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阵子,我的睡眠很差。入睡的过程曲折漫长,好不容易睡着,风吹过洗手间时的气流回响、窗外闪过的一束车灯,都能迅速把我从睡眠的海洋里唤醒——我总是漂浮在海面,无法沉入水下。有时候,老婆的小呼噜也是破坏我睡眠的元凶,尽管那与她这些年来的呼噜没有任何不同。
好几个晚上,我都在另外一种声音里醒来。它神秘、孤独,又婉转,像是从遥远的天际飘来。我侧着耳朵谛听,似乎是口哨声,《阿里山的姑娘》。哪有半夜吹口哨的?我怀疑这是睡眠不足导致的幻觉,便抬手在老婆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她嘟哝了一句什么,翻过身子,继续睡觉。我经常这样,趁老婆熟睡之机,在她的屁股上、肩膀上,或者身体的其他部位,拧一下,掐一把,力道控制在不至于让她疼醒的程度。这是她应得的。谁让她总是把自己当成这个家庭的救世主,在我面前发号施令的?当然,老婆醒着的时候,我是断然不敢下手的。别说动手,连跟她大声说话我都要考虑一下。这并不是因为我怕她,而是因为我的经济收入与她相差太大。关于这一点,后面我还会做补充说明。
我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这是口哨声,确凿无疑了。它从哪里来?何人所为?为何在此时吹响?但这些念头只是在我的脑海里倏然而过——我的大脑困倦混沌,没有能力思考。我听着它,又迷糊了过去。我一直想做一个梦,与远方有关的梦,比如高山、大漠、草原,以及朗月与疏星,但一直没有如愿。出现在我梦里最多的是矗立的高楼和幽暗的密室。我在高楼之下,或在密室之中,它们对我形成巨大的压迫,仿佛下一秒就会朝我倒下来,或者收缩、裹紧,将我挤压成肉酱。我大汗淋漓,却无处可逃。
这天晚上同样如此。我又從迷糊中醒来,对着虚无的黑暗发呆。时间快到五点,我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了。口哨声分明已经消失了,《阿里山的姑娘》的旋律却依然在我耳边回响。它也像一个梦,我倒希望它真的是梦。
从前,我很羡慕别人会吹口哨,自己却一直学不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肺活量不够。后来,我买了一把口琴。我会用它吹几首简单的曲子,《妈妈的吻》《十五的月亮》《少年壮志不言愁》之类的。可惜高中毕业那一年,它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来广东后,我在很多工厂打过工,忘了是在哪间厂,有个工友送了我一只口琴。他在口琴盒盖的内侧写了四个字:天籁之音。后面还有落款:单银珠赠,一九九八年八月。
我完全忘记了他的模样,也忘了他为什么要送我口琴,要不是那一行字,我肯定会忘记他的名字。我真的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交过这么一个朋友。我很少用到这只口琴。有一次,我在整理物品时,翻出了它。
爸爸,这是什么?儿子好奇地问,他应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乐器。
我说,口琴。
儿子又问,它是干什么用的?
