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明,陈学瑞,王晶晶,陈少君,李军
1. 苍溪县皮肤病性病防治院,四川 苍溪 628400 2. 天津中医药大学,天津 301699 3. 中国中医科学院西苑医院,北京 100091
黄尧洲教授是中国中医科学院西苑医院皮肤科知名专家,博士研究生导师,北京市名老中医,学验俱丰,临证运用镇心安神法治疗瘙痒性皮肤病,每多良效,现总结如下。
瘙痒性皮肤病包括荨麻疹、银屑病、特应性皮炎、慢性单纯性苔癣等,是皮肤科临床常见的一类疾病,瘙痒作为其常见症状,对人体有时是一种保护性机制,在生物进化生存中有重要作用,但同时对患者的睡眠、情绪甚至生活质量也会造成严重不良影响[1]。
现代医学认为,精神紧张、心理异常等精神、神经因素与瘙痒性皮肤病有密切关系,所引起的瘙痒被称为心因性瘙痒[2]。《素问·至真要大论》云:“诸痛痒疮,皆属于心。”是对外科疮疡之痛痒与心的关系的高度概括,明确指出皮外科中的疮疡、痛症、瘙痒性病症的病机均与心有关,明代张景岳《类经》[3]注曰:“热甚则疮痛,热微则疮痒。心属火,其化热,故疮疡皆属于心也。”《素问·灵兰秘典论》曰:“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指出心主神志,而痛痒均属神志表现的范畴,所以心神异常可以引发疼痛及瘙痒;《补注黄帝内经素问》中王冰曰:“心寂则痛微,心躁则痛甚,百端之起,皆自心生,痛痒疮疡生于心也。”则进一步揭示了神志与痒痛程度的密切关系[4];《类经》总结认为:“心为五脏六腑之大主,而总统魂魄,兼该志意……此所以五志惟心所使也。”由上述中医经典的论述可知,心神失调与瘙痒性皮肤病密切相关,这与现代医学的观点相吻合,据此,黄尧洲教授认为,瘙痒性皮肤病的病机为心神失调,从心论治,调养心神可作为瘙痒性皮肤病的合适治疗路径。
在皮肤科临床工作中,黄尧洲教授发现绝大多数瘙痒性皮肤病患者伴有心神不宁,烦躁易怒,失眠多梦等症状和表现,认为这些伴发症都与“心”系统有密切关联,据此深思《素问·至真要大论》“诸痛痒疮,皆属于心”这条文的含意认为:瘙痒,疼痛及疮疡等病症在病机上与心相关;“痒”“疮”“疡”三字含意广泛且有关联,《周礼·天官》中将当时的皮外科医师称为“疡医”,《说文解字》释义“痒,疡也”,故“疮痒”亦为“疮疡”,说明疮疡不但是皮外科常见病症,痒和痛也是皮外科常见临床主观症状,中医皮肤科经常以“疮”命名许多皮肤病,如浸淫疮、须疮、肥疮、杨梅疮、漆疮等,其泛指湿疹、毛囊炎、头癣、梅毒、接触性皮炎等多种皮肤病,瘙痒和疼痛也是其主要主观症状;《灵枢·本神》曰:“心怵惕思虑伤神,神伤则恐惧自失,破䐃脱肉,毛悴色夭。”[5]明确指出人体皮肤及其附属器官发生诸多病变乃心神受伤所致。综合上述认识,黄尧洲教授在研究瘙痒性皮肤病过程中,明确将瘙痒的病机归因于“心”,即心神失调;另外,《灵枢·大惑论》云:“卫气不得入于阴,常留于阳。留于阳则阳气满,阳气满则阳跷盛,不得入于阴则阴气虚。故目不瞑矣。”说明瘙痒症患者阴虚阳亢故不得眠,然导致瘙痒症之心阳亢奋是因心阴不足,故有形之阴不能速生,无形之气法当潜镇!急则治其标,当先以重镇安神为主,使阳气下潜,引阳入阴[6],故黄尧洲教授创立镇心安神法以治疗瘙痒性皮肤病及相关病症。
