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相裕亭,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小小说委员会常务副主任。连云港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作品》《长城》《北京文学》《雨花》等发表作品。其中,《看座》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偷盐》入选2005年中国小说排行榜。人民文学出版社等结集出版了《盐河旧事》20余部作品集。
大嘴的爷爷是个铁匠。大嘴的父亲也是铁匠。大嘴还有他的弟弟二套也都是铁匠。这样说来,就很容易猜到大嘴还有一个名字——大套。只是因为大套的嘴巴大,很少有人叫他大套,都叫他大嘴。
没解放那会儿,大嘴的爷爷在地主张康家钉驴掌。
那个时候,张康家有一支驮队,专门往河南、山西、安徽蚌埠一带送盐。鼎盛时,张康家那支驮队有二三十头驴子和几匹个头高大的骡子。张康家那驮队,一字儿排开,浩浩荡荡地往返山西、河南,一趟少说也要二三十天。期间,大嘴的爷爷一直跟着。
途中,哪头驴子需要更换蹄掌时,大嘴的爷爷便用一条灰布巾把那驴子的眼睛给蒙上,随之摸弄那驴子的耳根子,给驴子挠痒痒,那驴子很快就不动弹了。然后,他搬起驴蹄,如同给驴子修剪指甲一样,切掉驴蹄上劈裂了的蹄壳或是多余的蹄茧子,就手给它挂上一副亮锃锃的铁掌(用钉子攀在驴蹄的壳体上)。那驴子就可以在山道上“郭嗒郭嗒”地赶路了。
大嘴跟爷爷学会了钉驴掌。同时,他们兄弟二人跟着父亲还学会了打驴掌。
打驴掌,是炭火上的营生。一块铁条烧红以后,如同面团一样柔软,大嘴用铁钳子将其夹到砧子上,手中的小锤子掂到哪儿,二套抡起大锤就打到哪儿。在那个趁热打铁的过程中,大锤小锤同往一处击打,往往是小锤打两下,大锤打一下,所发出的声响是——
“叮当叮!”
“叮当叮!”
“叮当叮当叮当叮!”
可局外人偏偏把那声音听成一一
“你当鳖!”
“当就当!”
“当鳖当鳖当就当!”
这话,乍听起来像是骂人的。其实,那声音就是大锤小锤击打铁块的节奏。你想嘛,两只锤子同时击打一块热铁,它们落下来的力量一轻一重,其声音,可不就是那样“叮当叮当”地声响呗。
问题是,人们把那声响,联想到大嘴与小果结婚七年没有子嗣上了。大伙儿胡猜,都认为大嘴“叮叮咣咣”地打铁行,在那个方面不行。小果呢,水水柔柔个小媳妇,如同一棵翠生生的嫩白菜,谁见了都想咬一口。人们猜测,大嘴在那个方面不行,小果是不是会熬不住——另外寻一口呢。这才被那些眼饞嘴臊的乡里人给编出了“叫你当鳖当就当”的顺口溜儿。
其实,大嘴与小果儿的感情挺好的。
刚开始,也就是他们刚结婚的那两年,大嘴与小果没拿那个当回事儿,总认为结婚生孩子,那是早晚的事。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小果的肚皮始终都是瘪瘪的。那个时候,小果的心里才发了毛!小果认为是她自己的原因,她找到中医调理,喝下了一壶又一壶苦唧唧的汤药。还是不见效果时,她便跑到县城医院去问西医,医生告诉她:“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情。”大概的意思是说,让他们夫妻二人一起去做检查。
小果把医生的话传给大嘴,大嘴很生气!
大嘴说:“切!让我去查什么?”