我把口琴放到嘴边,吹出一串《康定情歌》的音符。多少年没碰过这玩意儿了,我居然还能大致记得这首歌的曲谱,吹得很像那么回事。儿子愣愣地听着,似乎不敢相信我还会这一手,这让我很是受用——这孩子随他妈,很多时候都不太拿我当回事。
儿子的表现给了我鼓励,我接着吹奏,吹着吹着,眼角居然潮湿了——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时老婆回来了,她循着声音走进房间,包还挎在肩上,倚在门框上看着我——她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打量我了。老婆脸上的表情很古怪,像吃惊,又像是不屑,这让我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吹下去。
饭做了吗?老婆发话了。她语气飘忽,但又不容置疑。不等我回答,她就转身出了房间,还扭了一下腰肢,风情万种的样子。我一下子就泄了气。
该说说我和我老婆了。我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好介绍的,男,汉族,身无长技,在一家小文化公司混饭吃。该浓墨重彩出场的是我老婆。她供职于深圳本地一家知名的保险公司,做到了资深主任,月收入是我的三倍还多。经济收入决定家庭地位,我对此深有体会。老婆经常对我说,马东,咱们家女主外、男主内,我负责赚钱,你把家庭照顾好,把贝贝的功课辅导好,就是对咱们家最大的贡献。虽然一直对自己的家庭角色耿耿于怀,我却无力改变。
老婆一直有一个梦想:换房子。我们住在一个年代久远的老旧小区,物业公司很不靠谱,把小区管理得一团糟。房子也很小,不到七十平方米。这套房子,还是老婆在做保险业务员时买的——那时候,我们的钱只够买这样的蜗居。我倒是无所谓,房子嘛,能安放下几具肉身就够了,住哪儿不是住,何况这是在房价快要上天的深圳。但老婆不这样认为,觉得住在这儿太憋屈,也有失她的身份。她想在南山或者宝安的某个新楼盘,买一套三居室。但是,即便我们把现在住的房子卖了,也付不起这样一套房子的首付。为了这个梦想,老婆拼命赚钱。每天,她都像打了鸡血一样,斗志昂扬地出门,和人谈业务,请人吃饭、喝茶、消遣……老婆在家里从来不喝酒,但有时回家,我能闻到她身上有股酒味。偶尔,老婆也会彻夜不归。有时候我想,为了签下保单,她会不会什么都做,比如,陪客人喝酒、唱歌、甚至……睡觉?每到这时,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种种不雅、刺激的画面。我知道这有失厚道,但又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一次半夜醒来,我点亮手机灯,仔细观察老婆,再次得出结论:她不过是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而且眼角早就有了鱼尾纹。直到这时,我才稍稍放下心来。
2
第二天早上下楼,我被谁拍了一下肩膀。回头一看,是邻居老方。他脸色有些苍白,朝我点了一下头。赶车哪?我照例跟他打了个招呼。嗯。老方说着,与我擦身而过。
上班时,我想起了昨天晚上的口哨。因为睡眠不足,我的脑袋里像有云山雾海。我要为一家房地产开发商规划中的新楼盘拟一条既能凸显楼盘特色,又朗朗上口,兼具诗情画意的广告宣传语,类似“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能让人过目难忘的那种。但我实在找不到灵感。不光找不到灵感,我还在格子间打起了瞌睡。主管打水时路过我的工位,不声不响地站在我的面前,盯着我。我的头一点,又一点,脑袋俯仰之间,我猛然感觉到身边有一个黑影,吓得一个激灵,呼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主管又盯了我两秒钟,面无表情地端着杯子往茶水间走去。我听见他吹起了口哨。
我就是在这时候想起《阿里山的姑娘》的。阿里山,多好的地方。还有很多好地方,比如云南,比如拉萨,比如北京,比如杭州……这些地方,我都没有去过。我几乎没有出过远门。老婆和我不一样,她到过很多地方——作为奖励,保险公司每年都会组织销售精英到全国甚至世界各地旅行。有一次,老婆从大西北归来,跟儿子讲起西北大环线七天的见闻和感受,说到茶卡盐湖,说到雅丹魔鬼城,说到鸣沙山、月牙泉,听得我只差流出口水了。老婆讲完,我问,你啥时候带我们父子俩去旅一次游啊?老婆看看儿子,又看看我,说,马东,出门是要花钱的。你觉得,咱们到了贪图享受的时候了吗?似乎觉得说得不妥,老婆又换了语气,说,等以后换了房子,你想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贝贝,你说是不是?老婆这样讲,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感到惭愧……
