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莫大焉(短篇小说)

2024-02-07 19:14李艳霞
椰城 2024年2期

作者简介:李艳霞,笔名剪秋萝、金珠玛咪。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黑龙江省闪小说学会秘书长、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伊春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多家报刊签约作家。著有报告文学集、长篇小说、诗集、散文集、小小说集、国学专辑多部。作品多次获奖全国一、二、三、优秀等奖项。有小说被翻译成四种外文。

突然,刷到這个短视频,令人唏嘘不已!

视频中这个人我太熟悉了!无论他更换什么样的“马甲”,改用什么笔名,我都能认出他来。

尤其是那组网传照片,其中一张堪称经典,年轻时我就见过,现在撒遍全网,被网友们品头论足。那张那标准的青年诗人形象:微长的头发,忧郁的目光,白得无瑕的衬衫,如他清澈、透明,折光的思想。整个人站在高高的山岗,双手插入裤兜,于风口浪尖处,带着傲视群雄,不可一世的霸气……

照片下面附着他家人的讣告,确信无疑他的剧终不是谣言。我不接受他的选择,一个年仅58岁,一位广受瞩目的媒体人,一家传媒公司的CEO,旗下拥有29家企业,有梦想的成功者,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做这样选择?不相信凯坤先生,这样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那一夜,我反复回放他告别人间的短视频和讣告,逐句分析他离去的原因,泪水在眼眶中流转……

第二天清晨,佩锋兄弟微信截图发来这张照片和讣告,向我确认,凯坤真的寻短见了吗?开始网络过度散布凯坤去世的消息,以及他在短视频中对世间的愤怒和现状的不满,并给亲朋们留了遗言,佩锋还在评论区反驳了几句,表明自己的观点:一切自杀行为都是狭隘自私的!并表明,自杀者同时也是在杀人者。作这样评论的时候,佩锋并不知道凯坤是谁,再往下推视频,看到凯坤的照片,恍然发现,这不是谭景同吗,什么时候更名为凯坤了?

我跟佩锋说,谭景同自从去了北京发展,便用了凯坤注册网站和公司。也许他太喜欢凯坤这个词了吧。

佩锋说,年轻在一起写诗时,他们接触非常多,交往很是频繁,还夸奖凯坤的诗写得好,有思想,有见地,心怀神圣的梦想。说他非常了解谭景同。后来,因为四处飘荡,生活没着落,生意不好做,便渐渐与谭景同失去了联系,哪里知道他改名叫了凯坤。

我接着佩锋的话茬儿,娓娓道来,讲述谭景同在北京发展的情况,赞许的口吻,介绍谭景同在业内有一定的知名度,是我们写诗那群人中最光鲜的一个。

佩锋显然怀疑我这样结论,说了句,每个人内心都可能有不为人知的暗伤,成功或许是表面的文章。我反驳道:2019年,我老公曾经到过谭景同的公司总部,那时他的事业蒸蒸日上,我老公还录制了一个短视频,从视频中,看得到谭景同激情澎湃地介绍他的公司,满怀信心地规划公司的蓝图和未来,看得出谭景同很有底气,跟当年那个内敛、自卑、忧郁的小伙子判若两人。

我们都以为十分了解谭景同,其实,我们并不真正了解他的精神世界,如果有人懂他,他怎么可能落成一只盘飞的孤雁……

佩锋问,我们就不用分析他轻生的原因了,网上分析的已经很多,我想不通,在他决绝离开之前,难道不想想自己的妻儿老小吗?

