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冬梅
山西有一种特产叫“煮饼”。按我们通常的理解,饼由面粉或者米粉加水制成,外形扁平,表面相对干燥;而“煮”是一种烹饪方式,应该有一锅水,食物在水里加热,直至熟透。饼可烧可烙可炸,还可以煮?
古代的饼确实是可以煮的。《世说新语》里记载了一个小段子:曹魏时期的何晏“美姿仪,面至白”,皮肤白到令人妒忌。魏明帝怀疑他“面至白”不是纯天然,“疑其傅粉”。于是“正夏月,与热汤饼”,大夏天让人煮饼给何晏吃。何晏吃得满头大汗,“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肤色像月光一样莹润白皙,更好看了。
这种热汤饼的做法,根据贾思勰《齐民要术》的记载,是把面团擀成两指宽的面片,两寸一断,然后再用手把这两指宽、两寸长的面片尽量扯薄,越薄越好,开水下锅,大火煮熟。煮熟之后,浇上肉汁就可以吃了。说白了,“热汤饼”大概就是打卤面片,好像没什么稀奇的。
但是,西晋的美食博主束皙却不惜笔墨写赋予以赞颂,说汤饼形状美,“弱如春绵,白如秋练”,柔弱洁白,惹人喜爱;味道佳,“气勃郁以扬布,香飞散而远遍,行人失涎于下风,童仆空噍而斜眄,擎器者舐唇,立侍者干咽”。大意是:香浓气味随风飘扬,进入每一个人的鼻腔,那不幸处于下风向的人流出了口水,小厮们捧着空酒杯斜眼向碗里瞅,端着碗的仆人在舔嘴唇,侍立在一旁的仆人在咽口水。这样的好东西最适合冬天食用:“玄冬猛寒,清晨之会。涕冻鼻中,霜凝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
赋是汉代最流行的文体,其特点是骈四俪六,文辞华美。换句话说就是充满了生僻字,很难读。如此盛大华丽的文体,竟然用来赞美“饼”,似乎有些小题大做,然而放在西晋,就很正常。因为在那个时候,“饼”代表着创造和美,是一种既时髦又高贵的食物。
在面食以前,北方的主粮是粟,也就是小米。秦汉时期的老百姓是很不愿意种麦子的,汉朝政府曾经两次推广种麦,目的是增加单位面积产量,但是老百姓的响应度并不高。因为麦子直接煮了很不好吃。用麦粒煮的饭叫作“麦饭”。麦饭是穷人的食物,有地位的人吃麦饭只有三种可能:第一,正在服丧或者修道者,想要从肉体上折磨自己,以示与众不同;第二,艰苦朴素或者比较抠门儿的守财奴,因为麦子便宜;第三,好这口的人。秦汉时期的人之所以不吃面条或者烙饼,主要因为他们还没学会面粉的制备和饼的制作技术。
麦是外来作物,大约在一万一千年以前,生活在西亚的人类祖先首先驯化了麦,大约在五千年前,麦抵达中国。面粉的制备技术和饼的制作技术传入得更晚。束皙就观察到先秦经典“不说饼”,因而推断当时“虽云食麦,而未有饼。饼之作也,其来近矣”。关于“饼”的来历,束皙根据“饼”的奇异名称推测说:“若夫安乾粔籹之伦,豚耳狗舌之属。剑带案盛,餢飳髓烛。或名生于里巷,或法出乎殊俗。”“法出乎殊俗”是一个很有见地的推断。
当面食传入中国的时候,小麦制粉技术已经有了巨大进步。人們不再用石磨盘与石磨棒来磨面粉了,而是用那种上下两扇的磨来制粉。磨的工作原理是:两扇圆形的石头相压,两片石头相交的面儿都凿出一定的纹理来,叫作“磨齿”;将麦粒置于两石之间,当上面的石头被外力推动时,磨齿就会像人的牙齿一样把麦粒“咬”碎,经此过程反复研磨,就得到了面粉。
