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弗兰克·莫莱蒂以自己的世界文学理论为依托,创立了远距离阅读的文学研究方法。远距离阅读反对文本中心主义的细读,力图通过量化式的图表分析挽救被中心文本和经典文本遮蔽的边缘文本。此种研究方式并非是简单的抛弃文本意义的定量研究,相反,它是莫莱蒂为了把握世界文学整体、抵抗文学霸权的跨学科研究方法。
【关键词】弗兰克·莫莱蒂;远距离阅读;定量研究;文类;霸权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1-005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1.018
在世界文学理论研究中,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着一个未竟命题:拯救边缘文学。此前的文学家大多循着传统的文学研究范式,不断地发掘被忽视的文本,阐发它们的意义,力图使之迈入世界文学殿堂。然而随着网络时代、多媒体时代的来临,随着计算机技术的日新月异,人文科学研究是否有必要吸取自然科学成果的这一点内容也开始逐渐被文论家们提上日程了。而在世界文学研究中,此类跨学科研究便是莫莱蒂思考“如何拯救边缘文学”的一次开创性的实践。
一、远距离阅读的诞生语境
(一)拯救边缘文学的世界文学观
莫莱蒂指出:“研究世界文学的雄心越大,与文本之间的距离就应当越远。” ①可见,远距离阅读理论是莫莱蒂针对他的世界文学理论体系所创立的。
莫莱蒂认为:“世界文学从来都不是一种文学类型,而毋宁说是一种文学权力机制。” ②基于此,他对这种文学权力机制做出了“中心/半边缘/边缘”的划分。这种划分意味着世界文学的权力机制是不平等的,并且是以西方为中心的。这便是远距离阅读的根本出发点。正是由于世界文学体系是一个不平等的权力机制,对于边缘地区的文学的重视才被视为研究的首要任务,而远距离阅读恰好是带着一种“综合”的视角去审视世界文学体系中每一个版块的文学,它借由一种抽象整合的思维试图去统摄世界文学体系中的所有文学类别。然而与此前的后马克思主义世界文学理论家一样,在世界文学体系中打破不平等、拯救边缘文学似乎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莫莱蒂对于不平等状况的描述却印证了远距离阅读的不可替代性。
在《文学屠宰场》中,莫莱蒂论及19世纪英国小说中有大部分“殒命于学校、市场、盲目的经典制造者等屠宰者的屠刀下” ③。同时他又在《图表、地图、树形:文学史的抽象模型》一书中谈到了19世纪英国小说的实际出版数目远远超过文学史上所记载的数目,他提到经典小说的数目“远不足实际出版的1%” ④,根据推算,“当时出版了20000部、30000部,甚至更多的小说” ⑤。这两个例子首先告诉人们莫莱蒂在《世界文学猜想》中所指的边缘文本还不仅仅是传统后殖民主义理论意义上的边缘地区的文本,而指的是任何被主流话语和经典文本所淹没的文本。其次,莫莱蒂在文本中引用的诸多数据无一不指向这样一种观点:世界文学应当是一个量的总和。面对数量如此庞大的文学,新的世界文学理论研究若要成功,就必须采用新的观念和方法。这就是远距离阅读。此外,既然是以量为出发点,那么与之相配适的定量研究自然就成了远距离阅读的一个重要维度。
(二)对以细读为代表的文本中心论的反拨
莫莱蒂指出,以抽象综合的方式研究文学形式的远距离阅读是对以具体单一的文本为审视对象的文本细读的反拨。他认为细读(close reading)是一种直接面对文本的文学研究。“细读像是一种神学的礼拜——庄严肃穆地膜拜那些极为少数的文本——但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与魔鬼订立契约;我们知道如何阅读文本,但现在我们要学会如何不去阅读它。” ⑥
