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
接到警方电话,我刚在波特兰的一个小城里朗诵完自己的小说。 一个典型的美国中西部男警察的声音:“冯教授自杀了。”挂掉电话我就找主办方,接下来的活动只能抱歉了,我得回去。他们立马给我查机票,两个小时后还有最后一趟航班。回酒店收拾行李,一路狂奔到机场。司机小哥说,十年了他没开这么快过。我是那趟航班最后一名安检的乘客。
小飞机,一共不到三十个座,我的那一侧只设单座, 让我有坐小舢板漂洋过海的感觉。天气也不佳,一路都是强对流,飞机从升上天空一直摇摆到降落。 要在平常,我肯定晕得能吐出苦胆,但那天我像块石头坐定,悲痛和后悔让我越来越沉。 我知道这几天老冯情绪不好,昨天我刚到波特兰,他还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跟往常一样,说:“兄弟,聊聊? ”听见接机人员要帮我拎行李, 便又说:“你先忙,回头再说。 没啥事。 ”我说:“好,到酒店打给你。”到酒店简单洗漱,主办方邀请参加文学节的作家和诗人到镇上的酒吧里喝一杯,电话没打成。然后,古巴诗人强力推荐他们的朗姆酒,结果上了头,舌头有点硬,就耽误了。来之前我也曾犹豫,老冯状态不好,但我想,五十岁的人了,又是搞哲学的,什么问题想得不比我通透?文学节活动我答应了, 该做的人家都做好了,临时撂挑子不合适,就来了。
就这么寸。
老冯死在公园里。这座中西部小城以一个大公园和一所大学闻名。 公园也叫中央公园,没纽约的那个有名,但比纽约的那个大。 它从小城中心开始往西北方向扩展,像喇叭一样越吹越大。 靠近河流的那部分成了湿地,表面看草木葳蕤,一脚踩下去就成了烂柿子,能要人命;若到夏天,大水会悄悄地漫上来。老冯把车开到小路边缘,再进不去了,他下车,随身携带一瓶水、一瓶药、一部手机、一本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他先把每天散步的那条路走一遍,然后拐弯往湿地方向走。 那地方他带我去过,安全又安静,适宜听风吹草木的声音和各种鸟鸣。荒草过人,躺下来谁都看不见。他踩倒仅供容身的几丛荒草,躺下,把《纯粹理性批判》枕到脑袋下面。
书中夹着一封遗书,遗书上声明,自杀与他人无涉,完全个人决定。 若有未尽事宜,可麻烦徐先生。 老冯把我的电话号码留在了括号里。
到接到警方电话,我认识老冯满打满算四个月零十九天。 我来K 大是受邀驻校写作。 K大有个全球著名的国际写作中心,每年从世界范围内邀请几名作家和诗人来此驻校交流。这一年是爱尔兰的一位剧作家、肯尼亚的一位女诗人和我。没什么事,除了定期与作家、教授和学生交流, 在大学和市公共图书馆做个讲座,其余时间都是自己的,写作、看书、旅行,随你便。 我没打算把书房搬到美国,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背着包到处乱跑。 坐上一辆“灰狗”,觉得沿途哪里不错,就停下来待两天。 留在小城的那些日子, 除去写作中心的规定动作,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和老冯的聊天和吃喝中。
初次见老冯是在写作中心的欢迎晚宴上。他教哲学,跟文学关系不大,但却是K 大唯一的华人教授,写作中心善解人意,邀他来纾解我的乡愁。 我恭敬地叫他冯教授,同时惊讶于一个浙江人竟生得如此孔武, 一米八八的身板,小平头,头发硬如钢针,更像个教体育的。“叫我老冯,冯哥也行,”他拍我肩膀,我听见自己的骨骼尖厉地叫了一声,“我大你十六岁。我姐就嫁在你们江苏。”衣着也跟说话一个风格,一件泛黄的圆领白T 恤,外面套一件起码五年没熨过的休闲西装,洗旧蓝的休闲裤在膝盖处鼓起两个大包。 翻毛的休闲皮鞋磨得黑亮,年头肯定也短不了。他说,明晚如果有空,请我喝酒,“就当邀请了啊”。