看来,佩锋并不知道谭景同一直孤身一人,没过结婚,无妻无子,无父无母 ,是一只单飞的孤雁……

关于谭景同的舆论各执一词,言人人殊。如果说好评如潮,言过其实,负面的评价当然不少。不过,不管他人怎么诋毁他,谭景同在我看来并不坏,也没有别人说的那样猥琐和龌龊。

我认识谭景同是在一次采风笔会的途中。市文联邀请省市两家文学杂志的主编和作家们参加采风活动,旨在提高年轻诗歌爱好者的创作水平。当时参加采风的人员真多,有报社和电台记者,也有大中院校的学生。满满一大客车的人,座无隙地。由于没有捞到座位,我被挤到车尾。车厢里很脏,椅子腿不仅有灰尘,还带有油渍,我小心翼翼提着裙摆,做着裹挟的姿势,生怕弄脏我的黄色连衣裙。

客车的车轮缓缓转运,捞到座位的师友们安然自得,没有座位的人像海上的漂流瓶,晃晃悠悠。就在我飘摇、站不稳脚跟时,从后座位站起一位风华正茂的青年,我知道他叫谭景同,很早在报刊上读过他的诗,文尾加配他的照片和简介。照片就是那张经典照,和讣告中的吻合。而相识的那天,他穿着一件蓝条海军衫,与他留给亲朋告别视频上的T恤衫款式相似。

他言语并不多,看起来有些内向。谭景同起身把座位让给我,我有些窘迫,难为情的样子,想说谢谢,却没说出口来。他却说,女士优先,哪有女士站着的道理。

好像血液里流过一股暖流,温暖了我的周身。

全程的采风活动,我和谭景同没有说过话。活动中,杂志社一名女编辑,手持两瓶啤酒,在人群面前跳起了“迪斯高”,然后伴着乐曲,将手中的两瓶酒统统喝掉,又喊年轻的诗作者再给她上两瓶,接着又跳,狂欢后又一饮而尽。

我发现谭景同不是好眼色看着这位所谓的女诗人编辑。采风快要结束时,大伙陆续登车,这位女诗人迟迟不肯上车,比划着要呕吐。然后被人扶到一米外的路旁,肆无忌惮地呕吐和撒尿……

因为人家有女诗人和编辑的头衔,还希望人家指导,指望自己的作品占领她掌控的阵地呢,时间和情绪只好任其霸凌,没有人敢使性谤气。可是,谭景同怨声载道:真烦人,丢死人了,这样的女人真让人瞧不起……

带队的文联主席劝他少言,不可以影响到大局。然后,吩咐谭景同把大家的作品征上来,绑定式向域外的文学阵地冲锋。承蒙那位女诗人的帮助,为我们的诗社开辟了一个专栏“相约森林”。

几个月后,是一个飘雪的冬天,“小荷才露尖尖角”,那个专栏均见我们的作品,样刊统统寄到谭景同任职的报社。让作者联系谭景同领取。

由于这个原因,我去了报社,找到谭景同。谭景同很友好,解释说,样刊放在他家中,要带我到他家取。

我急忙问:路远吗?

他严肃地说:比北京近!然后嬉笑指着窗外说:就在对面,一百多步……

我们冒着风雪,穿过一条马路,来到一片棚户区胡同。胡同很窄,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张贴着门神和对联,唯有中间一扇门上空空如也,没有张灯结彩。

推开门,看到一位身材魁梧的壮年男子正在清扫院子的积雪,谭景同向我介绍,那是他的父亲。伯父很慈祥,把我让到屋里,转身又去清理积雪。

我没有落座,打量着他的书房,惊喜那些我没有见过的书籍。

突然,谭景同张开双臂要来拥抱我,在他双臂触碰我的时候,我头上的发卡被碰掉在地上,我灵机一动猛然向下一蹲,假装捡发卡,躲开他亲吻和拥抱。

我很紧张,他显然有些尴尬,半天说了一句:我挺喜欢你的!你好好考虑考虑,给你一周的时间,我听你的答复……

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出那个书房的,不知道那个被雪覆盖的家园有多么寒冷!