可是,《阿里山的姑娘》真的存在吗?如果没有,现在想起来,它的旋律为什么那么清晰?我甚至还记得它的婉转和孤独。这难道是某种神示?一整个下午,昨晚的口哨声都在我的脑子里盘旋。
这天晚上,我心里似有一种隐隐的期待,以至于比以往更晚才睡着。还没到凌晨两点,我就醒了。我竖起耳朵,除了老婆的呼噜,周遭一片寂静。就在我即将认定昨晚听到的口哨声不过是幻觉时,《阿里山的姑娘》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么神秘、孤独又婉转,像离我很远,又像近在咫尺——今天听来,它多了一份亲切。甚至,我觉得自己已经和它达成了某种默契。我想搞清楚它是从哪里来的。我悄悄爬下床,打开房门,又关上,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揿亮了电灯。灯光在阳台外面制造出一片稀薄的光雾。就在这时,口哨声戛然而止。怎么会这样?我又摁熄了灯,在黑暗中等待着。我期待口哨声再次响起,像是在等待它的主人履行某种约定。但是我失望了。等了半個小时、一个小时,《阿里山的姑娘》还是没有被吹响。难道,是我的唐突让事情发生了变化?天亮之后还得去上班,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沮丧地回到床上。奇怪的是,这次我很快就睡着了。不是迷迷糊糊,而是踏踏实实——也许,这天晚上我睡得像一个婴儿。
还好,事情并没有如我所想的那样。在接下来的每一天晚上,《阿里山的姑娘》都会在凌晨两点如约而至。我总在这个时刻醒来,躺在床上,听一会儿口哨声,再在它的声音里沉沉睡去。我的睡眠状况明显好转。觉睡好了,人就有精神。有了精神,灵感也跟着来了。我完成了那个房地产项目的广告文案,拿着它去找主管。主管正在打电话,他示意我关上门,我照做了。主管讲完电话,拿起我的文案,瞄了一眼,又把它放在桌上。
马东啊。主管开腔了。疫情还在发展,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我们公司的情况也不好,这个你也知道。接下来,公司可能要裁员,裁掉三分之一,大概只有二十个人能留下,每个部门都有名额。主管停下来,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裁员名单还没有最终敲定,但是大家都得有个思想准备。你是老员工,我先跟你通个气,回头我会跟同事们逐个通知。好了,你去忙吧。
这一整天,我都在想着公司裁员的事,直到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哥,我昨天回家了。爸这段时间一直胃疼,老是呕吐,人瘦得脱了形。我带他去医院检查,他不肯。他听你们的,要不,你或者嫂子回来跟他说说……
妹妹住在县城,平时照料两个孩子上学,有空就回老家看看爸妈。她总是报喜不报忧,二老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都是她自己带他们看医生,一般不会告诉我。现在她既然这么说,情况一定很严重——我想起上次打电话回家时,老爸的声音里透着虚弱,老妈在一边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我的耳边嗡嗡响,周围的空气开始凝结、变厚、变重,一层层朝我压下来。这时,老婆还没有回家,贝贝在他的房间里写作业,我正在厨房剥蚕豆——老婆喜欢吃卤蚕豆,现在正是蚕豆上市的时节。妹妹还在说话,我手里的一粒蚕豆掉在地上。我俯身把它捡起来,告诉自己要冷静。
怎么回事?你别急,先安抚好他们,我争取尽快回去。
老爸年轻时经常挨饿,落下了病根,不时犯胃病。以往,吃几天药也就止住了,像是拿糖哄住了一个爱哭的孩子,这次看来不行了。从妹妹所说的来看,老爸的胃是要和他算总账。我匆匆忙忙卤好蚕豆、做好饭,又抄起手机,打电话给一个医生同学,问他胃癌有什么表现。老爸的症状,与同学的描述高度吻合。打完电话,我呆坐在沙发上。门铃响了,我跳起来去开门,是老婆。她看了我一眼,说,怎么啦,公司里又有人欺负你了?我摇摇头。她说,那你干吗像黑脸包公?
