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颗子弹(短篇小说)

2024-02-07 19:14吴文亮
椰城 2024年2期
关键词:科长

作者简介:吴文亮,笔名北雁南飞,汕头市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十三届“中国武警文艺奖”、汕头市“我为祖国写首诗”主题征文比赛一等奖等奖项,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文艺报》《南方日报》《广州日报》《羊城晚报》《海口日报》《汕头日报》《解放军报》《人民武警报》《人民前线报》《解放军画报》《橄榄绿》《金华文艺》《汕头作家》等报刊杂志和人民网、新华网、光明网、新浪网、知网等主流网站等。

东岸派出所离省厅很近,出门沿着绿堤大道往前走三百多米向左一拐,在小吃一条街的尽头便是。前天去东岸派出所检查,所长孙万东引着聂非常去了趟大门。他指着门口的一头石狮,聂哥您看。聂非常靠前一瞅,好家伙,石狮的嘴巴生生被削掉了一半,嘴里含的那颗石珠也无迹可寻。虎虎生威的石狮缺了半张嘴,那模样看上去光怪陆离。聂非常不觉倒吸口气,谁干的?孙万东不做声,若有所思。保安老宋从亭子里钻出来,猫着腰递过来一根大前门,聂非常摆摆手。老宋把烟塞进口袋,直了直身子,说石狮是给装修拉货的车甩了一尾巴。聂非常仔细端详半张嘴的石狮,那缺口砸得参差不齐,仿佛在控诉它的悲惨遭遇。他扭了扭脖子,嘎嘣嘎嘣响。老宋讪讪说道,领导,听说这种事挺邪乎,石狮被撞怕是要出事……不等他说完,聂非常劈头盖脸一通骂,净扯淡!

踏进办公室,聂非常抬头看见沈副厅长像泄了气的皮球,斜靠在沙发上。没有一丝风,空气中弥漫浓重的焦油味,几个烟头躺在地上。沈副厅长戒了大半年的烟瘾又犯了,这种情况只可能一个原因:摊上大事了。机关大,人也多,一些小道消息在办公室间悄悄传播。聂非常不喜欢凑热闹,心里暗暗估摸可能发生什么特别事情。他抬头看看天空,那只明晃晃的盘子不知什么时候溜得不见踪影,乌云群织的黑幕遮天蔽地,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操场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聂非常心里咯噔了一下。

靶场建在小山脚下,近期底下各个局正在组织实弹射击,每天进进出出靶场的警车不下数十辆。一茬茬人拉过来,撒下去,噼里啪啦一阵嘈杂,又拉回去。连着一个星期,天天如此,聂非常早已习惯。就在昨天晌午,从操场那头突然传来 “砰”的一声闷响。这个声响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比往常要稍微闷一些,距离近了些。像是靶场的方向,又似乎不是。

聂非常走到草地时,人群已经散去。草地上兴许浇过水,草儿湿漉漉的,横七竖八地往各个方向躺着,空气中弥漫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他猛然发现脏兮兮的水里有一种猩红的东西浮动。他的胃突然翻江倒海,止不住一阵痉挛,恍然中那狰狞的石狮似乎张着半张嘴从门口狂奔过来……

连着几天忙乱,机关办公楼从一楼到六楼,每个办公室的灯光晚上都亮着,这样的情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每个人心头都憋着一口气出不来,胸口堵得慌,时不时听到几声通透的咳嗽声。往日下午热闹非凡的篮球场如今也空无一人。

张小凡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中倒下的。他倒下的时候,一旁的老干警李大勇像被人电了一下五官全挤到一块,他失魂落魄地盯着那滩猩红的液体从张小凡身子底下流出来,不,应该是涌出来,像喷泉一样。李大勇脸上肌肉不住抽搐,惨白的嘴唇哆哆嗦嗦挤出几个字:所……长……张……轰然倒在草地上。孙万东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扑过来,麻木地吼人将躺在地上的两个人驼到医院。