元宵节的鞭炮声,把一切崩得无影无踪。那件事很快被我抛到了脑后。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嗖嗖嗖地过完,像翻书一样的速度。大地上的雪已经融化成积水,滋润万物。

窗外的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春天来了,喜鹊和春天都在預示有好事的到来。所有的春天都是为生命蓄势,从来都在为盛夏隆重的到来做着铺垫。

然而,盛夏戴着枝繁叶茂的头冠,捧着百花齐放的鲜艳款款而来。

在这样的盛夏,在阳光洒田耕的夏日中午,谭景同骑着一辆黑色的永久牌二六型单车突然找上我家的门。

那时爸爸的房子很大,是一栋砖瓦房,可居住四户人家。西边是一家租客,我和父母居住在中间的房子。窗前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园,菜园栅栏的周围种着鲜花,多是大芍药、蔷薇、格桑花,那景象煞是好看。院子很长,步道是由红砖砌成的,走在上面有浪漫的感觉。谭景同把自行车推过步道,怯怯地来到屋里。

记得那天,爸爸一位阔别十几年的好友刘叔来拜访父亲,母亲正准备一桌丰盛的菜肴款待刘叔。这时候,家人忽略了谭景同的到来,他成不了这场盛宴的主角,也充当不了配角。父亲示意我给客人们倒茶水,还总是带着宠爱,呵护的口吻呼我的乳名。在爸爸眼里我一直是那个淘气、长不大的“金珠玛咪”。他认为,来找我的伙伴,不过是一起捉小鱼、摸小虾、摔泥泡的“淘气宝”。

爸爸一边唠叨我,责备我:“你是金珠玛咪,不要穿得这么花枝招展,金珠玛咪就是应该飒爽英姿的。”刘叔在一旁说,“一晃金珠玛咪都长这么大了,从前扎着两根羊角辫,动不动就哭鼻子 ,现在变成了大姑娘……”爸爸接茬说,“可不吗,她都22岁了,还不懂事,还淘气让人不省心……”

妈妈张罗着开席,敷衍地让了一下谭景同,谭景同很知趣,起身要走,家人也没执意挽留,我便送谭景同走出长长的院落。

走出大门,他客气地请我留步,我没有就此冷落人家,一直陪他走过长长的田间小路。

他推着自行车什么也不说,我也低着头,瞅着绿油油的玉米地,分散着注意力。谭景同终于打开了语言的闸门,说:“你很幸福,有那样一个幸福的家,还有无比疼爱你的父母。而母爱对于我而言,只能是奢望了。”

谭景同提起了他的母亲,“想起母亲,我再也没有母亲了!”他深沉地说——

“在我18岁那年,那年的初秋。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入学报到还不到一周,一个下午,班主任老师把我从篮球场喊了过去,问我:你入学前知道你母亲生病了吗?我回答,知道,在我临行前母亲就已经住院了,当我跟她道别时,她还夸奖她的老儿子出息了,终于看见她的老嘎达上大学了,然后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小包裹,是用手绢包起来的。慢慢地,她一层一层地拨开,拨到最后,露出悉数的零钱,非要塞给我,让我放好,别弄丢了。如果不是生病住进医院,她会把它们缝在我的内裤里,那样最保险。我告诉母亲,你放心吧,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不小心总是弄丢了钱……”

谭景同说着停顿了一下,很伤感的表情,右手向上扶了扶眼镜,接着说:“然后,班主任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说,你家里发来的电报……接过电报,上面一行字赫然映入眼帘:母病逝,请速归……我阅完电文,转身回到学生宿舍,爬到自己居住的上铺,趴在床上呜呜哭起来。同寝的室友,年龄都还小,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便傻杵在那里。有一个同学说,别哭了,还不抓紧买火车票,赶紧回家给老妈送行。于是,我起来收拾一下东西,登上归乡的火车。”

“清晨,下了火车,我直接到了医院的太平间。一张白色的布单遮盖着母亲僵硬的尸体,身后站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那一刻,白色对我而言,是那么恐怖,白色就是死亡的颜色。我扑通跪在母亲遗体面前,哐哐磕了三个响头。”

