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聂赵阳,生于1984年,籍贯河南濮阳。湖北荆州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作品》《三峡文学》《百花园·小小说原创版》等。多篇作品被收入选集。
望着对方一脸横肉的唾沫四溅,父亲一脚踹翻刚靠墙上的铁锹,泥泞的胶靴面露狰狞,随后铁锹惊声尖叫。
“你们就是吸血鬼!正灌溉季节,一个月电费六七百!一亩地一年能收入几个钱?你们有半点儿良心吗!”
父亲两腮颤抖着,牙关紧咬,油腻的汗水在脸上冲出泥沟。对方抖着身子冷笑着,双手一摊:“嫌电费高就别浇地哪。”
父亲握紧拳头,眼光在地上扫视,落在横在远处的铁锹上。很显然,对方感觉到了父亲的恨恨杀意,账本一抓,撒腿就跑,一边扭着头喊:“你自己算算清楚吧!这也做不了假!”
父亲气冲冲地穷追,实在赶不上,弯腰喘着粗气,忽然劲草般拔着身子声嘶力竭:“我操你八辈祖宗!”
他终于回转身,逆光而回,黑黢黢的剪影吞噬所有。“唉!”随着叹息,剪影萎地而窩。
“要是雪亮还在,那该多好啊!”
真的是,要是雪亮还在,那该多好啊!
对我们村而言,雪亮是伟人一样的存在:他是我们乡第一个创办工厂的;他是我们乡第一个把毛巾卖到新马泰的;他是我们乡第一个开上小轿车的;他是我们乡第一个用上大哥大的;他是我们乡第一个上电视新闻的,并且三天两头露脸讲话……他以一己之力,赋予全村甚至全乡人骄傲。
而最让我们引以为傲的,是村里拥有的“电力专线”。九十年代初的农村,大都还在烧煤油灯。即便后来架了电线杆,但供电不足,往往要睡觉了电灯才亮起来。但我们村就不一样咯,凭着雪亮的工厂,乡电力局直接架专线过来,全村共享。那时候去县城赶集,路途遥远,夜幕降临,尚不知何时能到家的时候,大人们就会兴奋地说:“看到那个亮着的村子了吗?那就是咱们家了!”
雪亮还有一个大手笔,是座四十五米高的水塔,就建在厂里,是十里八乡的地标参照。“高处望,水塔在中央,向东三里寒泗寨,向西五里同祝浜,向南八里范石牌,向北十里阳邵乡。品行如水塔,功德见雪亮。——巨才题赠”。巨才是从村里走出的大文豪,在北京开了一家文化传媒公司,据说还是某文化组织重要人物。能得到他的题词已经很不容易了,没想到他还专门找人刻了碑、挂了彩、吹吹打打送到厂里。“奠定我们村在乡里的中心地位。”巨才文豪和雪亮四手紧握时说出的这句话,成了十里八乡丈量村距的依据。
水塔建成,自始至终雪亮没让村里出一分钱。在落成仪式上,他热情高昂地宣告:“我的厂在一天,就为村里免费供水一天。”人家这德行!啧啧!
