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书记”王芳

2024-01-29 10:44杨世运
阳光 2024年1期
关键词:秦风王芳乡长

茅坪村的乡亲们都称老矿工的女儿、年轻的共产党员王芳为“阳光书记”。因为她脸上总是洋溢着阳光般的笑容,遇到高兴事笑眯眯,面对困难也不皱眉头。

茅坪村隶属西原县清河乡,是我们庆远市文联的对口扶贫点。四年前茅坪村已脱贫,但是我們仍轮流进村驻点,任务是帮助乡亲们在小康路上更上一层楼。王芳就是现在的驻村第一书记。

我们市文联在连续几年的扶贫工作中取得了可喜成绩,有许多先进人物和感人故事可写。可是大家都觉得最值得赞扬的人物非王芳莫属。正是有了她,才给我们的对口扶贫工作画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圆满句号。

但是要写王芳的故事必须先费一些笔墨将她出场前的诸多事情交代清楚,所以她的登台就显得太迟缓。

不过话又说回来,舞台上,最后亮相的人物才是最出彩的角色。

故事得从四年前写起。

我们市文联是个小单位。全体员工轮流到茅坪村扶贫,每人驻村时间为一年。几年下来,只剩编辑室编辑秦风没驻过村。四年前该轮到他了,文联主席老夏对他说,我们扶贫不做表面文章,注重提高“造血功能”。现在,茅坪村的特色当家农产品——薄皮核桃树已大片成林,公路也进村了,“农家乐”旅游景点渐成规模,可以说脱贫任务已基本完成。唯一不足是还剩下一个钉子户。不过这个钉子户只有光杆一人,解决他的问题应该不难。

秦风下乡的第一天,清河乡的张乡长迎接他,向他介绍扶贫经验。

张乡长说,确定谁家是贫困户,一看房,二看粮,三看有没有人病在床,四看有没有读书郎。具体说,一看住房是否破旧,安居有没有问题;二看是否缺粮,温饱有没有问题;三看家里有没有生大病的人;四看有没有大学生交学费困难。

张乡长又说,这“四看”,现在茅坪村基本上没问题了,但是头痛的是剩下一个钉子户不好对付,此人名叫全广禄,年纪不大,刚刚四十岁。

秦风说,才四十岁,比我还年轻,怎么成了钉子户?

张乡长暂不解答,领着秦风到全广禄家参观。

来到一片新居民小区,共计十八幢二层小楼,整齐排列成三行,房前屋后都有花坛。秦风不由赞叹,想不到住宿条件这么好,小别墅啊!张乡长解释说,这十八户全是动迁户。国家修高铁,拆掉了村东十八户村民住房,就近在这儿盖起还迁小区,全广禄也是还迁户。

全广禄家的一楼,大门是两扇对开的铁门。房门没有安锁,只用一根草绳拴在两扇门的拉手之间。张乡长说,这绳子还是我帮他拴的,防止大门被风吹开或者被牲口撞开。

秦风说,这位全广禄倒是蛮洒脱,夜不闭户。

张乡长解开草绳领秦风进屋,一股呛鼻的霉味迎面扑来。地上,桌椅上,窗台上,积满厚厚的灰尘。

厨房在一楼。铁锅已生锈,锅里有一双筷子一只碗,是全广禄离家时扔下的,连洗都没洗过。饭渣子上生出了长长的绿毛。

卧室在二楼。床是一张席梦思双人床。张乡长对秦风说,这张床是你们市文联夏主席送给全广禄的。本准备送单人床,但是全广禄听说后极度不满,质问道,啥意思?难道叫老子一辈子打光棍?夏主席就改送双人床。文联的同志们陆续送给全广禄的东西真不少,一楼的那一对沙发也是你们文联送的。

卧室里有一个大立柜,一层摞一层,塞满棉被和棉大衣。张乡长说,这些都是历年来市、县各机关干部和街道居民们捐助的扶贫衣被。全广禄到乡政府领这些物资,只嫌少不嫌多,用板车往回拉,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热爱劳动。他从来不洗被褥和棉衣,用脏了就扔掉,反正有人捐助。西原县城一所中学捐助了一百多套学生们只穿过半个月的军训迷彩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全被全广禄拉回家。穿脏一套他扔一套。

市文联的同志们想了许多办法帮助全广禄脱贫,全都竹篮打水一场空。给他买了两头猪崽,动员他搞点家庭养殖业,他把两头小猪都杀掉吃肉了。又给他买了两只黑山羊,他把山羊拉到集市上卖掉换成酒钱。

全广禄名下有两亩承包地,全是傍河的平地,却被他抛了荒。地不种,他却伸手向政府要种粮补贴款,若不给他,他就跳起双脚骂娘。

秦风不解,问道,全广禄不缺住房不少吃穿,难道他身体有病?

