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恭城瑶族梅山图被誉为“目前中国唯一,保存最完整,反映瑶族历史最深刻、内容最丰富的瑶族文物”。它承载了瑶族独特的信仰与民俗,本文将系统地分析梅山图中神形象、服饰、场景等图像特征,以期挖掘其蕴藏的瑶族文化信仰与民俗意识。
梅山图概述
梅山图于1984年7月在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恭城县观音乡水滨村莲花屯周安富家中发现。梅山图原名神,瑶语通“辽”,即符,起传道修持的作用。平地瑶信仰梅山教,敬奉梅山神,画像人物含梅山教主、师公、猎人、恶鬼、道、佛、土俗神等多种信仰神,根据水滨平地瑶特殊的信仰特点,恭城县民族调查组将其命名为梅山图。共计14卷。其中,俸姓卷总长77.13米,有横幅6卷(一卷模糊不清),条幅2卷,共绘有人物545位。盘姓卷总长31.8米,有横幅6卷(一卷模糊不清),条幅1卷,共绘有人物272位。绘画时间得以从梅山图序言中窥见,俸姓卷序言:“太祖万历年间神画神一堂,至今久年月,深坏不看(堪)张挂。青(清)朝以来,乾隆九年,俸姓叔侄,发心举保头首,请画匠描彩一堂神开光完成,祈保子孙如螽斯之蛰蛰,如瓜瓞之绵绵。”盘姓卷序言:“原祖凤公,古立簧门,永垂子孙,祖绩留名,到至今世,信士盘姓子孙,众侄竭量,齐心买布,彩新化旧,追远名扬,各捐己钱,助成功果,彩画完周,古诗具留,永垂如耳。……天运乾隆陆拾年乙卯岁十一月初三日结缘开光表送。买布在外点像。”由此可知,俸姓梅山图绘画时间大约在乾隆九年(1744年),盘姓梅山图绘画时间大约在乾隆六十年(1795年)。并且据俸姓梅山图序言可知梅山图及相应科仪、文本早在万历年间就已经发展成熟。尽管这分别是两个家族的梅山图,绘制时间也有先后,但是其功能基本一致,都是在由师公在水滨瑶族“五冬洪门还愿”等祭祀仪式中与仪式科本《梅山经》配套使用,并且两图在描绘题材、画风画法、叙事逻辑上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梅山图自2003年恭城第一届桃花节公之于众以来,相关学者专家对其文化渊源和展示的民族民俗事项进行研究。莫纪德是最早关注梅山图的学者之一,也是发现梅山图的亲历者,他在《神秘画卷 悠悠瑶史——恭城观音瑶族梅山图简析》中从“梅山图的内容”“梅山图的功用”“奇特的瑶族族谱”三个部分进行系统的介绍和分析。
笔者在瑶族梅山图田野调查的过程中得到了恭城瑶族研究学会会长莫模林和前会长莫纪德的帮助,本文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从瑶族梅山图神图像特征出发,对形象类别、服饰特点、道具、场景、色彩等方面进行系统的分析和整理,试图挖掘其背后蕴藏的文化信仰、文化内涵、民俗意识和现实来源。
梅山图图像特征
作为民俗的反映,梅山图在内容和形式上也是服从了恭城平地瑶独特的生活情感、民俗意识和宗教信仰,题材上有梅山教神、道教神、佛教神、猎人、祖先等,并出现有古代官员服饰、兵将服饰等。
(一)官方服饰
首服庄重。冠巾是古代服饰系统中极其重要的符号,《释名》中记载:“士冠,庶人巾。”可见冠巾在封建社会不仅是简单的服饰,更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俸姓梅山图三司殿的请客使君、迎客使君、领茶使君、领花使君四位神戴展脚幞头,其制式与《越中三不朽图赞》何鉴像、《松江邦彦画像册》全思诚像、《三才图会·衣服二卷》展脚幞头插图的制式基本一致,为明朝官员首服。《中国古代服饰史》提到“明制取像唐巾,但用硬盔,并以铁线为展脚,脚长一尺二寸,须有职之人,列于朝堂上穿公服者始敢戴。”灶君殿神所戴首服似忠靖冠,与《三才图会·衣服一卷》忠靖冠插图形制相似:“有梁随品官之大小为多寡,两旁暨后以金线屈曲为文,此卿大夫之章,非士人之服也。嘉靖初,更定服色,遂有限制。”可知,俸姓梅山图三司殿各神虽职责不同,但首服都为典型身份象征的明朝官员头饰,是对官方宗教的崇拜与借用。