要知道,雪亮的童年是很不幸的。爹妈死得早,一个姐姐带六个弟弟,乞东家,讨西家,白天吃不饱,冬天暖不着,几年下来,弟弟走了仨。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家家能顶多大力气?没两年,只剩下行二的雪亮、行五的明亮和老六清亮。别看明亮年纪小,脑瓜子活泛,嘴巴乖巧,乞讨来的食物每次都够三兄弟分。雪亮勤勤恳恳,干活卖力,收获不少好东家。只有清亮喜欢一些小偷小摸,几次被打到半死,却还是死性不改,终于在十五岁那年飞檐走壁时,不慎跌入猪圈,口鼻被猪粪浓浆糊住,闷死了。兄弟俩当没这个弟弟,凉席一卷,刨坑埋了。
雪亮常说,自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回馈社会也是初心所在。这句话被电视台多次报道,还被涂成大字刷在厂门口的墙上。从建水塔、免水费、架专线等一系列大慈大善可见他也是这么践行的。就连巨才文豪也是为“给雪亮写一部传”来的,他说:“这是一个有着伟大人格的人。”他甚至认为:“不把这种品格传递下去,是人类精神文明的损失。”雪亮很幸运有这么一个知己,专门留了宿舍和办公室,供他创作使用。巨才表达了感谢,并告诉他:“创作是个漫长的过程,没有时间的沉淀就看不出人生的深度,没有跌宕的经历就无法感染人心。”雪亮虽然不太理解,但是无比认同。五年里,倒也看到过十几页文字,但毕竟自己没怎么上学,不敢乱评。“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文化人的事,让他们文化人弄去吧。”
雪亮还专门成立一个企业文化部,由巨才打理,一年批二十万经费。“二十万呐!我一个月工资只三百块,要六十年不吃不喝才攒得出来。”我的弟弟曾经对此艳羡不已且愤愤不平。但企业文化部终究还是做了些事,比如“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回馈社会也是初心所在。——雪亮语”这条标语就是他们刷的,把雪亮推成县优秀企业家并多次在新闻上露脸也是他们的运作。用巨才的话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四两拨千斤,比起央视那些标王手段,我们是捡了大便宜!”看着报纸上的巨幅报道和电视上侃侃而谈的自己,雪亮深以为然,“果然文化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但巨才毕竟是做大事的人,京城里事务繁忙,雪亮想要讨教文化事的时候,他都因“忙文化事儿”而不能成。连续几次之后,巨才也觉得亏欠——毕竟二十万块钱不是桌子上的摆件。年初动员大会上,在雪亮做完“人才是兴厂第一要素”讲话后,巨才推门而入,紧随其后一位少妇,离得远看不太清,但橘红色的西服套着凸落有致的身材,着实很亮眼。
巨才描绘了接下来的发展规划,一年、五年,乃至十年百年。雪亮听得双拳紧握、脸红脖肿,心潮阵阵澎湃。巨才说到意气风发时,陡然一指少妇:“淑芳可是圈子里的专家,身价可不低呢。不过我也说了我们的关系,这点面子她还是给了,钱倒不多,年薪十万……”雪亮吓一跳,绷紧神色问:“十万?”巨才乐滋滋看着雪亮:“你也觉得划算吧?凭我们的关系,我肯定是尽心尽力的。”雪亮有些尴尬,回应道:“我这里的经理层一年工资还不到一万,她一个人年薪拿十万,这成本不是一般的大啊。”巨才有想到他会吝啬这点儿钱,就做出气冲冲的口气,几乎是吼出声来,以至于淑芳坐立不安:“你要懂得人才的价值!那是钱能衡量的吗?再说,你用的是什么人?淑芳是什么人?京城策划圈专家!十万块钱不够她在京城干一个月!她为什么愿意过来?还不是看我的面子?”巨才拍拍淑芳的肩膀,示意她坐直身子。
雪亮低头沉思,顺便偷偷瞄了淑芳几眼:年纪应该不算大,二十七八岁?真有味儿。到底是京城来的,胚子好,浑身上下紧绷绷的。巨才盯着雪亮,朝淑芳摆摆手。淑芳起身,雪亮的眼光跟着她扭捏的腰肢出门,舌尖在嘴唇上抿了一圈。
巨才凑过身子,笑嘻嘻地对雪亮咬耳朵:“淑芳绝对是个人才,就看你怎么挖掘了。”临出门,还神秘地挤了挤眼。
十万块钱对雪亮来说也不算多。从建厂开始,兄弟俩就分工明确,雪亮主内,明亮主外。明亮常年待在新马泰,只有过年才能见一面。不过多亏有这个兄弟,又赶上行情好,厂里效益年年翻,前年营业额已经超五千万,十万块钱不过是毛毛雨罢了。但是这两年社会发展快,人们的审美要求更高,据明亮说印花技术已经被淘汰了,当前流行的是提花,从马拉西亚的各大酒店开始,原有订单陆续都停了,退单率达到了百分之三十。机器要换新,老机器只能当废铁卖,这一进一出少说四五百万。何况新机器多久会过时,谁也说不准。雪亮确实有些伤脑筋,但一想到淑芳那对紧绷绷的半球,他的嘴角不自觉上扬。干脆试一试,“挖一挖”,万一能挖出水呢。
安排好淑芳,巨才带着十万块钱回京城了,说是要公关更大的平台,争取能在央视上露露脸。巨才前脚走不到三天,淑芳就命人把墙上的口号标语抹掉,整面墙刷上白漆。不几天拉来一堆材料,叽里咣当忙活半天,材料一块块拼成了立体字,还是那句口号,标点符号都没改,但档次立马提升几十倍。天色在工人的赞叹声中暗了下来,人群将散的时候,淑芳把雪亮拖到字跟前,大声喊着“三!二!一!”声刚落地,字体齐亮,暗下来的天映成白昼。雪亮惊讶地享受着所有人的赞叹,红着的脸有些局促。孩子们欢呼着,跳跃着,跑来跑去。工人们一遍遍摩挲着发光字。村里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这一刻,雪亮感受到满足:十万块钱嘛,值!