在大嘴看来,他与小果每回干那事时,他都是猛陡陡的。他去检查什么?他没有必要去检查。
小果也是那样认为的。
小果知道责任还是在她自己的身上。所以,大嘴说他不用去检查以后,小果就继续喝那苦唧唧的黄汤药。那样又过去了两三年,小果原本粉白的小脸儿,喝中药喝得蜡黄了,还是没有怀上孩子。这个时候,小果便开始动员大嘴一起到县上去查一查。
这一回,大嘴听了小果的话。
时间是在一九八六年前后。我们国家已经有了人工胚胎技术。也就是说,大嘴和小果一同到县上去做检查以后,县医院的医生建议他们可以考虑做人工受孕。
大嘴与小果问明白人工受孕,就是把大嘴的精子与小果的卵子整合在一起,放在一个温度适中的容器内,如同农家婆娘用温水滋生黄豆芽一样,培植出婴儿的嫩芽来(胚胎)。然后,再把那胚胎植入小果的子宫内。接下来,小果就跟正常的孕妇一样,开始在自己的肚子里孕育他们的孩子了。
大嘴一听,这个方法不孬,便点头答应了。
可当时,那一套方案在普通的县级医院实施不了。县医院的医生建议他们到南京、上海,或是北京、广州等大医院去做。
大嘴一听,生个小孩子还要费那么大的劲儿,领着小果就回来了。路上,大嘴在心里暗暗地想,回去跟小果再好好弄两回看看,没准小果还能意外地怀上呢。
可大嘴没有想到,他那个想法是不切合实际的。他与小果那么多年都没有睡出个小孩子来,难道去县城医院跑了一趟,而且什么治疗方法都没有实施,回家以后就能把小孩子睡出来了?
好在,就在那个当口,县医院那边传来好消息,说人工胚胎的技术,市里的大医院也可以做了,建议大嘴他们两口子到市里去看看。
大嘴想了想,市里大医院到他们家不是太远,早晨家门口乘车,晚上就可以回来的。于是,大嘴领上小果,如同到市里看大楼、观风景一样,满怀希望地来到市里大医院。
市医院的医生查明了他们夫妻的情况,愿意帮助他们做人工受孕,但要办理一些相关的手续。同时,还要付一笔可观的费用。
大嘴说:“花钱不算什么!”
在大嘴看来,他这些年来“叮叮当当”地打铁挣钱,不就是为了将来的小孩子嘛。既然是为了小孩子要花一些钱,那就花呗。所以,大嘴与小果在市里大医院花钱培植胚胎,大嘴从衣兜里往外掏钱时,他根本就没有疼芽(没在乎花钱多少)。
可令大嘴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精子与小果的卵子整合在一起以后,没有培育出胚胎来。医生给出的结论是:小果的卵子还可以,主要是大嘴的精子成活率不高。建议大嘴可以另外想办法——也就是借用别人的精子。
这个时候,大嘴沉默了。
大嘴跟医生说,他们要回家想一想。
当天,大嘴领着小果回家的途中,便想到了他的兄弟——二套。
在大嘴看来,他与二套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他自己没有那方面的能耐,让二套代替他与小果做胚胎,又不是让二套直接去跟小果睡,这应该是没有什么的。盐区这边,兄弟之间,一方没有子嗣,过继兄弟家的孩子给自己做儿子,也是常有的事。大嘴甚至想到,小果与二套那样整出小孩子来,权当他大嘴过继了弟弟家的孩子。外人即使知道了,也不会笑话他们什么的。
小果明白大套的意思以后,扑闪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半天没有说什么。想必,小果是愿意的。小果甚至想到,二套在打铁的时候,光着膀子抡大锤,浑身上下比大嘴都有劲儿,让她与二套整出个小孩子来,应该是不错的。
回到家,大嘴含含糊糊地跟二套说到那件事情时,二套也没有说什么。倒是本家的一位嫂子知道那事情以后,说小果:“你把二套拉到床上猛劲睡就是啦,还跑到市里大医院去花那冤枉钱?”
说得小果脸都红了。
可本家那嫂子不知道的是,二套的精子与小果的卵子也没有匹配成功。
拿到结果的当天,大嘴抱头蹲在市医院的走廊里,半天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后来,一位穿白大褂的医院领导(科室主任),把他们夫妻二人喊进一间小屋里,指着检测出来的结果,告诉大嘴和小果,说大嘴与他兄弟二套之间的基因太相近了,所以才没有匹配成功。
当时,大嘴的脸子就拉长了,他问那主任:“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那主任说:“有!”并说他们医院有现成的精子渠道——精子库。
主任告诉他们,“精子库”里提取出来的精子,都是健康的成年男性,而且都是成功人士。言下之意,如果让小果的卵子,与他们“精子库”里提取出来的精子结合到一起,将会孕育出更加健康、更加聪明的宝宝。
那主任问他们做不做?
