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力芬她妈死在了初冬的上午,那天天气有些微冷。在离家不到五百米的公园的广场上,她是在轮椅上悄无声息地走掉的。
杜力芬在坎家矿区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是提起她妈杜丽环,几乎无人不知。当年,她可是坎家矿上矿工口中最漂亮的灯房姑娘。
杜丽环年轻时候在灯房工作,每天在窗口给下井上井的矿工们发灯收灯,工作说不上多辛苦,但是要仔细。这个仔细中就包括了对矿工们的观察,哪个壮实一些,哪个瘦弱一些,哪个豪放一些,哪个文静一些,在她的眼里,一览无余。可以说,她的眼睛像是描瞄仪一样,只要盯过去,矿工们都觉得像是她的目光透過了矿工服,一直把他们里里外外看了个透。
如果说杜丽环仅仅是漂亮还好,却偏偏她的眼中有内容,火辣辣地透着热,真诚的热,坦荡的热,让人看到时,觉得她就是认可了你,她的眼里全是无法言说的内容,可以让你忍不住地燃烧。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到后来却是看中了一个普通的矿工,结婚、生子、退休,毫无波澜地把人生打发了。让那些一直等着她发生点什么故事的人们觉得非常地失望。在那些人眼中,杜丽环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绯闻都是应该的,都是可以理解的,是理所当然的状态,因为她就是矿上几乎所有男工们心中的“女神”。可是她却偏偏嫁给了叫李六指的那个男人,而且从一而终,直到李六指因为肝病去世。
李六指去世时杜丽环已经七十五岁了,那个时候,再没有人叫她“杜十娘”或是“杜丽环”了,因为在她结婚不久她的名字就被叫成了“六指家的”。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在探讨她为什么嫁给了李六指,好多有影没影的事都往她的身上贴,甚至有的矿工们酒桌上的荤段子也围绕着她在展开。可是时间一久,杜丽环身上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所有的玩笑和段子也就没了意义。而这一切,杜丽环根本不知道,该买菜买菜,该上街上街,不知不觉女儿杜力芬就长大了。
杜丽环的女儿叫杜力芬。别人不知道缘故,都以为杜丽环在家里说了算,生了女儿姓了她的姓,其实不然,这事是李六指定下来的。当年李六指对生了孩子的杜丽环说,我这肚子里装的也不是啥好基因,有了孩子姓你的姓我才觉得更是代表我爱你。李六指这话把杜丽环感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在惊讶和欣喜中就这样给新生的女儿起名叫“杜力芬”。这是杜丽环第二次被李六指感动。第一次是杜丽环在灯房的时候,那天李六指上了井来还矿灯,他抹了一脸的煤灰,只眨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杜丽环,看着怪瘆人的。可是杜丽环却偏偏笑呵呵地问了一句,看啥?那天李六指因为一个操作小失误在井下被班长骂了,上了井心情也不太好,他也不是故意要看杜丽环,被她这样一问,觉得有些难堪,甚至有些火气,他随口来了一句:操,不行呀?
其实,如果是矿工说了这句话,也便是口头禅一样随口而说,可是对杜丽环来说,却是太不寻常了。因为,虽然平日里矿工们多看几眼灯房的姑娘也是正常,但这样有些粗俗甚至是轻佻地与她说话,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她对这话的感觉是不爽的,她说了一句,流氓。李六指抻出他多出来的一个小手指,在鼻子上划了两下,还击道,是流氓才正常。就是从这次交锋开始,杜丽环觉得李六指不仅仅是多了一个手指的矿工,他还是一个正常的人,说话正常、工资正常,处事正常,尤其是见了两次面又看过一次电影之后,他还像电影里的男主人公拥抱女主人公一样拥抱了她,他的一切正常。而在拥抱后不久,她发现了他更是一切正常。接下来,更正常了,就是他在她身上种下了种儿,生下了女儿杜力芬。他除了比别人多一个手指以外,一切都好。爱屋及乌吧,她在以后的日子中觉得他多了一个手指才正常,如果少了那一个却是不完整了。以至于,一到夜晚的时候,灯一熄,她伸手摸的不是他的脸、他的颈、他的腹部……而是在急切切地摸他的手。摸到了那个手指,才觉得身边的这个人才是她独一无二的人,心才安稳。
杜丽环和李六指的爱情内幕无人知晓,再者,这也不是别人所必需知晓的内容和真相。于是,她就被别人一点点忘记了。尤其是退休后,先是被大多数工友忘记了。其实这种忘记是从杜丽环出嫁就已经开始了。退休后,首先身体出现了一些问题,与外界联系的少了,一点点也被亲戚们遗忘了。遗忘得好像只有在哪个晚辈结婚的时候会想起,其它的时候,都是不存在的。尤其是帮杜力芬带上孩子开始,她与外面接触更少了。