从写作中心给我们租的公寓到老冯家,步行二十分钟。 下午六点,我还在昏昏然的时差里,但这不影响我迅速找到了他的房子。 不是带草坪和车库的房子,而是单元房。 老冯一个人住,没存下几个钱。 我跟着香入骨髓的红烧肉和酱牛舌香味来到他家门口。
必须多说几句冯氏红烧肉和酱牛舌,这是我在国外吃到的最好吃的红烧肉和酱牛舌,没有之一。这次驻校写作是我在美国待得最长的一次,半年,也是最开心的一次,没有什么能比红烧肉和酱牛舌更治愈乡愁了。我们迅速结下了牢固的“酒肉”友谊。我无法向你描述它们有多好吃,但我可以告诉你冯氏红烧肉的一个诀窍,就是焖红烧肉时加一点可乐,可以加速将肉煮烂,同时入糖和调色。酱牛舌,还是不描述了,反正切一盘子,我和老冯能聊五个小时,喝掉二十听啤酒。 所以只要不出门,最多三天我就会去一趟老冯家。 他想跟我聊国内的事,所有事他都关心,垃圾处理他也有兴趣。 闲下来他就给我打电话。
“到国外你才能知道你有多爱国。妈的,像个悖论,”老冯语重心长地说,“兄弟,来吧,红烧肉和酱牛舌已经下锅。 ”
我也不打算矜持,闻着味儿一路小跑就过去了。
喝酒吃肉时我们聊的绝不庸俗,非关时事即涉学问。 在那满满三居室的书堆里,聊鸡毛蒜皮你会觉得是个罪过。 当然谈文学时更多,哲学我只懂点皮毛,康德、黑格尔都没读完。老冯是康德的专家,当初K 大把他挖过来,看重的就是他在康德研究领域有两把刷子。刷子大到什么程度? 欢迎晚宴那晚,写作中心主任跟我说,K 大的师生给了老冯一个外号: 中央公园的斯宾诺莎。 主任挺满意这个外号,虽然说的是冯教授的哲学成就,用的却是咱们文学的典故。读过一九七八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萨克·辛格的朋友都知道, 他有一部著名的短篇小说《市场街的斯宾诺莎》。主任补充说:“咱们K 大的斯宾诺莎, 可是货真价实的斯宾诺莎哈。”主任说得眉飞色舞,我一时也听不出是嘲讽还是褒扬。
从来K 大, 老冯就住在中央公园边上,环境好,确切地说是散步方便。天大地大,中央公园被他走出了无数条路。“思考的重要方式就是散步。 ”老冯说。 十二年来,他的所有研究成果都是在公园里各种曲里拐弯的小路上想出来的,像他的偶像康德那样。我跟他说,若干年后,K 大将会在中央公园辟出一条“冯石开小道”,以遥遥呼应格尼斯堡那条著名的“康德小道”。
公园里的聊天就家常多了。 好景太多,树木、花草和小动物,尤其到人迹罕至处,越过一片水洼、拨开一根树枝,甚至松鼠在经年的落叶间转个身弄出的响动, 问题的逻辑就断了。家长里短就不一样,有一搭没一搭,隔多久都连得上。也就是在陪老冯一次次深入中央公园的探险中,我得知了老冯的个人生活:拖了十年终于离掉了婚,前妻和儿子在国内。
出国念博士前老冯已经结了婚,孩子刚出生不久。 两口子都在大学里教书。 他到芝加哥的第二年,想让老婆和孩子过来,老婆不干。读书时老婆比他更学霸,完全不理解博士为什么非得到美国去念,让他念完了赶紧回来。 老冯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快毕业时,同学们找工作他也跟着凑热闹,竟然找到了,一所挺不错的大学。系主任也是搞康德的,懂行,希望自己退休后, 该系依然能够保持住康德研究的高地,便力邀他加盟。“条件真是不错,”老冯说,“更主要的是,满足了我的虚荣心。那时候年轻,搞不清虚荣心的厉害,就从了。 ”他跟老婆说,积累两年就回去,就当作博士后了。两年过去,老婆准时催,老冯说办手续呢。一办又是两年。老婆说,再不回就离,想清楚了再回话。失眠了三个晚上, 请教了所有能给出中肯意见的师友,他回老婆:
“离。 ”
这是师友们的缓兵之计。他们坚信这婚离不了,老冯在这边已经打下了一片江山,本领域内也算是号人物, 娘儿俩来了吃现成的,跟着享福的事不干,不合逻辑。让他们失望了,老婆回:
“好,那回来离吧。 ”
老冯又失眠了。师友再献策,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学术故,婚姻算个鸟。 谁怕谁,那就离。回国离婚,老冯在飞机上扒拉一下意志坚定的几位师友,突然发现,他们要么已经离异,要么坚决独身,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 老冯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在这一点上,他们比自己更适合做康德的门徒——康德祖师爷一辈子独身。 说到底,这帮师友根本没弄明白婚姻是怎么一回事。 事实也证明,他的判断完全正确。 回到家,老婆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不想离了。 ”
老冯以为出现转机, 窃喜, 装模作样问:“想通了? ”
“想通什么了? ”
“跟我走? ”
“不走。 ”
“不走不离? ”
“不走不离。 ”
老冯说,当时他就一个感觉,脑袋一嗡,康德也不管用了。 哲学的确不能包治百病。 老婆突然就不离了,谁劝都不好使。老冯稍做推理,大致明白了,换作他,离的意义何在? 休完假,他就无功返回了美国。
生活就这么过下去。 老冯有机会回国,比如探亲或参加国际学术会议,照常回家。 他给儿子买各种时髦的玩具、 学习用品和手机等物。儿子小时候,有了礼物很开心,有个假洋鬼子教授爸爸也算一件体面的事,可以跟同学显摆。 大一点,明白事了,别说礼物,老冯倾囊相授也换不来儿子的一个笑脸。 他相信妈妈的话,能与他相依为命的只有一天到晚陪着他的妈妈。他开始瞧不上这个爸爸,恨,就算这人在美国当总统他也不稀罕。
这期间老冯提过两次离婚, 一次直接被拒,休想;第二次老婆看他一眼,转身出了门。老冯从此不再提, 想到老婆那入木三分的一眼,后脑勺嗖嗖就起了小风。
儿子高三上学期,一个晚上老冯正在中央公园的书房里看康德,老婆打来电话。 这些年除了老人和孩子生病, 她从没给他打过电话。老冯一惊,赶紧去看墙上贴的一张纸。 为防止错过国内亲人的大事, 他把相关信息写下来,以便随时提醒自己。 今天儿子十八岁生日,美国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才到。 他接了电话,口气不由得都讨好起来:
“我记得,今天儿子生日。 ”
老婆冷冷地说:“儿子成人了。 一分钟前,他同意我们离婚。 ”
“什么? ”
“离婚。 ”老婆挂了电话。
“我就这样离了婚。”老冯那天带我在公园里散步,一路讲他的婚史,走到哪儿了我完全没概念。周围一片荒凉,草木保持了创世之初的样子。 我有点紧张,眼看着黄昏从草木间升起。
“我就这样离了婚。 ”老冯重复了一遍,一屁股坐到荒草丛里,然后张开四肢躺下。 如果不在身边,五步之外你都不会发现这里还躺着一个人。
“我就这样离了婚。 ”听声音不对,我在老冯身边蹲下来。 他两眼大睁,滂沱的泪水已经流到了两只耳朵里。
他自杀处离躺倒的地方不远。再往前走就是沼泽地。 他在草木由盛转衰的时候死了。 遗书上信息有限,警方本着负责任的态度,走访之外,重点调查了近期老冯手机上显示的联系人。除了我,联络频率最高的有两个,其一是中国号码, 是他已经念了大学的儿子小冯的;另一个是苏珊的,老冯教过的女学生,正念大三。通话记录上显示,苏珊接过一次电话,通话时间十二秒,剩下的六次要么没接,要么直接摁掉。
当着警方和校方的面,我拨通了小冯的电话,简单说明,我把电话给了警方。程序得由他们来走。我在室外抽了两根烟,他们通话结束。商讨的结果是,小冯和老冯前妻会马上申请签证,以最快时间赶到K 大。 经冯家、警方和校方一致同意,在冯家到来之前,若需要,老冯的遗物暂由我代为整理。我说:“老冯的猫我先养着,办公室里的书籍、文件我来收拾,然后放到老冯中央公园的家中封存,一切等冯家人到了再说。 ”