明确了镇心安神法,黄尧洲教授在瘙痒性皮肤病的临证中,博采众长,精研基础方龙牡汤。龙牡汤药物组成:煅龙骨、煅牡蛎、防风炭、连翘、茯苓、地肤子。方中重用煅龙骨、煅牡蛎为君,煅龙骨养心宁神、收湿敛阴、平肝潜阳;煅牡蛎镇静安神、收敛清热、益阴潜阳,两药煅制相须为用,可收镇心安神、清热潜阳并加强收敛湿疮之功。现代药理学研究认为,煅龙骨、煅牡蛎含有约80%的钙剂成分[7],钙剂是一种人体内必需的离子,参与多项神经活动,可以降低毛细血管通透性,减少渗出,控制过敏导致的神经传导[8]。连翘、茯苓同为臣药,其中连翘作为“疮家圣药”入心、肺及小肠经,具有清热解毒、消肿散结的功效,茯苓可健脾宁心安神、利水止泻消肿。现代药理研究表明,连翘中有效成分连翘酯苷A 具有很好的抗炎、抗肿瘤及神经系统保护作用[9],茯苓的主要成分茯苓三萜等可抗肿瘤增生,抗炎作用[10-11]。地肤子为佐药,具有清热利湿、祛风止痒的功效,可加强茯苓祛湿之功,现代药理研究显示,地肤子的水提取物对迟发性超敏反应具有抑制作用,地肤子醇提物的抗组织胺作用显著,有良好的止痒作用[12]。防风炭为方中使药,具有祛风解表、胜湿止痒、止血解痉的功效,现代药理显示防风有抗炎,抗过敏及增强免疫的作用[13]。黄尧洲教授喜用炭药皆因其可加强入血之力,防风炭用,即炒炭存性,又弱化了防风本身辛温发散之功,加强其收敛固涩之性;防风炭用还可增强其祛除血中之风及止血之力,防止毛细血管扩张,减少渗出[14]。如此精当配伍,共奏镇心安神、清热除湿、祛风止痒的功效,适用于大部分由于心神失调,湿热蕴肤,风邪阻滞所引发的瘙痒性皮肤病,可作为其主方随证加减。
4.1 镇心安神法治疗慢性荨麻疹荨麻疹俗称“鬼风疙瘩”,是局限于皮肤、黏膜表面的水肿性瘙痒性团块,可伴有血管性水肿,通常在24 h 内消退,但反复发生。本病病因复杂,西医除对因治疗外,还常使用抗组胺药、免疫抑制剂、糖皮质激素、生物制剂等方法,但疗效不定,治疗十分棘手。中医学认为,本病病机为本虚标实,临床运用清热凉血、宣肺和卫、调摄冲任、凉血解毒等多种治则治疗[15],亦时常疗效不佳。黄尧州教授根据其瘙痒、水肿及心神不宁的临床特点,分析总结慢性荨麻疹的病机为心神失调、血热夹湿、风邪阻络,在镇心安神法的指导下,选用“龙牡汤”的变方“安神止痒汤”治疗慢性荨麻疹,疗效显著。处方:生龙骨(先煎)、煅牡蛎(先煎)各30 g,麻黄根6g,防风10 g,仙鹤草、侧柏炭、大蓟、小蓟各15 g。本方在生龙骨、煅牡蛎镇心安神基础上,由治风入手,加入固表敛汗的麻黄根,祛风解表的防风,祛除卫表之风,风去疹自消;仙鹤草、侧柏炭收敛止血,大蓟、小蓟凉血止血,均从血分入手,有“血行风自灭”之意。全方针对慢性荨麻疹病久入血的特点,加强了清热凉血止血的力量,可有效防止毛细血管扩张,皮肤黏膜水肿及瘙痒。综上全方共奏镇心安神、清热凉血、祛风除湿的功效。
4.2 镇心安神法治疗银屑病及掌跖脓疱病银屑病是一种常见并容易复发的与免疫相关的慢性炎症性皮肤病,临床多表现为红斑、鳞屑或脓疱。本病最早在《诸病源候论·白癣候》就有记载,“白癣之状,白色硿硿然而痒。此亦是腠理虚受风,风与气并,血涩而不能荣肌肉故也。”银屑病病机复杂,久治不愈,似匕首刺入皮肤,故又名白疕。掌跖脓疱病为银屑病脓疱型的局限型,好发于掌跖部。本病临床多按血热、血瘀、血燥等分型治疗,难以痊愈且容易反复,本病患者虽瘙痒不甚剧,但常年求医用药不愈而致经济负担沉重;加之面部掌跖等难治部位严重影响社交活动,久则情绪烦躁,心神不宁。鉴于此,黄尧州教授治疗本病首重心神调理,使用龙牡汤为主方,在镇心安神基础上加入生石膏、茜草炭、半枝莲、猫爪草、仙鹤草增强清热凉血解毒,祛风散结止痒之功[16],此法可抑制银屑病皮损角质细胞的异常增生和炎症反应,取得较好的临床疗效。黄尧州教授于目前主流的银屑病治疗法则之外另辟蹊径,将镇心安神法成功应用于银屑病的治疗中,丰富了银屑病的治疗思路。