杜丽环是提前退休的,为了让杜力芬接班。于是,杜力芬成为了第二代灯房姑娘。只是她没有遗传她妈的漂亮和眼中的活泛,如果没人刻意地提一下她母亲是当年最漂亮的姑娘杜丽环,没有什么事会让她们扯上瓜葛。
杜丽环刚退下来的时候还是光鲜的,她给杜力芬带孩子。那个小子虽然不像杜力芬,却好像隔代遗传一样,自小就帅气,可以说,他的出现和成长甚至让有的人都怀疑这样漂亮的孩子是不是从杜力芬肚子里跑出来的。
杜力芬虽然不漂亮,但她有着张扬的本事。这是她从初中时起身上就带着的,在矿区孩子当中,她就是那个王,她如果说玩过家家的游戏,没有哪个孩子敢提出来要跳格子。她要是说爬矸子山玩,没有谁会反对说那里又黑又脏。这样长大的杜力芬在她上班后成为单位的文艺骨干,丝毫不让人意外。当年,凡是矿上组织的各样活动,站在前面的指定是她。如果说矿工的文艺工作很活跃,她就是那个舵手。
所以说,当杜力芬退休后成为了“老来红秧歌队”的组织者、领舞者时,没有一个人感觉意外或者不适,好像退休了那么多年的矿工或者家属们这些年来一直在等着她退休,等着她带领大家一起扭起来、唱起来、浪起来。
秧歌队组建起来后杜力芬找到了当领导者的感觉,她只要发布什么时候排练,微信群里全是一呼百应。只要她提出来,秧歌用哪个歌曲伴舞时没有一声反对意见。她是站在舞蹈队前最光鲜的女人。这比她上班时还要光鲜,如果当时她组织群众活动靠的是组织赋予的权力,那么现在全凭的是人脉,是威望,是能力,是影响力,是被大家仰慕。而且这种仰慕,是姐妹们茫然地寻找,只要她戴上白手套,随着节拍一开跳,不管是轻盈的还是磕绊着的步伐,都会跟着那音乐,在她的指挥下,让手中的彩扇翩翩。
杜力芬似乎应该拥有这样的快乐。儿子出国了,听他的语气是再也不想回来了。原因好像是遇到了一个非他不嫁的外国姑娘。不管是真是假,她对儿子是放心的,这种放心也带着放弃的意思。因为儿子在整个成长过程中,似乎都忽视了她的存在。他好像自打认字起,眼睛就盯在书本里,一直用功读书。儿子在身边时,不让她操太多的心。再是长大后,儿子告诉她,知识改变命运,他不会成为第三代矿工,于是,儿子的命运被知识改变了,去了国外。
杜力芬也说不清儿子为什么就是和她不冷不淡地生活着。她想不通,也不再去想。她只是感谢儿子有了文化,不会让她操心,像是当年剪断了脐带之后就与她彻底分开了一样。而她男人更不用费神了,在儿子生下三年后,他就下海了。杜力芬不知道他男人下的“海”到底多深多浅,但这个男人好像一下海就被“淹死”了,自从离开她就没了音讯。她也是后来才听说,和他结婚前,他就在外面与一个女人有着扯不断的关系,只是等了一个恰当的机会就和那个女人一起双宿双飞了。杜力芬心大,没把这当回事儿。对外讲就是男人外出挣钱去了,而她却是把牙打掉咽进了肚子里。
儿子平时都是由姥姥帮忙带,她从灯房调到工会后,该组织唱歌组织唱歌,该排练舞蹈排练舞蹈,有群体节目时大家一起上,需要个人表演时就自己上。就这样,她风风火火如鱼得水地干到退休。
她是独生女,只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正在她带着老年秧歌队跳到了矿业集团舞蹈大赛上时,父亲李六指却因多年的肺病去世了,而在那之后不到半年,母亲杜丽环也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她觉得母亲得这个病是她对父亲的想念所致,于是在给父亲每一次烧纸时,她都在向父亲汇报母亲有多么想念她。如今她正在家里照顾她。
杜丽环生病后,这个世界里的她似乎被一键删除了,原本照顾完外孙、照顾丈夫的她,再也不能外出了。可是,有时候她会回光返照一样清醒那么一下。例如,有一次,杜力芬把她安顿好,刚要出门扭上个把小时秧歌时,她突然醒来,清晰地表达着,“我去。”第一次听到杜丽环说“我去”时,这话是有个背景的。
早些时候,是杜力芬跟她说,妈,我们的秧歌队停了好几天了,大伙等着我去给她们排练呢。我去一个小时就回。她以为杜丽环没听懂,或是没听明白,半退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观察母亲的表情。她发现母亲没有什么反应,便安了心下楼去。扭上一个小时秧歌,她热汗淋淋地往家跑,怕是母亲出现什么样的问题或是意外。结果,她发现穿着尿不湿的母亲真的好像睡着了,不哭不闹,她的世界仿佛是静止的。于是,她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从一个小时一点点变成了两个小时。直到有一天,她又象征性地告诉杜丽环要下楼时,她听到了杜丽环那一声气若游丝的“我去”。她在这一声“我去”面前犹豫了许久,最后判定这声“我去”表达的不是不满,应该可以理解成她也想去。
于是,在那以后,杜力芬再去扭秧歌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台轮椅。一个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的五十多岁的女人,推着一位七十多岁面无表情的老人。
