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渝婷
(湖南科技大学 建筑与艺术设计学院,湖南湘潭 411100)
20 世纪90 年代开始,少数民族传统古民居的建筑形制和其文化内涵逐渐引起学界极大关注。正板村是以杨姓宗族为血缘纽带的传统村落,村内现保留完整的四合院、三合院等建筑10 余栋,建筑中所体现的营造智慧、空间关系以及人文艺术价值极高。在文化强国的时代背景之下,通过挖掘正板古民居中的空间关系、建筑装饰和建筑文化,重温苗族传统民居所展现出的民族文化特点和建筑营造智慧,将这种智慧传承与发扬光大,是当代人不可推脱的使命,更是我国保护少数民族文化、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走向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必然之路。
湖南省邵阳市绥宁县地处云贵高原东部边缘、南岭山脉八十里大南山北麓和雪峰山脉南支的交汇地带,据《古苗疆绥宁》记载,绥宁古称苗疆要塞,是汉、苗、侗、瑶等17 个民族的荟萃之地。绥宁县人民官方政府最新数据统计,绥宁全县总人口38.78 万人,少数民族乡占全县1/2 乡镇数量,少数民族人口占比高达62%,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多民族杂居区。
正板村古民居群隶属绥宁县寨市苗族侗族乡,位于绥宁县西南边陲,地处东经109°58′43″,北纬 26°31′35″,北距绥宁县城28 km,南距寨市古镇9 km,是湘西南生态文化旅游圈和寨市古镇民族风情文化遗产旅游区域中的景点之一[1]。根据绥宁县文物局资料所见,正板村始建于明朝景泰三年(1452 年),迄今已有500 多年历史,其反映了清朝时期的历史时代特征,是现存建造格局颇具中国传统血缘宗亲制特色、保存较为完整的苗族传统民居建筑群。古民居主体建筑由6 座四合院和5座三合院组成,村内至今保留了古树5 棵、古桥1 座、古井1 口、防火池1 口,以及其他历史文化要素,这些要素伴随着村落百年的历史发展而出现,并且一同见证了正板村一步步的成长和蔓延。
正板村位于山地、平原的交界处,具有明显的山地气候特征,四季分明,雨量充沛。古建筑群顺山而建,最低处建筑与最高处建筑的高度差值为18 m。此外,村前有一源自巫水分支野猪冲的溪流穿过,为村民提供生活用水,建筑群绕三星坡(寿星、禄星、福星)而建,村落后侧又立金龙界、明堂界、葫芦形三座大山,三山相连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宛如一轮弯月包围着正板村,藏风聚气,古建筑群对面有白银冲山与此相望,这是一种极为典型的以传统风水为建造指导的基地选址布局方式。
村落的建设依托于民众生存最本质的需求,其建筑朝向必须符合阳光、风向、坡向和风水等因素[2],尤其是苗族人民信奉自然万物为神,故其在选择住址时更趋于择山而居,且考虑到与自然合二为一的理念,人们会将“靠山”作为首要选址条件,其次再考虑与太阳的朝向问题。正板村的整体朝向为坐东向西,因东边有三座大山相连,西边有白银冲山相对,故大多数建筑是以西向为准,其中正板村西南、西北两个方向的建筑还需根据山形、地形、生产方式等多重对自身有利的因素进行微调,从而形成正板村如今随山就势、自然衍生的空间关系(图1)。
图1 建筑周边环境关系及朝向(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正板村建筑群是以杨姓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古村落,建筑虽以单体形式存在,但根据目前的街巷尺度和建筑距离来看,街巷最小距离1.5 m,最大距离6 m,反映出村民之间的邻里关系极为密切,使得正板古民居形成“千家万户是一家”的聚落建筑空间布局形式。正是因为杨氏祖先这般崇尚“和平安定、安康乐业”的心态,邻里关系才能如此和谐,最终也形成了正板村“三横六纵”的街巷格局。