由于隔得比较近,东岸派出所又是“老先进”,聂非常陪同主任去过很多次,所里的人基本都认识,有的名字记得特别清楚,张小凡就是其中一个。第一次见到张小凡,他正在做笔录,见了聂非常象征性点点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停下手里的活,“聂哥您又莅临指导啊”,热情地拉着他的手喋喋不休,递过来一根烟端上一杯茶。他还是干他的活,一丝笑容也没有。说实在的,起初聂非常对张小凡是有點成见的。所里最老的干警李大勇告诉他,张小凡三年前从部队转业过来,做事风风火火,业务能力很强,没啥心眼,跟大家处得不好不坏就那样,比较闷不爱说话不善应酬,其实人挺好,熟悉了就好。几天前,张小凡来省厅办事,恰巧是聂非常接待的,对他的干练高效印象深刻,心想部队出来的干部各方面素质就是不一样。没想到才几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聂非常百思不得其解。

三天后,调查结果出来了:张小凡系因重度抑郁症自杀。射击预习训练间隙,张小凡抡起手枪对准自己的脑门,没有人阻止,一旁的李大勇也没有。这怪不得李大勇,他压根来不及阻止,他的第一反应是张小凡是不是玩上了。尽管他知道这样的玩笑是不可理喻和不能原谅的,尽管军人出身的张小凡不可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但李大勇没能及时从天南地北侃大山中反应过来。于是,张小凡面无表情地扣动扳机,用一发空包弹结束了生命。其实,当张小凡抬起胳膊一瞬间,几十米开外的孙万东看到了那双死鱼一般的眼睛,他蓦地意识到了什么。只是他的手脚不够长,不足以够得上那电光火石的速度。

孙万东告诉聂非常,他总觉得那双死鱼一般的眼睛似乎想告诉他什么,他很确定张小凡最后一眼盯着自己,但猜不透那空洞眼神里所包含的讯息。孙万东还说,从不抽烟的张小凡出事前一天突然走进他办公室要了根烟。

说到这些时,孙万东脸上更加痛苦了。

唐丽娜突然失踪了,像人间蒸发一样,从这个城市消失。这个女人走得很彻底,座机电话记录删除得一干二净,手机关机,她和张小凡的那张结婚照也不见踪影。聂非常是在张小凡去世三天后发现唐丽娜失踪的。那天,沈副厅长给聂非常安排了一项任务,让他和孙万东去一趟张小凡家,看望一下唐丽娜并通告一下调查结果。孙万东叫上李大勇一道,三个人买了一些礼品直奔城外。

张小凡租的房子在城外的一个小镇上,这里距离东岸派出所有十几公里。一路上,大家都在谈论一个话题:唐丽娜。这是个谜一样的女人。张小凡出事当天晚上,唐丽娜曾出现在太平间,这次亮相着实让人有些诧异。她顶着一头大波浪,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不紧不慢地走来。聂非常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女人。一身红色连衣裙,像天边飘来一片红云,人没到已捕捉到一股浓重的香水味。聂非常感到一阵恶心。

没有人会怀疑唐丽娜的美,那张脸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名当红的女星,标准的S型身材,大而明亮的眼睛。聂非常扫了一眼唐丽娜,目光马上收了回来,说嫂子请节哀。声音很低沉。唐丽娜没吭声,点了下头,迟疑地向前迈了一小步,露出那双渔网丝袜,衬得白皙的皮肤更加刺眼。她就那样远远看着,似乎床上躺着的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李大勇咬着过滤嘴,娴熟地操纵方向盘,上了高速路油门踩得轰轰响。孙万东皱了皱眉头,摇下半个车窗,老李啊少抽点烟啊,为治理雾霾出份力哈。李大勇好像没有听到,又狠狠抽了一口。从倒视镜里,聂非常看到他一脸杂草丛生的络腮胡,充满血丝的眼深深凹下去。李大勇拉起手刹,车在路边嘎吱停住。小区里闯进来一台警车,这不算什么新鲜事。但自打张小凡出事后,小区的保安对警车高度过敏。他看了看车牌,又看了看车里三个人,眼神闪烁。没等三人开口,老头子指着南边说,同志,喏,9栋103室。走了,人都走了。老头子没头没脑地又嘟嚷一句。说啥,走了,谁走了?聂非常睁大眼。那个女人呗,几天前搬走的。三人合计了下,既然来了还是进去一趟。老头子说的是实话。出门前,李大勇给老头子递了根烟,顶好的那种。老头子笑呵呵接过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嗯,比大前门强多了。李大勇将整包烟往前一推。老头子怔了怔,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李大勇一把抓起他干枯的手,不容分说往手心一拍,拿着,悠着点抽!老头子低头哈腰,好咧好咧。