“我清楚地知道,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我痛不欲生地跑出太平间,躲进一个拐角,嚎啕大哭一通。送走了母亲,再回到那间我曾经住了十八年的家,那间老房子是砖瓦结构式平房,有一个不太大的小院子。在那个小院子里,我度过了一生当中最美好的青少年时光。我熟悉院子里每一个角落,每一块铺在地上的砖,每一年从墙角长出来的车前草,都见证着我的成长。可此刻,我的母亲去世了,永远地离开了我,老房子一下子没有了生机。”

谭景同讲述这些时,眼里盈着泪花,嗓子有些哽咽。同时,一股酸楚的滋味涌上我的心头,顿时产生一种共情的悲凉……

当时的谭景同令人同情。

问题不在于家境,而是激情没有双向的奔赴,遇到高山水长终会搁浅。

自从那天送走谭景同后,很久没有见到他。他的经历不过是我读过的一部小说中一段让人泪目的细节,合上书,故事便翻篇了。虽说我内心的情感如温吞水般,可我并不认为谭景同是个爱挑逗女生,拈花惹草,喜新厌旧的渣男。

正在我的思想处于摇摆不定的时候,报社有一位大姐对我说起,发生在她们副刊部的故事。这大姐跟谭景同在一个部工作。

每天早上到了单位,每人习惯了沏一杯茶,然后滋溜滋溜地喝,喝完茶再进行工作。在一旁的谭景同听到这样刺耳的饮茶声,憋不住问:你们嘴里塞了拖鞋还是加了水泵,这滋溜滋溜声音多难听。其中一个正在滋溜滋溜饮茶的编辑听着不顺耳,两人便争吵起来,各不相让,终于大打出手,最后两败俱伤。

打那以后,谭景同被副刊部排挤出去,不再做编辑,调动了工作,当了记者。这样他可以不听大伙滋溜滋溜地喝茶声。

也许这是动摇我继续下去的一个原因!

秋天的时候,大雁南飞,鸟儿们觅到自己的巢穴。我偶尔在想谭景同找到自己的巢穴了吗?

一个周末,电影院放映新片《红高粱》,巩俐饰演主一号的那部戏。散场后,我与男友(后来成了我的先生)从电影院出来,我坐上男友的单车后座时,突然看见了谭景同在一旁斜视我们。谭景同与我的男友挺熟悉,且有过交往,他看见我们友好亲密的样子,故意转移了视线。

国庆节的时候,佩锋要借我的自行车,准备和谭景同几位文友骑自行车穷游龙江。他说,参加这次自行车旅游的,不止他和谭景同,还有几名在校大学生和青年女作者。

听后我很是替他们高兴,心想這样考验人意志和体力的活动,也许能改变谭景同的性格,也许他还能遇见良缘。

佩锋却说:“还有什么良缘啊?眼睁睁看着一段再好不过的情缘,白白让他错过了。”我这才知道,报社的同志给他介绍了个对象,是医院的一名护士,女护士对他很满意,他愣是拒绝了。还说,他对医院和女护士有种矛盾心理。我相信佩锋的模拟式描述,相信谭景同存在这样矛盾心理。因为在谭景同最后留给朋友,致敬岁月的告别视频中,也表达了他对女护士的矛盾心理。

据小道消息传,这次自行车穷游活动,他们玩得特别嗨,真有一位女孩爱上了谭景同。这位女孩喜欢谭景同的诗,喜欢他的清高和深沉。同时爱上谭景同的还有电台的一名女记者,相貌平平,个性却挺突出。两女子暗中争风吃醋,都想博得谭景同的欢心。于是,用尽心机投怀送抱。周围那些嘴巴把她们的三角关系传得既烂又俗,听者搞不清楚是脏水还是爱情水,泼了谭景同全身。

