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小米,就是“小米加步枪”的小米。
这里,我先要介绍一下糜子和谷子。糜子在五谷里称黍,就是黄米,陕北小米饭就是用黄米煮的——水烧开后下米,等小米绽开米心时,舀出米汤,再蒸片刻,一锅金黄、醇香的小米饭便可上桌了。而要是不舀出米汤,下上山药或菜什么的,就是山药粘饭,或和菜饭。糜子的亩产一般只有二三百斤。谷子一般称作稷,谷穗上场、碾去壳后就是谷米,陕北用谷米熬稀饭喝——谷子的亩产一般七八百斤。而小米加步枪说的“小米”,是包含了黄米和谷米这两种米的。
小米,亦称为“粟”,在古代粟是黍和稷之类粮食的一个总称。
你也许会问,既然谷子的亩产是糜子的两倍多,农人为什么还种糜子?那是因为糜子耐旱,老天爷只要能下一点雨,就有糜子吃了;而谷子的抗旱能力极弱,没有几场好雨,谷子就会蔫死在地里——这就像稻子,产量虽然高,但必要条件是要泡在水中。
因此,干旱的陕北种的更多是糜子。特别在陕北北部的毛乌素风沙线上,谷子只能在向阳的山坡或一些低凹地小面积地种植。顺便交代一下,无论黄米还是谷米,在陕北是作为细粮的。特别是谷米,是婆姨们坐月子必备的主要口粮,还有助于下奶。还有婴儿缺奶,一碗用小米做成的面茶,或稀得见底的谷米粥,足以保证婴儿活命。
一
“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哟一道道水,咱们中央红军到陕北……”西无定河村的土改,是在这首响彻山川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中进行的。崔来喜拿到一张盖着边区政府红印章的土地证时,才知道旦八的一块长条地分到了他的名下!捧着土地证,崔来喜还是不敢相信,他悄悄地拧了一把自己,疼,这不是白日做梦。
——“来喜”,他人生中的喜还真的来了!
这块叫“旦八”的土地,三块长条地足足三十垧。这三块旦八地,原来是民团张老爷家的。崔来喜也知道了,另外两块长条地分给了高大旺和方拴福——他们三个都给张老爷当过长工,算算在旦八的那三块长条地里,他们耕种、秋收过二十几年。他们知道那土地肥着哩,自糜子从地里冒出嫩绿色的“双耳”,就像有一把鞭子在地下赶着往上長。而土地之所以叫旦八,是因为糜子亩产一旦八斗,用斤计算,就是亩产三百八十斤。尽管这是很早之前张老太爷时期的事情,但旦八的三十垧地,张老爷一直以来是视作心头肉的。崔来喜也自然晓得,现在张老爷是跑了,可张老爷的儿子“张双枪”在定边驻扎,还是保安司令,要是突然打了回来,那如何是好?
崔来喜又发起愁来了。他找工作队说,能不能把地给他调换一下?工作队了解情况后,批评崔来喜说,难道咱就没有军队保护!现在咱们是翻身做主,可不敢推三阻四,前怕狐子后怕狼,这可是咱流血牺牲换来的胜利。崔来喜当然也晓得,为打“张双枪”的保安团,有十几名红军战士倒在了这块土地上。可保安团只是被打跑了,并没有被消灭。“张双枪”也在传单上说,要打回来,谁要敢分了他家的土地,到时就跟谁家算总账,给你一个筛筛,让你尿不满!工作队又叫来高大旺和方拴福,谁知他俩也在担心“张双枪”。高大旺还跟工作队说,一次,“张双枪”打马从镇子上跑过,双枪左右开弓,将三间出檐房的檐头都打开了窟窿,那多厉害!工作队一个女干事笑了,那算啥本事嘛,咱红军战士,才是神枪手:一次,两个战士比枪法,一个战士三枪三十环;另一个战士看见天空飞来几只麻雀,啪、啪、啪三枪打下来四只。女干事说得神乎其神,又岔开手指头说:“三枪打下了四只麻雀!你们说‘张双枪’和我们红军战士谁更了得?!”圪蹴在一边的崔来喜说:“檐头不会动,麻雀是飞着的,那自然是我们红军厉害了!”
“那你们还怕啥!‘张双枪’没几天好日子过了,我们的军队马上就会消灭他,解放安边、定边——解放三边全境。”工作队女干事的话,瞬间就把崔来喜他们三个的疑虑消除了。女干事又说:“本着就近的原则,工作队在分地前,将好地、瞎地,还有各家各户的情况都摸了底儿——你们怎还舍近求远?!”
“还不是‘张双枪’闹的,我们心里不踏实——害怕!”崔来喜实话实说。
女干事说:“我们有党中央毛主席、有红军,谁都不用怕!”又建议三家组成一个合作组,春耕秋收,互相帮助,共同生产;冬闲地闲咱人不闲,赶上牲灵,支援前线,咱就能打破封锁,建设好咱们的陕甘宁边区。
“要是有军队保护,那我们就不怕了!”崔来喜的话像是擦了生铁水儿,一下就硬起了。
“我就说嘛,有政府的土地证,咱还有什么怕的?”
“活死人”高大旺的话,尽管说得软几不塌的,可心里踏实了许多。
方拴福跟着表态:“我听工作队的,就不调换地了吧!”又说:“我原是想用旦八的好地,调换黄蒿塘那一片没毛滩,我冬天整理,明春也就能种了。”
女干事说:“谁说黄蒿塘是没毛滩?我们丈量过了,二十五垧地,分给两户人家了!”女干事似有什么疑虑,看着崔来喜他们:“这么多的地,你们能种得过来?”
崔来喜笑起了:“我们还嫌地少哩,哪家不是十几二十口人,种这点地不算什么!”
高大旺和方拴福跟着点头。
“一杆杆的那个红旗哟,一杆杆枪,咱们的队伍势力壮……”四娃不知从哪儿学的歌儿,唱着跑了回来。
“咱们有土地了,这是政府发的土地证!”崔来喜一家正挨个儿捧着“红印章”看。崔来喜的老爹八爷看着看着,突然老泪纵横:“这‘红印章’怎像升起来的太阳——红格彤彤的!想也没敢想啊,咱们有了属于咱们自己的土地,更不敢想咱们分到了张老爷旦八的长条地!”大娃崔立业,一时孩子似的在地上跳了两跳:“看谁再敢瞧不上我?!”八爷捋着胡子笑了:“看把你个孙子日能的,人家女子明天就往来跑不成!”
天黑了,八爷跟崔来喜婆姨马茹子说:“茹子,今黑夜给灯加满油,要像过年,咱今黑夜就浪费上一回!”马茹子说:“爹啊,哪能浪费,我们正好做针线活儿。”土地证最后又传回到八爷的手里,他双手捧着像是担心谁给调了包,又上下左右仔细地瞅了一遍,才把“红太阳”锁进炕头的榆木箱里。
崔家十几口人像守岁似的,围在麻油灯前,说着明年的打算。崔来喜说:“爹啊,你看咱们明年种什么?只是咱们没肥料,怕地没劲儿长庄稼。”
“有了地,咱再也不用饿肚子了!”马茹子兴奋地说。
“就是。爷,妈,咱有了土地,我有的是力气,再也不会让你们饿肚子了!”崔立业不让人家叫他的小名“大娃”了,他有心上人,他喜欢上了高大旺家的二丫。可高大旺实在穷怕了,他想把二丫嫁到西口。天下黄河富宁夏,高大旺不能叫二丫跟着他们受罪了——方拴福的小妹子,嫁到了河套,方家就吃上白格生生的大米了!
前年夏天,“张双枪”来西无定河村抓壮丁,崔立业也因为二丫,逃进了毛乌素沙漠。他靠马奶奶、米装装一些草果儿,一个人硬是撑了半个月……现在,他们家家有地了,二丫自然也不用远嫁西口。现在,崔立业还想在河边整理一块能泡稻子的水田,让二丫也能吃上大米哩。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从明天起,我们全家出去拾粪;要是庄稼长不好,还不让人笑话——再说我们也要对得起工作队,对得起土地证!”八爷也没说明年种什么,但他们都想到没有粪土的问题了。
马茹子插话:“开春种什么,等过了年再说。”又压低嗓音说:“拾粪,怕是家家都想得到的,拾不了多少。”
八爷点着头:“也是啊,要是人人跑出来拾粪了,树又不会屙屎,哪有粪拾?”想了想又说:“大娃跟我去内蒙驮羊粪,你们去城墙壕挖土——那土肥着哩,亏谁咱也不能亏了庄稼!”
四娃多嘴,也似乎要表现他的存在感:“还是赶牲灵好,天南地北,想哪儿去哪儿——咱现在有骡子了!”可没人理会四娃的话。在灯火舞动的光亮中,四娃自顾自地哼起了酸曲儿:
麻油灯亮又明,
芝麻盐烩了些白菜心,
红豆角角双抽筋,
呼儿嗨哟,谁都不要卖良心。
母亲最懂孩子的心思,马茹子摸了摸四娃的头,四娃像被使了什么魔法,顿时安静下来,木头似的,只黑眼珠子跟着大人们的说话声转动。崔来喜跟父亲说:“爹呀,你就歇息着吧,种地有我们哩——你无灾无病就是我们的福了。”八爷有些生气:“我又没七老八十,还有一把力气,做得动哩。”
马茹子又挑落灯花,屋里倏地又亮了两分。一家人围在灯火前,却默不作声。好日子在他们心中闪现出一幅幅的画面,是晒场上的五谷丰登,是远山上传来的驼铃声声,也是村庄里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的勃勃生机。
一盏麻油眼看着熬完了,八爷说:“睡吧,明天还要做生活哩。”一家人才各自回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鸡刚叫过三遍,天还麻麻亮,八爷就起床了。马茹子瞅着老爹手里的拐棍不见了,还当又是四娃捉弄爷爷,便吼:“四娃,把你爷的拐棍拿来!”八爷摇着头:“不是‘鬼四’,是我自个儿扔了拐棍——我想好了,这土改了,咱有了自己的土地,我要多活几年,不用拐棍了,也要扔掉旱烟锅!”