吃饭时,我跟老婆说了老爸的事,还有医生同学的话。
她停下手里的筷子,说,你要回去?我点点头。她说,也好。我可能要升高级主任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好请假。
我说,知道。我一个人回去就够了,先看看情况再说。
老婆像是吁了一口气,说,辛苦你了。家里用钱的地方多,回头我给你转一万块,带老人去医院看看。告诉他们别老想着省钱,身体要紧。或许,情况不一定像你同学说的那样。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老婆虽然强势,但在这件事情上面,我觉得她还是蛮通情达理的。
我说,好,我明天就回,你放心。
放下碗,我就打电话给主管请假,把家里的情况说了。
主管说,马东……我跟你讲过了,现在情况特殊。你确定要请假?
我心头蹿上一股无名怒火,想对主管说:操你妈的,爱咋咋的!但最后我只是有气无力地说,确定。
3
我次日中午就到了家。老爸的情况,比妹妹在电话里说的还要严重。我进屋时,他软绵绵地坐在椅子上,眼神无光,脸色灰暗,衣服空荡荡的,像田间的稻草人——老爸本来就瘦,现在更是瘦得皮包骨头。我的心咯噔一下,喊了一声,爸。老爸的眼睛瞪大了,脸上显出吃惊的神色。他嘴唇嚅动,发出含糊的声音,看口型,似乎是在喊我。他的手抓上椅子的靠背,想要坐起来。我赶紧过去扶住他,说,爸,我回来了。我看到老爸的眼角泛着泪光。
老妈和妹妹从厨房出来,我和她们打了招呼。老妈眼睛有些浮肿,明显是哭过。但她强装笑颜,擦桌子、摆椅子。我进厨房端菜时,她又抹起了眼泪。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你爸今年七十三,可能熬不过去了。你好好跟他说,他要是愿意去医院,咱们就带他去看;他要是不愿意去,你也别勉强,生死都在阎王手里捏着,咱们谁也拗不过。
我说,我知道。老妈拿衣袖把眼泪揩干,说,不管怎样,咱们都不能拂了他的意。他这辈子,估计也没啥别的心愿了。晓得,晓得。我说。
老爸勉强吃了几口饭。我问起他的病情,提出明天带他去市里的医院检查。我告诉他,我有个大学同学,在市人民医院消化内科,正好可以请他看看。我刚说完,手机就响了,是老婆打来的。她问了我几句,又说,你把电话给爸。我站起来,走到老爸身边,把手机贴到他的耳畔。我听不清老婆说了些什么。过一会儿,老爸就嗯一下。最后,我听到老爸说,不去。他的声音依然虚弱,但是有一种不由分说的坚定。说完,他抬起手,把耳边的手机往外拨拉。我只好收起手机,对老婆说,等会儿再说,先挂了。
我又跟老爸说了很多。也许是预感到了什么,这一次,任我磨破嘴皮,妹妹也在一边帮腔,他就是不答应去医院。我实在没辙。
下午,我陪着他在村里走了一会儿。老爸走得很慢,我想搀他,他不让。回到家,他带我去了东厢房,那里有他和老妈的棺椁——十年前,他就为自己和老妈准备好了身后的归宿。他让我揭开棺木上面的油布,把身子靠在上面,两只手抚摸着它。
这一关,总是要过的。老爸说,人啊,谁不死?这一辈子,生是头,死是尾。死就死吧,一把年纪了,死得过。去医院,遭罪,还费钱。老爸每说几个字,都要停顿一下,喘口气。他的脸庞逐渐泛上几丝神采,嘴角似乎还漾出笑意。你们,都孝顺,我晓得。我要做个主,最后一次。
想到也许在不久以后,老爸就要穿着寿衣,躺进这具木匣子,被埋进地里,从此和我们永别,我的眼睛红了。
爸,我带你去北京吧?我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老爸辛劳一辈子,除了那年和老妈一起到深圳过年,也和我一样没出过什么远门。我听老妈说过,他想去北京,看看长城和那座著名的广场。我想帮他实现这个愿望,但是家庭财政大权不在我自己手上,做不了主。而且,我还觉得没法为这事向老婆开口,一张口,老婆一定会问:到底是你想去,还是你爸要去?我只能自我安慰:等老婆的换房大业完成了,或许我就可以带老爸和老妈去北京。现在,我手上有一万块钱,如果能用这笔钱帮老爸实现夙愿,他就算离开人世,应该也没有多少遗憾了吧?即便钱不够,跟老婆提出来,这个时候,我觉得她可能会增加预算。
老爸听完我的话愣了一下,说,北京?