张乡长说,他身体好得很,活一百二十岁也没问题。

那么,是他文化水平不足,智力低下?

他文化水平也不差,初中毕业。现在中国农村早就实行了九年义务教育制度。至于智力,这要看怎么说了,若论动歪脑筋的“智力”, 他比谁都高。

那他为什么脱不了贫?长期在省城流浪,他指望什么生活?

我带你到省城去“拜见”他,一看你就明白。

来到省城,张乡长对秦风说,我俩先到最热闹的商场门口看看,那里是全广禄的“根据地”。

在商场大门口东侧,一个残疾乞讨者坐在地上,右腿打着石膏,腿下垫着一张硬纸壳,面前放有一只盛钱的大碗,他不住地向进进出出的人们磕头,口中念念有词。

张乡长对秦风耳语,说,这个“智丐”不是别人,正是全广禄。

秦风不解,问,他不是个健康人吗,怎么残疾了?

张乡长答,这还不明白吗,他的右腿没一点伤,石膏夹板只是个“道具”。

无论是不是残疾人,拦街行乞都有碍市容。省城的执法部门为什么不管管他?

张乡长说,当然有人管。管这种事的单位是收容机构,可是现在,力不从心。

秦风坚决地说,张乡长,我这次来,一定要把全广禄带回茅坪村!我已想好了办法,请我省城的老同学助我一臂之力。

原来秦风有位老同学在省城报社工作,名叫赵智,是位资深记者。赵智不仅自己出马帮秦风,还约上了几位省电视台的记者助阵,有的扛摄像机,有的执话筒。秦风为他们带路,在金佛寺门外,让假残疾人全广禄当众出尽了洋相。全广禄向秦风求饶,说,求记者们莫让我登报纸上电视好不好,我答应同你一起回老家。

全广禄随秦风一起回到了茅坪村。但是他仍然不想扔掉贫困户的帽子。秦风动员他把抛荒的承包地重新开垦,他说,老子早就不会种庄稼了。 秦风又劝他加入薄皮核桃树种植合作社,按劳计酬领工资。他说“老子有树木过敏症,一碰树木就浑身发痒。”

秦风忍无可忍,终于对全广禄发火:你张口老子闭口老子,你是谁的老子?

这下可惹恼了全广禄,暴跳如雷,把秦风骂了个狗血淋头。

秦风向张乡长诉苦。张乡长说,他骂你,你就没长嘴? 你也朝他破口大骂。

秦风说,我如何骂得出口?

张乡长说,骂不出口你得学会骂。像全广禄这号角色,你对他温良恭俭让他不仅不领情反而瞧不起你。说你不懂群众语言,不和群众打成一片。

第二天,秦风又陪着笑脸去见全广禄,说,广禄兄弟,我不该对你发火,请你原谅。我俩现在平心静气地谈谈吧。昨晚我想了很久,想到一个适合你的工作。

全广禄不睬秦风,他在全神贯注欣赏两只狗打架。

秦风继续说,我是这样想的,我们村不是有几家“农家乐”宾馆吗,现在各家宾馆都在发展,需要增加帮工。你选一家你中意的宾馆去上班,好不好?

全广禄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說,开农家乐宾馆的都是两口子,有老板又有老板娘。你叫我一个单身汉去给他们打工,不是存心刺激我?老子受不了他们夫唱妇随的精神打击。

秦风一时无语。全广禄却来了兴致,一本正经说道,政府,要不这样吧,为了帮助我愉快脱贫,政府先救济我一个老婆。

什么?秦风怀疑自己是耳朵出了毛病。

全广禄对秦风的反应大为不满,指责说,你嘴巴张球那么大想吃人呀?我再说一遍,要真想帮我脱贫,那就政府先救济我一个老婆,必须的!