最初的磨齿是窝点状,磨制效率不高。东汉出现了放射线状磨齿,磨制效率得到提高。唐代还出现了水力推动的碾坊。面粉加工成为有利可图的事业,达官贵人们纷纷在长安附近的河上置办碾坊。比如,唐玄宗时期著名的宦官高力士“于京城西北截沣水作碾,并转五轮,日碾麦三百斛”,碾坊利润可观,但也对农业灌溉产生了恶劣影响。比如唐初郑白渠的灌溉能力本来是一万多顷,后来下降到六千二百多顷——截水作碾影响了水稻灌溉。政府起初试图打击碾坊以恢复水稻灌溉,但后来也开始经营碾坊以营利;随着小麦种植的扩大,政府也向小麦征税,新税制“两税法”最终取代“租庸调制”。藏在郑白渠兴衰与税制改革背后的,是小麦与水稻的竞争。最终,小麦击败了水稻。
东汉末年以后,小麦制粉技术和面食技术逐渐推广开来,麦子变得“好吃”了,这时麦的种植面积才开始增加。但是一直到唐代前期,粟的重要性仍然是超过麦的。因此,北魏到唐代前期,均田制国家地租的征收对象仍然是粟。只有到了唐代后期两税法的实行(公元780年),夏税的征收对象才变成麦子。这个时候大部分地方实现了粟、麦两熟制,大大提高了单位面积产量。到了南宋,麦的种植推广到了长江以南地区。之所以能推广得开,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喜欢吃面食的众多北方人迁居南方,这必然会产生消费需求,有需求自然会推动生产;另一个是,当时佃户租种地主的地,交租的时候是按种的稻子算的,也就是说,如果佃户在同一块地上种了麦子,打下来的麦子全归自己,所以佃户种麦子的积极性特别高。当然,小麦过江并没有改变南方人吃米的习惯。点心归点心,米饭归米饭。
面食自西汉传入中国,至唐宋时期完成了主食革命,“北人食面,南人食米”的习惯就此形成,一直延续至今。而这场主食革命的开端就是“饼”的出现。宋人黄朝英曾说:“凡以面为食具者,皆谓之饼,故火烧而食者,呼为烧饼;水瀹而食者,呼为汤饼;笼蒸而食者,呼为蒸饼,而馒头谓之笼饼,宜矣。”“饼”这个名词需要解释,说明它已经退出了日常。《水浒传》中的武大郎在阳谷县卖炊饼,与此同时,他在东京开封府的同行“武成王庙前海州张家”“皇建院前郑家”则把饼店做到了“五十余炉”的超大规模。每天天不亮,伙计们就起来“捍剂卓花入炉,自五更卓案之声,远近相闻”。武大郎的炊饼和开封城饼店卖的饼,有蒸的,有炸的,有烤的,唯独没有煮的了。
让何晏吃得满头大汗的“煮饼”,此时被称为“面”。汉语中的“面”字在“麦粉”的义项之外,又添了“面条”的义项,这大约始于宋朝。“面”的品种很丰富。北宋开封的小吃店分为三类:分茶店供应冷淘、罨生软羊面、桐皮面;南食店供应桐皮熟脍面;川饭店供应插肉面、大燠面。食客可以各取所需。南宋临安则出现了专业的面食店,卖丝鸡面、三鲜面、鱼桐皮面、盐煎面、笋拨肉面、炒鸡面、大爊面、子料浇虾燥面,以及三鲜棋子、虾燥棋子、虾鱼棋子、丝鸡棋子、七宝棋子、抹肉银丝冷淘等。“棋子”指形如棋子的水煮面食。“淘”是过水面,“冷淘”就是凉面。“燥”亦作“臊”,想知道它是什么的朋友,可以到陕西馆子要一碗臊子面。
唐代中央官食堂例供的饮食中,冬季有汤饼,夏季有冷淘,均属季节性加餐,汤饼还是水煮的。到了宋朝,面(条)登场,汤饼淡出,饼也就不再煮了。山西的煮饼可以说是饼界的活化石。但是,此煮饼非彼煮饼,山西的煮饼不是水煮饼而是油煮饼,叫作“油煮”而不叫“炸”,这可以上溯到《齐民要术》的“膏油煮之”。
(源自《人间烟火:掩埋在历史里的日常与人生》,有删节)
责编: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