这个小镇人口很密集,因为比邻城区,小镇的唯一一条主干道云翔路成了通往城里的必由之路。每天沙土车、大货车轰隆隆不断线地奔跑,路面变得坑坑洼洼。警车上蹿下跳,来回几趟怕是要散了架。李大勇把半截烟头往窗外弹,吐出一个C字头的脏字。聂非常调了调靠背椅,半眯着眼往后躺了躺,忽然直起身,冲李大勇问道,有唐丽娜的手机号吗?李大勇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的电话我怎么可能有?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孙万东没心没肺笑了几声。

聂非常这么问也不是没有来由,据他所知,所里一年到头和张小凡聊上几句话的只有李大勇。李大勇好下象棋,张小凡是个棋痴。两个人一拍即合,得闲就摆开阵势杀几盘。一开始两个人在所里开辟战场,后来觉得不痛快,就合计着将战场移到别处。上李大勇家肯定不合适,李大勇离婚以后家里就剩老母一人,老人家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怕吵,嫌烦,有点声响就唉声叹气,有时甚至不分青红皂白一通骂,骂得李大勇摔门而出。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偏偏对媳妇离家出走的事记得牢牢的,时不时拿出来说事,你这个不孝子连个婆娘都管不住!没办法,只能转移战场,张小凡家,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了。张小凡提出这个建议,李大勇一口应承了。张小凡交际少,家里鲜有人串门,安静,何况听说唐丽娜做得一手好菜,顺便打打牙祭也挺不错。

家里很久没来客人,唐丽娜准备了几道最拿手的本帮菜。两个大老爷们杀得起劲,李大勇三盘两胜,得意地望着张小凡笑。张小凡像斗败的公鸡,垂着头,托着腮帮子,琢磨第三盘怎么输得这么惨烈。李大勇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方便一下,你慢慢研究哈。张小凡租的这间房子充其量算大单间,虽然面积不大,好在五脏俱全,厨房、厕所配备齐全。说是厨房,其实就是在厕所外头分割出一巴掌大的地。在这么小的空间里招呼一日三餐可真是一个技术活。李大勇走了几步站住了。烟雾弥漫中,唐丽娜围着一条白净的围裙掂着不锈钢锅,火苗窜得老高,她秀美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随着她的手上下掂,那丰满的身子像装满水的气球有规律地晃动,碎花围裙飞舞像极了一朵盛放的花。李大勇有点痴了,他想起自己的那个婆娘,那个不辞而别已十多年的婆娘。唐丽娜抬起头瞥见李大勇,李大勇赶忙收回眼睛。唐丽娜笑了笑,李大勇如沐春风。大哥洗把手准备吃饭了。好好好。李大勇嘿嘿一笑。

那一顿饭李大勇吃得很不痛快,张小凡埋头研究棋局,唐丽娜喊了几声都摆手,先吃先吃,非得把这个局给破了不可。张小凡对于象棋太痴迷了,他一直坚持一个观点,世事如棋局局新,逢人就说棋如人生,把棋下好了再棘手的案子也能迎刃而解。于是,那顿饭成了李大勇和唐丽娜两人的晚餐。唐丽娜脸上乌云密布,李大勇看着一桌香喷喷的菜,肚子咕咕叫却难以下咽。他匆匆扒了几口起身告辞。张小凡象征性地抬了抬屁股,老李下次再来啊,杀你个片甲不留。唐丽娜一直送到门口,临了客气地说欢迎再来啊。李大勇心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嗓子。

