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乐
“去欧化(de-Europeanization)”是近年来提出的概念,这一概念源自汉语欧化现象研究。虽然“去欧化”概念提出不久,但对“去欧化”的思考已经酝酿了很长时间。王力指出,“中国原有的语法有时候也会发生一种反动力,对于欧化的趋势成为一种平衡锤(counterbalance)”[1]341。余光中则提出“欧化得生动自然,控制有方,采彼之长,以役于我,应该视为‘欧而化之’。欧化得笨拙勉强,控制无方,便是‘欧而不化’”[2]6。之后,中国文学语言研究中,有人用“化欧”来讨论现代白话文中的去欧化现象[3-6]。而首先提出这一概念的是邵莉、王克非,他们立足于翻译语言,提出“去欧化”,并以鲁迅译文为例,考察了“去欧化”的具体情况,例如,欧化语法形式使用频率降低、应用的功能范围缩小、用法上更趋近汉语传统规范等[7]。郝锐则从语言政策、汉语史角度出发,考察了“去欧化”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语言规范化之间的关系,提出“去欧化”既是语言自身发展的体现,也是一种集体有意识的选择[8]。在此基础上,刁晏斌进一步指出,抓住“欧化—去欧化”就可以对整个汉语欧化及其历时发展“思过半”了[9]。由此可见,“去欧化”研究的重要性。
尽管“去欧化”引起了研究者们的关注,但其概念的界定、产生的动因并未得到充分诠释。比如,“去欧化”除了在使用频率方面的变化,还有哪些变化?“去欧化”现象中,哪些由语言自身引起,哪些由翻译引起,哪些由语言规范引起等等。郝锐虽指出“去欧化”既是语言自身发展的体现,也受语言规范运动影响,却未对此进行语言事实的论证,更没有关注到翻译在其中的作用。邵莉、王克非关注到了翻译的作用,但受语料限制,并未观察到语言规范与“去欧化”的关系。不过,他们指出既往研究有语料分散、对个体专著关注不足的问题,并以历时语料研究为方法,为后续研究指明方向。殷建东对老舍专著进行了考察,以举例的方式分析了其中“化欧”的情况,但缺少历时连续的考察,忽略了“化欧”的动态发展,而且以现代白话文建构切入,并未深入讨论背后的语法发展动因。可是,其选取老舍作品作为考察对象对“去欧化”研究具有重要意义。老舍既是作家又是译者,创作贯穿现代汉语的形成与发展,译作涉及个人作品、经典文学名著、文学评论教材、宗教等多方面内容。同时,他还是北京旗人,担任过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华语教员、新中国推广普通话委员会主任。可见,老舍作品中包含着大量丰富的语言现象,对理解“去欧化”及其产生动因具有重要意义。因此,本研究借助语料库,结合定性分析,考察老舍小说中的去欧化现象,尝试回答下列问题:一是“去欧化”现象是否存在于老舍不同时期的小说中,去欧化产生的原因是否相同?二是老舍小说中“去欧化”形式发生了哪些显著的历时变化,变化的特点和原因是什么?
本文使用自建语料库,选择语料时注重语料的代表性与可比性。首先,语料选用老舍的代表著作,均出自《老舍全集》[10];其次,语料库注重时间间隔,一方面语料的时间间隔要足以凸显“去欧化”的变化趋势,另一方面每段时期的长度应该大致相当,以保证语料间的可比性。因此,本文选择了《二马》《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正红旗下》四部作品。四部作品时期内部跨度为7—10年,具体情况见语料详情(表1)。
表1 语料详情
研究顺序为:首先,搜集、整理这四部小说的语料;然后,进行人工校对,再使用SEGTAG 分词及分词校对;最后,使用BFSUPowerConc 1.0 beta25b 进行检索、统计等加工与处理。使用关键词检索,即代词“它(们)”、介词“当”、连词“或(者、是)”,并辅以人工筛选。需要指出的是,由于语料库的规模不大,为凸显数据差异,比较时采用了标准化频率。
四部小说经过BFSUPowerConc 检索,结合人工筛选与核查后,我们对符合条件的语料进行了频率及标准化频率计算,最终得到数据(表2)。为了方便分析,又将三个检索词的标准化频率制作成图1。
图1 代词“它(们)”、介词“当”、连词“或(者、是)”的标准化频率对比图
表2 老舍作品中代词“它(们)”、介词“当”、连词“或(者、是)”的使用频率及历时对比
从表2、图1可见,三个关键词在老舍不同阶段的作品中都存在,但其使用频率存在历时变化,且变化趋势不尽相同。代词“它(们)”使用频率明显下降,介词“当”的使用频率略微下降,连词“或(者、是)”的使用频率明显上升。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老舍作品中欧化趋势减弱,也就是存在“去欧化”情况。
结合表2,根据相关理论,本研究针对三个关键词在老舍作品中的具体使用情况逐一描写分析,并探讨其历时变化可能存在以下原因。
《二马》(1929)时期,代词“它(们)”并不多见。若出现几乎都用来指代动物。例如:
(1)拿破仑①注释:“拿破仑”是房东太太养的狗.一扫兴,跑到后花园对着几株干玫瑰撅上嘴!它心里说:不知道这群可笑的人们为什么全撅上嘴!想不透!
