仅鼎彝瓴甓,一耕夫来自田间。

上联,吴昌硕追溯了源远流长的篆刻艺术史,他说丁辅之等一群志同道合者在此读书篆刻,共同开创了篆刻浙派艺术。接着,他在下联自谦地说自己识字不多,只是一个来自田间的耕夫,怎么敢担当社长之大位呢?

这副对联悬挂在观乐楼前,虽非原物,但是对联内容没变。对联没有横批,如果有,应该是什么呢?我们只能发挥自己的想象了。

距离1913年,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我无数次想象当年的盛会,追踪着当年的气息,又一次来到西泠印社。初秋的西湖清晨,天很早就亮了,由于清静,湖天出奇地辽阔。一群白鹭从葛岭飞过来,另一群从阮公墩飞过去,它们在西泠印社上空画出一个个巨大的圆圈,清脆地嘀叫着,又各自飞向远方。

西泠印社在飞鸟的啼叫中渐渐醒来,保安大叔迎着晨光打开大门,我第一个钻了进去。

阳光一下下地擦亮着这座百年前的庭院,茂盛如华盖的大樟树,葳蕤密布的植物,高高低低的楼阁,大大小小的碑刻,西泠印社在清晨中一点点地露出了它的本色。几名拍婚纱照的摄影师走进了印社,在院子内摆开器材,一对新人在化妆师的摆布下,精心地妆点着,他们的新生活也许就从今天开始。

我顺着图标在园子中游走,一一走进那些空落落的亭台、楼阁、馆舍、碑廊。一间一间地向上行走,直到走进观乐楼,偌大的一个园子,也没有遇见一个游客,这恰恰给了我清净的空间。

西泠印社有着“天下第一名社”之称,在中国的任何一个角落,恐怕也难以找出一个可以与西泠印社相媲美的民间艺术社团。它兼以园林方式呈现在世人面前,人文之美和建筑之美都是如此妙不可言。可以说,它是西湖最精粹的文化胜地之一。

我时常不可救药地沉迷于对“天下第一名社”的想象:书画的力量、印谱的力量,在看似柔漫的纸张间突然站立了起来,如同三维立体的图像一般,一根根粱柱从天而降,顷刻间在眼前矗立起了一座百园之园。最普通的纸张在妙手下化为传奇,最普通的石头在精湛的篆刻下脱胎成经典,只要是有文化情结的人,对书画金石略知一二的人,这种强烈的吸引力是无法让人拒绝的。

当年,此园是文人雅士津津乐道的聚会之处。那些百年来如雷贯耳的名字曾在这里闪现:吴昌硕、马衡、张宗祥、黄宾虹、李叔同、马一浮、丰子恺、吴湖帆、商承祚、沙孟海、赵朴初、启功……他们的作品东鳞西爪地呈现在一间间明暗交替的房间中,在众人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它们是多么清雅啊,一如它们的主人。

这些名字当中,自称田间耕夫的吴昌硕是艺术的集大成者,诗、书、画、印并举,融金石书画为一体。在我看来,他不仅仅是西泠印社的首任社长,也应该是这座园林的园主。

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吴昌硕出生在浙江安吉县一户书香门第。随着太平天国运动席卷江南,兵锋所到,生灵涂炭,人丁兴旺的吴家转眼只剩下吴昌硕与父亲两个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吴昌硕开启了蹉跎的一生。

少年时代,吴昌硕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即使大冬天也是衣不蔽体。日子虽然过得艰苦,但是吴昌硕并没有耽搁学业,在举人出身的父亲调教下,打下了扎实的文化功底。他的科举之路从一开始便异常艰难,直到二十一岁才考中秀才,三十二岁参加乡试落第,对自视甚高的吴昌硕来说这是一个相当尴尬的结果。他下定决心,不再参加科考,从此再也没有踏进考场半步。

绝意于科考后,吴昌硕长期游荡在江南杭州、湖州、上海、苏州、扬州一带,或者拜师学艺,或者做人幕僚,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有时甚至靠典当衣物度日。为了补贴家用,他只能接一些刻私章、写条屏的私活,换点生活费。他以最底层的小吏、候补官员、地摊商贩的身份厮混多年,尝遍人间辛酸冷暖,于是给自己取了个“酸寒尉”的号来自我解嘲。