唐丽娜失踪六天了,手机依然忙音。张小凡的案子早有定论,东岸派出所像往日一样忙碌地运转。如果不是看到张小凡出事前一晚小区的录像,聂非常也不会这么心烦。他总觉得录像那个身影像极了唐丽娜,可为什么她的旁边还有一个男人的身影。聂非常对着电脑屏幕,透过咖啡色的车玻璃窗看到,那个男人的背影看似很高大。聂非常心想。

聂非常靠在椅子上,揉了揉充血的眼睛,这些天发生的事像放电影一样过了一遍。他总觉得忽略了什么,而这很可能对案情的深挖起到至关重要的影响。聂非常这种过人的直觉不是与生俱来的,这得益于20多年的军旅生涯。当兵20年,他一直在鬼门关游走,当过卧底捣掉毒窝,不放一枪一弹拿下持刀歹徒,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有一次率队围捕不法分子,果断准确地判定不法分子逃跑路线。春江水暖鸭先知,他敏感、警觉,富有预见性。更难得的是,聂非常写得一手好文章,像这样文武兼修的人才实在是凤毛麟角,成为各单位抢手的“香饽饽”。聂非常是幸运的,没几年就从基层调到省厅作为领导专职秘书。聂非常也很努力,他的奋斗为自己赢得了搭上成功快车道的宝贵一票。

聂非常眯了会眼,脑子更清醒了。直觉告诉他,有必要去一趟外贸公司。聂非常踩下油门,直奔唐丽娜之前工作的地方。这是一家外贸公司,位于城里最繁华的地段,距离东岸派出所不远。聂非常对这一片的人文地貌了然于心,一般人要開十五分钟的路程,他七拐八拐五分钟就绕到了。车一停好,他马不停蹄地钻进公司的侧门。夜幕下,保卫室的灯昏黄阴暗。聂非常一把推开门,几个保安正围着桌子打扑克,突然冲进来一个公安,吓得鸡飞狗跳,慌得没了章法,有个年轻的保安当场就瘫了。一个年纪稍长的战战兢兢地辩解,警察同志我们只是娱乐娱乐……聂非常没有说话,鹰隼般的眼睛扫过每一张脸,指了指保卫科长,半个月以内的监控录像都拿给我。保卫科长自然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聂秘书,这位多次带队打硬仗的军转干部。保卫科长半眯着眼,搓着手陪笑,今天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聂非常不耐烦地打了个哈哈,少贫嘴,问你个事。保卫科长右脚迅速向左脚靠拢,啪,一个敬礼,请领导指示!聂非常哭笑不得,唐丽娜是你们这的人吧?话音未落,保卫科长脸上迅速阴转晴,他咬着聂非常耳朵小声说,走了。走了?聂非常瞪大眼睛,努力从保卫科长脸上判断这话的可信度。吃了熊心豹子胆俺也不敢蒙您啊,保卫科长哭丧着脸,压低声音,听说跟别的男人跑了……聂非常一把打断他的话,什么乱七八糟的,胡扯!保卫科长委屈地叹了口气,哎呀领导,我对您可是一片赤胆忠心,句句实话啊,我亲眼看见有人把她接走的,就她家那位出事的当晚。聂非常突然意识到什么,他一把握住保卫科长的手,低沉沉地问:谁接的人?保卫科长哎呀呀一个劲叫,哥您轻点。聂非常这才发觉自己用力过度了,松开手。保卫科长揉着发红的手腕,我这人不爱嚼舌头,哥您既然开口了老弟我只好豁出去了……保卫科长瞄了瞄旁边没人,凑到聂非常耳旁,看背影像是我们刘副总。

保卫科长所说的刘副总,聂非常之前打过一次照面,没啥好印象。肥头大耳、大腹便便,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据说之所以如此狂妄,是因为他爹是某省的一名高官要员,水深着呢。这个刘其乐虽然挂着副总的头衔,整天不干正事,用员工的话说就是天天围着裙子转。如果保卫科长说的是真的,那很可能……聂非常内心不禁爬上一种莫名的悲哀,小凡啊小凡,你死得太亏了啊!