秦风说,广禄兄弟,别这样开玩笑行不行?

全广禄说,龟孙子才跟你说笑话!你听明白吧,政府叫我脱贫,可是我连个焐被窝的老婆都没有,你叫我有啥热情?你咋样调动我的积极性?

全、全广禄,你、你,是不是太……太过分了!

啥过分?哪点儿过分?我的这个要求,合情合理,非常必要!政府真要是关心我,那就先解决我没老婆的困难,对不对?若是这个困难不解决,我这颗钉子,谁想拔也拔不掉!

秦风回到单位面见夏主席,说,这脱贫干部我实难胜任,另外派人去吧!

领导当然不同意秦风打退堂鼓。夏主席召开全体职工座谈会,为秦风献计献策。文联很久没举行过这么人数齐整的全体会议了,就连已退休的老同志们也都被请来参加。

会议在严肃的气氛中开始。夏主席介绍秦风同志当前在扶贫工作中遇到的新课题,希望大家踊跃发言,集思广益,帮助秦风同志找到解锁的钥匙。

夏主席讲完开场白,会议室里出现长时间沉默。

终于有人开了口,是年逾古稀的我的老师欧阳忠老主席。他说,我先抛砖引玉吧。我觉得,今天我们在座的文联全体同志,要充分重视这个问题,也就是说,这个问题应引起我们深入的思考。同志们不要以为,全广禄这个人提出叫政府给他发个老婆,是他在开国际玩笑。非也,同志们请注意,他是理直气壮的。因为他从思想深处认为他的要求天经地义。他认为,他的一切问题,都应该由政府给他解决。并且,他的这种想法也并非没有市场。我认为,全广禄的这个看似天方夜谭的要求提得好!为什么呢?因为通过这个特例向我们敲响了警钟,告诉我们要正视农村精神文明建设!全广禄所在的茅坪村,大家知道,我对这个村子是很熟悉也很有感情的。三十年前我就在茅坪村蹲过点,因为它是远近闻名的“故事村”,我去采访记录过民间故事。那时候村民们的生活哪有现在富裕,可是他们讲的故事都是传承中华民族优良传统的充满正能量的故事。现在再到茅坪村看看,房子变漂亮了,公路进村了。可是我觉得,我们不能只看到富裕了的一面,也要正视新出现的问题。为什么“故事村”没人传承民间故事了?为什么村文化站一度竟变成了赌博的麻将室?常言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什么叫“水土”?“水土”就是文化营养,这营养不是永生的,而是需要长期爱护并且不断培养的……

欧阳老主席讲得很认真,但是秦风没耐心听下去。因为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务虚类的理论研讨,而是具体的解决办法。

欧阳老师终于结束了发言。夏主席启发大家说,老主席已经在理论上为我们打开了思路,现在大家就事论事,说说对拔掉全广禄这颗钉子,有何切实可行的办法?

我举手发言。我说,在座的各位,都到茅坪村扶过贫,对全广禄这个人谁还不了解?既然他自己赖着不愿脱贫,我的意见很简单,如实向上级汇报,要求把全广禄作为个案处理,排除于脱贫任务之外。

夏主席说,不行,一个都不能少!

有同志说,全广禄不是在村里待不住吗?干脆向上级报告说明,此脱贫户自动放弃扶持,去向不明……

夏主席摆手说,这个馊主意更不可!去向不明,扶贫干部是干啥吃的?

就在大家都觉得一筹莫展时,一位女同胞举手要求发言。她就是王芳,二十五岁,原来在市图书馆工作,半年前才被“挖”到我们文联。她起身说道,全广禄不是要求政府救济他一个老婆吗?这事很简单嘛,那就答应他,救济他一个老婆。

几句话引得哄堂大笑。

王芳也笑了,笑得很灿烂,说道,我郑重声明,我不是在开玩笑。大家都知道,我父亲是一位煤矿工人,多次被评为劳模。我是劳模的女儿,就得像劳模父亲一样,工作中不怕困难,千方百计完成任务。像全广禄这号的钉子户,我相信我有办法拔掉它。我现在郑重申请,陪秦风老师一起到茅坪村协助他的工作。秦老师你尽管放心,我不会给扶贫工作添乱。如果全广禄仍然坚持叫政府给他救济一个老婆,你也别为难,这事非常好办,你就指着我对他说,看,这个女的,就是政府发给你的“救济品”。

秦风忙说,万万使不得!你是不知道全广禄这个人是多么厚皮赖脸,像滚刀肉一样。他若当真了,后果不堪设想!