4.3 镇心安神法治疗特应性皮炎特应性皮炎的主要临床表现为皮肤潮红,糜烂渗出,或皮肤肥厚脱屑苔藓化,自觉瘙痒剧烈,有明显的家族遗传的异位性特征。西医治疗多用糖皮质激素,抗组胺药,免疫抑制剂及脱敏治疗等,但疗效不佳且副作用明显。特应性皮炎属中医四弯风、奶癣疾病范畴。《医宗金鉴·外科心法要诀·四弯风》载“此证生在两腿弯、脚弯……其痒无度,搔破津水,形如湿癣”。中医学认为,本病多由禀赋不耐,先天不足所致,临床多采用清热利湿、健脾祛湿、滋阴除湿等法,然疗效时常不尽如人意。黄尧洲教授认为,本病好发于幼年,以皮肤干燥渗出苔藓化,剧烈瘙痒为主要表现,病史长,严重影响睡眠,患者心情烦躁不安,瘙痒难耐,导致对患处搔抓昼夜无度,进入搔抓-瘙痒-搔抓的恶性循环,病情不断加重而缠绵难愈。黄尧州教授由此入手,运用镇心安神之法,采用龙牡汤为主方,较好的抑制瘙痒,改善睡眠并阻断瘙痒-搔抓的恶性循环。具体治疗中除原方外,常加入灵磁石、珍珠母增强重镇安神之力;加入酸枣仁养心安神;加入骨碎补补肾固虚,此味药黄尧洲教授在治疗本病时喜配伍使用,认为骨碎补可促进龙骨、牡蛎中的钙剂吸收,且认为本病与先天禀赋不耐有关,而肾为先天之本,根据“久病及肾”的理论,使用骨碎补既温补肾脏,又可防方中药性过寒,久服伤及脾胃,实乃多方兼顾,标本同治之妙用。
4.4 镇心安神法治疗慢性单纯性苔藓慢性单纯性苔藓又名“摄领疮”,是一种与精神神经因素密切相关的多因素导致的慢性瘙痒性皮肤病,以皮肤苔藓样变及剧烈瘙痒为特征,颈部、四肢关节突出部皮肤为好发部位。《诸病源候论·摄领疮候》载“摄领疮,如癣之类,……云是衣领揩所作,故名摄领疮也”,临床多采用清热凉血消风、养血润燥熄风等法则治疗,但症状易反复。黄尧州教授发现此病患者均有明显的瘙痒及焦虑急躁等心神失调改变,并且此病皮损的好发部位与足厥阴肝经,足少阳胆经的循行部位高度吻合,根据其临床特点,总结本病的主要病机为心神不宁,肝郁湿阻,脉络瘀滞,在镇心安神法的理论指导下,设立龙牡解郁汤治疗本病,即在镇心安神的龙牡汤原方基础上加香附、鸡血藤、全蝎、威灵仙等药物可起到疏肝解郁、化瘀通络之效,较好地解决患者焦虑,瘙痒及皮肤苔癣样肥厚的症状。如出现皮损红肿,瘙痒剧烈,可酌加黄连、生石膏、淡竹叶清热除烦,泻心火;皮损色淡肥厚,夜痒重,可加熟地黄、当归养血润燥。全方功可镇心安神、疏肝解郁、化瘀通络,契合本病的病机。
黄尧洲教授发现很多瘙痒性皮肤病的发生与患者的生活方式、日常习惯及所处环境有密切关系,印证了中医学“天人相应”的思想,所以治疗疾病时也不应只关注“病人”,还要关注“天”。黄尧洲教授认为,精确的对因治疗在现实中有时无法做到,此类疾病的疗效最终取决病患对自身生活环境耐受及适应能力的提升。他强调通过对患者进行健康宣教、生活方式指导以及适当的体育锻炼,让患者能正确管理自己的疾病和生活,最终适应周围各种环境,在人与自然之间重建平衡,恢复到相对健康的状态。