聂非常拿着外贸公司的监控录像让保卫科长指认,确认张小凡出事当晚一同出现在公司楼下的那对男女为刘其乐和唐丽娜无疑。这么一来聂非常料定自己的判断八九不离十。聂非常拍了拍保卫科长肩膀,如果有发现刘、唐二人,及时给我电话,谢了哈!

聂非常钻进车里,把座椅靠背往后推,半躺着,猛地又想起半个月前在小区的录像里看到的从张小凡家里出来的那个男人。那个男的究竟是谁,为什么这么了解监控摄像头的位置,居然没有留下一个正面,哪怕侧面也没有!这极不寻常!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聂非常脑子飞快地转动,猛地跳出一张脸来:李大勇!

夜来得有些突然,华灯初上,聂非常肚子闹腾得厉害,这才想起晚饭还没着落。正想往北走,手机响了,孙万东打来的。

喂,老聂干啥呢?孙万东那头有点吵。

刚想找吃的呢,午饭晚饭一起凑了。聂非常自嘲说道,倒也省钱省事了。

这么着,哥们几个发现新情况了,要不整完一起凑呗……孙万东的声音被风吹得若有若无。

啥情况呢?

找到刘其乐那狗崽子了。

聂非常几乎从座椅上弹起来。

……

刘其乐被找到了,但找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在城外的小树林里,发现时尸体已经散发着恶臭。经过侦查,找到了三个弹壳,全部来自同一把手枪指向同一个人:李大勇。唐丽娜依然不知去向。案情依然扑朔迷离。

张小凡走了后,李大勇心里头一直空荡荡的,这些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下了班,李大勇跟大伙招呼了一声,推着自行车出门。骑车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早年执行任务时摔过一跤,落下了风湿的病根子,一到天气变化就造反,医生说要多踩车,活动开了可以缓解疼痛。因此,除非公干,一般情况下李大勇都骑车。

从所里到家,正常速度需要骑半个小时。李大勇今天骑得特别慢。这座城市,他再熟悉不过,每条路,每栋楼,每个人,熟悉的城景,熟悉的味道……他把对这座城市的爱和眷恋,深深融入这身警服。他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一缕白发从指缝中探出头,竟飘飞起来……李大勇感到眼眶温润。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手机响了,李大勇停下来,就着路灯瞧了瞧:孙万东。

赶紧回所里一趟,急事!

……

他揉着布满血丝的眼走进东岸派出所时,发现所有人都挤在会议室。李大勇个头高,一抬眼就看见聂非常站在会议桌那头皱着眉头不吭声。本来安静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有几个人稀稀拉拉地喊了声勇哥自觉让开一条道来。李大勇顺着道往前瞅,眼睛再也离不开了。唐丽娜,这个凭空消失的女人居然静静坐在那里,左边是聂非常,右边是孙万东。她还穿着那身红色连衣裙,还是那样美丽动人,只是头发稍稍有点凌乱。孙万东盯着李大勇,没头没脑扔过来一句话:没事吧?李大勇摸了摸脑袋,没吭声。孙万东也不说话,转头看唐丽娜。

唐丽娜突然低声抽泣起来,豆大的泪珠从好看的眼睛里往外冒,一群男人有些不知所措。这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开,唐丽娜竟不顾形象大哭起来,哭得花枝乱颤,哭得撕心裂肺。聂非常涨红脸,对大家说,你们先出去吧!李大勇转身要走,孙万东叫住,李大勇,你留下!在李大勇印象里,孙万东头一回直呼他名字。李大勇在所里资格最老,以往孙万东都很客气地喊老李。李大勇找了角落里一张凳子坐了下来,他的心脏狂乱地奔跑,真担心一不小心会蹦出来。