不难看出,莫莱蒂意欲追求一种“撇开”文本的阅读理论。在细读中,阅读行为像是对上帝的朝拜,其对象是一元的,它势必导致对于其他文本的忽视。如果认为细读的对象也可以是多元的,这依旧是有限的,它无非是在一定量的限度之内所展开的。所以莫莱蒂才说经典小说还不到出版小说的1%。因此,所谓的细读“多元化”无非是在原先的基础上扩大了有限数量的文本,在“万神殿”中增加了人数而已,其本质仍是一元的。所以莫莱蒂认为,细读无法完全捕捉经典文本之外的非经典文本或边缘文本的,远距离阅读作为“近距离阅读”——即细读(close reading)的反面就可以成为一种新的阅读理念。
更进一步地说,远距离阅读所针对的还不仅仅是“细读”这一具体的由新批评所提出的阅读理念和方法,它所反对的是以往所有的文本中心论。文本中心论以文本为文学研究的主要对象,其对象是单个的、具体的。这样看来,虽然细读是文本中心论的代表,但文本中心论已经远远超出了细读的范围。因此,总的来说,“远离文本”既是莫莱蒂对于细读的扭转,又是他提出远距离阅读理论的必要前提。
二、定量研究与文类研究:远距离阅读的两个要素
(一)定量研究:远距离阅读的研究方法
为了拯救数量庞大的边缘文本,远距离阅读采用定量研究的研究方法。定量研究是与定性研究相对的一种研究方法。定性研究一般为人文科学所使用,这种方法旨在“对一種实体的性质和过程的强调” ⑦,“其含义不能通过实验来观察,也不能以量、数字、强度或频率来测量” ⑧。定量研究则强调数据的重要性,它一般为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所青睐。莫莱蒂的定量研究主要落实在其对于数学模型的使用上。
在《图表、地图和树形:文学史的抽象模型》中,莫莱蒂提道:“在旧的领域,一个新的研究对象意味着:不是具体的、单个的作品,而是一个人为建构的三重奏——图表、地图和树形——在这之中,文本被有意地简化和抽象化。我把这种类型的方法称作远距离阅读。” ⑨图表(graph)是定量研究中所使用的一个意涵较为广泛的概念,在莫莱蒂的研究中,它主要包括曲线图和柱形图两种,并且尤指曲线图。在《图表》的第6页中,莫莱蒂呈现了一幅从18世纪初到20世纪末这一段时期内各国小说出版情况的曲线图。该曲线图的横轴为时间轴,纵轴为小说出版的数量。类似的曲线图在莫莱蒂的著作《图表》中还有很多,他试图借助由统计学方法得来的客观数据以及建立在这些数据之上的图表,将传统文学史研究中被忽视的部分纳入研究视野。由于传统的文学史研究大多建立在单个或少数几个突出的文本之上,它们构成了文学史的主流话语,压制着其他边缘文本。而在莫莱蒂的数据分析中,一切的主流文本都消弭在了模型和同质化的数之中,以另一种意义阐释的方式被考察。于是在这种情况下,数量庞大的边缘文学便有可能借助这种新场阈使得自己在此前被遮蔽的意义显现出来。
但是莫莱蒂的图表法也存在较为明显的缺陷。仍以《图表》第6页的小说出版曲线图为例,发现单从小说出版的数量去考量小说的兴盛状况是远远不够的,其结论过于简单。量化研究必然要求多个变量,这意味着除了小说出版的数量以外,还一定存在其他的自变量影响着作为因变量的小说兴盛状况。这一点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中量化研究的发展规律是一致的。因为一旦采用量化的方法,随着研究的深入,对于数据复杂性和全面性的考量也一定随之不断地进步。也正因为如此,定量研究对于质的忽视才可以被相对的包容,或者说被不断地完善和修补,这也是今天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能够在学科分野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原因。而莫莱蒂的图形都十分简单,其对于量的深入远远达不到质的结果。诸如“兴盛状况”“衰落状况”这样的字眼被标识在了仅有出版数量作为纵轴的图表上,这显然是一种由简单的量得出复杂的质的缺乏科学性的研究。