四娃气呼呼跟娘说:“我爷爷说得对——取回的经是唐僧的,动下乱子都是孙猴子的——家里门外,就我是个坏分子,就知道在我头上垒窝窝!”四娃歪着脑袋,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又仰头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显灵灵,再不要叫我四娃平白无故当受气虫。”
“怎么,你还长本事了不成?!”马茹子一句话,呛得四娃低下了头,哑口无言。
看著四娃灰溜溜的样子,八爷笑了:“怎不念了?还有‘急急如律令’哩。”四娃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八爷,转身去了茅房。
等四娃再回屋时,看着八爷拿着剪子,照着洗脸盆里的水,嚓嚓地剪着留了几年的胡须。四娃惊奇地问:“爷,怎不要你的山羊胡子了?” 八爷侧转脸,拿着剪子吓唬四娃。四娃躲开时,明白了什么似的,指着八爷:“我就说,你是装老的,这不露原形了吧!还‘一把胡子了’——猫咪咪一生下来,就有了胡子!”
二
白于山北,毛乌素沙漠南,靖边、安边、定边——“三边”这方三百里的高原平地,地广人稀,物产丰富。“三边有三宝,大盐、皮毛、甜甘草”。一首陕北民歌《走三边》唱出了东路人们对三边物产的向往。三边高原这块三百里的平川,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产粮区,即便是旱地,五谷依然年年丰收。只是古时的地方官员们与地方豪绅勾结,将此丰饶之平原,当作他们的自留地,不给朝廷上报。更有清代陕西巡抚写下《七笔勾》:“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抽,山川无锦绣,狂风骤起哪辨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其目的是要将三边出卖给教堂的洋大人。
现在,西无定河村解放了!
只一河之隔,西无定河村的解放和土改,比东无定河村的迟了几年。几年里,红军来打过白军两三回。可红军前脚刚走,白军后脚就又来了,“红白扯锯”就在无定河上演了几年。也因一河之隔,东无定河村缺盐,一碗大盐比一块银元还值钱。为这一块银元,西无定河村人想尽了办法,将椽子掏空装进盐粒,用浓盐水泡干草,甚至用浓盐水浸衣服……可没多久就被发现了,几年里死了不少人。
当然也有例外:崔来喜趁着给张老爷家放驴,将一兜儿大盐裹在婆姨马茹子怀里,装作大肚子,大摇大摆地骑着毛驴,去东无定河村回娘家。如此几次下来,就赶回了一头骡子。只是崔来喜见好就收,也避免让“黑狗子”发现了,在宁条梁枪毙示众的危险。崔来喜也晓得了土改的好,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种庄稼,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有了土地的庄稼人才叫庄稼人啊,才活得有模有样,才真正地当家作主!
年前的一场大雪,忙碌的三边高原才好像进入了冬季。
无定河上一座土木结构的小桥,将东西无定河村连接了起来。雪天,这是老天爷要人们歇息的假日。回娘家、走亲戚的人们,三三两两地从无定河小桥上走过。他们见面就一句话:“分到土地了吗?”“分到了,家家都分到了!”喜气在人们的脸上洋溢着。无定河桥现在成了东西两个村子人们相聚聊天的地方。几个到河里驮水的老汉,歇下牲口,在弥漫着浓浓的旱烟味中,聊起了解放,也聊起了土改:“要是红军能打下盐池——把马家军打回宁夏那才好哩!”“像做梦似的,咱就有了土地!”“常想着天上掉馅饼——这不掉下来!”“崔老八,拐棍也不拄了、胡子不留了——土改让他一下子年轻起来!”赶牲灵的脚夫们却歇不下:“一道道的那个水来呦一道道川哎,赶上呦噢骡子呦,我走呀哎嗨走三边……”悠扬的歌声,从无定河边传来,仿佛这个冰雪世界里的一道彩虹,在人们的心间升了起来。几只喜鹊欢叫着,从大榆树上飞下,落到骡马背上去了。
崔家一家人忙活得连年也顾不得过,老的少的都在为粪土奔波。房前的一个小沙丘,成了拌粪场所。马茹子在拾粪的同时,还负责将八爷他们从内蒙拉回的羊粪珠捣成碎末儿,拌上沙土、浇上水沤着。以致崔家从里到外,到处是浓浓的羊膻味儿。崔家像养了几圈羊似的。
正月二十三是燎疳节。
马茹子拾粪回来,放下粪叉和背篓。跟她一块出门拾粪的四娃还没回来。快到了饭时,平时四娃早回来了,四娃这是去哪儿了?她每次都要检查四娃的背篓,不能让四娃在背篓下面垫上柴草,上面铺一层粪哄骗她——这个“鬼四”,也不知从哪学的浑身尽眼眼。马茹子提了一个大筐、拿了一根麻绳又出去捡柴火,不一会儿她就背着柴筐返回来。在大门口,她将柴火分成大小两堆,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搭手在眼前看了看,转身回家做饭去了。
炊烟升起,马茹子好像有什么事在心上搁着,不时地站在门口照着。又过一会儿,四娃背着空背篓回来了。马茹子抽了一根柳棍:“你半天做甚着来了?”四娃一脸委屈地说,他撵着一个牲灵队走了十几里路,爷爷不是说,拾狗粪不离狗屁眼嘛,他还想这一大队骡马总得拉屎吧,自己也算逮到了机会。他就一直在后面跟着,脚夫们就问他要做什么?他说拾粪,一个脚夫指着骡子的屁股,说“小娃娃你看清楚了!”他上前一看,原来他们在骡马屁股上挂了一个装粪的口袋,等到了店里,他们还要拿粪换饭吃哩!
“拿臭烘烘的粪换饭吃——亏他们想得出来!”马茹子丢下手中的棍子,像是自言自语:“这粪怎就一下子吃香起来了——真是早知三天事,富贵一辈子。”
四娃说:“妈呀,我再不拾粪了,哪达儿都是拾粪的人——看着麻雀飞过来,都想让它们能拉下一泡屎,毛乌素那沙圪梁要是会屙屎就好了。”
马茹子想笑又没笑出声:“不拾粪,你能做个甚?”
“爷爷说——小子娃不吃十年闲饭,过了年,我都十一了,我跟小叔、二哥他们去城墙壕铲肥土——肥土敢是有嘛!”四娃說得理直气壮。
八爷给张家拉了半辈子的骆驼。四娃小时,八爷担心自己赶牲灵走了,四娃在家会饿死,便把四娃搁在骆驼的驮子满世界转。脚夫们说,四娃学着说;脚夫们唱,四娃跟着唱。回到西无定河村,四娃自然就成孩子们的头儿了。孩子们饿得不行,四娃就带着他们下河摸鱼,上树掏雀,逮着蛇也敢烧着吃哩。
一家人吃过晚饭,天也就黑下来了。四娃高兴地叫喊:“爷爷,能跳火了!”
八爷后晌才从蒙地回来,这些天,他跟大孙子崔立业驮回的羊粪,已堆成一个山峁。每次驮粪回来,他还要检查马茹子她们滤粪的活计:羊粪捣碎的沫儿,搅拌了多少沙土,还有干湿程度。透过粪堆的山峁,八爷就像看到了丰收的景象,他那一张蛛网似的皱纹的脸上开始舒展,露出晚霞似的灿烂笑容。他也一次次去他们旦八的长条地——他家土地证上的土地查看,看地里铺了一层的城墙壕的阳土。尽管他最放心崔来喜,但他似乎就是为寻找一些安慰,一些生活里快乐的时光。
八爷问:“‘鬼四’,你今天拾了多少粪?”
四娃顿时像霜打了的茄子,软不拉耷地蔫了,想说什么又嗫嚅着,抬头看了一眼娘。马茹子笑起了,给一家人讲了四娃跟着牲灵拾粪的事。八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把你个‘鬼四’,你眼睛又没装到裤裆里!”八爷又说起他年轻时赶牲灵走西口的事了:“进了银川城,怕牲口拉到大街上,要在牲口屁股后面套一个布袋子——唉,好的他们学不来,尽学歪门邪道!”
崔来喜跟着笑:“这土改改得都变样了,冬闲人和牲口不闲,臭狗屎怎变成香饽饽了?”
崔家门前的大小柴禾堆都烧起来了。崔立业从火中一跃而过,四娃想学着哥哥跳,却被马茹子拉住。四娃又看着小火堆,马茹子说:“小火堆是给小鬼点的,是让小鬼们保佑咱一年风调雨顺——人是不能跳鬼火的!”四娃问:“那怎不见小鬼来跳?”却被娘拧了一把。大火过后,孩子们可以跳了。八爷跳不动了,左右腿在火上绕了两绕,嘴里念叨着:
燎疳燎净,一年没病,
一燎百了,百病不生。
家人们一边跳火一边跟着老人念叨。等火焰完全熄了,只剩火籽儿时,崔来喜将一把铁锨递到父亲的手上。八爷拿着铁锨,将火籽儿高高地扬了起来,火籽儿在空中化作了火花。他们一个个瞪大眼睛看着,可一个个嘴上像上了锁似的,谁也不敢说话。八爷扬着火籽儿,火花如一帘火幕纷纷扬扬地落下,像高粱在扬花,似蜂蝶在飞舞,落到雪地里了还一闪一闪的。八爷仔细地瞅着,突然好像发现了火花里隐藏的秘密:“是糜子,肯定是糜子!”八爷激动地喊着,一家人跟着应和:“是糜子,是糜子!”