(2)苦了拿破仑,谁也不理它;试着舐玛力的胖腿,她把腿扯回去了;试着闻闻马老先生的大皮鞋,他把脚挪开了;没人理!
根据例句可知,句法功能方面,代词“它(们)”可以作主语、宾语。句法位置分布方面,可以出现在句首,也可以出现在小句首②注释:本文表述为“句中”.、小句末尾。到了《骆驼祥子》(1936)时期,代词“它(们)”的使用频率明显上升,指代对象也得到增加,如可以指代肢体、无生命事物、作詈词:
(3)已经剃了头,已经换上新衣新鞋,他以为这就十分对得起自己了;那么,腿得尽它的责任,走!
(4)病是毁人的,它的来去全由着它自己。
(5)我不论,我喜欢你,喜欢就得了吗,管它干什么!
依例句可见,“它(们)”的句法功能方面与《二马》时期相同。句法位置分布方面,“它(们)”可以出现在句首、句中、句尾。但作为主语的句法分布频率明显下降③注释:详见下文具体统计图表与分析,“当”“或(者、是)”的论述方式相同.。而到了《四世同堂》(1944、1950),代词“它(们)”的使用频率明显下降,指代的对象也有所变化,可以指代事件/行为、组织机构,作填充成分。例如:
(6)教书,有它的苦恼,但也有它的乐趣。
(7)新民会改组。它将是宣传部、社会部、党部与青年团合起来的一个总机关。
(8)进了大门,一拐弯,他的眼前空旷了。但是他没心思看那湖山宫宇之美,而只盼望赶快走到怀仁堂,那里也许有很好的茶点——先啃它一顿儿再说!他笑了。
这时“它(们)”在句法功能方面没有发生变化。句法位置分布方面,分布的位置也没有改变,但分布频率方面变化了。具体来说,“它(们)”分布的位置有句首、句中、句尾;分布频率方面,句首分布的“它(们)”频率保持不变,句中频率有所增加,句尾频率有所下降。及至《正红旗下》(1961),代词“它(们)”的使用频率进一步下降,指代对象的功能渐趋稳定,可以用来指代动物、建筑。例如:
(9)在白云观,他用铜钱打了桥洞里坐着的老道,并且用小棍儿敲了敲放生的老猪的脊背,看它会叫唤不会。
(10)那些教堂既不像佛庙,又不像道观,而且跟两旁的建筑是那么不协调,叫他觉得它们里边必有洋枪洋炮,和什么洋秘密,洋怪物。
句法功能方面,代词“它(们)”作主语、宾语的功能保持稳定。句法位置分布方面,“它(们)”的分布位置不变,即依旧出现在句首、句中、句尾;句法位置分布频率方面,“它(们)”的句首分布频率有所降低,句中分布频率继续增加,句尾分布频率进一步下降。
根据本节的考察情况,老舍四部小说中代词“它(们)”的句法位置分布对比情况,整理为图2。一般认为,代词“它”是在“五四”白话文运动时期普遍使用的,“它”先在翻译小说中广泛使用,然后逐步进入原创小说中。老舍既是重要的现代文学作家,又是产量颇丰的译者。理论上,他的原创小说中应高频使用代词“它”。可是,从历时层面来看,代词“它”在《二马》《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正红旗下》小说中的使用频率是先上升,后下降,也就是出现了“去欧化”。更有意思的是,代词“它”在句法位置分布方面,也呈现出“去欧化”特点。一是四部小说中分布在句首的“它”比重降低,表明“它”的显性程度降低,也就是受“it”的影响降低,受欧化①本文的“欧化”主要指英语对中文的影响.因为老舍的外语以英语为主,并从事过大量英文著作翻译,也在英国进行过长达5年的汉语教学,由此可知老舍的语言受英语影响较大.影响减弱。二是分布在句尾的“它”比重下降,表明“它”的使用更倾向于省略,由偏向英语的代词显化回归汉语传统的语言规范。此外,由于分布在句首、句尾“它”的比重下降,位于句中的“它”比重上升,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它”的回指功能。这说明,首先,去欧化发生在不同的语法层面上,如使用频率、句法位置分布,是一种系统性的变化;其次,去欧化的研究不仅要关注使用频率,还应该关注句法位置、句法功能的变化。如果说使用频率降低是一种显性的“去欧化”,那么句法位置与功能的变化则是一种隐性的“去欧化”。