黄尧洲教授还发现瘙痒性皮肤病中,属于与遗传相关的过敏性疾病居多,患者通常年龄偏小,必要的忌口固然会减少过敏的发生概率,但儿童期身体生长速度快,需要进食更多的营养素特别是蛋白质类,而过度的忌口会对其生长发育带来严重障碍[17];其次,多数瘙痒性皮肤病患者本身是体质易感,而非食物过敏引起的。基于以上认识,黄尧洲教授认为,瘙痒性皮肤病患者在日常生活中,除了可能高致敏的食品要避开,其余饮食应放开,无需过度忌口,可根据个体实际情况逐步添加品种和份量;对于某些致敏食物引起短期病情反复,一般通过生活调理,耐受性锻炼及中药辨证内服来控制,使这类患者能够逐渐适应耐受,做到自然脱敏。以上思路也与现代医学治疗某些过敏性疾病中的脱敏治疗方法相吻合。
李某,女,48 岁,2014年2月21 日初诊。主诉:四肢躯干红斑丘疹瘙痒反复发作4年,加重2 周。现病史:患者自述4年前过食辛辣食物后,四肢曲侧及躯干出现多个红斑及小丘疹,轻度渗出,皮肤瘙痒难忍,外院诊断为“亚急性湿疹”,给予卤米松软膏外用,西替利嗪内服,瘙痒及丘疹有减轻,但症状反复。今年2月初症状复发并加重。现症:躯干四肢散在米粒大红丘疹,斑丘疹及抓痕,肘窝及腘窝皮肤苔藓化明显,有轻度渗出,皮肤瘙痒,夜甚难忍,平素心烦易怒,纳食不香,难以入睡,舌淡苔白,脉沉滑尺弱。西医诊断:特应性皮炎。中医诊断:浸淫疮,肝肾不足型。治法:温补肝肾,清热燥湿,安神止痒。处方:柴胡、淫羊藿、巴戟天、百合、知母、黄柏、苦参各10 g,仙茅6 g,生龙骨(先煎)、煅牡蛎(先煎)、马齿苋各30 g。20 剂,每天1 剂,水煎,分2 次服。
2014年3月11 日二诊:皮肤痒感稍减轻,躯干皮损的色泽较前转淡,苔藓化减轻,渗出已愈,但抓痕明显,情绪较前平和,四肢偶有新发丘疹,胃脘胀闷不适,纳食不香,舌淡苔白,脉沉滑。上方加陈皮10 g,焦山楂15 g,增行气消食之力,如此加减出入近2 个月。
2014年5月6 日三诊:全身瘙痒感消失,未见新发皮疹,原皮损处留有片状淡褐色色素沉着,上覆少量鳞屑,入睡沉,舌淡、苔白,脉略沉,较前有力,效不更方,继用上方1 个月善后,巩固疗效。停药后2 个月期间,电话随访该患者,其未诉症状复发。
按:特应性皮炎临床以实证多见,多由风湿热邪为患,以清热除湿为法,然亦有虚证者,如肝肾不足型的特应性皮炎,须补虚泻实,虚实兼顾,方用地黄饮子加减。本案黄尧洲教授在精准辨证的基础上另辟蹊径,自拟龙牡汤的变方“龙牡柴胡二仙汤”治疗此型特应性皮炎。方中仙茅、淫羊藿、巴戟天功可补肝肾,强筋骨,祛风湿;知母、黄柏可滋阴清热、燥湿泻火、解毒疗疮。以上诸药,其补而无助邪之弊,其泻无伤正之虑,组成二仙汤调补肝肾,体现治病求本之意。柴胡可疏肝解郁,条达气机,气行则湿自除;生龙骨、煅牡蛎,能镇心安神、益阴潜阳,两药其功效相近,相须为用,使心神得养,神明得主,五脏得安,则痒自止,故首诊以此方加减。二诊皮肤痒减,渗出愈,四肢偶有新疹,系药已中病,然胃脘胀闷纳差乃中焦气郁食滞之像,故加陈皮、焦山楂行气消食。三诊痒消无新疹且脉较前有力,属药症相和,病情向愈,故效不更方。此案乃黄尧洲教授从不同的角度来治疗肝肾不足型特应性皮炎,并收良效,也体现了中医“同病异治”的特色。
近些年随着大众的生活方式、生活习惯及自然环境的改变,瘙痒性皮肤病的发病率日益增高。瘙痒和搔抓作为主要症状严重影响患者的睡眠及生活质量,导致患者易发心神不宁,躁动不安,因瘙痒而搔抓无度等精神神经障碍。黄尧洲教授运用镇心安神法,创立基础方“龙牡汤”加减治疗瘙痒性皮肤病,不但切中病机,精准用药,而且在改善患者睡眠情绪及皮肤瘙痒乃至皮肤屏障功能等方面均起到较好临床疗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