“是糜子,是糜子!”喊声里,他们定下来了今年主种的作物——糜子。火花是细碎的糜子花儿的化身,火花也是沉甸甸的糜穗的投影。八爷在扬出最后一锨火籽儿后,年算是真正地过完了。在即将到来的春天,他们对丰收不仅有了寄托,更有了无尽的希望。他们似乎看到五谷丰登的轿子,从火花里欢快地走了出来。在风是和风、雨是细雨之中,糜穗、谷穗、高粱穗,堆成了一座座山峁……
崔立业回家洗了脸,就去找二丫了。他跟二丫说:“爷爷说了,今年是糜子。”二丫想笑,又捂着嘴:“八爷怕是就想吃黄米捞饭了吧,那火花还会说话?”崔立业心里其实也没底儿。但之前,八爷就算是蒙,也都蒙对了,只是他们家没有地种。因此,八爷火花里说下的这些糜子、高粱、黑豆什么的,也像是梦中的空中楼阁,没一个站立的地方。崔立业又说起他和八爷在蒙地驮羊粪的事了:“全凭八爷赶牲灵结拜的蒙古族兄弟,一圈羊粪快让我们给掏光了……”明年的糜子一定能丰收。
“二丫、二丫!”黑里,传来高大旺老鸦似的叫声。二丫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咋了?”高大旺气呼呼地叫:“你妈要寻死哩,吊绳都绾好了!”二丫无奈,看了一眼崔立业,转身跟着声音走了。
大雁飞回来了。四娃跟着一群孩子追着雁阵叫喊:“雁咕噜、雁咕噜摆溜溜,黄米捞饭炒肉肉。”孩子们又追着雁阵“乱了、乱了”地吼叫着。在一阵阵的吼叫声里,“人”字形的雁阵,真的被孩子们的恶作剧给叫乱了,三三两两地飞着,变得不成样子了……
三
柳树开始发芽吐绿了。四娃跟几个孩子爬到院子里的一棵老柳树上,他们在掰柳条,要拧柳笛吹。四娃老练地挑选了一根去年生的光洁的柳条,然后轻轻地掰下来。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从柳条断裂处,一圈儿一圈儿使劲儿往下拧,快拧到柳条顶端时,再掰断柳条,抽出中间白色的柳枝杆。然后用剪子将空心的柳条皮剪成两段,再用指甲刮去吹口处的一圈儿外皮,两支柳笛就制作好了。柳笛声声,四娃和孩子们吹响了这个美好春天的欢快乐曲。
四娃学着八爷的样子,背着手喊:“土地不等人啊,能耧糜子了!”
八爷笑:“灰孙,耧糜子还早着哩!”
四娃还把握不准节气,像还认不清圈儿的羊羔,时不时地钻到鸡舍里,或者跟猪崽挤到一个窝里。四娃总会在节气之外,这么胡乱地叫嚷几声。
谷雨过后,八爷说:“清明断雪,谷雨断霜,天气回暖——能种了!”崔来喜早就将耧具收拾停当了,没有石耧滚,他自己动手做了一个木耧滚,又觉得轻,就在上面钉了些废旧铁钉。骡子驮带的长短也调试过,长短正合适。糜种子是崔来喜借东无定河村老丈人家的——丈人家去年糜子丰收,可他们今年要种高产的谷子,他们的河滩地比河畔地落霜期要长一个节气。八爷又给他安顿:“今儿后晌,我到地里看过,墒情还不错的,干种糜子湿种豆,耧一寸正好——每亩二斤种子,耧杆要压稳了!”崔来喜嫌老爹的啰嗦:“我知道哩,种了多少年了!”八爷想说:“你这是第一回给自己种地。”但又没说出口。医生治不了自己的病,八爷是担心儿子崔来喜,给自家耧种糜子放不开手脚:耧浅,怕晒死了;耧深,怕屈了芽。同样,耧稠了,糜苗长不开;耧稀了,又担心缺苗。
麻油灯刚亮起来,八爷就催一家人睡觉:“熬油费火的,早睡早起!”崔来喜说:“爹,工作队原来说,要咱跟高大旺、方拴福两家互助,成立一个农业合作组——我跟他们商量了,可他们嫌咱劳力少,怕合作吃亏!”
“龙多不治水,鸡多不下蛋,单干有单干的长处——咱自己给自己种地嘛,再说,我还嫌他们没牲口呢。”八爺有些生气。
崔来喜说:“也怪了,耕地时,高大旺和方拴福两家都有牛了!我问他们,都说从山上亲戚家借的。”崔来喜心里很是疑惑:“爹,你说会不会是他们自己买了牛?”
“知根知底的,钱又没长腿——怎就跑到他们家去了!”八爷叹息着:“要不是立明、立强参加了红军,咱家也不缺少劳力。”
崔立明、崔立强是年后报名参军的。工作队一宣传,兄弟俩也不跟家里人商量,就跑去报了名。八爷原本要崔立明一个参军,崔立强才十七岁,可他死活要去。红军都是神枪手,三枪打下四只麻雀。工作队女干事的那句话,让兄弟俩想了一个冬天,他们要保卫土地,保卫家园,再不能让“张双枪”回来祸害乡亲们了!
“爹,工作队说,咱是军属,哪达儿忙不过来,有他们帮助哩——再说立业靠上了,做什么活儿都头头是道!”崔来喜见老爹眯起了眼睛,他便吹熄灯走了。
“伏里耕地一碗油,秋里耕地一碗水,开春耕地胡日鬼。”八爷又自个儿念叨了起来:“今年误了耕地的节气,可不能再误了耧地的墒情。”
高大旺、方拴福跟崔来喜一样,同一天开始耧起了糜子。但崔来喜自信,他家的糜子一定会比他们两家长得好。翻地那会儿,崔来喜就发现他们两家地里扬开的肥,没有他家的厚——还有,他家的糜种子是去年挑选下的。崔来喜却不知道,高大旺家一个冬天不仅在拾粪,还起鸡叫睡半夜地去宁条梁镇给人家掏茅子。而方拴福家则将西无定河村的垃圾坑,搬到了自家地里。那可是他们多年来倒下的灶灰和烟煤,还有从茅坑里倒出去的粪便。而方拴福之所以盯上垃圾坑,还是工作队女干事提醒了的。一次,工作队女干事看见方拴福又往坑里倒灰渣,惊讶地说:“这可是上好的肥料,倒了多可惜!”一语点醒了方拴福,一家人忙活了半个多月,恨不得将垃圾坑挖个底朝天。他们的糜种子,更是工作队从糜谷之乡米脂县调运回来的良种。
糜子刚耧上,小满里又下了一场洒地皮的小雨。
八爷嘴里念叨着,老天爷让咱吃饭哩,这墒情就是丰收的保证。八爷扛了一把铁锨,他要去河滩收拾瓜菜地。工作队将无定河河边的淤泥滩划分开了,家家都有了几分瓜菜地。工作队女干事说了,有了瓜菜地,咱就再不怕青黄不接揭不开锅的日子了!马茹子说:“爹呀,您老则歇着吧,就让立业……”八爷打断儿媳妇的话:“没事,我行哩!”崔立业也扛起了一把老镢头,说:“人逢喜事,年轻十岁,自从有了地,我爷一下有精神了!”四娃一边嚷嚷:“我爷是装老的,拐棍一扔,连跑带颠——还抱着我奶亲口口哩。”马茹子佯装着喊鸡转身走了。八爷撵着四娃打:“我把你个‘鬼四’,看我不撕烂你的碎嘴!”
“那你怎说我肚疼是装的?是懒病?你又不是医生!”
四娃绕着门前的大柳树,爷孙俩似老鹰抓小鸡似的,八爷哪能逮得住泥鳅似的四娃。这一回,四娃像是抓到了爷爷身上的伤疤,一边顶嘴,一边讨价还价:“爷,你要是不再说我装肚疼,我就再不说你亲我奶了。”四娃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让八爷哭笑不得,跑得气喘吁吁。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四娃这个无理的条件,却又不服输地骂着:“你个孙子,你个‘鬼四’,你给我等着——迟早收拾你哩!”
三五九旅打下了盐池,“张双枪”的保安团被消灭。“张双枪”逃到了宁夏投奔“二马”去了。崔立业要跟脚夫们去赶牲灵。八爷说:“立业有出息了,有苦就会有甜。”四娃又较劲说:“你意思是我没出息!”八爷笑起了:“那你也有出息?你二哥、三哥当了红军——谁不夸赞!可你哩,我看讨吃都赶不上早门子!”马茹子在一边看着,四娃只好恼悻悻走了。
夜里,看着崔立业坐卧不定的样子,八爷说:“高家还是嫌咱穷哩,你不要再去找二丫了——有花儿自会有蜜蜂来。”崔立业的心事被八爷看穿了,他也没分辨:“爷,我晓得哩。”
糜苗儿绿了!旦八三十垧地里的糜苗儿绿了,黄蒿塘二十五垧地的糜苗儿绿了,无定河两岸一片一片的糜苗儿绿了!绿茵茵的糜苗儿,仿佛给大地披了翠绿的锦袍,古老的三边高原新生了似的,一下年轻起来了,也充满了朝气。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两只喜鹊喳喳叫着从屋檐飞起,太阳好似一轮火球升起来了,瓦蓝瓦蓝的天空飘着一抹白云。四娃带着几个孩子,在摘一棵杏树上的毛杏儿。孩子们一个个吃得龇牙咧嘴的,可还是将一颗颗只有他们指头蛋儿大的酸毛杏,不停地往口里塞……
八爷找来两把锈迹斑斑的锄头,在磨石上“噌、噌”地擦着。四娃学着爷爷的话喊着:“太阳照到沟门子上了——起来锄地了!”八爷笑:“圪泡孙子,你这一回说对了——糜锄双耳谷锄针,是到锄糜子的时候了。”
“糜子还长‘双耳’?”四娃不解地问。
八爷说:“糜子一出来,长得就像老鼠的耳朵。”又骂四娃:“你爹黑豆也给你安了两颗,你又不是没看见过。”
爷爷孙子没大小。四娃也不恼,嘿嘿笑着:“我黑豆眼睛,怎也比你老牛眼睛管用。”
“锄糜糜,溜皮皮。你一个庄稼娃娃,从小就要懂得农活儿。”
“怎就溜皮皮了——这不是偷懒!”