老冯办公室在一楼,窗外是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 草坪上有三棵松树,几只松鼠在松树和草坪间跳跃。 有一只还跳到老冯的窗台上,站立起来,用小小的爪子谨慎地敲打玻璃。 我看它, 也看见了窗台靠墙一边放了一只碟子,这松鼠应该是常客。 我在老冯的抽屉里找,果然有一袋开了封的杏仁。我用汉语跟松鼠打个招呼,我相信它能听懂,老冯跟它说的应该也是中文。 老冯跟我说过。 他说:“你知道一个人独居异国他乡,最大的乡愁是什么吗? ”我说:“老干妈、红烧肉、西红柿炒鸡蛋和大葱蘸酱。”他说:“短期是这些,待久了是语言。 如果你不过来,我每个月都要去城里唯一一家中餐馆吃一顿饭。我的手艺能甩厨师两条街,但我得去,就为了听听老板和厨师说话,听他们那温州口音浓重的普通话。 ”听之让人落泪。 我知道,老冯跟他的猫都是说中文的,这些松鼠想必也不例外。我打开窗户,抓了几粒杏仁放进碟子里。松鼠对我作了个揖,抱起一粒杏仁啃起来。 边啃边叫,它在召唤同伴。
又来了两只。 我再捏了几粒放进去。 又来了三只。 还有几只正从松树上下来,排着队奔向窗台,大尾巴像旗帜摇摇晃晃。 我把杏仁沿一条线全倒在窗台上,窗台上挤满了小松鼠。
“这是老冯给大家最后的礼物了。”我对松鼠们说。 它们齐齐地抬起小脑袋对我看了一眼,我鼻子一酸。
松树后面闪过一个人影。 想躲,无奈松树还小,她又微胖,两边的身子(身体两侧)都露在树外。我直直地盯着那棵树,果然,她在漫长的忍耐之后以为安全了,脑袋往外一抻,撞上了我的目光。惶恐和悻悻瞬间布满她的眼神和表情,她扭身走出了草坪。
头一回见,我也知道这个棕色皮肤的女孩就是苏珊。
最近一个月,在K 大,乃至整个小城,老冯性骚扰一个叫苏珊的大三女生的事无人不晓。
有天早上我在公寓的公共餐厅吃早点,爱尔兰剧作家坐到我对面, 挤挤眼,“你那同胞,”他放下咖啡杯, 做上下其手状,“对一个小姑娘。 ”
“谁? ”
“你们的斯宾诺莎啊。”他兴奋得大胡子像松鼠尾巴一样奓开来。
我放下早餐回了自己房间。 K 大校园论坛上关于此事的讨论铺天盖地。越过那些显然以目击者自居的夸张且吸睛的描述,我大概弄明白出了什么事。 老冯在办公室骚扰一个女生时,被她的男朋友抓了个现行。有照片为证:老冯正抱着一个女学生,两人都是侧脸。 如果照片没有作假,那人的确是老冯。老冯挺投入,而那女孩一副抗拒的姿态。 女生棕色皮肤。 我突然想到南非作家库切的长篇小说《耻》,读过中译本,前几天去图书馆,顺手借了原版,想感受一下库切精练的英文。《耻》中的白人教授卢里和一个黑人女学生有染,被其男朋友举报至校方,卢里教授拒绝道歉和接受校方问责,愤而辞职。 何其相似乃尔。
这个时候老冯应该在学校,上午有课。但我还是打了他的手机。他在家。我说:“一早起来就心神不宁,若方便,我带两包大红袍,喝个透? ”
“来吧,兄弟,”老冯的经典句式,“我们聊聊。 ”
我把茶叶和《耻》装进双肩包,背着就过去了。
老冯居家服跟上讲台的衣服只差一件皱巴巴的西装, 所以我也搞不清他的状态。“没事,”他说,“一天都在家。”他把水都烧好了。我先拿出大红袍,然后是《耻》。书刚放下,他咳了一下,说:
“都知道了? ”
我没吭声。 他这么一直接,我倒不知道怎么接了。
他用右手粗壮的食指和中指敲了两下书的封面,两根手指一拧劲儿,《耻》在桌面上转了一百八十度。“电影我看过,”老冯说,“跟卢里教授不是一回事。 ”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老冯没茶具,我们只能因陋就简,把茶叶倒进杯子里,灌一大杯开水一直泡。 我开始泡茶。
“我跟苏珊,那个女生,什么事都没有。 ”