我说,北京。
他说,我也想。但我怕,去了,回不来。
“他这辈子,也没啥别的心愿了。”想起老妈的话,我再也忍不住,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
老爸的嘴角抖了几下,说,我还没死,你哭啥呢?
妹妹傍晚回县城了,她还得给两个孩子做饭。晚上,安顿老爸睡了,我跟老婆打了电话,讲了情况,又跟老妈说了一会儿话。老爸不去医院,我待在家里也没什么用,打算明天回深圳。我总觉得,不用多长时间,我还会回来的。不是为老爸料理后事,就是送他去医院——他总有痛得受不了的那一天,那时,去不去医院恐怕就由不得他了。我头一次感到,亲人真是见一面少一面。
等老妈也睡了,我走出院子,想透透气。乡村的夜,漆黑一片,头顶没有几颗星星,周遭静得似乎能听到树叶的呼吸。人这一生,真是虚无。我猛吞了几口空气,想驱赶走盘桓在心头的那个黑色幽灵——死亡。我想到了老爸的棺椁。自从有了它,每次回家,我就很少再进东厢房。我觉得,那对棺椁总是在东厢房里散发出死亡的气息,让我恐惧。有时,我会在心里耻笑自己:这是爸妈的寿木,是你最亲的、把你带到世界的那两个人最后的栖身之处,有什么好害怕的?不管有多么不愿意,我都将真真切切地面对死亡。我将一步步地适应死亡。想到这里,我返身走进院子,从窗台上拿起钥匙,打开东厢房的门,拉亮电灯。那对棺椁在房间的最里面,为防白蚁蛀蚀,架在两张长条板凳之上。我壮着胆子,一步一步往里走。我看到了它们,白天被我揭下去的油布还没有盖上。离我最近的那口寿木,棺盖前部翘起,是老爸的;靠里侧的那口,棺盖前部低平,是老妈的。这是一对杉木棺,油了黑漆,在灯光下闪着亮光。我犹豫着,慢慢伸出手,用掌心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棺板。就在某个刹那,我发现自己理解了老爸——死亡也许并没有那么可怕。我甚至异想天开,打算睡进这口棺材,提前感受一下死亡。棺盖有些沉,我费劲地把它挪开,站上板凳,坐进棺材,又躺下来。刚开始,我还嫌它有些硌人,但过一会儿就适应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里面迷糊着睡去了。
4
回深圳后,我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公司要裁员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我却安之若素,仿若置身事外。我想,如果哪位同事家里也有一个胃癌晚期的老爸,应该也会认为被公司裁掉并不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吧。下班后,我不想做饭,在沙发上愣愣地坐到老婆回家。老婆进门后,先去房间看了儿子,又去厨房转了一圈。她皱着眉,系上围裙说,今晚我下厨。贝贝有道数学题不会做,你去看看。
吃过饭,我取出一支烟,点着,走到阳台上。这盒烟,是我回深圳时专门买的。我平时不抽烟,但我这时候需要它。老婆在客厅,拿手在鼻子边扇着,说,马东,你吸烟不会去外面?贝贝在家呢!我说,就一支,快抽完了。老婆的音量高了起来,她说,二手烟比一手烟危害更大,你不知道吗?告诉你马东,你爸的事,我们尽力了!他不愿去医院是他的事,你甩脸子给谁看?