甲午战争爆发后,作为湖南巡抚吴大澄的幕僚,吴昌硕跟随湘军北上抗日。前线不断传来失利的消息,他忧愤地写下了“补天谁有大手笔,顽石跃出娲炉中”的诗句。他攥紧拳头,恨不得将手中的毛笔捏成坚硬的长枪,奔赴沙场杀敌报国。此刻,他一定有着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慨然,也有着陆游的“铁马冰河入梦来”的万般无奈。然而,大清一败再败,直败得个底朝天,国事的破败再一次泼灭了他心中熊熊燃烧的烈火。

就在他对清廷丧失信心,对仕途绝望之时,55岁的吴昌硕竟然收到了朝廷的一纸委任状,提拔到安东(今江苏涟水)担任代理县令。在临近花甲之年,吴昌硕终于实现了仕途上的突破,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哪怕还是代理,那个久违了的“修身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猛然又蓬勃起来。出人意料的是,仅仅月余,吴昌硕便挂印而去。他在给友人沈汝瑾的信中说“聋瞆之人,居然登之堂上,自审”。

又耳聋又眼瞎之人,怎么可以位居高堂呢?这句话的意思很明了,身在基层,吴昌硕得以深入民生,了解民情,对清朝的腐败有了更彻底的认识,也让他看清了国事不可为。既然无法改變事实,那就远离肮脏的官场吧,看不到,听不见,落了个清净。

历经了这一切,吴昌硕看惯了是非功败,看透了人间冷暖。仕途曲折和底层生活的濡染,使得他的作品从拘泥中挣脱而出,更贴近民众的现实生活,也更贴近文人追寻的理想。这是他的作品日后被各个阶层人士认可和追捧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清廷民族高压政策下,国画仿古风盛行,这一时期的画作,折射出画家茫然无期的人生观,多焦苦、痴狂、阴郁,呈现出死气沉沉的状态。吴昌硕所处的时代,这种状态正在悄悄地破冰。

晚清时期,以江浙沪为核心的文化市场开始兴起,文人画逐渐开始普及,市场出现了推崇徐渭、八大山人、石涛、扬州八怪等人个性张扬的书画之风。吴昌硕继承他们的衣钵,兼具诗性,这得益于文学造诣,如同唐诗宋词中伸展而出的笔墨奇葩。他的画,有着浓烈的金石印记,艳而不俗,华而不腻。他的画,野逸与高古并举,野梅,苍石,枯枝,断藤,桃子,石榴,野鹤,在他笔下一一展现出朴野,呈现出妙趣,体现出哲思。

观乐楼中挂满了吴昌硕的书画印谱,这些作品在射灯下闪着幽静的光泽,无一不透露出他的个性,人与故居合二为一,人与画合二为一,作为故人以实物存在最贴切的方式存在着。我徜徉在他笔下那些亦俗亦雅的色调、亦正亦斜的枝条纹理、非现实美感的花花草草、真实而有化外的生活场景中,他的所有作品无一不充溢着灵魂的诉求、对现实的无奈的叹息、对理想的美好寄托。

他尤喜画植物,我们今天依旧可以看到他众多的作品,如《天竹花卉》《紫藤图》《墨荷图》《杏花图》《兰石图》《松石图》《紫藤图》《红梅图》《松梅图》《桃石图》等,笔触中无一不流露出不滞、不涩、清俊、灵动、雅致、野性……

我徘徊在观乐楼,一幅一幅地浏览着,几乎是像收敛住呼吸一般聚神,这其中最让我喜欢的有两幅。

一幅是《红梅图》:左边一枝枯梅,右边一树闹梅,一生一死,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那不是他人生的自我写照吗?历经沧桑,看似枯死,不想从奇石中伸出一树红梅,包裹住了枯枝,画面堆霞叠彩,一片生机盎然,死亡在生命的搭配和感召下逐渐鲜活起来,竟似有复生的感觉,不是生机,胜似生机。他看淡了苍劲的死,重视了酣畅淋漓的生,生死交柯,笔力雄浑苍劲,今天的艺术成就不正好是他人生价值的体现吗?