正板村的院落布置形式上较为灵活,空间围合感并没有很强,整体都较为开放,院落多以晒谷坪、天井形式出现,院落与民居组合的方式会受到用地面积、整体朝向、生产方式等因素的影响,正板村的院落可分为内含式、半开放式和并列式三种组合形式。此外,村民还会将家门口的街巷作为临时院落空间,用于娱乐、用餐、锻炼等活动,称之为“无边界院落”。
2.4.1 内含式
杨进寿古民居是正板村典型的内含式院落代表之一,因其是由四栋建筑(正屋、下房和两侧厢房)围合而成,出入杨进寿古民居需穿过一层架空建筑,除此之外,封火墙包围了古民居正屋与左厢房的部分,形式上较为隐秘(图2a)。
图2 建筑院落关系分析图(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2.4.2 半开放式
正板村内半开放式院落呈现U 字型,正屋与两侧房屋共同构成一个半开放式的围合空间,以杨光清和杨光礼古民居为例,正屋对面被高1.6 m 的封火墙所遮挡,为了方便进出,会在墙体设置宽1.5 m,高1.8 m 的出入口(图2b、c)。
2.4.3 并列式
并列式院落一般是指与建筑呈平行关系的院落,这种形式常常出现于街巷两侧,有的民居门前有一块空地作为自家院落,其他没有专门设置院落的民居往往会选择家门口作为临时活动场所,主要用于娱乐、用餐、锻炼等,这种组合关系可以看成是“无形的院落”(图2d、e)。
杨进寿古民居是正板村历史最为悠久、保存最为完整的四合院,它始建于清代,位于正板村建筑群的东北方向,坐东向西。古民居背靠金龙界山,前方两侧各立“寿星坡”“禄星坡”,更远处亦是白银界山与此相望,体现了苗族先辈们崇拜自然、融入自然的精神信仰。院落包括正屋、下房(含下房杂屋)、南厢房、北厢房和仓房等7 栋建筑,与天井、封火墙共同构成一座完整的四合院。总体布局以东西方向为中轴线,南北对称,面阔20.66 m,进深25.12 m,占地面积575 m2,建筑面积870.8 m2。
3.1.1 正屋、下房
正屋是位于天井东侧的二层穿斗式木结构的房屋,正屋作为主体建筑等级最高,中间堂屋设一天地君亲师牌位供奉于此,两侧为起居卧室,左房按“尚左”礼制,供辈分大的祖父母居住,右边卧房为父母居住,现已改成起居厨房。正屋屋顶为悬山顶小青瓦屋面,且比其他建筑多一层屋檐,双重檐是正屋的标志性特征,能够凸显主体建筑的庄重地位[3]。正屋基座用麻石条砌成,同样高于下房和两侧厢房的基底两至三级台阶。正屋围护墙和内墙均由杉木板建制而成,杉木是正板村从古至今的经济作物,古代杨氏先祖们就地取材的生活习惯能够反映出朴实勤俭的时代性格,左次间后部还设有火塘,用于烤火取暖、熏制腊肉等。下房是位于天井西侧的两层三开间木结构小楼,与正屋相对,屋顶为单层悬山顶小青瓦屋面,下房一层中间设为会客厅,两侧均为卧室,二楼阁楼用作储藏室,并设置宽度1.2 m 的木质廊道,右次间一层后部同样设有火塘。
3.1.2 南、北厢房
正屋左右两侧厢房(南厢房、北厢房)均为穿斗架式木结构的两层小楼,南厢房为3 榀5 檩的两开间,右厢房为6 榀11 檩五开间。两厢房左高右低,一层均按照“左长右次”等级观念布局设置为晚辈起居房,其中,南厢房一层右开间现改为开放式木柴储存仓,呈吊脚楼形式,北厢房一层于中间设置出入四合院的过厅。南北厢房二层均设置为阁楼、储藏室,且二层都设置木质廊道,仓房位于北厢楼北侧和东侧,主要用于储物和养殖牲畜。
3.1.3 天井
天井尺寸宽10 m,长7 m,湘西南部地区雨水充沛,四方天井与建筑前檐中间均设置排水渠道用于排放生活用水和雨水,排水渠以麻石条衔接。天井在杨进寿古民居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其不仅仅是整个民居采光通风的主要来源,亦是杨进寿家族与左邻右舍交流的户外活动场所(图3)。