图2 代词“它(们)”句法位置分布对比图
《二马》(1929)中,介词“当”的句法位置可以出现在句首、句中。从整体来看,句首分布比重略高于句中。从“当”的搭配情况来看,《二马》中介词“当”只与“……的时候”连用,且“当……的时候”的结构容量保持在4 ~9个字。例如:
(11)伦敦是多么惨淡呀!当人们还都睡得正香甜的时候,电灯煤气灯还都亮着,孤寂的亮着,死白的亮着!
(12)事情看着是简单,当你一细想的时候,就不那么简单了。
及至《骆驼祥子》(1936)中,介词“当”的句法位置保持不变。句法位置分布情况是,“当”主要分布在句首,如例(13),少数情况出现在句中,如例(14)。介词“当”的搭配方面,《骆驼祥子》中介词“当”可以与“……的时候”连用,也可以独立使用,但是独立使用的仅有1 例,如例(13)。“当……的时候”的结构容量变化范围较大,最少为2个字,最多为20个字,如例(15)(16)。
(13)当他跑得顺“耳唇”往下滴汗,胸口觉得有点发辣,他真想也这么办;这绝对不是习气、做派,而是真需要这么两碗茶压一压。
(14)他看见过:街上的一条瘦老的母狗,当跑腿的时候,也选个肥壮的男狗。
(15)我当年轻的时候,真叫作热心肠儿,拿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作。
(16)当他走到个小屋门或街门而必须大低头才能进去的时候,他虽不说什么,可是心中暗自喜欢。
到了《四世同堂》(1944、1950)中,介词“当”的句法位置仍旧是句首、句中。句法位置分布情况的变化也不大,仍是句首分布比重高于句中,只是句首分布比重略有下降,如例(17)~(19)。搭配对象逐渐增多,可以与“……的时候”“……来到”“……之际”等连用,也可以独立使用,如例(17)~(20)。结构容量方面,“当……的时候”的结构容量回落至2 ~14字,如例(20)(21)。
(17)在没有外患的时候,他们使社会腐烂。当外患来到,他们使国家亡得快一点。
(18)牛教授,据说,并没有意思做汉奸,可是,当日本人强迫他下水之际,他也没坚决的拒绝。
(19)当大赤包说到得意之处,他的嘴唇也跟着动。
(20)当爱国的人们正用战争换取和平的时候,血痕是光荣的徽章。
(21)当他讲解的时候,有的相当的可笑,有的毫无趣味。
在《正红旗下》(1961)里,介词“当”的句法位置及分布均保持不变。搭配对象方面,可以与“……的时候”连用,但独立使用情况增多。结构容量方面,“当……的时候”的结构容量稳定在2~15字。例如:
(22)当阎王奶奶打扮起来的时候,就和盛装的大姐婆婆相差无几。
(23)当我已经满了七岁,而还没有人想起我该入学读书,就多亏他又心血来潮,忽然来到我家。
老舍四部作品中介词“当”句法位置分布情况整理见图3。由图3 可知,介词“当”分布在句首的比重先上升后下降,与句中分布情况相反。与其位置分布变化紧密相关的是“当”使用时小句的结构容量。具体来说,介词“当”所在的小句结构容量较大时,倾向句首位置,相反则会选择句中位置。“当……的时候”之中的结构容量先扩增后减少,是典型的“欧化”与“去欧化”表现[11]。如前所述,“欧化”与“去欧化”不单单反映在语言形式的使用频率中,还反映在句法功能、句法位置分布、结构容量等层面,而且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图3 介词“当”句法位置分布对比图
《二马》(1929)中,连词“或(者、是)”出现在小句句间、句内,两者的分布比重持平。功能方面,连词“或(者、是)”可以连接名词、动宾结构,连接的并列项常常为两个。例如:
(24)别进去了,我们要打算听戏,非早去买票不可。万一买不到票,我们还可以看马戏,或电影去;晚了可就哪儿也挤不进去了!