但巨才大为恼火。淑芳说:“文化也是大生意,眼光嘛,要放长远了看。”巨才表示认同,但对她花了五万搞几个大字耿耿于怀。淑芳不管那么多,緊接着推行“吃屎行动”——这是职工的叫法,正确的读法是“CIS行动”,简单说就是穿统一的衣服、喊统一的口号、说统一的话,整个园区刷统一的漆。厂区面貌焕然一新,雪亮很满意。巨才到底坐不住了,连夜飞了回来,把淑芳拉到角落里一阵数落:“账上只剩十万块钱了,你还瞎折腾什么?这里不是京城!”淑芳看着巨才变形的脸,憋不住笑出声来:“你不该对我说这个,你要去向他告状。”巨才莫名其妙,淑芳逼着他快去。
雪亮认为巨才说得有道理,但更认可淑芳制造的新气象。巨才正苦口婆心的时候,淑芳推门而入,没说一句话,就那么泪汪汪地望着雪亮,满腹的委屈和倔强化作晶莹玉齿对绷紧嘴唇的挤咬。“真让人心疼。”雪亮站起身走过去拍着淑芳的肩膀,“花完再拨嘛,十万块钱就十万块钱,咱又不差这点点。”淑芳的大眼睛闪出水汪汪的光,她双手抓过雪亮,肉嘟嘟的唇在他脸上烫下一记血红印。雪亮又是兴奋又是尴尬地望向巨才,目光热烈地跳跃。巨才毕竟是京城来的,见怪不怪,打趣道:“对男人来说,世界上就没有女人两滴眼泪解决不了的难题。”摇着脑袋拉门而去。
从此巨才就来得更少了,厂里的“文化事儿”彻底交到淑芳手上,企业文化运动轰轰烈烈开展起来。直到雪亮老婆撞见他们的事之后,人们才知道淑芳早已把“文化工作”深入到雪亮身体里了。这事在厂里和村里迅速发酵,很快又成了乡里和县里的谈资。起初雪亮确实觉得羞于见人,但听得多了反而觉得无所谓了,毕竟没谁敢当面说什么。雪亮不在意了,大家也不再提了。何况淑芳也没把这事当事,文化工作照做,文化运动依旧。雪亮老婆可受不了这屈辱,三番五次在厂里闹,影响非常不好。雪亮干脆,直接提离婚。
农村里的婚姻,哪里有那么纯粹?不是乡里乡邻,就是远亲旧故,镇里干部也跑来做工作。但说实话,一个是吹弹可破的京城少妇,一个是臃肿松垮的农村婆娘,你选哪个?都是摆明的嘛。来做工作的到最后反而劝雪亮老婆想开些,搞得人财两空就不划算了。但雪亮真铁了心,任谁说都不回头,理由很简单:“一个女人家,不顾脸面在大庭广众撒泼卖乖,丢不起的人!”