不久后在一次文学艺术茶话会上,我见到那位电台女记者,她浓墨重彩地描述谭景同和女孩的关系,描述中略带醋意。

那位女孩叫蒙曼,喜欢习武。女孩师哥是武术教练,师哥并不看好师妹和谭景同的恋情,于是找到谭景同,让他离开师妹,并下了最后的通牒,如果再让他看见谭景同和他师妹在一起,就要把谭景同千刀万剐了。谭景同决定离开蒙曼,远离这个害人精也好。

可是,叫蒙曼的女孩已经沦陷了,缠着谭景同不放手。

一天,蒙曼的师哥把他们堵在了朋友婚礼的KTV歌厅。师哥拽着谭景同的衣领,拖到门外,用一尺半的尖刀威胁谭景同,逼问他:是否又勾引师妹蒙曼了?

谭景同岿然不动地说,你去问蒙曼好了。师哥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还敢跟我犟嘴,以为我不敢宰了你吗?说着,用尖刀一刀一刀地在谭景同的军绿色的大衣上割裂着,大衣被割成一条一条的,露出白花花的棉花。谭景同仍是一动不动,师哥朝着谭景同的头部砍去。蒙曼奋不顾身地迎在前面,替谭景同挡刀,蒙曼的个子不高,当刀尖落下时,还是落在了谭景同右侧额骨上,顿时鲜血喷溅……

谭景同拒绝蒙曼的探视,绝不可能跟她再有半毛钱的瓜葛。可蹊跷的是,谭景同就诊的医院,正是那位女护士就职的医院。

女护士像对待孩子一样关照,呵护着谭景同,不让他看书,不让他下床,不让他侧身,向他说了无数的“NO”。谭景同并不是住院了,才想起跟女护士搭讪,他对医院和护士一直存在着矛盾心理。自从他母亲从医院的“太平房”被拉走,他再也不想踏入医院,再也不想见到那些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好像他母亲是被白衣者害死的似的。

然而,长时间的住院康复,总不能不洗头发。女护士就让谭景同平躺着,头部空悬在床边,避开额头的患处,她小心翼翼地、一绺一绺地帮助谭景同洗头发。忽然,谭景同感觉是母亲在他的身边,那么温暖,那么安静。他想,母亲若是还活着,肯定也会这样一绺一绺地帮助他洗头发。可是,母亲永远不会回来了。此刻,女护士带来的温暖,似母爱,又不是。谭景同的感情极其复杂,本来对医院就是矛盾的,本来已经拒绝过跟女护士谈恋爱,绝不可以因为生病了,住院了,才“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做“有奶便是娘”的小人!

但凡有点尊严的人,怎能不被这样的固执和“薄情寡义”熄灭了激情和欲火?

一时间,谭景同成了孤家寡人。

最让他痛彻心扉的不只是与蒙曼、女护士、电台女记者失之交臂。是家里来了个陌生的女人,还得让他不情愿地称那个女人妈妈或者阿姨。谭景同的父亲找来个老伴,这让谭景同内心仅有的那丁点家庭温暖和父爱,统统被人洗劫一空。本来谭景同父子俩的关系就有些紧张,这一来,加剧了紧张态势。谭景同决定搬走,离开这个家,于是他在同城的另外一个棚户区租了一间不大的房子。

那个租来的房子能叫做家吗?所以,谭景同一直纠结“家”这个概念。如果把家比作一道方程,那它可以有无数的解。

谭景同不喜欢这个租来的家,也不愿意回到那个生养他的家,因为没有母亲的家,就像一辆没有手闸或脚闸的自行车,骑着是没有安全感的,只要一失控,很有可能出现事故。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思考什么叫家。而是周围人的舆论已经把他压得窒息,他需要松口气。什么“谭景同生活太乱,感情生活极其随便,挑逗、勾引,欺骗女性的感情……”一系列恶劣、猥琐、龌龊的负面评价都加持给他。负面的评价逼着谭景同背井离乡,离开故乡,离开“家”,到外面去闯世界。