构图奇巧,枯木,秃石,红梅,别无他物,搭配得相当熨贴,显现出点点生机。大量的横竖交叉打破了画面的平衡,有一种细细品味人生的大写意境界,不禁叫人拍案!他曾有诗:“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何时卖棹冒雪去,便向花前倾一杯。”他爱梅,品格似梅,作完此画,他或许大有“误入尘网三十年”的感慨。

另一幅画作是《桃石图》:两株笔挺的桃树,枝繁叶茂,果实累累,鲜艳欲滴。画面大气粗犷,局部细腻精到,印泥一般鲜艳的桃色,旺盛的生命力在画面中张扬而出。但他已经预见了成熟的桃子即将面临着采摘,满树繁锦即将消逝,他把沉重用画面一角的巨石点提着,沉重与鲜活对立着,飘逸与笨陋偎依,强烈的对比抒发出画家对美的认识,对生命的感悟,到达了道法自然的境界。

齐白石评价他的老师吴昌硕:“放开笔机,气势弥盛,横涂竖抹,鬼神当莫之测。于是天下叹服矣。”齐白石还说:“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

青藤即明代徐渭,雪个即清代八大山人,老缶就是缶翁,是吴昌硕晚年的号,也是吴昌硕众多的号中最为人所知的一个。能够让一代宗师齐白石俯首贴耳甘作门下走狗的,那自然是画界最杰出的全才。

吴昌硕的命运多舛,这点与徐渭、八大山人等人悲剧的命运有所相似。但是,吴昌硕能够在晚年见证自己的成功,执掌海派门第,并将其发扬光大,担任西泠印社社长十四年之久,将其筑成“天下第一社”。在有生之年奠定了历史地位,这显然比徐渭们幸运了很多。晚年的吴昌硕,回顾自己的游学、游艺、游宦生涯,撰此诗为自己作了总结:

石头奇似虎当关,破树枯藤绝壑攀。昨夜梦中驰铁马,竟凭画手夺天山。

吴昌硕曾自诩:“三十学诗五十学画”。大多数习画者,穷尽一生,只能够成为画匠,成名家巨匠者更是凤毛麟角。五十才开始学画,能迅速攀爬到傲视海内的高峰,这几乎是难以想象的神迹。

吴昌硕欲拜海派名家任伯年为师,任伯年让他随意画几笔线条,看看他有没有绘画的基础。吴昌硕提笔“唰唰”几笔下去,人是人,物是物,虽无临渊画鱼的真切,但也是有模有样,可以说一出手便技惊四座。任伯年十分惊讶,他指着吴昌硕对众人说,此人日后的成就必定超过自己。

任伯年当时所说的话也许有着客套的成分,但他从略略几笔中看到了吴昌硕的天生禀赋,于是不仅收他为徒,而且将画技倾囊相授。吴昌硕从初师开始,学得神似,学得神到,学得神化,果真如任伯年所料,画艺很快超过了他。到后来,吴昌硕博采众长,向古人学,一出手,像徐渭,像八大山人,像石涛,像板桥。一挥笔,自己就是徐渭,就是八大山人,就是石涛,就是板桥,就是自己的师父。

在吴昌硕的画中,有佛的禅境,有道的旷达,有儒家的伸缩,显现出哲学的通达,放大自我之境界,他的出现让晚清昏昏然的画坛为之一振。他的画,虽然是商业画,却没有浮华和刻板,处处吐露出一种由内向外的清净。

平庸者的画化不开笔墨,可以把山水画得死气沉沉,可以把花鸟画得陈腔滥调。一个优秀的画家正好相反,每一个不同的主题都有自己思想,从而让每一幅画的意境都千差万别。吴昌硕的画从定式中跳出,作品凸显独立的精神状态,以浓烈的色调打破了黑白水墨或者淡雅颜色为主基调的文人画格式,生命的韵律由矜持走向明烈,由黑白向彩色狂奔!他对病态的事物没有夸大,而以丑美相间,木讷与灵动,新鲜与枯死,在同一画面上出现,悄无声息中却显得热闹非凡。

品他的每一幅画,笔墨狂怪淋漓,在不停翻滚的笔墨中,我们既能读到局部的意境,又能读到全局的精神。他的画总是能伸缩自如,一点见全面,小中见大局,这是书画的至高境界。几株花草让人领略一园之香,几片残荷让人读懂荷塘衰败,几只飞鸟让人领略森林的气象。吴昌硕狂怪求理的画风风靡一时,时人学习他的画,简直到了趋之若鹜的地步。他的高足中有我们熟知的齐白石、王一亭、赵云壑、王个簃、陈半丁、李苦禅、潘天寿、沙孟海等。