“糜苗儿还没一寸高,锄深了让土压住糜苗儿——你今年吃屁,也怕是逮不住哩。”
四娃犟嘴:“我是逮不住,您老有经验,逮住吃去。”
八爷憨憨一笑,又说:“我叫刘铁匠又打了几把锄头,你个‘鬼四’也少不了扛一把。”
八爷要教四娃怎么“溜皮皮”说:“‘鬼四’,你看我怎么溜皮皮。”四娃讨好似的说:“爷,我会哩,我到河里给你捞两条鲫鱼,给你熬汤喝!”
锄地是给庄稼松土洗澡。第二天等八爷从铁匠铺取回新打的锄头,崔家老少便开始一齐上阵锄地。主劳力锄三行,次劳力锄两行,八爷和四娃锄一行。崔来喜不想让老爹跟他们锄地了,可八爷说:“我得看着‘鬼四’,再不能让他放任自流了。”四娃哪是省油灯:“爷,咱俩就比一比,谁怂了谁就是……”
“四娃,越来越不像话了——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是不是又皮痒痒了!”娘亲马茹子就像是四娃的紧箍咒,一句就说得四娃再不敢出声。
马茹子知道,四娃和孩子们发誓吊在嘴上话就是:“驴跳的,马下的,骆驼羔羔奶大的。”她生怕四娃不知轻重地跟八爷说。
崔来喜在前面领头,一把锄头好似勤恳老蛙,在糜苗儿地里向前奔跳。向前,向前,铁锄一跳紧跟着一跳,老蛙敏捷而灵动。小草不见了,地皮像浇过水似的松软了。崔来喜不时地蹲下身子,将藏在糜苗儿中间的小草拔掉。婆姨马茹子说:“用锄头尖儿也一样能除啊。”
几个来回,刚到了地头。四娃说:“爷,我的腰怎变得直直的,弯不下了?”
八爷揉了揉自己的腰身,抬头望了一眼高远的蓝天,说:“这就对了么,男子汉就要挺直了腰才对。”
马茹子晓得四娃又想装肚子疼,说:“四娃,你不是要跟你爷比赛——怎就怂了!”
四娃一言不发,转身挥锄走进糜地。四娃挥着锄头像舞枪似的走在前面。八爷一看,骂了起来:“‘鬼四’,你回来——这叫锄地?”四娃犟嘴:“哪有一根草?”八爷耐心了起来:“锄地、锄地,不完全是为锄草,还为松土。锄头自带三分水,糜锄三遍顶场雨——就是这个理儿!”八爷又念起了他的锄地经:头遍锄浅二遍深,三遍把土壅到根——锄深了伤了糜苗儿的根,就会影响了糜子的成长,像瘸腿的羊羔羔撒不成欢儿了。八米二糠,那米吃起来才光滑,而地要是不多锄两遍,就七米三糠、六米四糠;要是霜冻了,那也许还要差,一把稗子——那还叫米吗?
四娃哪晓得锄地还有这么多的学问,他想着要反驳爷爷,可就是找不出一个词来。只得退回来,学着爷爷一锄一锄“溜皮皮”。
“你爷爷说得对着哩,咱庄稼人就要有庄稼人的样子!”马茹子说着,又跟四娃换了锄头。
四娃不解地问:“娘呀,这锄头又没长眼睛,还有区别?”
八爷笑:“‘鬼四’,你那把锄头是新打的,重着哩!”他看了一眼四娃,又说:“变成土狗怕吃屎,变成细狗怕撵狼——我还不信治不了个你!”
四娃一急,又要揭爷爷的短,八爷忙将锄头插进四娃的那一行地里,帮四娃锄起了。四娃也知趣,紧急刹住话,有一锄没一锄地跟在爷爷后面了……
糜苗儿一拃高了,糜苗儿半腿高了,糜苗儿像懂人言似的,在人们的眼睛里噌、噌地往高长哩。
一个夏天,八爷嘴上就吊着“锄地”,他像一个老巫师在念咒:锄地不锄畔,三垧种成两垧半。干锄糜子湿锄豆。锄七遍、捞八遍,草鸡糜穗飞满田。人哄地皮,地哄肚皮。没有懒地,只有懒人。还没等一遍锄过了,八爷又催着锄二遍、三遍、四遍。四娃看着一家人像是中了爷爷的魔咒,一个个木偶似的只知道两眼盯着一行行的糜子舞弄锄头。他们还一个个欢天喜地的样子。
四娃心里却像堵了什么,地里明摆着没一根草了,可一家人在八爷的咒语声中,在毒毒的太阳的火里,没明没夜没完没了地锄地、锄地。他们偶尔伸一下腰,擦去额角的汗水,又深情专注地低下头,一种要亲吻土地的热情,一种从来没见过的舒坦!还“锄头自带三分水”,那铁锄上只有一闪一闪的光亮,太阳火里的光亮。难道他们洒下的汗水,能顶雨水使吗?在四娃心里,那才叫拿三颗麻子做梦江山哩。
可四娃只能将心里的话藏起来,否则娘亲会将他屁股用柳条儿抽烂。
那些年,崔来喜和高大旺、方拴福,在张老爷家当长工。他们只有做活儿的手,没有说话的嘴。高大旺三天也不说一句话,管家喊:“出工了!”他也不“嗯”一声。管家说:“你倒是应一声啊!”他只是“哼”一下。管家骂:“遇上活死人了!”高大旺便有了一个“活死人”的外号。方拴福也是个闷葫芦,三马鞭打不出一个响屁来。管家问一句,他答一声,再无第二句话说。张老爷总夸他们:“老实人好,人的心啊,可不能像扫帚扎了似的——尽是眼眼儿!”这样一来,崔来喜想说话也不能说了,也不敢说了。在张老爷家多言多语,就是大不敬。作为长工,他们像是被阻拦在农历里的流水,他们活在节气的堤坝中。没有明天,没有远方,他们甚至没有做过关于幸福的梦。管家指东是东,管家指西是西。他们无需说话,他们也不用想任何的事情。一年,要是可以给家里挣回几袋张老爷家的陈糜子,那算烧高香了!他们害怕的是青黃不接,害怕一家人吞糠咽菜的日子……现在,解放了,土改了,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劳作,就像春天里开封的小河开始流淌,他们每时每刻的心跳,仿佛叮咚、叮咚的流水声,在欢腾地奔向远方……
四娃手上磨起的水泡,也不知磨烂了几次,都生起了茧子。现在,他最盼一下就能长大。不,哪怕像糜子,能噌、噌地往上长,一天长一个样儿。长大了,他要像二哥、三哥一样,去当红军,他也要一枪打两只麻雀下来!其实,他还偷偷找过一次工作队,说他也能扛起枪了。工作队女干事笑:“四娃,红军在前线打鬼子,要不要吃饭?”
“饭自然要吃——我爷说,人是铁,饭是钢!”
“对啊,那没有我们种糜子,小米从哪来,红军哪有力气打鬼子!”
四娃明白了,他在为红军锄糜子,也在为二哥、三哥锄糜子。心劲儿一上来,他不能再装肚疼偷懒了,他也不想跟爷爷比赛了。现在四娃手上的水泡已经不再起了,现在四娃要把小米送到延安去,四娃把小米送到前线去……金黄的小米一天天在四娃的眼睛里闪光,他也一次次梦到小米饭的香味儿!不,还有醇香的糜馍馍、糜面饼、糜面搅团,还有滑溜的油糕、油馍馍、酸酸甜甜的米酒。那些天从梦里醒来,他都能感受到唇间小米的香甜。可四娃还想着跟巫师般的爷爷叫阵儿:“干锄糜子湿锄豆——为什么?”
“要是露水地里锄糜子,草借着湿气就又活了过来——糜子根浅,草活了自然要跟糜子争养分;而豆子根扎得深,就不怕再活过来的草了!”八爷说得有板有眼,让四娃没法儿辩驳。
“那‘草鸡’怎就‘糜穗’了,还‘飞满天’——天上飞的是鸟儿,不是草鸡,也不是公鸡!”
八爷也没恼:“糜穗长成了,不像草鸡的尾巴?是‘飞满田’,是种田的‘田’,不是天空的‘天’——哪就飞来鸟儿了?”
“糜子黄了,麻雀不就飞来了——怎没鸟儿!”四娃故意胡搅蛮缠。
八爷顿时拉下了脸:“你个龟儿子,可不敢说麻雀——要是让麻雀听到耳朵里,还不来遭害咱的糜子。”
“麻雀还有耳朵,我怎没看见?”
“麻雀没耳朵怎么飞?你把耳朵塞住看看!”