我端起茶杯吹漂在热水上的几片茶叶。
“真的。 你不信? ”
我信。 不是因为他跟我聊过,美国大学对师生这种关系要求极为严格, 完全是一票否决,而是他告诉过我,这些年,不管是离婚前还是离婚后, 他并非守身如玉到完全不近女色,十几年来, 断断续续还是有过几个女朋友的,离婚后甚至还有过一任要谈婚论嫁的。还是那句话,哲学不能包治百病。老康德也不行。离婚前的几任女朋友不长久,可以理解,你一个有妇之夫,人家凭什么拿青春跟你耗。 两情相悦的保质期一过,一别两宽,大家都开心。离婚以后,他倒是想过再经营一段婚姻,两个人把蓝图描绘得也十分之美好, 及至纳入议事日程,他发现自己不行了,想躲。 听到准未婚妻的声音,第一反应是想装作没听见;看到她的来电显示,最想做的是直接掐掉。搞哲学的,逻辑是吃饭家伙,一回头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怕了。 不管那段婚姻罪魁祸首是谁,他确实是被伤着了。痛定思痛,他如实相告。对方也是教授,搞自然科学的,思路也清晰,一大早从他乱糟糟的床上爬起来,对镜梳妆的时候说:
“吃过早饭我就走,以后不会再来了。 ”
“那女生,苏珊,总让我想起我儿子。”老冯把滚烫的茶杯抱在两手之间转来转去,“那天她扑到我怀里, 我开始真是当孩子一样安慰的。 后来我想推开,她还是死死地抱着。 ”他把茶杯放下,比画着:“都是男人,你一定明白。她的那种身体感觉,温热的、暧昧的气息,我好歹收住了心神。 就在那时候,她男朋友冲进办公室,一顿猛拍。 兄弟,我真没有任何不当之举,苍天可鉴。 ”
“康德可以做证。 ”
“老康德可以做证。 ”
苏珊敲响办公室门时,老冯正习惯性地翻着康德的《判断力批判》。 她进了门,顺手把门关上。 老冯让她把门打开。 和异性学生在办公室交谈,最安全的方式就是把门窗打开。 苏珊说,只跟教授说几句话,说完就走,人已经到了他的办公桌前。
这不是苏珊第一次来办公室。课堂上她若有疑问,课后有时会到讲台前请教,讲台前人多,或者依然想不明白,她就会追到老冯办公室。 勤奋的学生老师都喜欢。 谈哲学时偶尔也会透露出生活信息,老冯慢慢知道苏珊有个不幸的家庭,母亲来自东南亚,父亲是美国白人。但这个高大威武的父亲,在她小学即将毕业时出车祸死了,生活的艰辛让她妈养成了酗酒的毛病,再嫁后也没改掉。 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家庭却是同样的不幸。很显然,自甘沉沦的母亲很难给她找一个靠谱的继父。冷眼、虐待、骚扰,能想象出来的一个继父对逐渐亭亭长成的继女的一切不堪举动,苏珊都经历过。 她说她正是因此长胖的,排解恐惧的最好方式就是暴饮暴食。 她非常怀念小时候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 老冯让她想起过世的父亲,这是她选冯教授课的直接原因, 其次才是哲学。
必须承认,这身世很感人,我是老冯也会对她另眼相看。但是,我跟老冯一样想不通,她怎么就配合男朋友一起把他给告了呢?那天她跟老冯说,母亲最近不对劲儿,她怀疑患了绝症,如果真走了,她落在继父手里,更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现在心里乱得很,哲学也没法把她理顺。 老冯给她递擦眼泪的纸巾,苏珊顺势扑入他怀中。
老冯多少年没抱过孩子了,自儿子明白父母的关系,就拒绝与他身体接触,老冯那一刻想起了儿子。但男女毕竟有别,他要推开,她抱得更紧。好吧,借个怀抱让你再哭一会儿。很快他感觉不对了,那姑娘在怀里的某些举动充满了挑逗。 他的身体报了警。 一番高速复杂的内心活动之后,很快稳住了心神,这一次他必须推开她了。正推,办公室门咣地被踹开,一个白人男生举着相机咔嚓咔嚓切菜一样痛快地拍。苏珊做惊慌状,向男朋友哭诉:
“是他强行非礼我! ”
男朋友也跟着喊叫:“你这人渣!有你好看的! ”
老冯要辩解, 苏珊已经整理好衣衫和云鬓,跟男朋友出了门。 第二天,校方通知老冯,他被举报了。 老冯开始真没当回事,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如实向校方回忆了当时的现场,请校方再做核实。 校方又找来苏珊和她的男朋友,两人的描述跟老冯的依然不是一回事。 苏珊说:“教授胡说。 即使我爸我妈离婚了,我也不会因此咒我爸被车撞死的。我妈身体没任何毛病,癌症见着她都得绕道走,我更不可能恶毒到这么咒自己的亲妈吧? 再说,我也没无聊到跟一个能当爹的授课老师拉这些家常。 ”说得句句在理。 校方派出专人调查,她的亲生父亲确实活得好好的;母亲身体壮实,一顿能吃下半只火鸡;接待他们的是继父,穿一身挺括的西装,怎么看都像个正人君子。 这时候老冯才觉得问题严重了,此中大有玄机。
“你没和她直接对质? ”我问。
“跟学校提了,学校也努力协调,但她拒绝见面,说有心理阴影。学校也不能强迫。这受法律保护。 ”
“电话呢? ”
“接过一次,斩钉截铁,说我罪有应得。 此后就联系不上了。 ”
“家长那边的工作可以做一下啊。 ”
“我找过她的母亲。她相信她的女儿。我能理解,要是我儿子出了这种事,我也宁愿相信自家人。 ”
那还有法律啊。老冯想过,也跟校方提出,不行就让法律介入。校方似乎不希望把它变成社会事件,闹大了,黄泥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了。老冯私下里也咨询过律师。律师认为,就现有的证据, 只要苏珊和她的男朋友坚持证词,扭转局面的可能性极小。 要么鱼死网破,冒险试一试;当然,找不到新证据,也于事无补。
“怎么个鱼死网破法? ”我问。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给否了。 下不去手。我这条老鱼,死就死了,她是个女孩,还年轻,只比我儿子大两岁啊,路长着呢。真下不了手。我是真想不明白, 他们想干什么呢? 再等等吧。 ”
老冯最后等到了死, 等到死也没弄明白。但有图有证人,就等于有了真相,这在高校是天大的事。 老冯自证无效,那只能是跳进密西西比河也洗不清。 在K 大,相信他的人,也只能报以同情,政治正确的事,谁都爱莫能助。老冯的课被迫暂停,听候校董会处理意见。
结果出来前几天, 也就是我去波特兰之前,我几乎一天到晚陪着老冯。喝酒,吃红烧肉和酱牛舌,然后喝浓茶。喝茶解腻,解了腻继续吃。此后整整一年,我看见红烧肉就反胃。我们不聊哲学,也不聊文学,除非有新进展,也不聊那件事,事实上的确毫无进展。如果不出意外,结果大家都清楚。丢掉本校教职只是其一,背负这一污点, 全美可能没有任何一所大学会再聘用他。后者的严重程度,用膝盖想都明白。我们兜着圈子聊,天南海北,上天入地,每个话题聊到山穷水尽了,老冯都会及时地端起酒杯,说:“兄弟,再走一个。 ”
遗体停放在殡仪馆,等老冯前妻和小冯来见最后一面。我把老冯办公室的材料归置到他的书房里,就上锁封了门,抱着他的大白猫回了公寓。 出门旅行的欲望一下子就没了,写不了小说,书也看不了几页。遛猫之余,我决定学做冯氏红烧肉和酱牛舌。 老冯说,儿子大了虽然恨他,礼物能拒的全拒,但红烧肉和酱牛舌还是吃的。 他说:“兄弟你能想象吗? 我跟儿子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这两道菜。 ”
我去超市买了一推车的五花肉和牛舌头,每天分别做一锅。我吃不下,给猫留几块,其他的送给爱尔兰剧作家和肯尼亚的女诗人。他们不在,我就送到城市边缘的流浪汉收容站。 他们说好吃,只是因为没尝过老冯的手艺。 想想也挺有意思,一个研究康德的哲学家,一米八八的彪形大汉, 穿着仅能遮到肚脐眼的小围裙, 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从厨房走出来,迈着小碎步说:“冯氏红烧肉来也。 ”
