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培昇
自古以来,文人在纸上,武人在战场,像平行的轨道,互不相干。但不少文人间挥拳武斗,成为笑谈也是真实的荒诞。
宋代以文人治天下,对其格外宽容。据司马光所著的笔记《涑水记闻》载,宋太祖开科取士,王嗣宗和赵昌言在殿试时几乎同一时间完成试卷,文章水平相差无几,赵匡胤难判优劣,干脆让他们对打争冠。赵昌言因头发稀少戴帽遮丑,被王嗣宗打掉帽子,利用其分心捡帽之机,王嗣宗再将其掀翻在地。赵匡胤钦点王嗣宗为状元。此等轶事,也是开创了科举史的唯一范例。
明末文人团体、流派中的腐儒、酸儒较多,常画地为牢,固执己见,时有口水大战,直至挥拳相向。豫章社的艾南英和东南文学领袖陈子龙等人相聚论道,艾南英态度不甚友善,指名道姓地批评江南士子的前辈李梦阳、李攀龙等。陈子龙气愤不已,奋起挥掌,重重打在艾的老脸上,实在是“有辱斯文”。
因文人相轻而诉诸武力,至晚清民国时已甚为风行。这一时期的思想文化日益多元化,文人因坚持真理而奋不顾身,互不兼容,越来越走向对立,笔仗不断。文斗无力解决问题继而又频频上演武斗,完全抛弃了文坛雅士之风范,开始“唾其面”“批其颊”。作家伍立杨曾撰文说:“相当数量的文人,也时时葆有武装行事的气质……甚至可以说携有相当分量的暴力倾向。”
柳亚子与林庚白交过手,他在《更生斋随笔·记林庚白》中说:“民十七以还,过从最密。中间曾以细故失欢,余操杖逐之于客座中,庚白逡巡走避,亦未以为大忤。厥后寄余诗有‘故人五十尚童心,善骂能狂直到今之句,盖不能无微词。”
梁启超于《时务报》任总主笔时,请章太炎任撰述,但康梁派在报馆极强势,骂章为“陋儒”,自然招来章之反击,骂其为“教匪”。后骂架升级,梁启超带人拳击章太炎,章也不甘示弱,立即动手还击。此事被章太炎写进了《太炎先生自定年谱》中,但未详述战果。
章太炎弟子黄侃,更像一只善斗的雄鸡,承继了师父的风范,不仅“怼”过王闿运,骂过胡适,还斥责过沈从文,可谓狂言无忌。他还在《黄侃日记》“癸酉五月”条下记述,一日学校同系教师在酒家聚会,席间与吴梅一言不合,一掌袭向吴梅脸蛋,未中,吴即回敬一拳,二人随后被同事们拉住。
五四运动后期,生存境况充斥着悖谬和疑惑,很多人存在精神狂躁病症。不同文化精神、不同价值体系审美生存思想的碰撞、交锋,使得斗爭与革命成了时代主题。学生组织在激进的运动洪流中逐渐迷失,提出拒缴讲义费,罢免教员,“打进校长办公室”等等暴力主张。对此,蔡元培忍不住高卷袖子,晃动双拳,大喊:“你们这班懦夫,有胆的就请站出来与我决斗。如果你们哪一个敢碰一碰教员,我就揍他。”像一头准备搏杀的狮子,蔡厉声呵退学生,并挂冠而去。
文坛也是“江湖”,能文能武才是真汉子。熊十力曾入陆军特别学堂习武,参加过武昌起义,一生约架、嘴炮两不误,与人打架次数不少,与诗人废名之战最为著名。周作人在《怀废名》也曾记:“一日废名与熊翁论僧肇,大声争论,忽而静止,则二人已扭打在一处,旋见废名气哄哄地走出,但至次日,乃见废名又来,与熊翁在讨论别的问题矣。”还有,翻译家罗念生和梁宗岱曾就新诗问题有过辩论,因各不相让竟打了起来,两人倒在地上翻来覆去,滚作一团;萧军写文章悼念鲁迅,并将手稿带到鲁迅墓前焚化,被人撰文讥讽迷信幼稚,行伍出身的萧军也不姑息,立即约架决一胜负;湖南作家何立伟长得高大魁梧,因《文学界》的一篇评论而恼怒,某日带人冲进编辑部,痛打执行主编王开林,致其多处受伤。文不够,拳头凑。世间太多的人事,并不是素质与涵养能够解决的,将文字的和风细雨化作拳头的暴风骤雨,困难与危局也随之迎刃破解,也许就是现实的硬道理。
文人不会铁头功、无影腿,更没有铁布衫、金钟罩,敢于在危急时刻冲锋上前,做个儒门子路,乃大丈夫本色。陈独秀与革命党人吴樾争夺刺杀满清的机会,争执不下,竟打作一团,直至力疲,吴樾胜出,杀身成仁。因安徽学潮事件,蒋介石传见安徽大学校长刘文典,老刘不但姿态倨傲,直呼蒋“先生”,且意见相左,终至拍桌对骂。据传,蒋介石恼羞成怒,先打了刘文典两记耳光,刘一脚飞踹直中蒋下腹,被关七天。号称“中国最擅长打架的画家”黄永玉,60多岁时曾在动物园门口,路见不平一声吼,出手伸张正义,制服三个劫匪;钱钟书见妻女与邻居发生冲突,一向温和的他护妻女心切,直接抄起旁边的木板,加入战阵。
中国文化并不崇尚“暴力美学”,尤其八股取士让“范进、孔乙己们”越来越腐朽,自私而胆小。而老外文人打架“蔚然成风”,也跟西方的侵略文化密切相关。俄罗斯诗人普希金因老婆给他戴绿帽,与人决斗,结果命丧黄泉;依此写出《诗人之死》的莱蒙托夫,同样因跟人决斗丢了性命。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多次跟人斗狠,甚至失手杀人,坐了班房;画家高更不仅跟梵高交过手,还在旅行中跟水手发生冲突,导致受伤。文人打架形成了一种风气,进而推波助澜,影响后人。魏尔伦攻击过作家莱昂·埃尼克,自然主义作家都德因批评其所属的“巴那斯派”诗歌,也曾挨过魏尔伦的拳头;美国作家刘易斯本来与德莱塞是好友,因德莱塞有抄袭刘易斯妻子的俄国纪行之嫌,最终“武斗”翻脸;画家毕加索与画家阿梅代奥·莫迪利亚尼相爱相杀,有过一番龙争虎斗;法国作家萨特在巴黎读书时,因跟人约架,常常流着鼻血上课;马尔克斯因跟略萨离婚的妻子闹了点绯闻,被略萨一记重拳正中面门,从此反目。
文人作为社会精英群体,动手还是动口,都没有权力的征服与被征服,亦非金钱压榨与剥削,而多是学术的真伪和人情世故。受儒家文化熏陶,文人自古多以“君子之德”自律,好勇斗狠的市侩行径向来为人不齿,更多人将武力放在保家卫国上,像辛弃疾、陆游、文天祥、王阳明、林则徐、谭嗣同等等,不仅剑胆琴心、柔肠侠骨,该出手时就出手,且以博大胸襟择家国大义而人格升华,成为后世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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