聂非常递过来一张纸巾,唐丽娜接过去抹了把眼泪,又折叠一下吸了吸鼻子。这个时候,聂非常发现这个女人其实年纪不轻了。人是我杀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但无异于平地一声雷。聂非常和孙万东几乎同时叫了一声:说啥!李大勇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唐丽娜咬牙切齿:刘其乐是我杀的,这个挨千刀的畜生该死!她眼里喷着火,继续往下讲。

唐丽娜又哭了,哭得很凶。她在控诉,张小凡是个好男人,但他真的不理解我,我只想他多陪陪我,跟别人一样过像样的日子。我知道你们干这一行的不容易,可我也不容易啊,我是有血有肉的女人啊……她抹了把眼泪,我不想每时每刻为他担心受怕知道吗,在部队就够让我揪心了,回到地方一颗心还天天吊在嗓子眼……他这个人就知道工作工作工作,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日子根本没法过下去了。

孙万东越听越恼火,正想发火,被聂非常一把按住了。聂非常问唐丽娜,难道刘其乐比张小凡优秀吗?唐丽娜停了停,低声抽泣,好一会儿挤出一句话:最起码,他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女人。说完又咬牙切齿,刘其乐这狗日的不是个东西,禽兽,占有我的身子还故意放风让张小凡知道……我恨张小凡的冷漠、呆板,但我还是深爱着他的……

张小凡出事那个晚上,唐丽娜去太平间前给刘其乐打了个电话,约好老地方见。刘其乐停好车两人爬上小山坡,走到小树林时,刘其乐搂住唐丽娜一阵乱啃。唐丽娜说别急嘛先接个电话,径直走到二十米外,躲在树后拨响刘其乐的手机,然后借着手机屏幕的亮光连开三枪。

活该,都是我活该!唐丽娜猛地揪住头发,哭得歇斯底里。

聂非常叹了口气,等唐丽娜情绪稍微稳定些,便问道,枪哪里来的?

唐丽娜不哭了,也不作响,十指用力交叉,停了好一会儿,慢慢抬起头来,刚要开口。传来一把沙哑的声音,我的,枪是我的。

李大勇的头深深埋进臂弯里,他沮丧至极,连连说酒精害人啊酒精害人啊!

孙万东狠狠拍了下大腿,猛地站起来,踱了两步,掏出香烟,停了一下,又塞进口袋里。聶非常也站起来,扶着李大勇肩膀,老李,好好说说。

李大勇摇摇头,又点点头。聂非常搬了张椅子,招呼他坐下。李大勇塌着腰,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往下说。

小凡出事前一晚,我巡逻完事正想回所里,经过小凡家被他招呼上去下棋。原本打算杀一局走人,没想兴头上来收不住,我们两个人又杀了个昏天暗地。

聂非常递过一杯茶,李大勇接过来,端着没喝,继续说。

凌晨两点多,小凡说想喝点酒,硬拉着我拿出存放多年的荔枝酒,两个人整了一瓶,唐丽娜做的几个下酒菜一口没动,都倒沙发上。

我趁李大哥不注意拿走了手枪。唐丽娜突然插了一句。

李大勇看了眼唐丽娜,唐丽娜躲着低下头。不知什么时候,我酒醒了点,赶忙起身想回家。唐丽娜听到声响,从屋子里出来按住我。我说啥也不愿留下来过夜。被风一吹,我清醒了很多,心想半夜三更一个女人扶着一个大老爷,被人看见传出去不坏了人家名声,便躲着监控摄像头绕了几道弯,上车走了。

唐丽娜又抬起头,淡淡地说,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看着颓然而坐的唐丽娜,聂非常感到莫名的悲哀,这种悲哀很快充斥整个身体,他觉得胸口在膨胀,气息在变粗,身体离开地面飘浮。作为军转干部,他十分理解张小凡,然而这种理解生发出更多的痛苦,这种痛苦甚至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叹了口气,顿了顿,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奖励登记表》,推到唐丽娜面前。

立功事迹上赫然写着这么一段话:张小凡,2003年率队执行扫毒任务,成功抓获刘其乐等数名贩毒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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