九天后小冯和他妈妈来到K 大。 各种安排、手续加转机,对他们已经是最快速度了。老冯前妻——谷老师,旅途劳顿足以让她神情悲伤;小冯个头随父亲,细高挑儿,像根竹竿,一米九,额头和腮帮子上几颗粉刺也冷着脸。 我陪他们去K 大,陪他们去殡仪馆,陪他们去中央公园旁边老冯的房子里。 只是个陪同,小冯英语比我好, 尽管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沟通效率很高。 谷老师不大说话,完全是一个标准的中年守孝寡妇,低眉垂首,一身黑衣,但她隐忍硬净的表情下分明埋伏着巨大的力量。她要么不吭声,要么吭了声也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咳嗽。 他们没提任何要求,尽管校方的领导暗示,有要求他们会尽力满足。 他们的确深怀愧意。但小冯转达母亲的意思:“一切按学校的常规办。 ”
所有流程走完,老冯待在一个褐色的骨灰盒里。 他们要把他带回浙江老家。 老冯的房子和车他们这次没时间处理,暂且留着,所以在他们离开K 大之前, 我还是提醒了谷老师,如果这样,可以向校方申请,小冯以后来这里读书。 K 大在美国是一所排名靠前的大学。 谷老师示意听小冯的,小冯摇摇头。
离开美国的前一天晚上,我请他们母子吃了顿饭,做了冯氏红烧肉和酱牛舌。 终于看见娘儿俩掉了眼泪。 谷老师的哭悄无声息,只是源源不断地流眼泪,就像电影中的一场痛哭被关掉了音频。积压了二十年的眼泪这个晚上全流出来了,她一个人用了两包纸巾,抽纸时也悄无声息。 小冯没绷住,闻到红烧肉和酱牛舌的香味就开始流泪,然后小声哭,两分钟后改号啕大哭。脸上的粉刺暖和起来,鲜红欲滴。他把红烧肉和酱牛舌大块大块往嘴里塞,噎得脖子越抻越长。哭累了,他从兜里掏出一部手机,哽咽着对我说:
“叔叔,这是我爸送我的,刚用了不到一个月。 我就是用这个,断了他的念想。 ”
老冯被举报的事他不知道,知道了他也会照怼不误。 手机响起来时他正在宿舍,父亲对他说:
“儿子,你真不能原谅爸爸吗? ”
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虽然他从来都认为老冯对不起他们娘儿俩, 但猛地被这么一问,他还是觉得没头没脑。
老冯又问了一遍:“儿子,真不能原谅吗?”
他突然就火了。“不能。”顺手挂掉了电话。
刚挂掉老冯又打过来。 他没接,对着天花板骂了一句“神经病”。 电话自然断掉。 老冯又拨过来。他想吃错药了吧,早他妈干什么去了。干脆静了音,把手机扔到一边。 后来再拿起手机,五个未接电话,都是父亲打来的。他隐隐感到了一点快意:你也有今天。
“叔叔,最后那段时间,”小冯碰了一下我的手,“我爸的状态怎么样? ”
“不太好。 但你爸那人,绝望到底了,也只是偶尔才说个‘累’字。 ”
“那,如果我说能,爸爸是不是就不会死?”
“也许。 ”尽管我能理解小冯对父亲的恨,不管什么事,拒绝仇人总是快意的,但我更相信老冯对儿子的爱。 我们的闲谈中,老冯经常聊到他的学生, 那个款款深情经常让我受不了,我一犯腻,他就说:“有孩子你就知道了。 ”我也不敢说, 小冯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但肯定是启爆死亡的引信之一。 通透之人绝不会轻言死亡,一旦决意赴死,却又会超常地决绝。 因为此刻,他所看重的一切意义都无所附丽, 生命赤条条地只剩下了一个空皮囊。小冯挂掉的电话, 等于拉下了老冯人生的幕布,爱情的匮乏、亲情的缺位、异国他乡的孤寂、母语的乡愁、留不下又回不去的茫然前路,岂不就是眼前空荡荡以至于虚无和虚妄的舞台? 他是否在想,该谢幕了?