王芳说,他若当真了,我也不怕。总之一句话,我就不信拔不掉这颗生锈的钉子。

王芳毕业于武汉大学文学院,是市作协和省作协的会员,写得一手漂亮文章。市文联经多次与市文化旅游局协商,才把她要来在我们市文联工作。

经过一番讨论,夏主席拍板决定,说,好吧,那就按大家的建议施行,加大扶贫力度,增加两名驻村扶贫队员。以秦风同志为主,王芳同志和杨世运同志做秦风的助手。希望三位同志团结奋斗,早日传回茅坪村一个不留全部脱贫的喜讯!

三人同行前往茅坪村。路上,王芳向我问道,我听文联的同事们说,全广禄既是个“脱贫钉子户”, 又是个“贫困户接班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回答说,这都是对他的讽刺挖苦,不过也说清了他这个贫困户的来龙去脉。他的家原来并不是贫困户。全家四口人,父亲母亲姐姐加上他。姐姐比他大十几岁。生下全广禄之前,爹妈生过一个儿子,夭折了。爹妈盼望再能生个儿子续香火。终于生下了全广禄,爹妈和姐姐都把他当宝贝疙瘩看待,从小他就好吃懒做。爹妈都是勤劳本分人,姐姐也是人见人夸。一家人过的是不愁吃穿的日子。后来全广禄的父母前后脚生了大病。这时全广禄的姐姐早已嫁在远离茅坪村的外村。并且姐姐家的經济条件一般,村里就把全广禄家定为扶贫对象。

王芳说,噢,原来全广禄贫困户的身份,是从他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

我说,正是如此。他父母去世后,政府动员他脱贫,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比哭爹哭娘还伤心,说他没能力脱贫,请求保留他贫困户“待遇”。

王芳说,我更明白了,政府千方百计想帮全广禄脱贫,可是他却百计千方坚守贫困户“岗位”。这么长时间,乡干部村干部,还有我们市文联的扶贫干部都拿全广禄无可奈何,我分析原因,是对他太文明了。文明礼貌也要看对象。

我说,我提议,这次行动我们听从王芳指挥。

秦风说,我举双手赞同!

王芳笑嘻嘻地说,那我就不谦虚,试试吧。说行动就行动,我现在就排兵布阵。秦老师你现在给村委会主任和村党支部书记打个电话,请他们在村委会办公室等我们,也请张乡长赶到茅坪村。

村委会主任姓全,村支书姓刘,都是年过半百之人。

进村后,我们三人直奔村委会,同张乡长、全主任、刘支书详细交谈。他们三位表态说,一切按王芳同志的行动方案执行。

王芳说,那好,现在就吹响冲锋号,投入战斗。

刘支书立即打电话,请全广禄到村委会来一趟,特别说明,有好事,快点儿来!

全广禄摇头晃脑进屋,发现一位年轻标致的女子面带微笑出现在面前,不由两眼发直,半天说不出话来、

张乡长说,全广禄,瞪什么眼?我对你说有好事,就是有好事。你不是要求政府救济你一个老婆吗,你看看吧,现在,眼面前儿,政府把“救济品”给你发下来了。

全广禄瞪大眼珠子,把屋里六个人的面孔都扫了一遍。

秦风说,全广禄,你怎么不吱声?

我接着说,全广禄,政府满足你的要求,救济你一个老婆,你有什么想法总要表个态吧!

全广禄将信将疑,说道,感谢政府救济,可是,可是……

秦风问道,“可是”什么,有话你就直说!