虽然五十岁才开始学画,但是吴昌硕的画功是有源头的,那就是篆刻功夫,得益于他长期对“石鼓文”书法的刻苦研习。清中晚期碑帖学、金石画风逐渐兴盛,吴昌硕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中历练自己,掌握了全面的知识和学养,为他日后的爆发积聚了充分的能量。用他自己的话说:“予少好篆刻,自少至老,与印不一日离,稍知其源流正变。”

进入古稀之年,吴昌硕执掌了海派门第,他的艺术水平也达到了巅峰,润格费一路飙升,达到了沪上最高。今天我们还可以看到当时吴昌硕的润格费标准:堂匾三十两;楹联三尺六两、八尺八两;横直整幅三尺十八两,四尺三十两,山水视花卉例加三倍;刻字每字四两……当时,每两为银圆一圆四角,同为文化名流的北大校长蔡元培每月收入为六百银圆,这在当时已是极高的工资,而与一介布衣的吴昌硕相比,则显得相当寒酸了。

我们也应该看到,吴昌硕的画也存在一定的糟粕,由于曾执着于仕途,屡次失败后,在他的画中过多强调野逸气息,显得有些矫枉过正而流于江湖气。为了生存,他以卖画为生,部分作品成为应景之作而降低了艺术格调。再者,他将金石高古浓烈地揉入书画,使得画作显得有些干枯。

当然,这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吴昌硕的推动下,古代国画向现代国画转型,他正是这个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是继承,更是开山鼻祖,一拳打破古来今,成为现代国画的奠基人,引领了那个时代的艺术狂飙,使得清末民初的海派成为美术历史上的激情篇章!

在西泠印社,在观乐楼中,我脑海中反复斟酌的是,吴昌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从留下的一张照片来看,一个胖乎乎的老头,他侧坐着,面色有些滞重,笑容有些拘谨,目光有些飘忽。我看到的是,他目光中藏着一股不屑之气和狂狷之气。那种目光在无数画框的玻璃反照下,在狭小的空间中放大,会让人产生一种不安和错觉,仿佛他的目光在不停地追击着你。

古人讲究的是文如其人,不像现在人品和文品是可以分离的,人品是衡量古代文人重要的杠杆,蔡京、秦桧、严嵩、阮大铖等人都是时代书法大家,由于人格的堕落,他们的书法往往被历史所遗弃。吴昌硕的一生,有节气,有骨气,饱有浩然之气。他的书画,如其人,他始终将这股气贯穿于书画中,一打开,这气浪迎面而来,这股气掷地有声。让我们感叹,他的为人与为艺保持着如此高度地一致。

在五十六岁的年龄,吴昌硕被提拔到安东县令的位置上。照理来说,对于历经官场旋涡和游艺生涯的破落秀才,这已经是越级破格重用了。我想,吴昌硕一开始是满怀信心地端坐在高堂上,心中把持着明镜,立志要在辖区内干出一番令乡里称颂的业绩来。可是,在任仅一个多月,吴昌硕便屡遭攻讦、屡遭挫折,他一下子看清了许多事物。

当吴昌硕抬起头来再仰望“明镜高悬”的牌匾时,他只看到一片茫茫无期的黑暗,到处藏污纳垢。在这个腐朽透顶的王朝中,哪里还有他期待的公平和正義?哪里还有他的栖身之所?

一块字意明亮的牌匾照不亮这个世界,却照亮了他的灵与肉。理想和现实两厢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他无力纠正这个世界,也不想屈从这个世界,为保持自己的气节,他留下了“官田种秫不足求”作答,独自离开官场门墙。

既然不能做一个有为的官宦造福一方百姓,那就退居其次,把平生所学之问、忧患的家国情怀、郁郁不得志的人生境遇,用艺术的方式表现出来,再造一个充满正气的艺术天地。

一个以功名为目标的读书人,能够抛却好不容易到手的仕途,再次变成一个以卖画为生的艺人,这种反差让人深感意外。也有人质疑,吴昌硕这一行为有作秀的嫌疑,当时他在艺术界已经声望渐隆,此举意图拔高声望,扩大宣传效应。我认为他的这个看似反常的举动,却也在情理之中,说到底还是传统的士大夫气节在作祟。当理想与现实发生剧烈冲突的时候,吴昌硕宁可做一个卖字画的个体商贩,也不愿为五斗米而折腰,这是他清正孤傲性格的体现。