事情终于在“一百万的青春损失费”的作用下尘埃落定,淑芳火线发展成为名副其实的厂长夫人。虽然没办婚礼,但还是摆了近一百桌酒席。雪亮给巨才发了请柬,但他因为“最近忙一些大的文化项目”不得空。雪亮对淑芳说:“没有巨才牵线,我们俩也没有这缘分。”淑芳不答话,举杯敬雪亮,酒杯里荡漾着娇滴滴的大双喜,滑溜地钻入红唇皓齿间。
淑芳升级后的身份,赋予她更深更广的执行权。通过对比更详细的财务数据,她发现厂子存在多个问题,生出更多经营建议,比如采购成本和销售利润的优化。雪亮感叹她这个贤内助来得太晚,淑芳咯吱吱地笑着,顺势倒进他怀里:“人家这不还是来了嘛。”柔弱无骨的温柔,腐化得雪亮给予她更大的支持,当然包括重新调整采购部、销售部人员结构和激励政策。
明亮对此愤愤不平,兄弟俩在电话里大吵一通。明亮骂雪亮是被妲己迷惑住的商纣王,厂子早晚要毁在她手里。雪亮怒不可遏地捶着桌子,整个楼层咚咚作响。淑芳走到他身后,环抱着他的腰,前胸熨着他的后背,怒气在摩挲中缓缓消失。他向兄弟发出了第一次,却也是最狠的一次命令:“年底回来交接,你做厂子管理,你嫂子来负责市场和采购。”话筒里一阵静默,突然传来噼里啪啦摔碎的声音,随即是刺耳的尖啸。
就在淑芳和雪亮计划重新调整市场的时候,突然而至的消息几乎让每个人窒息——明亮去世了。死因众说纷纭,有说是心肌梗塞,有说是遭遇意外。传奇的说法至少有两个版本:一说得罪了帮派被枪杀,一说偷情被捉刺死在床上。雪亮亲自去取的骨灰,“可怜啊,一米七八的大个子,竟没装满这十几公分的方盒子。”他同时带回最确切的说法:“没日没夜的喝酒,就为多卖几条毛巾。这下可好,人喝走了,卖再多毛巾又有什么用呢?”雪亮忍不住哽咽,随即涕泪泗流。但这并未影响其他说法的继续演进和流传。
淑芳的接棒从主动谋划突然变成被动救急,让她措手不及。她试图把销售队伍重调回当初,但这让她陷入更加不利的地位。短短几个月,新马泰市场跌入了冰窟。
这期间,明亮的老婆不止一次来找雪亮,哭诉孤儿寡母的难。雪亮自与前妻离婚后,儿子也不跟自己来往;明亮一脉虽有血缘,但自小在马来西亚长大,六岁就改了国籍,明亮一走,这一支也成了流水浮萍。雪亮还是给了五十万安家费,弟媳虽然嘴上不满,却也没再纠缠。但淑芳很不爽,“正缺钱用钱的时候,还这么大方,你可真是慈善家!”弟媳拿到钱的第二天就投奔儿子去了。淑芳感觉受到了莫大的欺骗和侮辱,咬牙切齿,一个月没让雪亮碰。
银行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他们迅速撤回了过桥资金。尽管雪亮刚开始并未在意,直到几家银行一齐出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一时之间哪里有解决办法?很快各种诉讼接踵而至。淑芳就知道那五十万不能给。雪亮气哼哼地说:“就那点儿钱能解决什么问题?”但他内心不得不认可淑芳的说法。
“蚊子腿也是肉,现在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节约开支,厂子活不下去,一切都是妄谈。”淑芳催着雪亮跑电力局撤了专线,又跑村里停缴了村民水费。“他怎么能擅自做主!不怪明亮说他是被狐狸精蒙蔽了眼睛!简直连良心都被吃了!”村民们对于自己的显摆优势被剥夺表示极大不满,甚至集结上访。县里对此也表示了极大不满,认为这严重影响了地区安稳。很快,生态环境、市场监督、劳动保障……各个部门接踵而至。雪亮不堪其扰,只好带着淑芳躲去省城了。厂里干部职工一样不堪其扰,但总有会来事的,备着好酒好菜好生招待,竟然相安无事。