四娃胡搅蛮缠地狡辩:“鸡毛没耳朵——不照样飞上天哩!”
“你个龟儿子,你让鸡毛飞我看。”
四娃找来一根鸡毛,吹了一口气,鸡毛飞走了。八爷顺手拉起一根一人高的柳杆,吓唬要打四娃,看了一眼又立在墙角。
“烧火棍,你攒下这么多做甚?”看着墙角的粗细均匀的十多根柳杆四娃不解地问。
“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等屎急了,你才想着掏茅坑——还不拉到裤裆里!”八爷骂着孙子:“这些柳杆是准备做稻草人的——不能让麻雀糟蹋糜子。”
“这管用吗?”四娃瞪大了眼睛。
“加上你,不就管用了。”
四娃斜着眼:“‘老杂毛’,一天就知道没事找事——屎不知在哪儿了,屁就不塌塌地来了!”
八爷一扑起来,就去追四娃,可哪能撵得上。他嘴上骂着:“你个龟儿子,跑得比兔子还快,等着让我逮定了,看不剥了你的猴皮!”
“剥了我的猴皮?死了谁给你烧纸钱——没钱花活该饿死你!”四娃骂完,又讨好似的说:“爷,杏儿熟了,我给你摘几颗——我都这么大了,麻雀也有瓜子大的脸哩!”
八爷笑:“你个‘鬼四’,想得倒美——几颗杏儿,就想堵住我的嘴!”八爷边说边用草绳捆着柳杆,又说:“杏儿黄了,四娃你去摘上一篮子,我给工作队送去。”
“好哩,我上树挑向阳的大杏儿摘。”四娃说着提了一个柳条篮子,又想起了什么:“爷,你念过书?”
“念书?那是张老爷家的事情——爷爷是在赶牲灵路上识得几个蛤蟆字!”
四娃立马拉下了脸:“那你还种田的‘田’,天空的‘天’哩,好像你有學问似的。”
八爷骂:“我把你个属核桃的——天生就一个挨打的命。”
夜里,四娃被隔壁八爷的鼾声吵醒了。四娃翻了个身,想睡却在八爷打雷一样的鼾声里,怎么也睡不着了。四娃起来,跑到八爷门前,“嗵、嗵、嗵”地擂了起来。八爷被惊醒了,骂:“四娃,你个龟儿子,皮又痒了?”
“你驴叫唤一样的,炕都要塌了,谁能睡着!”四娃在门口顶嘴。
八爷“唉”了一声:“老话说,亲孙子,不如爷爷抱个木墩子。”
“我给你找个木墩子——你再不要跟我说话。”四娃说完,又上炕睡觉了。
崔家上房三间,进门两开;东西厢房各两间,组成一个土木结构的小四合院。上房西间八爷老两口住。中间的原本是灶房。东间的一大间,一盘顺山大炕,能睡下十几个人,是崔来喜一家人住的地方。两间西厢房四娃小叔一家住。去年土改,工作队给崔家分了张老爷家的一些柳椽,才盖起了两间东厢房。八爷看着崔立业兄弟几个长大了,说东厢房收拾一间当灶房,一间作库房。在上房原来的灶房盘了炕,供崔立业兄弟四个住。东间宽展展的顺山大炕,现在只崔来喜和马茹子两口子住了。
而西间和中间的隔墙,只是用葵花杆隔开,然后抹了泥巴。八爷的鼾声,自然让四娃睡不安稳了。
天刚擦黑,工作队女干事送来了崔立明、崔立强的信。八爷接过信,双手不由抖起,一家人跟着围了过来。八爷要女干事给他们念信,女干事便打开手电筒念了起来:
爷爷、奶奶、爸、妈、小叔、小婶、大哥:
你们好!
我们都很好,你们不要操心。部队就跟家一样,大家团结友爱,和睦相处,人人争当先进,个个都怕落后。现在,我们除了训练外,还开始学习识字了,我们俩已经学会三百多个字!部队即将奔赴抗日前线,我们一定要立功,绝不给家人丢脸。都说咱三边今年粮食丰收,我们很高兴。有红军的保卫,你们就放心地收秋吧!
还要告诉你们,我们天天都能吃饱饭——小米饭有营养,我们都长高了,也长壮实了!这封信是我们一人一句写的——二哥的字比我写得工整;可立强的枪比我打得准,很快就能一枪一个麻雀!还有,爷爷要少抽几锅旱烟,吸烟危害健康。我们盼望爷爷、奶奶健康长寿!盼望爸、妈、小叔、小婶生活幸福!也盼望大哥和二丫早日成家,给我们生一个小侄儿!
祝你们都平安
立明 立强 上
六月二十二日
八爷和一家人正高兴之际,四娃却恼下了:“怎就不问我好!”逗得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四
糜子缠腰了,八爷的锄地经跟着停歇的锄头,也不再念叨了。
崔立业顺路回了一趟家,他要带上四娃,跟他们去赶牲灵。八爷问:“四娃惹是生非的,你带他做甚?”崔立业只是笑了笑,还给四娃递了两颗洋糖。
“哥,糖是甜的!”四娃惊叫起来。
八爷笑起了:“灰孙,你把糖蛋蛋当盐颗颗哩!”八爷又回忆起了过去:“那会儿穷,听说有商铺里卖糖蛋蛋,想给四娃买一颗,可是没钱。”四娃饿了,八爷就从兜里找一粒大盐,塞到四娃嘴里,再给喝几口凉水。
四娃从嘴里吐出糖蛋蛋,又小心地包上糖纸:“我一天就滤一下,我要天天都甜上一回!”四娃第一次吃糖,他还不知道生活中甜的滋味。这来之不易的甜,也让四娃明白了甜是那么美妙,那么令他心悦神怡。他要把这甜一直珍藏起来,慢慢品尝。四娃从崔立业的挎包里,翻出来一件蓝花花布衫,四娃叫着:“妈,我哥给你买了件布衫,可好看哩!”马茹子心里明白着呢,顺手照着四娃屁股蛋就是一巴掌:“就你嘴多!”
“走头头骡子三盏盏灯,戴上了铃子哇哇声。白脖子哈巴朝南咬,赶牲灵人儿过来了……”一个夏天,崔立业跟着脚夫们在陕甘宁边区跑了几圈儿。串铃声里,脚夫们吆着牲灵从山坡下来了。歌声也在传递着信息,骡驮子里驮着的是日常用品,他们要把这些日用品在店里换成粮食、油品、棉花,再驮运到另一个地方。封锁是一张有形又无形的巨网,让他们无法走到网的外边去。但一些店家手里,总会有一些边区紧缺的私货……
马茹子笑得嘴都合不拢:“立业晒黑了,立业成事了!”四娃羡慕问哥哥:“延安好吗?”崔立业将两颗糖蛋递到四娃手上:“延安当然好了,党中央、毛主席就在延安!在延安到处是红旗,到处是歌声,人人都像吃了爱笑的药,个个都是欢喜的笑脸。最是买卖公平,没人欺负人,满城里没一个要饭的,也没一个小偷儿——你说好不?”
四娃得知哥哥这回要带他赶牲灵的,四娃的心像飞出囚笼的小鸟,一下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又生怕八爷不同意,把他拦在家里,嘴上也像是抹了糖似的,开始挑好话夸八爷,说八爷真有志气,旱烟锅说扔就扔了,不像村里的其他老汉,天天抱个烟锅,吃烟比吃饭还当紧,拿个火镰当宝贝;说八爷剪掉胡子一下有精神了,人也年轻起来,走路都连跑带颠的,风车车一样……
八爷晓得四娃的用意,故意说:“家里少不了四娃,还要摘蘑菇、捡地软。”看一眼四娃,八爷又说:“再说,过些天糜子黄了,四娃还得照雀儿哩。”
四娃一下急了:“我又没长翅膀,哪能照得了麻雀!”