吴昌硕刻了一方“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的印章,以此自慰和自嘲。慰的是小媳妇终于熬成婆,说不上光宗耀祖,至少也是有过出头之日,可以告慰自己;嘲的是自己无法在官场立足,以自己的力量抗不过官场的力量,弃官说到底还是在仕途上败下阵来。

深陷出仕与归隐的纠结之中,交织着吴昌硕矛盾的一生。他心中游动着一条蛇,在政治理想得到伸张之时,便意气风发地抬头,在仕途坎坷时,他从政治退缩到艺术,以笔墨刻刀过着纸上的耕读日子,这也算是在无奈之中的进退吧。

西泠印社,诞生在一个唤醒艺术的时代。时过境迁,今天这里进出的人大多数是慕名而来的游客,而当年这里络绎不绝的是艺术信徒。他们捧着一颗朝圣的心,诚挚地穿梭在园子中,期待瞻仰大师的容颜,更期待得到大师的真心赐教。

站在这方园中之园,把目光放得更远大些,那一方方印章飞越山海,到达遥远的朝鲜、日本,甚至是欧洲。那些印章藏在弟子们的行囊中,皮箱中,衣袖中,有的就捏在手上,他们从海路去向四面八方的各个角落,将西泠精神传播到远方,在外邦生根,甚至反哺。

可惜我晚出生了一百年,没有亲眼目睹这种盛况。好在大师们的作品还在,虽然时间已经过去百年,他们的作品还是如此的质感和纯净,让我这个历史的凭吊者心情一下子灿烂了起来。站在他们的书画印章面前,我如同当年蜂拥而来的信徒一般,寻找着一个属于自己的脚印。

园子并不大,我从正门进入,顺着台阶一级级向上行走,又顺着台阶从后门下山,复又折回园子。在上山下山的过程中,我发现所有的道路都通向观乐楼,而观乐楼正好坐落在园林的制高点和中心点,站在这里可以远眺漫漫湖山。这说明了此楼在园中的重要性,说明了吴昌硕在西泠印社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我又一次看到了观乐楼前的这副对联,吴昌硕自称是一来自田间的耕夫,这是自谦还是真实写照?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老者,端坐在观乐楼里,正在专心致志地篆刻着一枚青田石的方章。老者以刀为笔,一横一划,一撇一捺,落在打了格子的方章上。小小的方章像极了一亩方田,老者像极了忙忙碌碌耕地的农夫,这个场景不正好是“田间耕夫”的寓意吗?再放大看,那一张张大大小小的宣纸,不也是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田地吗?

在我沉浸于想象的时候,西泠印社渐渐喧闹了起来,赶集一般的游人进进出出,一个个红男绿女在亭台楼阁间涌动。导游的解说词千篇一律地指向吴昌硕,似乎此园只有吴昌硕,或者说他是此园最大的卖点,那么多的名家大儒在吴昌硕的光芒下身形黯淡,甚至被忽略。真让人感叹与他同生一个时代,究竟是福还是悲?

我顺着台阶踱步下山,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褪,湖光也已黯淡如墨,天色已经沉墨,落下了几颗雨滴,随之雨点渐渐浓密,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走到题襟馆前,那对新人从台阶上到花丛间到树杆上再到巨石,来来往往,爬上爬下,不停地折腾着。新娘子摆着各种迷人的姿态,小嘴一嘟,生出甜甜的笑。显然,这种阴雨天气并不适合拍照,可这对新人并不在乎,他们脸上强烈的欢愉和悸动表露出对幸福的憧憬。在这方妙趣的园中,留下百年好合的每一个瞬间,一切是那么地激动人心,一切瑕疵都已不重要。

此时,他们在园中的任何一个细微情节都在向上升华。或许,时光老去五十年后,当她和他在翻开相册的时候,依旧停留在今天的幸福中。

当然,这一切与吴昌硕并无多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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