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与退化的思想缠斗
——《故乡》代际关系的审美趣味解读

2024-02-13 02:57冯铁山
中学语文 2024年1期
关键词:一气闰土超人

蒋 磊 冯铁山

清末民初,面对内忧外患的思想困局,为了救亡图存,部分知识分子将视野投向西方进化论。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给鲁迅的写作思想带来了极大的影响,成为其宣扬斗争的思想武器。在对尼采思想的再诠释中,鲁迅遭遇新文化运动裹挟的功利性目标的干扰,片面化截取了“超人”学说的进化色彩,遮蔽了“永恒轮回”的倒退蜕变的退化隐义,在《破恶声论》称“至尼怯氏,则刺取达尔文进化之说,掊击景教,别说超人。”[1]因此,鲁迅在写作时极为显目地呈现出“单一向上进化演进”的思想倾向,但随着对中国传统乡土人世与社会的深入考察,他不可遏制地陷入了一种思想缠斗,“回旋退化”思想的弱势地位重新得到审视。

《故乡》作为语文教材的经典选文,充斥着鲁迅进化与退化的思想缠斗,这一过程依托“代际”主题来呈示。代际关系是一切关系之始,其所反映的“下一代”问题也恰恰是民国时期中国知识界的话语焦点。鲁迅营设的两组代际关系实为代际回旋关系。所谓代际回旋关系,即一种重复、停滞的代际传承关系,他将这种关系视为传统与现代交织进程中生发的现实困境来源和自身作为“启蒙者”面临的思想斗争导索。鲁迅借由隐喻的方式,用可悲的“厚障壁”昭示对陷入代际回旋的无力,用残存的“一气”寄寓对打破代际禁锢的希望。而二者产生的矛盾与冲突实则才是作者遭遇的理想与现实的真实落差及进化与退化的思想缠斗。

一、可悲的“厚障壁”:对陷入代际回旋的无力

鲁迅在《故乡》中营设了两组代际回旋关系:一组为闰土的父亲、闰土、以水生为代表的闰土的孩子们;另一组为“我”的父母、“我”和宏儿。可悲的“厚障壁”等隔膜性词语的生成实则是鲁迅对陷入代际回旋的无力,第一层无力来源于命运的重复,第二层无力体现为启蒙的颠转。

1.命运的重复

代际回旋最直接地表现为命运的重复。小说着力刻画了两家三代人命运的延续过程,通过极具相似的身份、形体和气质加以述清。一是身份的承继。结合课文可知,成年闰土为了应付困窘的生活处境,继承了父亲“忙月”的身份,一直在“我”家中帮工。换而言之,成年闰土与“我”的主奴契约关系其实是闰土父亲与“我”父亲之间关系的延续。上尊下卑的等级思想、身份意识早已印于少年闰土的脑海,直到成年闰土亲历这层身份关系时才最终爆发。二是形体的相似。小说刻意描摹了成年闰土的五官形体,“灰黄的脸”“周围肿得通红的眼睛”等描述词都彰显出父子二人的形体特征具有惊人的一致性,“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更是直指两代人悲惨命运的回旋与重复。三是气质的相仿。小说用“恭敬”和“怕羞”二词道出一部家族命运轮回史,从闰土父亲对“我”父亲的恭敬请示,到闰土历经纠缠、挣扎、妥协后沿用父亲的叫法恭敬地称“我”为“老爷”;从闰土被领进“我”家时的怕羞,到水生跟随闰土来时同样的躲闪怕羞,“紧紧地贴在后面”,这种气质的传续与相仿展现出不可思议的规律性。身份的承继、形体的相似和气质的相仿,不得不让人怀疑鲁迅的深刻用意,而这一用意其实是为闰土重蹈其父亲命运轨迹之际添加了一个悲哀的注脚,“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何尝不是“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父亲”,又何尝不是对水生再次沿承闰土命运的无限忧怀?两家人截然不同的命运相互交织但又好似平行无碍,命运的重复流淌出鲁迅对陷入代际回旋的无力与悲悯,这是“厚障壁”隔身的第一层缘由。