全广禄回答说,我全某人虽然算不上有身份的人,但是也是个有身份证的人。我声明,拐卖妇女的事,可别叫我干。

王芳开口了,说,全广禄,你以为,我是被他们拐买来的?你想到哪儿去了!我问你,你手头有几文钱?买得起一个女人?你不是强烈要求政府救济你一个老婆吗?你声明,政府如果不满足你,你就坚决不脱贫。你不脱贫,这可怎么得了啊?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们都愁得团团转,因此紧急动员全市各机关的女同志分担责任,报名当你的老婆。这事还只能在机关范围内动员。如果在茅坪村的村民中动员,你想想,哪个妇女愿意嫁给一个又懒又赖的二流子?再说,你给市委市政府出的这个难题,怕是全国绝无仅有吧?但是再难也得为你解决呀!因此,我响应市委动员令,自告奋勇报名,接受这个困难任务。谁要我是一名共产党员呢?你说你是个有身份证的人,说得对呀!为了让你这位有中华人民共和国身份证的人同意脱贫,我这名共产党员不担责任谁担责任?!

村委会的全主任是全广禄的叔叔辈,早就对全家家族出了全广禄这个败家子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却怯于全广禄的蛮横,敢怒而不敢言。现在,听了王芳的一席话,全主任终于忍无可忍了,对全广禄说道,你听听,你听听,你把政府逼到什么地步了!政府一心想帮你勤劳致富,哪点对不起你?全村乡亲又有哪点对不起你?你脸臊不脸臊?现在知错就改也不晚,赶紧对扶贫干部们说声对不起!

不料全主任的这番相劝却起了副作用,全广禄反唇相讥道,对不起?老子有啥对不起谁?是政府同意救济我一个老婆,并且送到我面前了,老子有哪点错?

全主任说,你当真有脸皮叫政府救济你一个老婆?

全广禄说,老子咋没脸皮?政府咋样送救济,我就咋样接收!哼,从现在起,这个漂亮女人就是我的老婆了,我马上带回家!走啊老婆,跟我回家,欢欢喜喜入洞房!走!走呀!

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全广禄发出冷笑。

王芳不慌不忙开了言,说,好,很好!既然全广禄你认为向政府伸手要一个老婆是理所当然,那么就不能草率行事,必须公事公办。因为这不是一件小事,而是大事,是在全市乃至全省、全国从未有过先例的大事件。因此为慎重起见,市委市政府对你也有要求,让我当面转达给你。要求的条件并不高,你很容易做到。

全广禄问道,啥要求?

王芳答,要求乡领导当“证婚”人,明天在村委会门前的稻场上召开全村村民大会,公开透明,当众宣布,本村村民全广禄要求政府救济一个老婆。然后,你全广禄登台讲话,说明你要求政府救济你老婆的理由。

全主任问,全广禄,你有胆量登台说理由吗?

全广禄胸脯一挺脖子一歪回答说,我凭啥不敢?但是我也有要求!要求救济给我的老婆先登台!她不登台我就不登,她先登台我马上也登台!

张乡长说,行,就这么办!全主任和刘支书你们听好,我代表乡政府向你们下达任务,今天派人轮流值班,给我伺候好全广禄,看住他,他明天若是不到会,打断他的腿!

全广禄说,用不着派人看着我,老子凭啥不到会?政府给我发老婆,我高兴!老子明天就要当新郎官,我骄傲!

当天,张乡长在茅坪村现场办公,为明天的群众大会做准备。

刘书记、全主任走进每户村民家,讲明明天村民大会的内容和来由。

村民们也行动起来了,在村委会门前搭起一个临时舞台,把台子布置得彩旗招展,喜气洋洋。

几个年轻村民组成巡逻值勤队,日夜监视全广禄,防止他溜之大吉。

大会确定开始时间是次日上午十点整。

第二天一大早,全茅坪村的村民就开始把长凳、短椅摆放在舞台前的稻场上,提前占位。

邻村的乡亲们闻讯陆续赶来,轿车、摩托车、自行车,在进村的公路上扯成长线。

市文联和市图书馆的职工们也来了。还有市报社、市电视台的记者,提前赶到。

上午九点钟,会场上已是人山人海。

全广禄在四位年轻“伴郎”的簇拥下提前十分钟到场,被安排坐在台下最前、最当间的位置。

十点整,大会准时开始。张乡长首先登台讲话,说道,大家请安静!今天我们为啥召开这个大会,原因本村的乡亲们都已经听村干部们说明了,其他村的乡亲们,也都心里清楚,我就不啰嗦了。简而言之,本村的村民全广禄,提出一条脱贫条件。什么条件呢?这个条件就是,叫政府救济给他一个老婆。大家不要笑,严肃点!我接着说,既然全广禄提出了这个要求,并且他认为这个要求合理合法理直气壮,那政府怎么办?政府若是不答应,全广禄就会不满意,就批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政府不卖红薯,答应全广禄的要求。现在,我们首先请政府救济给全广禄的老婆走上台来!