很快,谭景同被省里一家报社聘用做了记者。他租了一间简单的房子,安置一张床,有了暂时的新家。谭景同并不觉得这是家,那时,他应该是渴望有家的。我从他博客中的一篇文章读出他对家的向往。

他在文章中阐明:“两人相遇,如沙漠中的两粒砂,既偶然又必然。”他在自己的名片背面也印着这样的话。

名片是他自己设计的。使用这张名片时,他正好在省里当记者,每每递给别人名片,他都充满了一点点期待,希望对方看完正面顺便看到背面,然后惊奇地叹道“很有思想嘛”“说得很对啊”“我很喜欢”此类的赞同声音。

如果对方没翻到背面,他就会觉得这个人很没劲,让他产生不了炫耀感。如果对方是采访对象,他会实时情绪化地草草结束,写稿子时也不太用心。因为他觉得,忽视了自己的思想的人,或者不认同自己思想的人,都很浅薄。

博文中谭景同也阐明,被闹钟叫醒的睡眠毫无悬念,自然醒的睡眠也单调乏味。在凌晨的突然清醒,却充满了某种哲学的意味。至少,他可以把这种突然地清醒,或是与某个异性不期而遇,称之为缘分,或者叫命运。

看得出,谭景同是向往家和爱情的,字里行间都流露出渴望!

他的那篇题为《砂粒的缘分,砂粒的命运》博文,内容可以佐证——比如我经常这样想:最好的饺子,是最想吃的时候端上来的饺子;最好的休息,是最累的时候出现一张床;最好的酒,是最想喝的时候跟一帮朋友;最好的钱,是最缺钱的时候;最好的女人,是最信缘的时候出现的,若再端着一盘饺子……

而如何掌控时间是关键!当我们能够控制自己的欲望时,什么欲望都是好的;当我们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时,什么欲望都是坏的。一般意义上的所谓幸福,起着最大作用的通常不是“是什么”,而是“在何时”。

现在的时间马上就到7点了,手机乐曲就要快乐地响起。其实自己想了很多,写下来的很少,许多情感与情绪,真的不是文字能够准确表达清楚的。他又感慨了一句:世界就要醒来,但数不清的砂粒永远沉默着……孤独生生不息,生活还要继续,我还是策划一下今天的早餐吧!

哇!要想让世间的两颗尘土筑起人间烟火真是不容易,其实也没什么不容易的!只是需要缘分,只需要走心!

然而,谁不想在饥饿时来一盘饺子?谁不渴望在饥饿时,有个最好的女人端上一盘饺子呢!

谭景同在省里的新闻媒体做了多年的记者,如同在沙漠里跋涉,跋涉过程中,并没有遇见有缘有分的那颗砂粒。

然而,爱人本来就是世间的两颗尘土筑起的烟火,只有一颗尘土的烟火还是缺少人间的味道。

十几年里,我没有见过谭景同。也许他寻找到了净土,也许他的人生迎来了峰回路转。

一天,佩锋说谭景同回来了,要小聚一下。于是,我们聚在一家小酒店里小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以为谭景同经过多年的历练,早已蜕变成阳光明朗的样子,不承想他看上去很忧郁,这年已经33岁的谭景同对家和家人有了新的认知。这时,我才知道他父亲患了绝症,正在医院进行化疗。

谭景同说,为了减缓父亲的疼痛,他在四处寻找“杜冷丁”。从他的叹息声中,听得出他对父亲是有牵挂,有疼爱,深藏孝心的。我暗自庆幸,庆幸这对一直心怀怨恨的父子,终于等到和解的这一天。

我说,明天约好,我和我老公宴请谭景同衣锦还乡。他说,没时间了,这几天他要全天候守护在父亲身边,尽一下最后的孝道。

既然谭景同没时间赴宴,那便让他安排一下时间,我们去医院探望一下他父亲,这样也不失礼失节。

我同老公一起去了医院,看望了那位病痛中的老人。当我看到病床上躺着的谭景同的父亲,眼泪涌出来,不断地往下流。那位曾经一百八十公分高,魁梧且慈祥的长者,现在竟然萎缩成八十斤左右的干肢。我按捺不住情绪,躲进走廊卫生间流眼泪。就在那天,我们送走了这位慈祥的老人。33岁的谭景同从此永远失去了父亲,永远没有了家。