杜力芬第一次把母亲推到秧歌队前的时候,姐妹们看景一样关心地呼啦围了一大圈,阿姨长阿姨短地问候了很久,只是无论别人如何热情,杜丽环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冻结一样,没有任何互动与回应。这个时候,杜力芬就有些尴尬地说,老太太说不懂事就不懂了。有姐妹同情地安慰着,这世上也就你们母女了,好在还有我们大家。这话说得有些动情,让杜力芬觉得虽然父亲、丈夫、儿子这三个男人都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而她还是一个幸福的人。她的身边有歌舞,有姐妹,有笑声。其实,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幸,就是她们所有的快乐,母亲都不能感受到一星半点了。母亲虽然就在秧歌队伍的最前面,或者秧歌扭开了时,她都已经在了队伍之中,可是她和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任何关联。
杜力芬的秧歌队扭得确实好,只要是音乐声起,四五十个姐妹舞动起来,表情是忘我的,动作是轻盈的,心情是愉快的,所有人都融入到了对生活的满足与喜悦之中。有时,路过的人,尤其是老一点的男人们,还会驻足下来,那个时候,杜力芬扭得更是欢快、高傲,带有足够多的不屑,她觉得不仅是队伍里的姐妹们全是她带动起来的,连那些老男人的眼神也是为她重新活泛过来的。只有扭了半个小时停下来喝口水时,她抻着汗津津的身子到母亲的轮椅上拿水杯喝水时,她才发现,这个队伍旁边还有着母亲。那个时候,她会一边用扇子扇凉,一边大声地叫几声妈,看母亲没有动静,她会对身边的姐妹说,我妈真是啥也不知道了。
每次扭完秧歌回家的路上,杜力芬边推母亲边问,我们今天扭得齐不齐?杜丽环不吱声。然后她替母亲回答,挺齐。有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我们灯房的灯和你们那个时候有什么不一样?杜丽环还是不吱声,她又自个儿回答,男人都是一个熊样。说到这时,她想起母亲曾经和她的一次计较。那次,她埋怨李六指只是一个矿工时,母亲说,他再是矿工,也是你爸。你不喜欢找矿工,可又找了个啥。母亲这话着实伤了杜力芬,本来想要把那个男人忘掉了,母亲咋就偏是往看似愈合得平静的心上插了一把刀呢。
最开始的时候,杜力芬在来回的路上一直是和母亲说着话的。后来,见母亲没有动静和回应,杜力芬也就不再说话,哼着曲儿,只是推着母亲走。她有舞蹈基础,慢慢地走得有些风度翩翩,成了一道风景。好多人看了都啧啧地叹道,那个小老太太真有福,一把年纪了还有个妈。有的人却讲,轮椅上的老太太才有福,看看女儿多孝顺呀。
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走过去了一年,杜力芬再把杜丽环推到秧歌队前面时,老姐妹們只是问一声,来了。而这一声“来了”,分明是问给杜力芬的。杜丽环成为了一个被忽略的存在,她安静地倚在轮椅里,一头“白雪”顶在头上,再没有人想起她曾经是矿上灯房里最漂亮的姑娘。岁月不仅带走了她的青春,带走了她的六指丈夫,也带走了别人对她的关注。她像是一缕风,成为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又一个冬日到来了。在前一天,杜力芬感觉到了天气的微冷,她给自己找出了御寒的衣服,也给母亲找出了棉大衣,还有线帽子。那是一件红色的棉大衣,帽子也是红颜色的,都是早些年杜力芬穿过不要的,被母亲留了下来。
这一天,杜力芬把一个鲜红的、看上去显得崭新的母亲推到了秧歌队前。有一个老姐妹“呀”了一声之后,其余的人都像是看惯了一样没有什么意外。杜丽环的脸迎着冬日的暖阳,成为了秧歌队前面的一个固定的风景。
那天的秧歌因为初冬的到来扭得极为欢快,大家在《今天是个好日子》的音乐中,一连扭了八遍才停了下来,一个个身上都是热气腾腾的,脸上流着汗,音乐一停,兴奋的哎哟声连成了一片。也就是那个时候,杜力芬走到了杜丽环的轮椅前取水杯,她忽然发现母亲不像以往那样靠在椅背上,而是头歪向了一边。她喊了两声妈,杜丽环没动。她又接着喊,声音有些变了声调。杜丽环还是没动。嘴角流出一些口水,滴在红色的棉大衣上已经洇湿了一片。她用手去摸母亲的鼻息,然后就慌张地喊,我妈走了!
这时,秧歌队员们惊恐地全围了上来,她们每人的手中举着或掐着一把把彩扇。杜丽环像是谢幕一样,被围成了秧歌队的中心。
胥得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应急管理报、中国煤炭报高级记者。著有长篇小说、长篇纪实散文小说集、报告文学、朗诵诗集等专著多部。曾获小小说金麻雀奖、解放军长征文艺奖、中国少数民族之星、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