体衣多彩。梅山图三司殿神服饰与《三才图会·衣服二卷》所绘的公服、《越中三不朽图赞》何鉴像圆领宽袖袍的服饰特点形制大体相同,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定:“衣用盘领右衽袍,袖宽三尺。一品至四品绯袍,五品至七品青袍,八品、九品绿袍……着皂靴。”官方规范中对于品阶等级的公服服饰颜色有着严格规定,但在梅山图中,对于服饰颜色与人物地位等级连接的现象并没有出现,反而出现了五种颜色的“混沌”状态,主要颜色有红、黑、蓝、青、黄。
灶君殿的九位神服饰与明人画《北京宫城图》之朝服官员像相似。《明史·舆服志》载:“洪武二十六年定文武官朝服,俱用梁冠,赤罗衣,白纱中单,青饰领缘,赤罗裳,青缘赤罗敞膝,大带赤白二色绢、革带、佩绥、白袜、黑乌。”梅山图灶君殿像中人物大体符合史料记载,但在色彩和少许装饰上略有不同,明代朝服色彩应仅为红色,梅山图中服饰色彩却现多样化。
(二)宗教服饰
梅山图是瑶族原始宗教借鉴多种文化系统后的物质化反映。广西桂林恭城位于南岭走廊地区,是积淀南方少数民族传统文化最集中的地区,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三大民族走廊之一。恭城平地瑶的民族文化与南岭走廊的族群迁徙密切相关。张泽洪将梅山教神灵信仰与仪式影响所及的地域定义为梅山教文化圈,梅山教在南岭走廊中传播,成为梅山教文化圈的地理空间所在。梅山教作为起源于湘中古梅山地区的传统宗教,通过南岭走廊的辐射传播,将原始巫法和道教文化融摄在一起,它不仅包含瑶族原始宗教,也融摄有儒道释三教元素,此种民间信仰形态本身便是宗教文化融合借鉴的结果。
梅山教对道教的借鉴不仅体现在对道教神灵的吸收,还体现在对道教法服、法器、科仪、经书等多方面的吸收和民族化。形式上,无论师公在科仪仪式中的穿着服饰还是所持法器,都杂糅了道教元素。仪式内容上,梅山教的度戒仪式也借鉴了道教科仪内容,是道教受仪式的民族化呈现。
道教经典经文《三洞法服科戒文》载:“衣服者,身之章也。随其禀受品次不同,各有科仪。”南朝刘宋道士陆修静所著《陆先生道门科略》:“道家法服,犹世朝服,公侯士庶,各有品秩,五等之制,以别贵贱。”程轶关于道教服饰的文化内涵中认为道教服饰本质上就是对道教的“服装化表达”,道教服饰保留、延续了中国古代汉族服饰的传统。梅山教主殿十位师公头戴师公帽,身着法服,手拿笏板、法杖、宝剑或作法手势,穿黑乌。它反映了瑶族先民对于汉族道教哲学的学习和借鉴。
梅山图对佛教的吸收相对较少,更多的是将佛教神的祈福庇佑意识加入梅山图中,例如俸姓梅山图中观音菩萨像。与佛教正统菩萨画像装饰繁缛、服饰精美的特点不同,梅山图观音菩萨画像较为简练。头戴冠,黑色长发挽髻,部分头发披于身后,似披白色面纱,穿交领白色道袍,腰部系白色大带,左手持玉净瓶,右手持杨柳枝,脚踏莲花宝座。画像并无摩尼珠、璎珞等佛教元素,甚至服饰亦是明后期文人平常穿的道袍。瑶族先人吸收观音菩萨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象征符号,保留了玉净瓶、杨柳枝、莲花等吉祥符号,期望仙露水可以遍洒世间,消除众生苦难,以实现瑶人对美好生活愿景的功利性目的,从师公文本《梅山经》对观音殿描述的:“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莲花宝座”“手提杨柳”“手提法水”“为妻为眷”“为耕为种”“为男为女”“为财为畜”等吉祥庇佑文字中也能得到验证。而其他佛教符号则被解构,并转化为本土符号语言作为表达,这反映了民间艺术的“符号化”特点,并通过解构后的“符号”实现宗教哲学的表达。
梅山图中的场景
梅山图是瑶人对美好生活想象的物质化表现。梅山图出现的多位人物组成的多样化场景,通过人物形象及动作、服饰、道具的分析,可将梅山图的场景分为狩猎场景、祭祀场景、战斗场景。
(一)战斗场景
战斗场景声势浩荡,军将兵种丰富,其兵将服饰来源于明朝的军戎服饰形制。梅山图俸姓卷有数个战斗场景,以第一处战斗场景为例。依据人物服饰、道具、动作、神名解析,从前往后兵种排列分别是先锋、旗手、刀兵、长枪兵、弓箭兵、弓弩兵、铜锣兵、打鼓兵、吹角兵、牌手兵共15人组成气势恢宏的战斗场景。各个军将兵种严谨排列,首先是先锋带着旗手和步兵冲锋的前阵,其次是弓箭兵和弓弩兵组成远距离攻击的中阵,然后是军乐兵位于后阵,最后是后卫兵位于队伍最后。