图3 杨进寿古民居平面图(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正板村现保留完好的三合院建筑有6 栋,每座三合院面阔5 间,进深2 间,本研究以杨光清、杨光礼两兄弟的三合院为典型代表,该建筑正屋为五开间,中间明间用于祭祀祖先,两侧均为卧室,基地用麻石青条铺设而成,且高于两侧厢房两至三级台阶,前院宽13 m,长4 m,可作为晒谷坪,院落左侧厢房一、二层均为子女卧室,右侧一层为出入院落的过厅、二层为储物阁楼。值得关注的是,这座三合院被封火墙从四周所包围,封闭性极强(图4)。
图4 杨光清、杨光礼住宅平面图(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杨光培的“L”型建筑带有前院,位于村落主街巷一侧,基于防御和生活采光需要,前院封火墙打破了固有的直线形式,采用高为1.5 m 的内八式墙体造型,一是不影响生活视野,二是身处于街巷之中,内八型封火墙也有一定的方向指引性,此处封火墙还在墙体里设置了一个凹槽,用于祭祀土地神,这一做法是祖先们期盼生活安定的物质体现。建筑主屋为三开间、双重檐的二层小楼,与右侧建筑组合成“L”型格局形式(图5)。
图5 杨光培住宅平面图(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一字型是正板村数量最多的建筑类型,因村民在成婚后会有分家的惯例。随着时代变迁和观念更新,建筑形式越来越追求更简单的组合方式,一般满足三代同屋的需求即可,一字型住宅实用性更强。自带院落的一字型建筑数量较少,所以常见于街巷两侧。本研究以杨通航住宅为对象进行一字型建筑分析,正屋主要用于供奉神君,设一“天地君亲师”在堂屋,左侧为祖父母卧室,右侧为火塘间,火塘间右后方为生活厨房,楼梯右侧卧室现保留给在外务工的家孙居住,左侧卧房现由主人居住,建筑整体没有高差,但是火塘间内部墙角处会增加20 cm 高度的台基,具体大小由火塘间大小决定,一般占火塘间1/2 面积,台基中间用于放置火盆(图6)。
图6 杨通航住宅平面图(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4.1.1 屋面
从思想意义上看,屋顶可看作是人类身心的一种庇护,是人类占有、梳理自然空间的独特手段[4],正板村建筑群的屋面形式较为统一,由于地处山地,交通不便,杨氏先祖们会自制泥瓦用来铺设屋面,这种泥瓦制作简单,性价比高,且自制泥瓦的材料间隙大,具备良好的散热通风效果,极其适合绥宁地区的气候。建筑屋脊两侧会采用白色牛角翘边造型来进行装饰,在简朴单调的建筑群中能够增添活泼灵动的氛围,屋脊中间带铜钱状的装饰。基于宗法和礼制的要求,合院建筑中,正屋往往会选取双重檐的造型来烘托庄重的地位(图7)。
图7 正板村古民居屋面(图片来源:作者自摄)
4.1.2 木雕
正板村古民居的木雕装饰极具中国传统民间生活特色和民族特征,杨氏祖先们在生产劳动中所达成的共识,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未来期盼都呈现在物质载体之上,可谓是“能触碰到的心愿”。古民居建筑材质多为杉木,木雕成了一个很好的物质载体,在栏杆、屋檐、门窗上处处体现了古人雕刻的精美工艺。正板村的木雕以几何纹样和动植物纹样为主,其中以牡丹、梅花、蝙蝠、龙等题材最为普遍,是正板祖先们表达求吉纳福的表现。
4.2.1 火塘间
火塘是在居住条件改善的情况下,将篝火移至居址内,延续围火而居的原始状态的实物载体。在形式上,最初的火塘多为掘为圆形或方形的浅穴或是泥埂、烧土、条石围筑而成的原始灶坑[5]。此后的围板型火塘受到“灶”的影响,与《茅君内传》中的建灶之法——“立灶于屋中央…灶四边令去釜九寸也,以砖及细土构立之,亦勿令穿坼”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随着铁器技艺的提高,圆圈型铁三脚架火塘逐渐取代了支锅石,也成为火塘最常见的形式之一[6]。在精神上,火塘承载了火的多重文化属性,它被看作是拜火崇拜的物质化体现。与火共居亦是与神共居,“受一家香火,保一家康泰”[7]。