我不想跟老婆吵架,拿上烟盒和打火机下了楼,踅到中庭广场。这个时候,广场上闹哄哄的,老人们在跳广场舞,小孩在学轮滑,还有一些人在健身。我在广场角落的石椅上坐下,掏出烟盒,瞥见了老方。老方背朝广场坐着,面向一根柱子,一动不动,像是在沉思。老方是一家小工厂的电子工程师,住在我家楼下。路过他家门口时,我经常能看到他坐在餐桌前,拿一把電烙铁往一块块电路板上焊什么东西。餐桌上凌乱地堆叠着各种电源线、PCB板和电子零件。每过几天,我就会在楼道里碰见老方,他搂着一大摞纸盒,下楼发快递。老方个子高,那些纸盒被他的两条长臂环抱,从胯部一直顶到下巴,这使得他像个搬砖工人,又像是在表演杂技。每到这时,我就抢在他的前面下楼,为他拉开单元门。老方在淘宝上开了一个店,业余时间接一些电路板加工之类的业务,那些纸盒里装着的,都是他焊好的电路板。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老方。他总是那么忙,走路似乎带风,赶着去上班,赶着回家对付电路板,赶着发快递,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也难怪,他家里有那么多人要养活,他的父母、两个孩子、他没有工作的老婆。为了节省房租,他的妹妹和妹夫也住在这里。有时,特别是周末、节假日,我还能看到一些不同的面孔在他家出现,不知道都是他的什么人。我很好奇,老方家逼仄的两房一厅,是怎么挤下这么多人的。从楼道经过时,我总看到他家房门大开,我怀疑这是他们担心房子被挤爆,故意这么做的——就像高压锅,工作时总要留个排气孔一样。老方家里经常传出各种声音和气味——是那种不会让人感到愉悦的气味。老婆跟我说过好几次,老方家就是口酱缸,经过他家门前,她都会捂着鼻子躲着走。老婆的说法虽然不无夸张,但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因为从老方身上,我也能隐隐闻到那种气味。
你看看,这个小区,哪一家不是这样的酱缸?这地方,没法住了。咱们抓紧攒钱换房子吧,搬得远远的,离他们越远越好。一说起老方,老婆都用这句话作为结束。
老方。我喊他。
老方似乎受到惊吓,肩膀猛地颤动一下,朝我转过头来。
我抽出一支烟,对他晃晃。来一支?
他摆摆手,说,不了,不了。
我很想和他说点什么,便起身坐到他那条石椅上,拍拍他的肩,问,今天不忙?他眼神空洞,幽幽地叹口气,说,哪有不忙的时候。老方停了下来,话里似乎有话。我等了几十秒,也没等到他的下一句。他甚至没有问我坐在这里干什么。我点上烟,吸一口,喷出一口雾,想对老方说的那些话似乎也一起被吐了出来。我们俩就这样坐着,谁也不作声,直到广场上的灯熄了,人们纷纷散去。
凌晨两点,口哨声再度响起。这次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吹哨人吹奏的,都是明亮轻快的曲子,曲子里都有那么美好的远方。我瞪大眼睛,在老婆的呼噜声中,想象着吹哨人的模样。他是否身材颀长、面孔白皙,有一头艺术家般长长的卷发?或者,举止温柔、目光清澈,有一张宛若沉浸在梦幻中的脸?忽然,我想找到他,如果他愿意倾听,我还想跟他说说老爸生病的事、公司裁员的事、老婆要换房子的事,还有我对远方的向往……
我下了床,穿上衣服,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吸取上次的教训,我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到沙发边,坐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在继续。吹哨人应该没有察觉,此刻,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在他的乐曲中醒着。凭直觉,我判断吹哨人应该离我不远,因为此时的哨声比在卧室里听到的清晰许多。我把头靠在墙壁上,哨音更加真切。莫非吹哨人就在隔壁?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可能,隔壁一直没有住人啊。在这里安家六年多,我从来没见过隔壁的房子有人进出。有一次,楼上的邻居装修,洗手间做防水,闭水试验时,要到楼下看是否渗水,却怎么也联系不上隔壁的业主。这太诡异了。但口哨声就在我耳边,那么真实。我再一次把耳朵贴上墙壁。《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旋律愈来愈分明,吹哨人似乎是在故意撩拨我、逗弄我。好吧,如果你是在躲迷藏,那么,这一次我一定要找到你。我站起来,探着身子,慢慢走上客厅的过道,准备出门看个究竟。黑暗中,我碰到鞋架,啪的一声,一只鞋子掉落在地。我摸索着把它捡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口哨声又停止了。我懊恼地立在门边,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口哨声响起。他是谁?有着怎样的故事?是否和我一样,有着对远方热切的向往?带着这些问题,我怅惘地回到卧室,上了床。这个晚上,我闭着眼睛,却再也无法入睡。