前阵由9位人物组成。首先是“刀兵大圣九郎”做先锋将军,头戴凤翅盔,红色缘,盔顶红缨,身着红色褒衣,衣服上有八卦纹样,戴领巾,黑色敞膝,系红色带,着黑靴。接着是5位扛旗的旗手“五门旗头”,分别对应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穿着服饰制式相同,仅色彩不同,头戴红缨护项盔,身穿褒衣,戴领巾,腰间穿绣抱肚,系带,着黑色靴。所持旗帜颜色与服饰颜色一致,灰色人物可能因画作时间久远色彩发生变化或其他原因没有依照五行五色原则,其余人物服饰与旗帜色彩基本对应五行五色原则,北方水黑色,南方火红色,东方木绿色,西方金白色,中央土黄色。然后是牌手兵、刀兵、长枪兵组成的步兵位于旗手之后,所穿服饰体服与旗手基本一致,首服无护项。牌手兵左手持盾牌,盾牌上有龙头符号,右手持刀。刀兵双手持刀向前挥砍。长枪兵手握红缨长枪向前方刺砍。
中阵由两位远距离攻击兵种组成。所穿服饰与前阵士兵所穿服饰制式相同。弓箭手拉弓向上举起呈准备发射状态。弓弩兵呈准备拉弓状态。
后阵由三位军乐兵和一位后卫兵组成。铜锣兵、打鼓兵、吹角兵组成军乐队,其任务是在战场上发出指挥信号、鼓舞士气以及协助军队部署。其服饰制式与战斗兵种也有所差异,首服与战斗兵种相同,戴红缨盔。体衣不同,军乐兵着交领道袍,系带,裤子颜色多样。后卫兵姿态斜侧,一手拿盾,一手持刀,服饰制式与前阵牌手兵一致。
(二)祭祀场景
梅山图描绘的祭祀场景是瑶族先民民俗生活的真实写照。艺术来源是瑶族原始“巫傩”文化。画中场景道具繁多,人物姿势多样,具有“巫傩”表演性质。梅山图俸姓卷第一幕祭祀场景描绘了10位师公作法状态。从前往后分别是“交钱度纸”“提生礼教”“追魂抢命”“争花夺树”“解鬼送煞”“起符造宅”“飞符走印”“吾温七寨”“倒罡塞路”“移山塞海”。师公是祭祀场景的主体,头戴师公帽或红缨军盔,身穿法衣或道袍。道具有现实中的法剑、招魂铃、法杖、法珠,还有非现实使用道具的树木、大山。祭祀供品有公鸡、烧鸡。祭祀场景由不同的师公在做不同的巫术共同构成。从功能上梅山图描绘的巫术是以求吉避凶、祈福禳灾为目的的白巫术,又称吉巫术。施行手段上,是以“相似律”原则,认为同能致同、果必似因,相信通过模仿和模拟行为就能达到预期目的模拟巫术,又称顺势巫术。它杂存了当时瑶人的原始知识,渗透在社会生活和瑶人信仰心理的各个方面,梅山图成为我们解读瑶族心理、研究当时民俗生活的一扇窗口。
(三)狩猎场景
梅山图描绘的狩猎场景是瑶族先民狩猎生活的真实写照。梅山图俸姓卷中有一处由5位猎人组成的满载而归的狩猎场景。画中5人服饰基本一致,头裹巾子,穿道袍,攘袖至肘,系带,绑腿,赤脚。典型的劳作百姓平常服饰。工具得当。主要狩猎工具由前面两位人物持有,第一位人物持长矛,第二位左手持弓弩扛在肩上,右手拿箭袋。第三位和第四位共同用一根红色棍子挑猎物,猎物四脚被绑在棍子上,把棍子压弯,显得猎物分量很重,最后一位扛起猎物,身后跟着一条猎犬。瑶族先民因历史原因长期生活于山区,其主要肉食来源于家禽和山里野兽,而通过狩猎获得的食物通常具有不稳定性。狩猎场景描绘在图中与其他神明共同接受众人朝拜,它在反映瑶族先民狩猎生活的同时,也体现了瑶族先民动物崇拜的信仰心理。
结 语
梅山图属平地瑶民间宗教产物,作为自然灵物崇拜或原始宗教信仰的“遗留”,原始民间宗教往往形制比较松散和生活化,缺乏系统的体制和科仪形制,内部会有各式各样的矛盾,想要弭平这些矛盾,强化民间宗教的宗教庇佑意识,就会促成改变。科仪更加严谨、体制更加成熟的官方宗教、汉族道教和佛教就成了瑶族民间宗教学习的范本。它借助具有官方色彩的元素与道教、佛教的经典符号对瑶族民间信仰进行补充,是利用其宗教力量强化瑶族民间宗教力量以实现美好生活愿景的“功利性目的”。它成了瑶人民俗生活的一部分,不仅自身承载着民俗功能,而且能反映出民众对于民俗生命观的自我认知,并在梅山图的神绘画中通过服饰、道具等元素用民间艺术表达的符号化方式表达出来。它反映了瑶族的民俗意识和历史背景,还体现了外来文化的影响与融合过程。通过对官方服饰、宗教元素和多样场景的解析,梅山图为我们提供了理解瑶族文化的视角。
[本文系广西研究生教育创新计划资助项目“瑶族《梅山图》IP形象转化创新应用研究”(项目编号:YCSW2024061)、2023年广西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课题一般项目“广西传统民族纹饰资料挖掘、图像整理及数据库构建研究”(项目编号:23BMZ003)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