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敦,原名张东旭,80后。曾出版短篇小说集《兽性大发的兔子》。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晋中信息学院创意写作教师。
作家陈小手的短篇小说《渡渡鸟》,发表于《收获》2023年第4期,读过一遍,先被其语言吸引,读第二遍,感觉故事也不错,人物有特点,触及人性的幽深之处。
先简短说下这篇小说的语言。陈小手的语言风格是句子短,造句和断句的方式很独特,形成一种陌生的腔调,读过两三段,渐渐适应,慢慢跟上叙事的节奏。他还善用象征和比喻的手法,比如开篇第一句,“我抱着一棵小树,在暗夜中来回走动”。从后文可知,小树其实是“我”的儿子。第一段最后一句,“终于,小树睫毛闪动,眼神飘忽,在嗡嗡环绕中,夜鱼一样向海底沉去”。又将儿子比作鱼。后面的描述,又围绕这个“鱼”展开。
为何要在哄孩子睡觉这件事上大费笔墨?还是和整个故事有关。在后面的故事里,孩子是至关重要的元素。主要人物的行为,都围绕孩子而展开。而且,从浅层的意义上讲,这个故事表达的是育儿焦虑的问题。
我喜欢语言风格强烈的小说,更容易读进去。我发现,习惯用短句子的作家,往往较为看重小说的故事性。这只是一种感觉,当然很不准确,不必争论。我想说的是,写小说要不要看重故事性?这当然要取决于作家本人的写作目标、预设的读者群体,以及个人的喜好。最近在各家期刊读了很多青年(三十岁左右)作家的小说,感觉很多青年作家并不热衷于讲述一个好故事,他们秉持着“形式即内容”的原则,写出了一篇又一篇的光鲜之作,而严肃小说该有的,比如对人性的探幽,以及对社会的追问,都被排斥在表达范围之外。我甚至有这种错觉:在他们的认知里,小说的故事性与文学性是矛盾的,故事性強了,文学性就弱,显得不够高级。这些青年作家的文学素养极高,一旦谈论起小说来,头头是道,定然无人会否认故事的重要性,而一旦进入创作现场,或沉迷于奇幻氛围的营造,或执着于日常琐碎的描述,或迷失于情绪的丛林,不一而足,全都游离于好故事之外。
不可否认,青年作家们的写作有很强的创新意识和动力,可现实却是,我们受困于狭窄的文学视野,重复着前辈作家们反复操练过的写作套路,还以为是标新立异。对此,《故事》的作者罗伯特·麦基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前无古人’这个说法很少能名副其实。准确而言,这恰恰暴露了作家的无知:他在决定下笔之前,对其他作家此前所做过的一切一无所知。通常的结果就是,标新立异的强烈欲求往往导致细枝末节的奇诡,反而会削弱故事的讲述张力。大多数对创新的探索之所以会失败,就是因为它们实际上不过就是过去熬剩的一锅陈腐的老汤而已。”
麦基还认为,真正的创新应该是内容上的创新,而不是用新的技巧去完成旧的内容。在文学艺术方面,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原创性可谓惊世骇俗,那时因为这些作品揭示了新的主题,让我们看待生活的眼光变得不同了。可是,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我们难以再发现新的主题。好在,这世界对好的故事永远有着强烈的需求。
回到青年作家陈小手的《渡渡鸟》上来,我认为这篇小说用风格化的语言讲了一个好故事。这个故事可以概括为:从前的女神找到我,希望从我的儿子身上获得安慰,让我的生活掀起波澜。故事看似简单,其中人物却有着复杂的内心世界,人物之间的情感冲突较为激烈。情感冲突,是一个故事成为好故事的基础。
我觉得,好故事还要有很有趣的创意。如果《渡渡鸟》只是写一对男女旧情复燃,那就是毫无创意可言。陈小手的创意就在于他写出了一个女人怪异的心理和行为:她在旧情人的孩子身上寻找到情感的寄托。
故事开始,“我”收到当年的女神的信息,二人在失联多年之后终于建立了联系。女神提出见面,“我”答应下来。我们先分析一下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心理状态。男人获得从前女神的消息后,内心肯定无法平静,因为他曾经爱过她,爱得很深刻,却总被她轻而易举地躲闪开,遗憾和苦闷,肯定是有的,至少有一大堆,埋藏在心底。时隔多年,俩人再次见面,会发生什么?这是个情节的十字路口,作者有多种选择,让后面的故事朝不同方向发展。
好的情节往往来自微妙的人物关系。一对男女见面,如果他们是相爱的情侣,关系很正常,就很难发生有趣的事。《渡渡鸟》中男女主人公见面的情景,因有复杂的情感做支撑,很吸引人。这些年来,女主人公到底经历了什么,陈小手做悬念处理,这也是讲故事的技巧。接下来,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女主人公说她失去了儿子,想看望一下男人的儿子,以此慰藉受伤的心灵。这个“情感困境”是作者的创意,让故事超出了旧情复燃的套路,向另一个方向驶去。“我”的前女神,一心想看看“我”的儿子,这种事是不是很别扭?别扭就对了,别扭的事才是值得写的事。
故事再往前推进,女主人公终于看到男主人公的儿子。事件的高潮发生在“我”家的客厅里。女主人公的怪异行为引起孩子姥姥的注意,阻止她继续与孩子玩耍,“我”的爱人也到场,抱走了孩子。于是,这就形成了整篇小说中最好的场景:“我”的岳母、爱人和孩子全都躲进卧室,“我”和从前暗恋的女神坐在客厅里,全都引而不发,就这么对峙着。我觉得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戏剧性场景,所有人的情感都交织在无声的空气中,张力十足。写出了这一幕,我觉得这个故事已经完成了一多半。
我始终认为,人物即故事,故事即人物,也就是说,一个好的故事和有深度的人物形象是相辅相成的,彼此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
我曾让学生们阅读《渡渡鸟》。课上讨论时,有学生讲,读这篇小说感觉很生气,因为男女主人公都不是好东西。男人有老婆孩子,还和前女神拉扯,暧昧不明。女主人公简直是个神经病,未婚生子,失去孩子后企图从男人的孩子身上求得慰藉,还异想天开地提议,让男人离婚,带着孩子跟她生活,组成一个三口之家。我能理解同学的心情,因为若从传统道德判断,男女主人公多多少少是有问题的,有出轨越界的嫌疑。
一个好作家,往往会自觉地呈现生活中被遮蔽的景观,挖掘人性中幽深的洞藏。这应该是严肃的文学作品最有价值的一面。至于社会道德,我认为万不应该成为评判文学作品的标准。如果以道德为标准评判文学作品,那是非常可怕且危险的事。
具体到《渡渡鸟》这篇小说,陈小手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不常见的女性形象:她行事风格与众不同,像风一样难以捉摸,虽然有些许不够道德的感觉,但我们应该能够理解,她所代表的,不正是生活中那类不肯被俗世的规则和平庸的爱情所束缚的女性吗?她们是特立独行的文艺女青年,做了母亲后,却被母性绑架了自我,做出了一些看似乖张的事。所以说,这个女人的形象是独特而有内涵的,我能理解她的存在。如果在阅读中,我们能放下道德判断,从文学和人性的角度去体验小说中的人物,会有更美妙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