正板村的火塘间极具苗族生活特色,由于地处山间,潮湿的气候环境会影响人们居住的生活质量,为了适应这样的气候特征,先辈们除了会在建筑一层设计架空之外,还会在建筑内部设置火塘间,火塘间是家庭融洽的表现。苗族先辈们在冬天有熏肉的习俗,熏肉被悬挂在火塘间1 ~2 个月,制作完成的熏肉一般较硬,分肉时对室内温度的要求较高,倘若在隔壁厨房进行分肉会使肉质口感发生变化,故而产生了直接在火塘间分肉的生活习惯,由于火塘间面积不是很大,如需另外设置切菜台面会使火塘间变得拥挤,所以,这就出现了挂在墙上的“刀架”,即在火塘间墙面上安装一根50 cm 木条,固定木条两侧后要保证木条中部距离墙体有1 ~2 cm 空隙,用于放置刀具(图8)。
图8 火塘间及刀架造型(图片来源:作者自摄)
4.2.2 宗教信仰崇拜
每个民族的民居建筑都是与民族文化融为一体的,渗透进该民族成员的心灵,支配他们的判断和行为。人们把自己的价值观、宇宙观、社会观、人生观用强烈的宗教感情加以艺术化,使之物化在建筑、服饰及一切器物之中[8]。正板村虽为苗族古建筑群,但在明清时期,受“改土归流”和“开辟苗疆”这一类为加强中央集权政策的影响,汉文化特质也随之渗入到当地少数民族民间社会生活之中,以贵、湘、桂地带最为明显。结合正板村现状生活习俗和建筑特征来看,汉文明中的祖先崇拜和精神追求已经深深地影响了这座苗族古建筑群当中。
1)天地国亲师
祖先崇拜是在“万物有灵”思想基础上的一种血族承继观念与对祖先功绩的追念情感。“祖先崇拜又称祖灵信仰,根源于人们关于灵魂永生那样一种宗教观念”[9]。“天地君亲师”牌位是中国传统社会崇奉和祭祀的对象,明代中期以后“天地君亲师”供奉广泛流行起来,辛亥革命之后,帝制被推翻,国家不再有“君”,以民主国家取代封建帝制,部分地区民众自发地将牌位改为“天地国亲师”[10]。“天地国亲师”被供奉于正板村每家每户的堂屋正中间,是村民敬天法祖、孝亲顺长、爱国尊师的价值取向。
2)土地崇拜
在古代,祭祖与祭土有着密切的联系。中国是农业文明大国,土地作为最基本的生产资料,在古代乃至现代都享有很高的地位[11]。据《杨氏族谱》记载,创始祖杨正板当初是因逃避战争才举家迁居到此生活,建村之初,杨正板就大力号召同行的杨氏先辈们拓荒耕种,广置田舍,繁衍生息,并在此广置田庄,修建宅舍,成为杨氏家族聚居之所。土地神被正板村民供奉于街巷之中,以祈福对未来美好生活、平稳安定的挚诚心愿。
3)“泰山石敢当”
正板村受汉文化的影响,凡是正对街巷的建筑,都会在街巷口立一块刻有“泰山石敢当”的石碑。据资料显示,“泰山石敢当”是古时汉族宅院外或街衢巷口建筑的小石碑,用于汉族民间镇宅驱邪的方法之一,一块小小的石碑,反映了汉族与苗族之间的文化融合。
正板村古民居不仅是承载杨氏先辈们生活记忆的精神家园,更是绥宁县地域文化的象征。总的来说,正板村古民居是以苗族文化为主的传统古村落,通过对正板村的周边环境、街巷布局、院落组合关系和单体建筑进行深度分析,可以重温杨氏先辈们在营建村落时所展现的古人智慧,这对于后人而言是一笔极具历史文化价值的宝贵财富。与此同时,还追溯到了其中所包含的汉族文化元素,说明这一苗族古村落在600 年的发展中,受汉文化影响也发生了新的改变,融合了新的文化元素,是汉苗文化融合的物质载体和时代见证。当前,我国正处于文化事业上升期,对苗族传统村落进行深度发掘,不仅能积极响应国家对保护和发扬少数民族文化的决心,还能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增添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