谭景同很坚强,很快振作起精神。在临行归岗之前,真诚地祝福我和我的丈夫,实现了两颗砂粒的相遇,成功筑起了人间烟火。又谦虚地说,如果有事就到省城找他,也许能够帮上微不足道的忙。

说起帮助,我还真想起一件事要说给他,就是我在构思一部长篇小说,需要他帮助把握一下方向。他慷慨答应。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谭景同。再次获得他的消息时,是在五年后。这时,谭景同已经迁徙北京,在北京发展了。

随着互联网的崛起,他的事业蓬勃发展。先后任职媒体编辑、记者、主编、总编、自媒体总裁,名下有29家企业。

随着互联网的崛起,那些年轻时一起追逐梦想的追梦人们被网络联系在了一起。QQ群、微信群,重新架起友谊的桥梁。有些朋友向谭景同请教成功秘籍,有人跟他探讨哲学问题,还有人跟他调侃玄学,也有女生公开向他示好。曾经跟他擦过那么一点火花的那电台女记者也在群里,互相斗嘴,风趣地开着玩笑。

通过群聊,我发现谭景同开朗了许多。这会儿,人们已经不叫他大号,凯坤成了他法人代表名称。凯坤大名鼎鼎,好像特別有能量场。他旗下的公司四处招兵买马。他在群里说,如果家里不好混,就到他那里,大门随时敞开着。

我知道他所说的,“不好混了”,是指工作环境不顺心,工作开展不下去。而那位与他擦过火光的电台女记者,用双关语对付他说:登入贵府是要有前提条件的。

凯坤高调地开了句玩笑:谁来我这,我给谁买项链……

我凑了一下热闹:现在谁还送人家项链,送礼就送貂皮和脑白金。

玩笑过后,并没有人当真。

然而,凯坤(都这么叫了,我也应该改口了)郑重地问起我创作长篇的事情。我把电子版初稿传给他,并告诉他我老公正在北京开会,让他们碰下面,探索一下市场定位。

凯坤在他的公司总部召见了我老公。老公看到凯坤公司百业俱兴的景象,像看到了中国的腾飞……

卓爾不群的媒体人凯坤成了名人!这位颇有影响力的文化人、演说家,赢得不少粉丝的膜拜。有人赞同他的观点,有的敬仰他的爱国忧国情怀。有的羡慕他的成功。

在北京,被称作钻石王老五的凯坤,据说身边不乏女子投怀送抱,也许她们会改变他生生不息的孤独和寂寞?

然而,全球疫情的暴发,使每个人都陷入无尽的困扰中。满腔忧国情怀的凯坤的困惑要比常人高出几倍。这时的他,更加清醒,思想更加深邃,足不出户制作一千多条短视频,阐明自己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和观点,解读社会现象。然后在网络中发布,希望与网友们互动。在赞同声如潮涌时,也有黑粉丝恶喷他。

突然有一天,他在视频说他生病了,经医院确诊为肾脏方面的疾病,建议他及时住院手术。

粉丝们以为他身体不佳,暂停发布视频。哪承想,他在第二天凌晨,在最后一期短视频中竟然是向朋友们告别:录完这个视频,我就先你们走一步了。对于那些曾经我亏欠的、辜负的、嫌我薄情的,冒犯过的,请你们统统原谅我。三十多年来,那些先后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女子,我曾经爱过的和爱过我的女子,善良和美好依旧温暖着我的回忆,抚慰着我的心灵。从2020年开始,生活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像我所喜欢的样子。我今年已经58岁了,如果能够活到中国人均寿命的77岁,那么我还需要再忍受20年单调乏味的生活。如果每一天都重复前一天,如果每一次都和过去一样,那么这种“数量的叠加”会让我感到非常厌恶。