5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小区物业管理处,向客服投诉隔壁的邻居,说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家总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制造来历不明的噪音,严重影响我的睡眠。接线员问了我和隔壁的房号,然后我听到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对方似乎是在电脑上查找资料。对不起,马先生,能再报一遍你隔壁的房号吗?客服问。602。我说。不可能,你那一层只有两户,602是位女业主,她人在东北,这套房子一直空着,已经十多年没有住人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有可能是闹鬼了。对方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好像我跟他讲了一个天方夜谭般的故事。我想了一下,说,不好意思,我這段时间睡眠不好,精神恍惚,老有错觉,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挂了电话,我有些兴奋,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早上一到公司,就有同事给我发微信,说裁员名单这两天就会公布了,问我有没有什么消息。我生硬地回复他:没有。在公司,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消息灵通的人,确切地说,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他是真的担心裁到自己,还是等着看我的笑话?总之,一整个上午,他都呆坐在工位上,闷闷不乐。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的心情。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就不必留恋,就像老爸,准备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来临时,坦然赴死。何况,我的生活有了目标,那就是破解那个秘密。一个与远方有关的秘密。
这天晚上,等老婆睡熟了,我悄悄来到客厅,在沙发上和衣躺下。下半夜,不到一点钟我就醒了。我像猫一样溜出门,走到正对着602房门的楼道拐角,靠着墙根蹲下来。四周阒静无声。我腿蹲麻了,掏出手机看了看,还不到一点半。我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屈起,头枕在膝盖上,在黑暗中观察着602的动静。我以为我会一直保持清醒,但是我高估了自己。没过多久,我就在楼道里打起了盹,直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哨音响起,我才醒来。我擦了一把嘴角的涎水,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在602门前站定,将耳朵贴在门上,谛听。没错,就是602。我抬起手,轻轻敲响了门。
在凌晨两点的楼道里,这记敲门声像是炸弹在轰鸣。口哨声猛然消失了,房门内没有任何声音。我又轻敲了两下门,里面仍是死一般的沉寂。等了几十秒,我把头贴在门上,压低嗓音说,开门吧,我知道你在里面。再不开门,我就报警了。
我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接着,门锁“咔嗒”响了一下,房门开了一道缝隙。我伸脚进去,卡住了那道缝,又用手把门往里推。门背后有股力量挡着我,但它在慢慢地收敛。我终于走了进去,房间里黑魆魆的。我关上门,听到门背后的位置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同时,我嗅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我怔了一下,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直的身体忽然松弛下来。我在原地待了几秒钟,又摸索着慢慢往里走。我的手触到一层光滑、柔软的东西。我在它上面坐下来,这是一张沙发。
我和他都没有说话,似乎是在黑暗中对峙。那个人的呼吸变得平缓。门口的空气像是被扇动了一下,房间里的黑暗又加重了一层——他把房门关上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我的那支口琴,轻轻吹起《康定情歌》。那个人仍然沉默,我能感觉得到,房间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滋长。
《康定情歌》的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时,哨声响了起来。起先,它的调门很低,似乎有些羞涩;然后,音量开始升高,像一只鸟儿,缓缓飞向天空;接着,它不管不顾,像一匹马儿,在广袤的原野上驰骋……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在沙发上睡着了。在睡梦中,我来到了夜晚莫斯科的郊外。
责任编辑 高 璟
作者简介:
王先佑,湖北广水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长江文艺》《中国作家》《作品》《百花洲》《黄河》《飞天》《四川文学》等二十余家刊物发表小说、散文约八十万字。获第三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第十届“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