“照不了也得你照,这是你秋天的任务——少了一颗糜子我找你算账。”八爷说得一本正经。
四娃扭头走了。
月亮升起来,崔立业到河边等二丫。河边那棵老柳树下,这是他们几次相约的地方,这里留下了他多少美好的记忆!看见崔立业赶牲灵回来了,搂柴的二丫盯着他愣在了那里。二丫明显瘦了,似她抱着的几根柴火,辫子也没春天时长了。崔立业有那么多的话,他攒了一个夏天的话:二丫,我们有土地了,还怕穷吗?二丫,西口有什么好?那里是白区,是杀人不眨眼的马匪的老窝!二丫,我赶牲灵你纺线,咱还愁日子过不圆……二丫来了,二丫披着一身月光来了。二丫幽幽怨怨地望着他,崔立业霎时变成了哑巴,一肚子的话像被什么东西塞在了嗓子眼里。二丫说:“我爹不讓我来,我跟我爹吵了!”二丫又说:“我跟我爹说——白区又没给我们分地,你凭啥叫我嫁到白区?”二丫还说:“我才不管我爹同意不,反正我要嫁给你崔立业!”二丫不说话了,崔立业顺势将二丫搂在了怀中……
脚夫们从盐池驮好盐,他们这一趟是往延安运送大盐。四娃走在脚夫们中间,起初又是唱又是跳的。看见红火的山丹丹花,跑过去摘几朵,别在盐驮子上。一条黄狗,像是被四娃感染了,跟着四娃疯着。谁知一天没下来,四娃的两条腿像绑了碌碡,不听使唤了。可四娃坚持拉着不听话了的两腿,吃力地走在驮队后面。崔立业要背四娃,四娃又死活不让。四娃不能让大家看他的笑话。崔立业给四娃找了一匹枣红马儿,让四娃拉着马尾巴走——这样省力。四娃好奇地试了试,还真的管用。四娃像是马尾巴上吊着的一个木头人儿,在枣红马的蹄声里,只需挪动脚步就能前行。
第七天的半前晌,四娃在骆驼背上望见了宝塔山。高高耸立在云端的宝塔,就像是白天里指路的北斗。驮队要进延安城了。四娃从骆驼背上溜下来,他不想让自己以一个孩子的身份走进延安。
从北城门进了延安城,四娃又来了精神。这里瞅瞅,那边看看,眼睛一下不够使了。儿时记忆中的银川、包头,尽管人来人往,可那么的冷清,总觉得缺少些什么。现在,四娃明白了,缺少了的那是人气,是欢歌笑语声里一种独特的朝气与活力。一个露天舞台上,正演《兄妹开荒》。接着的是一个头戴羊肚肚手巾、腰扎红绸带的脚夫,上台唱信天游,四娃不由跟着观众们一块拍起了手掌。
四娃想在延安城转上一天。可崔立业说:“四娃,咱不是来走街串亲戚的,咱有任务。”
原来崔立业带四娃来是执行任务的。封锁是一张有形又无形的大网,让驮队无法走到网的外边去。一个关卡,就像这张大网上的一把把锁,紧紧锁着这张网。不仅如此,一双双贼眼,也紧盯着过往的行人。崔立业他们来来去去,担心引起“黑狗子”们的注意。因此只能派四娃过去联系店家——那些店家手里,总有边区紧缺的日用品。
四娃一个孩子,没人注意。关卡上的“黑狗子”,看也懒得看四娃一眼,穿着补丁褂子的四娃蹦蹦跳跳就过了关卡。但四娃心里装着一个秘密,一个比骆驼那几百斤驮子还要重的秘密。四娃来到挂着红灯笼的“百货行”。
四娃跟光头老板说:“我叫四、四……小米。”四娃一时激动,差点将崔立业和光头老板约定的暗语说错。
光头老板问:“四小米,还五小米哩!”又向门外扫了一眼:“你怎不叫大米?”
“我就叫小米!”
“小米就小米吧,你要买什么?”光头老板眼睛骨碌碌地转,上下打量着四娃。
四娃倒显得不慌不忙了,说:“我买二斤大米,给我八爷过寿。”四娃说着,又伸出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八”的动作。
“是你八爷的大寿,你没记错吧?”光头老板说着,也学着四娃的样子,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八”。
“就是我八爷的大寿,我怎会记错哩!”
暗号算是对上了。光头老板说:“怎叫你一个毛孩子来?”
四娃有些不高兴了:“不就传个口信,又不是上前线!”
“这就是前线!你还当大后方?”光头老板瞥了一眼四娃说。
四娃顿时紧张起来了,心里似有一只小兔在扑腾。
“我上前线了!我也像二哥、三哥一样上前线了!”四娃自己跟自己在心里说着。
四娃要回去。光头老板问:“关卡要是询问,你怎么回答?”
光头老板变成了“老黑子”,四娃一问一答地跟他对起了洛川方言。光头老板没想到,四娃回答得滴水不漏,说得也像模像样。
可光头老板还是不放心四娃,他叫四娃夜里跟他们一道过去。
夜色里,一支小小的驮队出发了。他们翻山跃岭,跋山涉水,一会在无路的沟壑里摸索,一会又穿过茂密的森林。四娃第一次走这样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像是在水中摇摆的小船儿。身边包裹着的浓浓的黑,像是要将他艰难迈出的脚步,再给拽回来。尽管耳边响着的是驼铃声,可他提醒自己,这是“前线”。看着满天的星星,哪一颗是他在西无定河沙梁梁上仰头看见过的?他有些想八爷了,想爹和娘亲,也想跟他“点兵点将,谁是我的好兵好将”的孩子们……四娃一声不吭,只管跟着驼铃声走。终于爬上塬了,眼睛里的黑不再是一堵堵城墙。夜色像突然被什么给稀释了,开始流动,在风中轻轻地流淌着。一只黑鸟“嘎——”地一声冲天而起,跟着又有几只黑鸟像箭一样从林间射向夜空。四娃不由打了一个冷颤,浑身的汗水顿时凝固了,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这不是说书匠三弦声里的铠甲,四娃真的觉得自己就是一员冲锋的小将。四娃看见,光头老板在往驼铃里塞了棉花,骆驼瞬间像明白了什么,蹄声也变轻了,一个鼻息也不再响,好像蝴蝶飞过似的。四娃想问光头老板,走时为甚不摘下驼铃?可又没作声。
十几里的路程,好像绕了几十里。直到半夜,光头老板他们才将货物送到了……
驮队又折回延安城。卸下驮子,穿着八路军衣服的店铺掌柜说,驮队为抗战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驼铃声声也是胜利的保障,是边区最和谐的乐章。四娃似懂非懂,但四娃明白,这是在夸大哥他们。店铺的八路军掌柜,还特意招待脚夫们吃了一顿小米捞饭。
糜子黄时,四娃才跟哥哥崔立业回了家。
骑白马,挂洋枪,
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
有心回家看姑娘,
呼儿嗨哟,打鬼子就顾不上。
四娃一进家门,就给八爷和一家人唱了起来。四娃像一个小歌手,唱得声情并茂。四娃又得意地说起了他上“前线”的事情:“‘黑狗子’身上斜挂着洋枪,可我一点都没害怕。”八爷摸了一把光溜溜的下巴,笑:“这‘鬼四’长大了。”
娘亲马茹子问崔立业:“你们打听立明和立强,还在不在延安了?”
四娃抢着说:“我们打问了,二哥和三哥上了太行山,八路军打鬼子去了。”
马茹子疑惑地问:“不是红军吗,怎又成了八路军?”
四娃想说,吞吞吐吐又没说出来。崔立业说:“我问过店铺的八路军掌柜,八路军就是红军,只是改了一个称呼,一切为了抗战!”
“八路军掌柜还招待我们吃小米捞饭——可好吃哩。”四娃在一边插嘴。
糜子说黄就黄起来了。
崔来喜家的糜子黄了,高大旺家的糜子黄了,方拴福家的糜子也黄了。三边高原上一片片金黄的糜子,在微风里起舞摆穗,黄草鸡真的满田飞了起来。丰收,这是多么令他们欢欣鼓舞的丰收,这是那些落入土地摔成八瓣儿汗珠子浇灌的丰收,这更是解放了、土改了一个崭新时代迎来的丰收!丰收的糜浪,在他们眼睛里热烈地荡漾着,在他们心窝中热烈地荡漾着……阵阵清香醉人啊,这是小米饭的香味儿,这是米酒的香味儿,这也是面茶的香味儿!他们一天天站在地头,站在稻草人——“照雀儿老汉”的身边,他们就想这么永远地守望着……
秋风过后,崔立业回来了,说:“驮隊暂时没有任务,放假收秋。”四娃因为没跟驮队去,这段时间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看见大哥崔立业回来,四娃立马来了精神,本想着大哥也许要带他走,可谁知是放假收秋来的。心思突然又像跌进冰窖,都懒得理大哥了。
崔立业将肚兜里的大洋一个一个地数给爷爷。八爷高兴地说着,要找媒婆给崔立业说婆姨。崔来喜到宁条梁镇割了二斤猪肉,一来过八月十五,二来他想着叫工作队女干事们吃一顿饭——这也是八爷的意思。八爷说,今年不管歪好,一家人总算没饿肚子,河湾的瓜菜地,一畦畦白菜,一畦畦莲花白,让他们度过了春荒,接着一畦畦山药蛋就顶起了地皮,而地畔的南瓜也一颗颗争先恐后地长大了。现在,秋菜也长起来,崔来喜相信,好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但这好日子是土改改来的,是工作队给他们送来的!
谁知女干事说工作队有纪律,坚决不允许请客吃饭。新来的一个“眼镜”也说,心意他们领了,他们只是做了他们应该做的工作。要感谢就去延安感谢毛主席,感谢党中央!
八爷说:“毛主席就是好,共产党就是好!咱就是用碓一杵一杵地捣,也要把新米送到延安,送到前线!”八爷又心疼起了二斤猪肉来了:“晓得工作队不来吃饭,咱糟蹋钱做甚!”马茹子看着四娃嘴馋:“爹啊,就做了吧,就当工作队吃了。”八爷无奈地点了点头。
看着猪肉进了锅,四娃悬着的心总算回到肚子里了。
吃过饭,四娃摸着自己鼓鼓的肚皮:“要是天天能吃上猪肉烩菜多好——二哥、三哥他们要是有猪肉烩菜吃,就有劲儿打鬼子了!”
马茹子边洗锅边说:“爹,咱是不是喂上一条狗——也好照门?”
四娃抢过话:“喂狗还要吃粮,我爷那耳朵比狗还灵动哩——穷得老鼠进门长出一口气,还天天房前屋后瞅几遍!”
八爷瞪着四娃:“我敢是怕黄鼠狼拉鸡嘛!”回过头又说:“是该喂条狗了,糜子上了场,还要防獾来糟蹋。”
四娃很不服气:“舌头肉蛋,一脔就转,道理部就像是你开的——说甚都是理!”四娃见缝插针,又将八爷的话回敬给八爷了。
八爷也不理会四娃,回头跟崔来喜、崔立业说:“夏入仓,秋收场。你们父子俩,这几天要把晒场拾掇好,上面要铺一层胶泥,到哪儿借个石滚子,也好碾场。”崔来喜说:“我跟高大旺、方拴福商量好了,咱三家合作,没石滚子,就用夯!”八爷点头:“这个办法好!”