我是一个为内心神圣梦想而生的人。如果这算是骄傲的话,我已经骄傲一生了。我是来创造生活的,我不是来委屈自己以迁就时代的。我相信这句话会打动很多人的心灵。再说说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本来我已经因为脚底的一小块皮肤真菌感染,在家待两个多月了。等到医院检查,竟然检查出肾脏出现了问题。当剩下的都是垃圾时间时,与其营营苟苟地活着,不如当机立断。我是相信有平衡宇宙的,从此这人间永远再见,但愿在另一个世界,有趣的灵—魂—重—逢!

讲完,他干掉杯中的酒,从北京一座27层高楼一跃而下……他带着很多伤心,迷茫,无奈,不舍和决绝地走了。凯坤一去不复返,人间再无谭景同。

凯坤的自杀无疑是一个令人痛心的悲剧,对于他的家人、朋友和粉丝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损失和痛苦。“凯坤,我不赞成你自杀,但是我尊重你的选择。”评论区许多粉丝这么留言。

也有网友说:“凯坤你是个懦夫,你不能死,你给我回来!”

评论区中,当然有一部分人试图理解凯坤先生的行为,而大多数人只关心八卦和细节,将一个具有深刻思想的人扯到与他人肤浅认知的层次上。

粉丝们无法猜想,凯坤在最后一跃而下时的真实想法,也许在想“就把这个世界让给他们吧。”也许是在无助的呐喊:“朋友们,好好活下去,不要让那些肆无忌惮、毫无良知的人成为社会的主导声音……”

最令人欣慰的,有这样的网文评论:凯坤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思想家和演说家,他的思想和言论曾经激励和启发了很多人的思考和生活。他的离世对于整个社会和人类思想的发展都是一种不可弥补的损失。

对于凯坤的自杀,我们无法了解他内心的真正想法和动机,也不应该去猜测或者评判他的行为。我们应该以一种尊重和同情的态度来面对这个事实,同时也应该思考我们自己的生命和价值观。但是,我依然想对凯坤说,对自己说,对所有的人说:我还是不赞成凯坤的自杀。为什么?道理非常简单,在今天,如果把眼光放远一点,再看古代和中外,活在世界上的人,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精英之外,千千万万的人都是在平凡中成长和成熟。难道理想受挫了,生活不如意了,就非要选择极端的方式结束“没有意义”的人生吗?这肯定是荒谬的。但是,对于凯坤个人的选择,我依然表示尊重……

针对凯坤的轻生现象,一位心理学家,理性解读了趋向六十岁的男人的孤独心理。他真诚规劝那些单身,坚持单身下去,拒绝结婚生子的男女来说,一定要吸取教训。奉劝那些在当下还处于单身的年轻人,早日脱单,避免晚年陷入孤独和抑郁的困境。

同时,凯坤的家人和公司员工发出讣告:凯坤公司的全体人员痛失了我们的“大家长”凯坤先生!凯坤传媒的各地方运营中心、客户、合作伙伴以及亲人和朋友们,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众多网友和粉丝们怀着朴素善良的心情,希望凯坤先生没走,通过各种途径想要挽回他的生命,并表达哀思。网络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也是双向的,它让我们深深知道我们的“大家长”凯坤先生强大人格魅力和影响力。同时也鞭策我们“逝者已逝,生者奋发”。他用了我们所有人无法接受的方式,从27层决绝跳下,奔赴了他的理想维度。凯坤先生一生思想纯粹,目光清澈,崇尚自由,相信有平行宇宙,斯人已逝,唯愿一路安宁!

然而,世间是否存在平行宇宙或者量子纠缠,只能依靠科学来解答。作为凯坤的朋友,只是祝他一路走好,愿天堂永远无忧。希望围观者善莫大焉!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