(25)我们当时就可以叫他们看得重,假如今天我们把英国,德国,或是法国给打败!
(26)西门夫人昨天看见了我,叫我给她找个中国人,做点游戏,或是唱个歌。
到了《骆驼祥子》(1936)里,连词“或(者、是)”的句法位置及分布情况与《二马》的情况相近。功能方面,“或(者、是)”除了可以连接名词、动词,还可以连接形容词,如例(27);还可以接小句,如例(28);连接的并列项从两个增至三个,如例(29)。
(27)因为拉着洋人,他们可以不穿号坎,而一律的是长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裤子,裤筒特别肥,脚腕上系着细带。
(28)比这一派岁数稍大的,或因身体的关系而跑得稍差点劲的,或因家庭的关系而不敢白耗一天的,大概就多数的拉八成新的车。
(29)个人的委屈与困难是公众的话料,“车口儿”上,小茶馆中,大杂院里,每人报告着、形容着或吵嚷着自己的事。
《四世同堂》(1944、1950)中,连词“或(者、是)”的句法位置及分布情况仍保持稳定。其作为连词的功能性增强,可以连接名词、动词、短语、小句,如例(30)~(34)。值得注意的是,连接的并列项结构容量增长,如例(34)。
(30)可惜他没机会,或财力,去到外国求深造。
(31)他们不像是过日子,而倒像终年的躲债或避难呢。
(32)在他刚要想起一件事,或拿定一个主意的时候,他的心中就好像有一个小人儿,掩着口在笑他:你想那个干吗?反正你永远不敢去抵抗敌人,永远不敢决定什么!
(33)他愿意摆脱开一切俗事,到深远的山中去读书,或是乘着大船,在海中周游世界一遭。
《正红旗下》(1961)里的连词“或(者、是)”的句法位置依旧固定在句间、句内,但二者的比重发生了明显变化,句内比重开始占优势。连词“或(者、是)”的功能方面,主要是连接名词、动词、形容词、小句。相比《四世同堂》时期,连词“或(者、是)”所连接的并列项结构容量缩短。具体情况如下:
(34)新来上工的花把式或金鱼把式,总是他的新宝贝。
(35)姑母在居孀之后,固然没有作娶亲或送亲太太的资格,就是在我姑父活着的时候,她也很不易得到这种荣誉。
(36)天空飞着些小燕,院内还偶尔来一两只红的或黄的蜻蜓。
(37)他有许多正事要作,如代亲友们去看棺材,或介绍个厨师傅等等,无暇养那些小玩艺儿。
根据本节的考察情况,老舍四部小说中连词“或(者、是)”句法位置分布情况整理见图4。由图4 可知,连词“或(者、是)”分布在句首的比重先上升后下降,与句中分布情况相反,与介词“当”的整体情况相似。而引起连词“或(者、是)”位置分布变化的因素是“或(者、是)”所连接的小句句长。具体来说,连词“或(者、是)”连接的句子较长时,会选择句间位置,反之选择句内位置。英语“or”用在疑问句中,一般被译为“或者,还是”;用在否定句中,一般译为“和、与”;用在条件句中,一般译为“否则、要不然”。因为早期外语人才较少,译者的语言水平、翻译水平有限,所以在借用“或(者、是)”进行创作时,发生了过度使用的情况。这解释了为什么“或(者、是)”的使用频率持续增高。不过,老舍先生作为语言大师,在使用“或(者、是)”时根据汉语的表达习惯进行了调整,所以四部小说中“或(者、是)”在句法功能、句法位置分布、结构容量等方面呈现出“去欧化”的特点。
图4 连词“或(者、是)”句法位置分布对比图