雪亮和淑芳的旧事随时会被翻起。街头巷尾扎堆儿的人,更是带着解恨的口气,描述得更加细致和精致,听者哈喇子坠着打提溜,落到地上砸出水汪汪的坑。如果突然看到雪亮的四个圈出现,他们又巴巴地望着,直到车轮子慢下来,年长者就赶紧站起身迎上去,丢掉夹着的卷烟,一边从内口袋摸出硬挺的盒烟,一边奔到车窗前,弓着腰,笑嘻嘻地递上去。雪亮摇下车窗,对他们打一声招呼,扬长而去。然后他们就直起身,把烟盒塞回去,昂首挺胸地讲起和雪亮的交情,当然少不了他小时候的各种糗事。听者和讲者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厂子竟然不温不火地活了下来,虽然员工不到鼎盛时的五分之一。这出乎淑芳的意料,“看来现在国外市场的确已经不行了,我们必须出口转内销。”雪亮无力干涉太多厂子的事,他支持淑芳的想法,更支持她的决定。她年轻,想做事,雪亮认可,让她放手干——毕竟,最近他的身体出了状况。
医生说让他放松心情,不要太过担忧。但同期的病友告诉他这是富贵病,“不是谁都有资格得的。”雪亮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觉得很新奇,很好笑。但他确实笑不出来—— 一个月换一次骨髓,顶淑芳一年的工资。这尚可以接受,但那种疼痛实在是难忍,简直要命。淑芳专门雇了保姆和医护来照顾他,但自己还是保持每两天一次陪伴,周末基本上全陪。起初大家以为他们是父女,也有人认为是老板和秘书的关系,当大家知道他们是夫妻之后,纷纷羡慕。这让雪亮很受用。虽然医生一再强调让他保持乐观心态,积极抗病,但看到身边的病友陆续消失不见,他的内心总会泛起波澜。他跟淑芳是不可能有孩子了。他嘴上不说,但心里很清楚。公司的运转离不开淑芳,如果可能的话,他想让儿子也参与经营管理。他安排律师很快做好了法人变更手续,算是把毕生产业交付给了淑芳。但淑芳看到他的遗嘱,忍不住大发雷霆。她斥责雪亮没有良心,“你生病他们来看过你一眼吗?我在厂里拼死卖命,他们坐享其成,这对我公平吗?”她近乎歇斯底里。雪亮躺在病床上,疼痛扭曲着他的脸,汗珠子顺着沟沟壑壑艰难流淌,直至脑下一片汪洋。淑芳摔门而去,他想叫,奈何身体僵直,四肢无力,只有呼的气,不见吸回去。
消息很快传到雪亮前妻耳朵里,“她是现任妻子,分割遗产没啥说的;你是儿子,也是合法继承人哪。凭什么只能便宜她一个狐狸精!”于是她联合了娘家人,一起找淑芳讨公道,医院堵不到就到厂里堵,一时间把淑芳搞得焦头烂额,没时间也没精力打理公司事务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雪亮不得不把她们叫到病床前劝和。淑芳向巨才诉委屈,巨才反倒哈哈大笑,劝她“只管答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淑芳对比了财务数据,医疗支出是最大的负担。她私下找医生询问,医生说得也客观:“这个病本就是个富贵病,好也不会彻底,只是看能拖多久——估计也就一年时间,不会超过一年半。”一年时间,说长不长,但花销可是一两百万哪。巨才建议她领回家照顾,最少能省几十上百万。淑芳不知道他怎么算的账,但还是照做了:她先雇了一个医护型保姆,说好的月薪四千五。试用了一周不合适,换了一个年纪大些的,薪水只要三千。过了半个月,又换了一个两千二百块钱的农村来的姑娘。淑芳笑眯眯地对雪亮说:“看我待你多好,专门给你找个年轻姑娘服侍你,幸不幸福?”淑芳站起身往外走,嘴里不紧不慢地说着:“最近我要专注打理公司业务,要不然你这医疗费都付不起了。”她转头微笑的脸,很快被病房门掩盖。雪亮看着淑芳笑,陡然觉得阴森可怕。小姑娘可不懂这些。她笨拙地抱着雪亮擦身子,不时会把他从肩膀上滑下去。
雪亮最终还是没能熬过下次一换髓。
淑芳指挥几天前安排好的车稳稳开到医院,雪亮早已僵冷了。医生把他推进太平间,嘱咐淑芳尽快办理殡仪。“落叶总要归根吧。”淑芳叫来雪亮的儿子,语重心长地教育他:“虽然你们父子关系不好,但他毕竟是你亲爹。总不能眼睁睁看他躺在这里不管不问吧?你也老大不小了。”淑芳看着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儿子”,他木讷无言,双手局促地在膝盖上搓来搓去。“要不,”淑芳微微笑着,带着小妈的温暖说:“回家跟你妈商量商量?”他听着她的声音暖暖地钻进耳朵眼儿,面红耳赤,头垂得更低。淑芳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哆嗦一下,踉踉跄跄站起身出门回去。