“哎,夯起来,这个就打得好呀,哎呀,再来这么一夯呀,号么嗨咿呀嗨;哎,夯起来,起来就肚挺起来呀,起来力用起来呀……”打夯号子跟着响起来了!夯起夯落,一夯一夯要打平;夯落夯起,一夯一夯向前排。高大旺说:“过去抬夯大山一样重,尔格怎么棉花似的轻!”方拴福笑:“你个‘活死人’,怎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高大旺笑:“黑老鸦笑话猪黑——你个闷葫芦还敢说我!”崔来喜扬了一下头:“抬起夯呀,闭上嘴呀,小心就脚片子打上呀!”
歇工时,高大旺跟崔来喜说:“你家立业,家活儿懒,外活儿倒勤,整天在我们家忙这忙那的——这算什么事呀?”崔来喜嘿嘿一笑:“大旺,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方拴福喝了一口水:“大旺,你就不要瞎歪怪了,我看立业和二丫就是金花配银花——般配着哩!”高大旺剜了一眼崔来喜:“崔家不来提亲,我高家总不能把女子送人吧!”
八爷听到他们说的话,满脸堆着笑,走过来说:“大旺,咱说定了,秋后我就上门来提亲!”方拴福嚷着:“那我可就是媒人了!”
四娃好像才明白了什么,一溜烟跑着喊着:“二丫就要当我嫂子了,二丫就要当我嫂子了……”
这些天来,八爷最担心的事是没有碾子。吃过晚饭,八爷说:“这么多糜子下来,没个碾子怎办——咱总不能用碓捣吧。”高大旺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是出着气的活死人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张双枪’那个坏怂,把碾盘都炸了,要不然……只恨背不走土地!”方拴福接著话:“我想边区政府会给咱想办法的——咱想不到的工作队都想到了。”
四娃一副顽皮的样子:“我就爱听捣碓声。”
“那还不捣到猴年马月了,可一时半刻也置办不下碾子啊——这碾子现在比狗当紧,总不能……”没等马茹子说完话,四娃像是有什么好主意:“我外爷村里有碾子,咱借来用几天嘛!”
八爷笑起了:“哎,我把这个灰孙——那碾轱辘、碾盘几千斤重哩,谁能搬得动!”
四娃又跟八爷杠上了:“那我外爷村里的碾子,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说起碾子,八爷一下来劲了:他们一群后生,二十几天在冰河上推拉着石料。冰冻得光溜溜的,有劲儿也不好使。离开河道,再一路浇水冻冰,爬坡下坬,千辛万苦才能将石料运了回来。
“爷啊,我看——你才是败家子,怎不给咱家拉回一盘碾子?”四娃很是惋惜。
八爷长叹了一口气:“一盘碾子,要花好几百大洋——再说,咱家要碾磨也没用啊!”
“你常说,‘闲时置,忙来用’,怎能说没用哩?”四娃追问着。
“哎,要不是解放了、土改了——碾磨,咱家怕是再一辈子也不会置办。”
八爷打开了话匣:“‘三边没有树石头少,庄户人的日子过不了。’脚夫们一路走着唱着,唱着走着,酒壮胆,歌解忧……”
四娃不耐烦了:“爷,怎又说你赶牲灵——都说八百遍了,说碾磨!”
八爷长叹了一声:“这龟儿子——碾磨是有钱人的家产,咱穷家薄业的,谁要那石头?又不能啃着吃!”
“爷啊,你日谋夜算怎就没想到好日子?”四娃一副遗憾无比的样子。
八爷叹道:“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前些年,咱一家人没饿死,算老天爷照顾了,哪还敢奢望有好日子过!”八爷又说:“四娃,你可要记住了,咱的好日子是谁给的?”
没等八爷话说完,四娃抢过话把儿:“我知道哩,是共产党是毛主席!”
八爷给四娃竖起了大拇指头——这是八爷第一次打心眼里夸赞四娃。
无定河小桥上,两个驮水的老汉,用老旱烟锅对完火,又交头接耳,一个神秘兮兮地说:“听说‘张双枪’放下话,等咱秋粮下来,就要回来抢!”一个骂:“胡说什么哩,咱八路军是吃干饭的?‘张双枪’吓得怕是逃到爪哇国去了吧!”一个点头:“张家的风光,不会再有了!”一个说:“今年的丰收,自古怕也没有过——张家说的‘旦八’,那是愿望,我看糜子的收成,比‘旦八’还要多!”河边响起了铃铛声,又来了几个驮水的老汉……
“九月里九重阳,收呀么收秋忙,谷子呀那个糜子呀,收呀么收上场……”在欢喜的《秋收》歌声里,家家开镰了!八爷说,要先留好明年的糜种子。八爷带着四娃,满地里挑选最大糜穗子掰,四娃看来看去,都一样大啊。半人高的糜子,秸秆指头似的粗壮,崔来喜一天一亩的收割计划,也完成不了——一家人上手,一天割不了几亩,关键是时间不等人啊!八爷去找工作队,他试着看能不能先让崔立明、崔立强两个孙子回来收秋?女干事从壶里给他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说:“八爷,我们联系好了民兵队,要不是刘铁匠的镰刀耽误下事,他们早来帮咱们收秋了——你家那十垧糜子,还怕不够他们两天割哩!”
八爷吃了定心丸,笑得胡子都快飞起来了。
“谷子儿呀哪个糜子儿呀,哎收呀收上场,红格丹丹的太阳,哎暖呀暖堂堂……”第二天,在悠扬的歌声里民兵队几十个后生,一人一把锃亮的镰刀,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进了西无定河村。
五
工作队的女干事和“眼镜”,又给崔家送信来了。信是崔立明写的。
崔立明信里说,他调到了团部,现在是团部的司号兵。因此和三弟崔立强不在一个连队了。晨光中崔立明一张骑着马端着号、腰间挂着短枪的照片,威武而英俊。八爷不住地点着头:“立明和立强给咱崔家争光了!”马茹子捧着儿子的照片感叹:“部队培养人啊,立明长壮实了!”四娃一边嚷嚷:“我长大了,也要当八路、打鬼子。”
女干事说:“等忙完秋收,区上要给崔家送‘光荣军属’的牌匾——崔立业也被评为了劳动模范,赶牲灵同样是为抗战做贡献!”
“眼镜”问四娃:“听说四娃是小民歌手,能不能给我们唱两首民歌?”
“能、能啊。”四娃一点也没有扭捏,开口就唱:
……
我说东方你就一个红,
我说太阳你就一个升,
说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工作队的“眼镜”,是专门来听四娃唱歌的。“眼镜”在记录完四娃的歌词之后,问:“四娃,你是在哪听来的歌?”四娃说:“听赶牲灵的脚夫们唱的——他们一路走一路唱,走到哪儿就唱哪儿,唱得可好听哩!”
“眼镜”回头跟女干事说:四娃唱的“麻油灯”是“风”,“骑白马”是“雅”,“东方红”就是“颂”了——我以为这就是《诗经》风、雅、颂的三个阶段。
女干事说:“就你们知识分子爱钻坚研微,怎么还《诗经》上了?”
“眼镜”回头反问:“难道你不是知识分子?”
女干事笑:“我才不钻研呢。”
四娃不知道什么是《诗经》,自然也不明白风、雅、颂了。可四娃知道自己露脸了,又摇头晃脑地说:“我还上过‘前线’哩。”
“眼镜”问:“你甚时上过前线?”
四娃就说了他们从白区往延安运送物资的事情,说了他的“小米”。“眼镜”和女干事都夸四娃了不起,还说要宣传四娃“小米”的故事哩!
“眼镜”又问:“四娃,为什么不摘下驼铃呢?”
四娃一下愣住了:“就是,为什么不摘下驼铃,而要塞棉花!”
能解答这个问题的当然只有八爷。
八爷说:驼铃声不仅是给南来北往的驼队传递信号,而且骆驼走起来也有了精神,还能给脚夫们提神哩。牲畜其实通人性哩,驼铃突然不响了,骆驼也自然明白是遇到了危险,也就警惕起來……
糜子上场了!
崔家的晒场,原来是一个荒沙梁,足有一亩地大小。晒场夯好后,八爷又带着马茹子和四娃,在晒场四周,扎起篱笆,水坠人踩,晒场俨然是一个结实的篱笆院落了。但一车车、一背背的糜子,晒场哪能盛得下!牛车又来了,像小山似的满载着金黄糜子捆的牛车一停下,八爷就指着一片沙地:“只能轮在这儿了!”民兵队按照八爷的话,在晒场外面的空地上,将一捆捆糜子,一行一行地摆开。
几只麻雀飞来了,八爷挥舞着双手,四娃学着老猫追扑了过来,高一声低一声地“喵噢——喵噢”着,麻雀飞走了。民兵队李队长说:“八爷啊,这么多的糜子,麻雀能吃几颗!”四娃又学着八爷的样子,也捋了捋光秃秃的下巴:“一颗也不能浪费——就是用碓一杵一杵地捣,也要把新米送到延安,送到前线!”