王芳满面笑容,英姿飒爽登上主席台。

全场长时间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这掌声鼓舞了全广禄。昨夜他失眠了,不知今日的大会是福还是祸。想溜溜不掉,因为有四个身强力壮的“伴郎”彻夜值班守着他。现在见大家为政府发的老婆鼓掌,脑瓜子便禁不住呼呼发热,心里也沾沾自喜了。

张乡长说,接下来,请我们乡的“名人”——全国第一个向人民政府伸手要救济老婆的人,隆重登台亮相,接受大家最最热烈的欢迎!

全广禄起身,像大明星人物似地,大摇大摆登上主席台。

全场鸦雀无声。

全广禄心生不满,目光逼问张乡长:掌声,给我的掌声在哪里?

张乡长对全广禄解释说,请“名人”你不要急,掌声喝彩声会有的,现在需要请你先给大家介绍你的尊姓大名。

全广禄咳嗽几声,开口说,本村人都知道我姓啥叫啥,外村人可能不知道,我姓全,名叫全广禄。

仍然没有人鼓掌。

全场更加屏声静气。

张乡长对全广禄说,你看你看,全体乡亲们多安静,翘首期盼,等你做重要讲话哩!

全广禄问,叫我讲啥?

张乡长说,讲你向政府要救济老婆的原因和经过呀,昨天你不是答应要当着大家面讲一讲吗!

全广禄说,娶媳妇是我的私事,我凭啥要公开讲?

突然台下有几位老人站起身,异口同声对全广禄喊道,全广禄你不配姓全!我们“全”家没你这号人!

张乡长说,乡亲们,请安静,有什么话,一个一个上台来说!

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拄着拐杖在孙儿的搀扶下走上台,说道,我名叫全仁远,是全广禄爷爷辈的人。我代表全村姓全的人家说几句话。我万万没想到啊,本村全姓的家族,出了全广禄这个败家子!我恨不得一拐棍打断他的腿,干脆叫他变成个真的残废人!

打!打!该打!台下发出怒吼声。

张乡长说,乡亲们安静,有话好好说,摆事实,讲道理。

乡亲们陆续上台,踊跃发言。

我来说几句!我们十几户人家,和全广禄编在同一个村民小组,我们小组的全体成员,早就对全广禄有看法了!全广禄,你问问你自己,你算个什么人物?你不缺胳膊不缺腿,你好吃懒做耍赖皮!政府好心好意帮你脱贫,你不仅不领情,反倒戏耍政府,你要脸不要脸?对不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你知不知道你在全村起的是什么恶劣作用?有人就说,看看全广禄活得多滋润,干脆我也向他学习当个贫困钉子户!全广禄,你今天居然还有脸上台,还真的梦想政府救济你一个老婆,你有多大的脸面?你咋不尿泡尿照照自己?

我也来说几句!我认为,像全广禄这号人,政府根本不用再救济他,饿死他,活该!

我说,我来说!全广禄他跑到省城假装残疾人,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坑蒙拐骗,触犯了法律,应该把他抓起来,送交公安局!

乡親们,听我这个村委会妇联主任也来唠叨几句!首先,我代表全村妇女,感谢市文联的王芳同志!看看人家王芳同志,胸怀多坦荡,心里装满了阳光,我佩服!我被她温暖了!如果没有王芳同志今天往这台上一站,我们全村全乡的乡亲,咋会对照出全广禄的丑样子?可是从前,我们村,竟然还有人香臭不分,羡慕全广禄,夸他有板眼。这叫啥?就叫跟着坏人学坏样,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今天这个现场会开得好,大有教育意义!我希望我们全村的乡亲们,都莫忘了我们是国家的主人翁,要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做贡献,男人们努力工作劳动,女人们勤俭持家相夫教子,少搓麻将,不赌博,多读书报,多进步!不然对不起王芳同志今天勇敢站在这儿!好了,我就唠叨到这儿,谢谢大家!

张乡长示意大家安静,转身直面全广禄,说道,全广禄,乡亲们说了这么多,你有啥感想,说几句吧?