小果想做,但小果不说话。她扑闪着一对大眼睛看大嘴。
大嘴问那主任:“那样行吗?”大嘴那话里的意思是说,那样是不是就可以百分百地培育出小孩子来?
主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那主任给出的回答是:“只能是试一试。”
这个时候,小果便在大嘴的身后扯動大嘴的衣襟。显然,小果在鼓动大嘴试一试。小果太想做妈妈了。
大嘴明白小果的意思,但他觉得这件事弄不好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因为,前面已经试过两回了。眼下,再借别人的精子来试,可能性又有多大呢?可眼前的这位主任那样说了,小果又非常愿意做,那就按照主任的建议,做一下试试呗。
还好,三周以后,小果的卵子与“精子库”里提取的精子结合成功了——培育出两个生命力极强的胚胎来(双胞胎)。医生把那两个胚胎植入小果的子宫以后,一再跟小果说,这只是培育胎儿的第一步。也就是说,接下来那两个胚胎在小果的腹腔内,还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其间,若是小果不想要两个胚胎,他们可以帮助小果“剔除”掉一个,保留一个生命力最强的。
没料到,小果要求把两个胚胎都给她保留下来。她想做个双胞胎的妈妈,幸福的妈妈。
大嘴呢,他先是震惊了一下子!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小果那样兴奋的神情来。尤其是听说那两个胚胎在小果的腹腔中已经完全成活以后,大嘴不同寻常地喝起酒来。
那天晚上,也就是小果从市里回来,确定腹中的两个胎儿都已经保住时,大嘴一个人喝下了大半瓶白酒。
回头,等小果上来劝他不要再喝时,大嘴却突然恼怒起来,他把手中的酒瓶往桌上一撴,猛不丁地呵斥小果,说:“打掉!”
那一刻,小果好像没有听清楚大嘴在跟她说什么。小果略顿一下,压低了嗓音问大嘴:“你说什么?”
这一回,大嘴没有大声怒吼,而是拧着头,像是蚊虫“哼哼”那样,撴着桌上的酒瓶,说:“打掉!”
说完,大嘴忽而像个疯子一样,握过手中的酒瓶,“咣”地一声,摔到当院的石磨上。然后,他披上平时在铁匠炉上烧出一个一个黑窟窿的灰布衫,身子一歪一扭地迈着醉步,摔门而去。
小果看着大嘴东倒西歪的背影,无声的泪水,“扑扑”地滚落下来。
小果不想打掉腹中的孩子。
大嘴却“咣”一脚,踢碎当院的一个喂鸡盆子。
大嘴踢碎当院的那个喂鸡盆子时,是他醉酒后的第二天。
那一夜,小果的眼睛都哭肿了。
大嘴却一直不依不饶。大嘴跟小果儿放下狠话,说:“你要是不趁早去给我打掉,你就去跟那个人过吧!”
大嘴说的那个人,就是小果腹中的那个不知姓名、又不知地址的双胞胎父亲。
向来温顺的小果儿,听大嘴那样说,陡然间也恼怒了!她与大嘴顶嘴说:“这不都是你同意的吗?”
大嘴不管那些。大嘴奋起一脚,把围在他身边的一只小花狗也给踢得“嗷嗷”叫着跑到一边去。
小果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只好硬着头皮,跑到县医院去把腹中的一对双胞胎给堕掉了。可堕胎后的小果儿,料定她这辈子不可能再怀有自己的孩子了,便到地方福利院领养了一个豁嘴的小丫头。
当时,那个豁嘴的小丫头一岁多了,已经开始“喔儿喔儿”地岔岔话了。大嘴第一眼看到那小丫头的嘴巴与他自己的嘴巴同样大时,便很亲切地把那小丫头揽到怀里,逗弄着那她那粉嘟嘟的脸蛋儿,教她说:
“喊爸爸!喊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