小冯挂掉电话的时候, 按法医的鉴定,那会儿老冯应该还没到中央公园。
待满半年我如期离开K 大。三年后我去纽约,拐个弯顺便又去了趟K 大。 写作中心成立二十周年庆,中心给每一位驻过校的作家都发了邀请,有空就回来看看。 正好也可以看看老冯那只白猫, 回国时我托付给了中心主任,他是一名久经考验的优秀“铲屎官”。 庆典结束,突然想起老冯在中央公园边上的房子,头顶一轮圆月,就信步走了过去。 小冯母子俩离开K大时,约了回国后再聚,但各忙一摊事,回来了不仅没聚,音信也断了。断一天就会断一个月,断一个月就会断一年,便再不联系了,不知道电话接通了该说些啥。老冯留在美国的房子和车如何处置,也就不得而知了。
远远看见老冯的窗户里亮着灯。已经是别人的房子了。 我围着楼下的草坪转了三圈,还是决定上去看看,问候一下新主人也好。 开门的竟然是小冯。 他也没想到站在门外的是我。我们相互表示了惊喜。
小冯硕士研究生考进了K 大, 靠的自己。我怀疑他来接老冯回家那次就有了这打算。果然,他说除此以外,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原谅父亲。一个人待在美国,他的生活必须自理,偶尔会做一次红烧肉和酱牛舌。冰箱里正好还有,他端出来用微波炉加热,请我指教。分别尝一块,真像那么回事,有老冯的感觉。
回酒店也没事,索性跟他聊了一会儿。 父亲的书都存着,他学的是生物科学,闲暇时翻翻哲学也挺好, 读过的三本他觉得收获很大。他常常会想象父亲读这些书时的样子。
“K 大知道你爸是谁吗? ”
“应该不知道吧。 ”小冯说,“我没说过,也没听别人说过。 ”
我想跟他说,他爸是个好人,但又觉得这是句废话,便问了另一句废话:“在这边生活还习惯吧? ”
“挺好, 我爸都能在这里一待就是十二年。 ”他说,“叔叔,我见到了那个苏珊。 ”
“说。 ”
小冯进校两个月就开始查苏珊的资料。在哲学系打听到,她在老冯自杀后去了隔壁州的一所大学,他按图索骥,从那所大学找到毕业时的联系电话,竟然打通了。 她在内布拉斯加州一所中学当老师。 小冯提出要见她时,她在电话里直接拒绝了。 挂掉电话就不再接。 第二天一早, 小冯从大学附近的旅馆准备去车站时,决定再打一次,还不接他就先打道回府。没承想,电话刚响两声她就接了。 她说:
“你来吧。 ”
他在内布拉斯加州林肯市找到她。他没见过苏珊,他说她现在是个瘦姑娘。 他们在中学附近一个餐馆见的面,她坚持请小冯吃了一顿牛排。 见面的时间就是一顿饭工夫。 小冯想好的问题一个都没问,他想知道的苏珊都直接告诉了他,毫无保留。
“她怎么说? ”
“我爸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小冯说,“我是说,他从来就没有骚扰过她。那只是一个局,她和她男朋友设的一个套。 当然,出事后他们也分手了。 ”
“害你爸他们图个啥? ”
“她的确挺崇拜我爸。 但听说我爸为了留在美国不惜抛妻弃子,崇拜全数转成了恨。 她恨所有的负心男人,就是咱们中国戏曲里的陈世美吧。 她爸,亲生父亲,就是一个陈世美,她念小学时,把家里的细软席卷一空,带着邻居的女人跑了,再没回来。 我爸从背影看,跟她爸有点像。总之,她决意不让我爸有好日子过。人就这么奇怪。就像我当年。但结局还是把她给吓着了。这几年她都忐忑不安。她把双手伸到我面前,好像上面沾着我爸爸的血。 ”
我想起松树后面一闪而过的那个胖姑娘。“然后呢? ”
“吃过饭,她站起来,说,这几年我焦虑得不行,一直在等,又害怕有陌生人来敲门。纠结和恐惧比减肥药管用。 你终于来了。 ”
我看看小冯。每个儿子脸上都有着父亲的表情,我在他的眉眼之间看见了老冯。“你怎么说的? ”
“我道个别,就背着包回来了。 ”
我像长辈那样拍拍小冯的肩膀,想起那只白猫。“要不要帮你把那只猫要回来? ”“不必了。 我去看它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