2.启蒙的颠转

启蒙是《故乡》绕不开的话题,鲁迅正是用启蒙的颠转诉述出代际回旋所存有的阻碍特征,并且通过“我”与闰土的关系来完成揭示。其一,启蒙位置的颠转,少年闰土对少年时的“我”来说有特别的启蒙意蕴,他的到来丰富了“我”对高墙外生活的想象。“雪地捕鸟”“瓜田刺猹”“海边拾贝”与各种鸟雀、贝壳的描述……“少年闰土将‘我’的思绪从大院高墙‘四角的天空’引领到美丽、广阔的大自然,使‘我’暂时挣脱了封建大家庭的精神束缚。”[2]于“我”而言,少年闰土显然是自然生活的启蒙者,帮助“我”拆除了封闭的高墙。但这场幻梦在中年的一次相遇中苏醒过来,一声“老爷”,“我”与闰土的启蒙位置彻底发生了颠转,现实的际遇与压迫使闰土不得不仿照父亲的样子退化成一堵屹立不倒的高墙,而“我”却在家庭的“荫庇”下获得走出高墙、走向觉醒的机会,反倒成了渴求拆除封建思想壁垒的启蒙者,这一颠转离不开代际回旋的影响。其二,启蒙设想的颠转,相较于父辈们全然僵死的相处模式,“我”与闰土之间多了一层少年时埋下的朦胧的启蒙色彩,这种色彩幻化成“我”归乡前的想象——“一幅神异的图画”。于是,“我”带着憧憬与知识分子(启蒙者)的立场幻想再次走进这幅图画。当母亲提及闰土时,“我”感叹“这好极!”,当闰土来了,“我”又兴奋着:“啊,——闰土哥,你来了?……”但“老爷”一词以及二人之间的无话可说又似乎描摹出另一幅悲哀的现实图画。闰土终究活成了他父亲的样子,代际回旋使“我”寄希于此的启蒙设想终究落空、幻灭,并且快速转向出逃的动作和对下一代微弱的启蒙设想。鲁迅用启蒙位置、设想的颠转凸显了代际回旋强大的阻碍特征,这是“厚障壁”高立的第二层缘由。

二、残存的“一气”:对打破代际禁锢的希望

鲁迅在构筑文本时,并没有彻底抹杀水生与宏儿之间残存的“一气”,而是用一种幻灭的方式将其保留——残存的“一气”出现在“我”离乡时的怀想中。其实,“宏儿和水生分别是‘我’和闰土的延伸”[3],“我”与闰土没能从封建伦理所建造的“代际回旋”高墙中脱身,因此“我”将打破禁锢的希望全然付于下一代残存的“一气”上,这“一气”孕育着两条出路——童真的守望和文明的唤醒。

1.童真的守望

鲁迅从尼采的“超人”学说中得到启发,他认为“童真的守望”是打破代际回旋这一禁锢的希望。童真的守望意解为“保持‘孩子’的形态面对生活”,“孩子形态”恰恰是尼采提出的第三种精神变形:“小孩乃是无辜和遗忘,一个新开端……一种神圣的肯定。”[4]这也是鲁迅秉守的最高级别的精神形态:率真、自由、不受规则的束缚,即“是我”的本真形态。《故乡》通过少年的“我”与少年闰土、水生与宏儿两组孩子的交往历程,说明这一精神形态的必然意义。少年闰土虽然怕羞,但与“我”的交往和熟识过程没有遇到任何障碍,“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成了二人心灵贴近的桥梁。“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这种交往几乎是零距离的,不会受到身份、地位的束缚。水生和宏儿亦是如此,交往不存隔阂,“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离去的路上,宏儿还问什么时候回来,好到水生家里去玩。两组孩子的交往历程并无明显的差别,反而像是延续的桥段,都依托于友谊建立起纯粹的关系,真正达到了“是我”的精神形态。相较来说,小说多言了“我”和闰土中年时期的交往关系,二人的“一气”没有经住封建伦理和时间的考验,二人也都全然失去了孩子的语言、心理而陌生和疏远开来,最终致使关系的隔膜与覆灭。因此,鲁迅希望“我”和闰土的下一代(宏儿和水生)可以以孩子的形态维续人与人之间本真的交往关系(童真的守望),走出代际回旋的障壁困境,留住这弥足珍贵的“一气”。

2.文明的唤醒

除童真的守望外,鲁迅认为打破代际回旋的希望也须依托于“文明的唤醒”。文明的唤醒不是对传统的长幼尊卑的等级思想、习俗性质的人性供奉的复活,而是对规训化的旧式文明的打破,唤醒的是平等、自由、心灵贴近的新式文明。《故乡》有一个小细节值得玩味,即“我”与宏儿的闲话:“我们坐火车去么?”“我们坐火车去。”“船呢?”“先坐船,……”该闲话片段看似无关紧要,但是结合开头处坐船来与结尾处坐船走的呼应式描写,以及对比杨二嫂所提到的轿子、道台来看,此处的交通工具就不仅仅指通行的工具,更像是一种暗示:作为衡量文明的尺度和某种符号意义的象征。“火车”象征着急速冲撞的新式文明,它从遥远的未来开来,运载着希望;而“船”“道台”“轿子”则是旧式文明的代表,一代代人缓慢地在这逼仄的空间移动,是永远也走不出代际回旋所塑成的困境的。为此,小说特意设计了这一情节:回乡需要坐船,离乡也是如此。此外,鲁迅借由“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点明了唤醒新式文明的两种途径:一是靠思想的觉醒;二是靠主动的实践。“写字”象征着对新式文明的撷取,“出门”则象征着面对旧式文明,敢于从容出走、找寻的深刻意涵。小说有这么一句话可诠释对“新式文明的唤醒”所保有的希望:“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这是“我”对水生与宏儿延续残存的“一气”,并过上“新的生活”的企盼,这种新的生活需要新式文明来支撑和奠基,也需要新式文明的革命性破坏力量来重建和铺筑。