除了曲线图以外,地图(map)和树形图(tree)也是莫莱蒂定量研究的模型,它们同曲线图一样暴露出简单化的缺陷。“他(莫莱蒂)坦承自己只是在这方面迈出了一小步,未来的路还很长。对他而言,具体结论不可避免地存在缺陷,但目前方法就是一切。” ⑩这意味着莫莱蒂自己也意识到了目前的定量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但这一尝试却是有突破性意义的。
(二)文类:远距离阅读的研究对象
文类成为研究对象是定量研究的必然结果。莫莱蒂在《世界文学猜想》中对远距离阅读的研究对象作了初步设想:“远距离阅读允许你集中在比文本更小或者比文本更大的单元上:技巧、主题、修辞或者体裁和体系。” ⑪他在这里摆出了两种对象——更大的或者更小的单元。更大的指体裁,是通常意义上的文类,即在分类学或逻辑学意义上相较于文本的上位概念(属概念)。例如爱伦·坡的《玛丽·罗热疑案》《莫格街凶杀案》和《失窃的信》这三部小说,从它们自身的角度来说都是文本,即三个独立的、特殊的文本,但它们又可以被归入到一个属概念——侦探小说之中,然后侦探小说作为一个新的下位概念(种概念)又可以同其他类型的小说被归入到小说这一范畴之中,如此层层递进。“更小的单元”这一表述容易引起误解,让人以为这与莫莱蒂反对文本细读是自相矛盾的。但此处的“技巧”“主题”和“修辞”也可以按照体裁的概念去处理,即作为类概念的“技巧”“主题”和“修辞”。因此“文类”在莫莱蒂这里不能简单地等同于“体裁”,它泛指一切超出单个文本的类概念。由于莫莱蒂在研究中主要关涉“更大的单元”,因此本文只选择体裁的例子阐发文类研究。
例如,若要考察18到20世纪欧洲小说的出版状况,则必须将小说这一类概念当作研究对象。同样地,在地形图中,通过研究文类的量变和空间变化,丰富的数据和有价值的结论才能够被得出。问题是,单一的文本不是也可以成为定量研究或数学模型的对象吗?例如只考察《圣经》在中国的出版状况和流通情况。从理论上说,这也是可行的,但这类研究的结论容易走向单一化,而难以具有普遍性的意义。换句话说,文本中心论又“回来了”。虽然有关《圣经》传播的研究是一个文学的外部研究,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文本中心论的文学研究,但它的关注点却仍然是一元的。这同样与莫莱蒂的初衷相违背。无论是研究《圣经》的传播,还是《天路历程》的传播,还是《上帝之城》的传播都只能分别解决自己所在场域的单一文本的影响及意义问题,而这些研究永远也无法客观、彻底地说清“基督教文学在中国的传播和影响”这一宏观性的命题。并且,即便是继续加长《圣经》《天路历程》《上帝之城》这一名单,也无济于事。在莫莱蒂这里,只有通过“类”(文类研究)和“数”(定量研究)的结合,世界文学才能被完满地实现。因此,跳脱出单个文本,将“基督教文学”划分为诸多不同的文类,再加以数据的支撑,就能在某种程度上更好地解决普遍性意义的问题。但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也随之出场:如何将单一的、异质性的文本归入同质的类之中?换句话说,划分文类的标准是什么?