通过前文的考察可知,历时层面的使用频率,“它(们)”“当”呈现先上升后下降的趋势,“或(者、是)”的使用频率持续上升,总体上“欧化”程度减弱,表现出“去欧化”特征。在历时具体使用中,代词“它(们)”的指代对象增多,作为詈词、填充词的用法消失,其作为宾语分布在句尾的用法略微上升后逐渐减少。这表明代词“它(们)”在句法功能上“欧化”程度减弱,在一定程度上回归汉语传统规范。而介词“当”的搭配对象逐渐增多,由只能与“……的时候”搭配,到可以与“……来到”“……之际”搭配,其独立使用的频率也有所增加。同时,“当……的时候”的结构容量呈现先增加后减少的变化,是“去欧化”的典型表现,并且影响了其句法位置的分布变化。至于连词“或(者、是)”,其搭配词类增加,连接的并列项增多,由可连接名词、动词,逐步演变为可连接名词、动词、形容词、短语、小句,明显受到“or”的影响。与此同时,连接的并列项结构容量先增长后缩短,表现出向传统汉语语法特征的回归。并列项结构容量的变化也影响了“或(者、是)”句法位置的分布变化。三者的变化表现出“欧化”与“去欧化”并存,在使用频率、句法功能、位置分布几个层面均有表现,并彼此联系、彼此影响[12]159。
另外,三者的变化呈现出阶段性特征。具体来说,从1929 年到1936 年,也就是《二马》到《骆驼祥子》的创作时期,“欧化”形式使用频率增加,句法功能与英语相近。这主要与老舍在此期间从事了大量英文翻译工作有关。根据老舍生平[13],他自1922 年始从事翻译工作,1924 年至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华语教员后,与友人合作进行《金瓶梅》的译出;1930 年归国,至山东教学,1930—1935 年期间,每年最少翻译一部英文作品,最多时翻译5 部英文作品,这使得他的中文创作中融入了大量英文表达形式。1936—1950年,即《骆驼祥子》到《四世同堂》的创作时期,“欧化”形式使用频率有所下降,或表现为句法功能减少、结构容量缩小,也就是“欧化”程度减弱。这种“去欧化”表现主要是因为老舍语言观发生了深刻改变。他在这段时间中停止了英文翻译,开始进行大量创作反思,同时汲取西方的文学创作理论,对白话文创作把握更加娴熟。作为现当代的优秀作家,老舍敏锐的洞察力也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认识近现代汉语发展提供了参考。1950—1961 年,也就是《四世同堂》到《正红旗下》的创作时期,“欧化”形式的使用频率有所下降,句法功能有的保持不变,有的回归传统文法,结构容量也呈现出相似的表现。这主要与当时的语言政策有关[14]131。老舍于1955 年发表杂文《大力推广普通话》,于1956 年被任命为中央推广普通话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并在多次创作访谈中提及如何修改自己文中的“欧化”句子。概而言之,老舍作品中的语言变化与翻译、语言演变、语言政策有密切关系。
本文立足于历时视角,发现老舍不同时期的小说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去欧化”现象,主要表现为使用频率方面的先上升后下降,句法功能方面的增加与减少,句法位置与结构容量变化的此消彼长。三种表达形式的历时变化揭示了“去欧化”现象发生在使用频率、句法功能、句法位置分布等不同层面,且与“欧化”共存。这种现象既可以是语言演变引起的,也可以是翻译、语言政策引起的。老舍小说语言在现代汉民族共同语行程中具有经典示范作用[15]。因此,这些发现也在微观层面上折射出现代汉语“欧化”的渐进性与复杂性。以个案形式探讨百年来的汉语欧化史,一方面为构建百年汉语欧化史提供个案支持[16-17],细化了现代汉语形成的发展轨迹、具体化了现代汉语“欧化”的路径与情况;另一方面,也为“欧化”史理论方面,探索更为具体、现代化的研究范式,挖掘了语料库历时量化研究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