三、心绪的映射:进化与退化的思想缠斗

《故乡》的“我”,“并不是知识阶级的代表,也不是完整的鲁迅个性的全部,只是鲁迅精神的一个侧面”[5]。换言之,“我”反映的正是鲁迅有关“现代启蒙”的心绪现状。可悲的“厚障壁”与残存的“一气”分别映射了他当时的心绪:对陷入代际回旋的无力和对打破代际禁锢的希望,二者交叠牵绊的内里因素最终指向“进化与退化的思想缠斗”,这种纠结缠斗的心绪在小说中表现为“希望与绝望的共生”及“‘超人’学说与‘永恒轮回’思想的交缠”。

1.希望与绝望的共生

鲁迅将自身陷入的“进化与退化的思想缠斗”这一心绪,置放于《故乡》所表现的希望与绝望的共生逻辑之中,并且通过不断演绎激发出其新的意义。希望和绝望这一对共生共消的对照命题,在小说中出现三处。第一处是“我”对回忆中美化了的故乡抱有的希望,在亲历现实衰败荒凉的故乡后消磨成绝望,“打算永别故乡”,其中所绘的对故乡风景的前后感受落差,实则是揭示下文“代际回旋”主题的暗线处理;第二处是“我”希望重温与闰土少时的情谊,却在见面时感受到代际回旋的强大力量,因与闰土存在地位、话语等隔膜而倍感绝望,“我”与闰土似乎在重蹈父辈们的覆辙,这是“我”燃起的希望的又一次破灭;第三处则是在与闰土关系崩坏的绝望中,“我”仍旧保持着对希望的想象,“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明白只是“我的愿望茫远罢了”,“我”把这份茫远的希望寄托于下一代残存的“一气”上,力图冲破代际回旋这一禁锢。《故乡》不朽的力量就在于此:在希望不断失落,变成绝望后,仍保持着对近乎微小、零星的希望的寻找。这是鲁迅思想冲突且倔强的一面。鲁迅对“路”的隐喻就解释了希望与绝望彼此缠绕的共生逻辑,“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在《呐喊·自序》中他也说过类似的话:“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6]竹内实对此指出,“中国思想中的‘无’与‘有’具有同样的力量。只要有了希望,同时也就有了绝望;没有希望,也就没有绝望。”至此,鲁迅陷入的“进化与退化的思想缠斗”这一心绪在希望与绝望的共生逻辑中得到完美诠释。

2.“超人”学说与“永恒轮回”思想的交缠

从历史的视点出发,鲁迅一般被认为是十足的“进化论”者,他片面地截取了尼采“超人”学说的进化色彩,无比狂热地支持新文化运动中进步意义的发生。但随着运动的热浪过去,启蒙阵营显露出分裂的征兆,鲁迅考虑:“与其写那些动听的语言,还不如让民众透彻地认清自己的灵魂,无奈彼此隔膜得很,有些无能为力”[7],表现为“一旦落到具体行动,却又不愿大踏步地走出传统的规范”[8],于是,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在鲁迅身上重现,在《故乡》中表现为“进化的难以维续”。小说中返乡的“我”正好表现出上述两种思想的交缠,一个思想的进步者、启蒙者,在亲历荒凉破败的环境后丧失了耐心,在面对代际回旋制造的隔膜与高墙中迷失了脚步,具备进化意义的“超人”学说似乎在这片安谧而古老的大地上失了声:“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也说不出话”。从“超人”学说的三种精神变形来看,父辈们的“骆驼形态”——对封建伦理的遵守秉从和忍辱负重,仍旧在“我”与闰土的交往中延存;更可悲的是,“我”与闰土的“孩子形态”在二十年后被磨灭得干干净净,或许宏儿与水生亦会如此。至此,“进化”在小说中表征出崩裂的状况,“永恒轮回”的重复退化隐义悄然浮现。所幸在结尾处,“我”在离乡时留存了对下一代能够突破代际禁锢的茫远希望,进化的意义才得以以一种微弱的形式延宕开来,成了一种祈愿。“超人”学说和“永恒轮回”思想相斗争的部分片段于小说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也是当时鲁迅陷入的心绪状况——“进化与退化的思想缠斗”的主要源头。

综上所述,在解读《故乡》一文时,要着重关注鲁迅铺陈的代际主题,重视代际回旋对其产生“进化与退化的思想缠斗”这一纠结缠卷的心绪状态的影响。如此一来,才能获得小说真正内蕴的审美趣味。

[本文系浙江省学位委员会办公室关于公布“十四五”研究生教育改革项目“促进教育硕士卓越成长的“联合教研”机制与实践研究(浙学位办〔2023〕1 号)阶段成果、宁波大学教师教育专项研究重点课题“高校与中小学合作开展卓越教师培养的‘联合教研’模式研究”(立项编号:2022JSJYZ02)阶段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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