“四娃说得好!”民兵给四娃鼓起掌来。李队长说:“有我们民兵队哩——你一杵一杵地捣,明年的糜子上场了,怕还没捣完。”李队长说,边区政府知道今年糜子大丰收,也知道乡亲们的困难,用汽车调运了碾子,应该快到了。
八爷舒了一口气:“天老爷啊,我总算能睡一个安稳觉了。”这些天来,八爷真的有些发愁了,新米什么时候能送到延安,送到前线去。多少年来,家里仅有的糜子,都是用石碓一杵一杵捣着——因此,能听到家里木杵声声,是一家人最幸福的事情。正如民歌里唱:有钱人粮食堆半窑,受苦人无粮生不起个灶。更多的时候,他们要连米带糠捣在一起。半碗米糠面,夹杂着半锅瓜菜、山药蛋,就是一家的一顿美食。可年年青黄不接的春荒,还是躲也躲不过去。田里的苦菜、黄花菜,还有沙里的沙葱、沙芥——他们得四处找能吃的野菜吃。无定河更像是家家的菜园子,捞回两条鱼,一家人便算度过了艰难的一天。那年八爷赶牲灵走西口,担心四娃饿死,只得将四娃撂在骆驼背上……
崔来喜家成了民兵队临时扎营的地方。崔来喜和马茹子两口子,搬到四娃的中间房了。一盘顺山大炕上睡了十多个民兵。四娃要听李队长讲打鬼子的故事,可李队长他们还没上过战场。李队长就将听来的故事讲给四娃:今年春天,一队小鬼子想打过黄河来。小鬼子偷偷摸摸划着抢来的渡船,想来一个“瞒天过海”。可小鬼子的行动早被咱们“火眼金睛”的八路军发现了。等小鬼子的渡船划到黄河的激流中时,咱们埋伏在西岸的八路军战士,像打靶似的瞄准小鬼子,一枪一个,一枪一个,把鬼子打得哭爹喊娘,那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几个小鬼子就这样掉进黄河的波浪里喂了鱼。对岸的小鬼子们见状,隔河放了几炮,最后灰溜溜地走了——再也不敢做过黄河的梦了!
李队长又补充说:“黄河是什么?黄河是咱的母亲河!黄河的浪涛都明事理,也长着眼睛,咱们八路军过河是风平浪静,可小鬼子要过河,顿时波涛汹涌,一浪过来就能吞没小鬼子。”
李队长口若悬河,民兵们也像忘记了一天的疲劳,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四娃更是解气,恨不得手里也有一杆枪,瞄准小鬼子……
糜捆子又摆下一大片,一行一行,从远处看过来,就像九曲黄河阵——是啊,这就是九曲黄河阵,是反封锁的九曲黄河阵,是叫侵略者有来无回的九曲黄河阵!一颗颗小米加上步枪,那就是一粒粒射击向敌人的子弹……四娃带着一条小狗,从“九曲黄河阵”中跑进跑出,边赶麻雀,边吼秦腔:“剑光如霜马如飞,单骑冲出长坂围。”四娃还真有几分长坂坡赵云的架势。八爷却说:“跑调了——不知跑了几里地,你还敢卖弄!”四娃也不理会八爷,又扎势念道:“杀死曹营将官无数,但不知幼主贵体如何?待我看来。”四娃装模作样地抱起小狗,逗得民兵们一个个笑开了。
也不等糜穗完全干透,连枷声就在一家家的晒场上响起了。这是《秋收》歌声的节拍,这也是丰收的奏鸣曲。民兵队又走进了一家家的晒场,开始帮助乡亲们打场。欢歌笑语声中,一排对着一排的连枷,一起一落,此起彼伏。八爷看呆了,胡子再也遮不拢张开的嘴,他也想吼几声“长坂坡”,不,是信天游:红格丹丹太阳当空照,翻身做主新社会好!晒场就是舞台,连枷声声,在演奏着土改最壮丽的乐章。
碾子运来了,民兵队要去搬运碾子。李队长听说八爷有经验,就去请八爷当指挥。八爷也不谦虚,当仁不让地挑起担子。八爷说:“咱先试着抬,要是不行,再想别的办法。”八爷那股兴奋的劲头,就像吃了什么药,又唠起了他的赶牲灵,一次他们到壶口送货物,见过船工们用铺木轱辘的办法拉船……李队长说:“这个好办,咱把全村的柱子、椽子都集中起来——人多力量大,这几十号人就是一座山,咱也能拉回来!”
四娃要去看热闹,八爷不允:“你们不要添乱——又不是看戏!”可四娃跟一群孩子像撒欢儿的小馬驹,飞也似的朝着无定河边跑了去。四娃没想到,青石碾盘比牛车的木轮子还要大,看着都让一群孩子发怵,这如何拉得动!几个民兵试了试,竟抬了起来。
八爷高兴地说:“这就好办了!”
一个孩子好奇地问:“八爷,这石头是从哪儿来的?”
八爷捋着一个秋天里长出来的花白胡须:“娃儿,这可不是石头——这是天上的星星!”
一个孩子不相信似的:“星星怎没光亮呢?”
八爷说:“娃儿,那是你眼睛里没水水,是个笨蛋娃儿——我们都看到星星的光亮了!”
一个娃儿说:“八爷,我看见了,就跟北斗星一样闪着光亮呢!”
八爷问其他几个孩子:“你们看见星星的光亮了吗?”
孩子们显然是不想当小笨蛋,跟着说:“看到了,我们看到星星一闪一闪的光亮了!”
碾盘像八抬大轿被绑在几根结实的木柱上,木柱上又绑上椽子,十几个民兵“嗨”的一声,抬着碾盘,喊着号子,迈开步伐……八爷跟着指挥,“一二一、一二一”,民兵们的步调在八爷的“一二一”中,一小步一小步地整齐迈出。上了河畔,乡亲们争先恐后地围过来了,像迎亲的队伍回来了似的,大家都要先睹为快。八爷却不允许人们靠近,喊叫着:“走开,走开——等碾子安装好了,你们就是抱着睡,我也不管!”接着又叫嚷:“走开、走开!现在可不行,不能让这碾盘、碾轱辘咬着了!”
在八爷眼中,这碾盘和碾轱辘就像是老虎,会伤人的老虎。而碾和磨,也分别安装在人家或村子左右两旁,称左青龙、右白虎。也会时常念叨着:“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这是生活里的全部美好。
一个孩子说:“原来星星是石头。”
一个戴着红项圈的孩子纠正:“没听八爷刚才说,碾盘、碾轱辘咬人——真像是老虎哩!”
“瞎说,星星是天上的灯。”又一个孩子反驳。
几个孩子目光盯住四娃。四娃认真地说:“是天上的灯,也是地上的碾和磨。”
“那怎还会咬人?”
几个孩子就笑,说:“你见过咬人的石头?”
“宁条梁衙门口的石狮子,张着大嘴巴——那敢情是吓唬人的摆设!”“红项圈”似乎明白了什么。
四娃其实也说不出来个子丑寅卯。他想起了夜空里落下的那些流星,要不是石头的,怕是在天上就燃烧成灰了。还有八爷他们火镰使用的打火石,不也是说天上的星星嘛——要不,怎能打出火星四溅的火花来!
四娃和一群孩子只能远远地跟在民兵队伍的后面。孩子们这会儿不再是看热闹了,他们好像真的看到了碾盘和碾轱辘里星星的光芒。他们在心里想着,这碾盘和碾轱辘的星星,一定会在夜里点亮村庄。他们在跟四娃相约着,夜里一定要跑来看看,看看这大地上的星星,一定会照亮他们西无定河村……
金灿灿的小米,一口袋一口袋地装了起来。八爷高兴地说着:“真正的丰收,真正的八米二糠!”崔立业赶起了骡子,他要带着脚夫们到延安去送新米。二丫站在无定河边给他招手,二丫穿着一件蓝花花布衫在给他招手。八爷感慨着:“我要是再年轻上一回就好了,我也去延安,我也上前线!”四娃笑:“你又不是妖精,还想着变年轻——等长大了,我就去赶牲灵,我就叫小米!”
一群人笑作一团,小狗跟着朝南“汪、汪”叫着……
尾 声
最后,我想说,这就是小米与步枪的组合——民心与正义的组合,大地与太阳的组合!
我还要解释一下“八米二糠”——这差不多是糜子碾成米最高的比例。也就是一斗糜子,能碾八升黄米,仅两升的糠。而糜子要是遭受了干旱、霜冻什么的灾情,一斗糜子碾四五升糠也有,甚至更多。人们称那糜子一把稗子,意即不饱满。糠也分粗糠和细糠,粗糠指糜子第一次碾下的壳,人吃进肚里,很难屙得出来,不少人家又不得不吃。但不能给小孩子吃粗糠,否则会在肠子里形成堵塞——那就事大了;细糠则在二次、三次碾下的紧挨黄米的皮层,多数人家将细糠蒸成窝窝头吃,俗称“糠窝窝”。光景稍好的人家,也会在细糠里掺上荞麦面或玉米面、高粱面蒸窝窝吃的。
还有干草,在陕北专指谷子的秸秆,这可是大牲畜最喜欢吃的冬草。俗话说,干草砸成寸,顶上黑豆用。而糜草则没这样的营养,但手脚被冻伤了,煮糜草水可治疗冻疮,缓解疼痛。
另外我还要补充:农人不大面积种植高产量谷子的原因,还有谷子“日月大”,也就是生长期比糜子要长,种早就让风吹滚了,种晚又可能遭霜冻。在陕北北部几百里的毛乌素风沙线上,天气更多是决定因素。因此,种谷子是有一定风险存在的,只能少量播种,或在河道及避风的山凹地播种。
我还要说米酒,也被称作“浑酒”,其原料黄米和谷米都可以。之前,那是一种奢侈。
现在生活好了,陕北人家多做米酒,那味道好极了,甜中透着酸,酸里泛着甜。整个冬天,一个个山村总是飘荡着米酒淡淡的香味。
这才是幸福生活!
霍竹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二届“青春诗会”。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著有诗集《农历里的白于山》《兰花花》《赶牲灵》,散文集《聊瞭陕北》,长篇小说《野人河》《黄土地》等,获《诗选刊》年度诗人奖、陕西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第七届中国长诗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