在《现代史诗》中,莫莱蒂提道:“以浮士德为例,它是什么?如其作者所说,是一部‘悲剧’?一个伟大的哲学故事?还是一本抒情集?谁能确认呢……《尼伯龙根的指环》是悲剧、歌剧还是神话?” ⑫总之,在划归文类时,对于作品的诸多不同的定性都是值得考虑的。不同的文类划分意味着以其为对象的研究所带来的意义也不同,因为并不存在一组客观实在的纯粹的文类供研究者直接使用。到这里,人们发现定性研究的要素已经掺杂进来了。文类研究暴露出的问题促使远距离阅读必须寻求一种定性研究与定量研究相结合的研究方式。
事实上,莫莱蒂尽管重视量化研究,但他从未断言量化研究可以取代传统的文学研究。恰好相反,他只是希望利用图表将定量研究和定性研究结合起来。“定量解决‘是什么’的问题,阐释解决‘为什么’与‘怎么样’的问题。” ⑬
三、反抗文本霸权的一次跨学科研究的尝试:
远距离阅读的意义
莫莱蒂为了建构自己的世界文学理论体系,提出了远距离阅读的文学研究观念,其直接意义就是以量的方式直接将那些被主流叙事所淹没的边缘文学呈现出来。作为一种研究方法,远距离阅读在一定程度上抛弃了细读法,认为以文本为中心的阅读只关注少数文本,是对多数文本的压迫。另外,远距离阅读借助定量研究方法,将研究对象从文本扩大到文类,以一种宏观的视角观照文学史,使得新的意义在量中得以出场。这是莫莱蒂跨学科研究的一次伟大尝试。
自启蒙运动以来,哲学家对于数的批判层出不穷,其中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尤为深刻。“启蒙思想家利用一种图式使世界数字化” ⑭被认为是理性走向野蛮的根本逻辑。但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这种批判却不适用于莫莱蒂。首先,莫莱蒂并未否定活生生的文本是诠释文学艺术作品的最佳形式,也是文学意义的根本所在地。其次,面对着中心—边缘的世界文学权力机制,他不得不暂时“丢弃”活生生的文本,转而面对一堆干巴巴的数字。因此,远距离阅读绝不是启蒙辩证法的倒退,恰好相反,它是启蒙辩证法的又一次辩证演进。在莫莱蒂这里,量化分析关注的是不易被霸权所控制的文类数据,通过这种数据研究,他才更有可能完成世界文学体系的建构。“数字化”和“图式”在莫莱蒂这里也并非暴力,而是拯救边缘文学的一条权宜之计。不過另一方面,远距离阅读理论仍然处于起步阶段,过于简单的图表使相关的研究缺乏说服力和科学性,并且定量研究中暴露出的不足及其如何与定性研究相结合等方面的内容,都是值得进一步探索的。“他(莫莱蒂)也坦承自己只是在这方面迈出了一小步,未来的路还很长。” ⑮
注释:
①⑥⑪Franco Moretti,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
Christopher Prendergast,Debating World Literature,
Verso,2004,第151页。
②张永清、马元龙:《后马克思主义读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
③④⑤⑦⑧⑩⑬⑮高树博:《远距离阅读视野下的文类、空间和文学史:弗兰克·莫莱蒂文论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3页,第23页,第23页,第35页,第35页,第45页,第43页,第45页。
⑨Franco Moretti,Graphs,Maps,Trees:Abstract Models for a Literary History,Verso,2005:1.
⑫Franco Moretti,Modern Epic:The World-system from Goethe to Gracia Marquez,Verso,1996:1.
⑭Max Horkheimer,Theodor W.Adorno,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Philosophical Fragments,translated by Edmund Jephcott,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4.
参考文献:
[1]Franco Moretti,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C].Christopher Prendergast,Debating World Literature,Verso,2004.
[2]Franco Moretti,Graphs,Maps,Trees:Abstract Models for a Literary History[M].Verso,2005.
[3]Franco Moretti,Modern Epic:The World-system from Goethe to Gracia Marquez[M].Verso,1996.
[4]Max Horkheimer,Theodor W.Adorno,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 Philosophical Fragments[M].translated by Edmund Jephcott,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
[5]高樹博.远距离阅读视野下的文类、空间和文学史:弗兰克·莫莱蒂文论思想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6]张永清,马元龙.后马克思主义读本·文学批评[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作者简介:
周亦敏,重庆师范大学2021级文艺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文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