淑芳由他们商量去,结果等了两个月还不见回复。时间拖久了,停尸费也是问题。雪亮前妻终于带话来:“本来雪亮的祖坟也是乱坟岗,认不认祖,归不归宗,都无所谓。何况,他抛妻弃子跟你这个狐狸精混在一起,还有什么脸再见祖宗!”一个粗俗的村妇婆婆,讲出来的话竟然这么恶毒,简直把淑芳的肺要气炸了!她在電话里对巨才说:“恨不得买个机关枪把这个老太婆突突了。”她边说边把牙齿咬得咯吱响。
拉锯战扯来扯去,搞了一年多,眼见停尸费都花了十来万。但淑芳自己确实也处理不了。实话说,虽然厂子在她手里,但她户口毕竟在京城,即便冠着夫妻之名,也犯不着夫随妻葬——你以为一块墓地便宜吗?那毕竟是天子脚下。“何况你们这对半路夫妻,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巨才在电话那头轻飘飘地说,淑芳在电话里这头咯咯地笑。
医院实在跟他们耗不起,多次通过村里、乡里做工作,甚至施压,希望能把遗体早点儿挪走。但两边一个比一个犟,谁也不理不问。医院能怎样?还能雇个车拉到他们院子里悉听尊便?再说了,拉给哪个?他们自己都扯不清。没办法的办法,医院只好起诉。法院也不好下结论,只给判了一个不偏不向的结果:双方共同承担停尸费,庭外协商谁领尸。
巨才建议淑芳不要再拖,该考虑速战速决了。于是他们进行了最后一轮谈判,最后达成的协议是:尸体由雪亮的儿子领走处理,淑芳承担百分之六十的停尸费,前提是他不参与厂子任何事情。
这下,淑芳彻底坐实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谋权篡位的狐狸精”的名声。这是村里人一致的看法,当然也包括村干部——要知道,光是切断专线供电和断了村民水费这两项,就给他们制造了多少麻烦!这女人,早晚遭报应!
却没想到,关键时刻“文化人”起了关键作用。巨才在一次“百忙之中抽空回来”后,同淑芳一起宴请了全村老少五百来口,当然也包括雪亮家的。全村人连吃带喝临走拿,搞得比淑芳竖字那次还热闹。第二天上午,村干部就带着几个有声望的老人一起到雪亮前妻家里,喝杯水的工夫,村长帮淑芳拿了主意:“停尸费淑芳出八成,你们出两成,赶快把尸体化了入土为安。”雪亮前妻想了想,省一两万块钱呢。满口答应。村长接着拿主意:“厂里的事,随他们搞,你们不要管,也不要问。”亏成那熊样,他们能有什么意见?只要他们不受银行贷款的牵连就已经是烧高香了。
雪亮的葬礼终于在他死后一年零六个月之后顺利进行。作为儿子为表孝心,专门请了吹打班子,热热闹闹唱了三天三夜。
这段时间里,淑芳也没闲着,她跟着巨才到处跑投资。在雪亮下葬后的第二百五十天的时候,他们见到了一个一直没约上过的湖北老板。巨才再次说起那句话:“淑芳绝对是个人才,就看你怎么挖掘了。”但湖北老板对淑芳不感兴趣,干干脆脆花五百万把厂子收购了。他给村里交租金,却从来不说包水电费的话。
两方交接的时候,巨才本想对他吹捧几句。不料这老板根本不好这口,他伸手就制止住了巨才,神神秘秘地说:“我买这个厂,也是受友人之托。他在马来西亚做得风生水起,这点儿钱不算什么,毛毛雨吧。”巨才心头一震,淑芳说可能是以前的合作商吧。
湖北老板接手后依然做纺织生意,只是专攻防护衣之类的;后来又上了做口罩布的机器。就在大前年,不到两个月挣了大几千万。现在听说厂子又要转型,具体做啥谁也不知道。 管它呢,跟我们没半点儿关系。
不过,“就算雪亮还在,也好不到哪儿去!”父亲又叹了一口气。抱怨归抱怨,水电费还是要乖乖交的,总不能眼瞅着庄稼苗被太阳烤焦吧?
收费点就在工厂旁的彩钢房。父亲手里攥着一沓百元大钞,趿拉着狰狞的漆皮胶靴,吱吱呀呀叫了一路。经过巨才文豪题的碑时,他突然咽里一阵泛痰,顺口就啐了出去。
那痰正好落在“功德”兩个字上。然后,缓缓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