全广禄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张乡长问,咋啦?为啥不开口?

全广禄答,站累了,坐下休息不行吗?有劳有逸是我的权利!不想说话也是我的权利!

广禄子!我求你别再这样丢人了好不好?有人在台下发出呼唤声。是位头发花白年近花甲的妇女,边呼唤,边踉踉跄跄上了主席台。全广禄大吃一惊,身不由己爬起身来。他万万没想到,他的老姐姐也从百里之外赶来了!

老姐姐走上主席台,满面泪水,千言万语说不出半个字。台下安静得连风也停止了呼吸。老姐姐擦一把泪,又擦一把泪,对台下乡亲们深深鞠一躬,然后转身对王芳鞠一躬。接着对全广禄说道,走,回你的家,算老姐姐求你了,我陪你回你的家!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全广禄终于低下头,在众目睽睽“护送”下,随老姐姐走下主席台。

村民大会之后,茅坪村出现一片安静气氛。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

第三天的大清早,人们眼前一亮,发现全广禄在老姐姐陪同下,扛着锄头,到被他抛荒的承包地去开荒。

秦风和我立即赶到地头,说,广禄兄弟,我们帮你挖。

全广禄结结巴巴回答,不,不用,我自己,自己来……

秦风请王芳和我喝他珍藏的西湖龙井茶。

边品茶,我和秦风边夸赞王芳。我说道,王芳你真行,那么从容淡定,把一颗锈迹斑斑的钉子轻而易举就给拔掉了。秦风说道,可是王芳你知道吗,当时我们都为你提心吊胆!你却为什么那么从容不迫呢?

王芳回答说,这得感谢我的父亲。

感谢你父亲?为什么?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吧。我父亲是一位煤矿工人,多次被评为劳模。他曾经担任过支护班的班长。

何为支护工?

支护工,简单地说,就是加固、支撑地下巷道,保证巷道的稳定性和安全。

噢,明白了。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常给我讲他在工作中遇到过的困难和战胜困难的办法,潜移默化,我从中获益匪浅。父亲说过,支护工最不愿遇到的巷道,就是松软岩层的巷道,工友们称这样的巷道为不良巷道,就像是人群中的二流子,死皮癞脸,滚刀肉。对这样的不良巷道,如果支护工序不到位不得法,就最容易引起塌陷。好在支护工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所以有办法对付这种不良巷道。关键的要求是,对付这样的“滚刀肉”巷道,支护不可急于求成,若想图省事一蹴而就,那就适得其反。

那什么才是正确办法呢?

四个字,先柔后刚。

怎么个“先柔”,又怎么个“后刚”?

采取先后两次支护的程序。第一次,选用具有一定柔性的可缩性支架支护。这样做,看起来好像是在向不良巷道“示弱”,甚至就如在迁就它。但是示弱并非真示弱,更非迁就,而是准备着后发制人。完成了第一步紧接着便是第二步。第二步,那就对不起了,该示强了,使用刚度强的支护结构,大刀阔斧一般,完成第二次支护任务。

明白了明白了!全广禄这个懒汉滚刀肉,就好比是一条“不良巷道”。你这次制服了他,用的就是先柔后刚的“二次支护”法,对吧?

你们说,我该不该感谢我的老爸?

当然!请代我俩向他老人家致敬!

现在王芳在茅坪村驻村已经四年了,乡亲们却舍不得她,一次次向上级要求让“阳光书记”再在村里多住些日子。王芳也愿多待些日子,为写作一部新的《山乡巨变》长篇小说积累更多素材。

“不良巷道”全广禄如今彻底變成了另一个人,在蔬菜种植合作社常常受表扬。今年春天他娶了媳妇,小两口的日子过得幸福美满。当有人向他提起当年他向政府伸手要老婆的往事时,他羞得满脸通红。而他的媳妇张桂花却笑个不停,拍着巴掌,意味深长说道,嘿,我不就是人民政府“发”给他的老婆吗,大家说,我这话对不对呀?

杨世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女“野人”》《神农架童话》,长篇人物传记《一代哲人沉浮录——杨献珍传》《云海“中国虎”——王牌飞行员刘玉堤传》《海上昙花——郑苹如传》等著作,获过全国首届优秀报告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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