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艳,王安紫钰
纵观近代东北报刊事业,由日本人创办的“东三省日人报纸之领袖”[1]78《盛京时报》是不可忽视的一份大报,它作为日本对华侵略的“文化武器”,承担了灌输殖民意识的任务,奴化了国人思想,在客观上也传播了促进中国现代化发展的启蒙思想,激发了许多读者现代化的意识。然而,处于传播链条末端的读者究竟是如何接收到《盛京时报》,又为何能“看得进去”这份日系中文报刊,甚至“看了还想看”,面对报刊的宣传内容,在阅读后又产生了怎样的阅读实践,对此学界相关研究付之阙如,少数涉及读者的研究只是停留在对副刊“想象的读者”概貌的粗糙勾勒,忽视了对读者真实阅读过程的考察,更未有在报纸、编辑、读者之间建立联系。近年来,日益兴盛的报刊阅读史研究关注读者在“现实世界”中与报刊的互动关系及具体的读报实践,为考察前述问题提供了理论知识与实践参考。因此,本文将在报刊阅读史视角下,围绕相关史料,试图还原《盛京时报》在物质与精神两个维度对读者进行文化殖民的过程,并管窥读者的阅读实践。
作为东北地区最有影响力的日系中文报刊,《盛京时报》的发行量与同时期东北报刊相比长期居于前列且不断增长,在1908 年日销尚为4 350份[2],到1930 年时日销就已增长至25 000 份。[3]发行量的扩张,标志着读者群体的扩大,也反映了报刊传播能力和社会影响力的提升。有效的发行与销售是实现读者阅读行为的前提,此处的“有效”是指事物的预期情况与实际情况一致,从发行者角度来说是目标阅读群体与实际阅读群体一致,从读者角度来说是订阅量与实际派送量一致。不过受限于近代印刷、交通等因素的发展状况,无论是发行者还是读者,近代报刊的出版发行中都鲜少能达到“完全有效”这一理想状态,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报社单方面对读者阅读需求的迎合,直到报刊阅读风尚流行,大众读者主动向报刊接近的意识才渐渐增强。
在发行上,《盛京时报》基本遵循了商业报刊的发行模式,并通过更换印刷设备提升印刷效率,疏通自身发行渠道建立可控的发行网络,进而实现了报刊在物理层面上的有效扩散。
对于订阅制读者,《盛京时报》初期采用“本埠雇员派发,外埠邮寄代派”的方式。奉天城内订户上午即行送竣,外埠单寄之报则“即时即赶交邮政局邮递,各处当日即可邮至分送阅看。”[4]部分窎远地区,只保证邮至即送,不一定当日送达。后来随着报刊订户的增多,导致派发事务冗杂难以应付,1909年2月起,《盛京时报》“将内外各埠所阅单份报章拨归奉天振泰报局代为转发,此后其报资亦由该局核收”[5],仅“各埠趸订趸寄仍归敝馆自行经理”[5]。将单独订户的派送工作转交至专业机构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报馆的经营压力,但读者反馈常有漏发现象。于是,报馆在1911年12月23日发表紧要告白表示“由冬月起,自备专送报夫”[6],并于自营代派处与分馆自行派发订户报纸,无拘远近地方。至1917 年,《盛京时报》的覆盖范围“北至满洲里,南至大连,东至鸭绿江畔,西至山海关……(以及)内地的北京、天津、上海等交通要道”[2]。随着发行范围的扩大,面对销量的上涨,因印刷能力不足,总馆曾一度“采用‘两版制度’,送往奉天城外的是第一版,跟随火车时刻表发出;发送到奉天城内以及附近的是第二版,与那之后的通信电报一起收集起来然后再印刷配送”[2]。这种“无拘远近”,以读者及时阅报为先的派送制度,也令《盛京时报》成为一些地处东北偏僻之隅的读者了解社会新闻的依赖。根据《增修通化县志》记载“通邑地处偏僻,人文鄙陋,无新闻社组织,社会所订阅者均来自外埠……本邑所订新闻以此(《盛京时报》)为最先,销数亦最多。”[7]28读者董文琦①董文琦,字洁忱,吉林双城人。日本名古屋大学土木科毕业,回国从事工程技术工作,投身水利事业,负责河川整治与防洪工程,贡献厥伟。1934 年与齐世英、李锡恩、黄恒浩、周天放等人创办东北中山中学。也曾回忆道:“昔日在乡下私塾,风气闭塞,乡村间根本没有报纸……那时双城只有两份报纸,一是《吉林日报》,为吉林省政府办的官报,宣达政府施政政策;一是《盛京时报》,为日本人所主持。学校里订有这两份报纸,从这两份报纸,我逐渐了解国家情况与国际局势。”[8]120
在此基础上,《盛京时报》致力于建构可控的发行网络,并兼顾以零售、赠阅的形式发展读者。在报刊推广初期,《盛京时报》仅于总馆零售,为开拓外埠销路报馆选择与报纸代售机构合作。1907年11月14日报社于报纸头版首度公开了与其合作的7个外埠报纸代售机构,分别位于铁岭、长春、吉林、金州、锦州以及北京与天津地区。此后《盛京时报》在东三省重要城市及日占南满铁路附属地陆续增设代售机构,至1910 年10 月,《盛京时报》共计公开16 家与之合作的报纸代售机构(如表1),熊岳城、安东县、复州、大连与黑龙江5地成为新拓展的行销区域。
表1 1907年11月至1910年11月《盛京时报》报纸代售机构①本表格根据《盛京时报》1907年11月至1910年11月公开的“本报代售处”及代售机构广告整理,后续报纸并未再公开与之合作的代售机构。
不过代售机构恐有与报馆争利之嫌,且不能满足日人企图以报刊新闻操纵国人的殖民野心。职是之故,在依托专业机构进行分销时,《盛京时报》也广设自营分馆。这些分馆多是由订阅量可观的代派处改组而成,受总馆营业部直接管理,接收总馆每月提供的80 元辅助费。分馆经理人皆雇佣国人,负责所在地的报纸零售、派送与广告业务;常置通讯员一名,负责消息采编;销量高处另聘有额外派报员及嘱托通讯员,但分馆人员并不计入总馆编制。在选址上,分馆侧重于东北三省及周边省市有阅报基础的开埠城镇,部分则直接设于利己行销的南满铁路附属地。据该报营业部及各分馆发布的告白统计,至1931年2月,该报已在东北三省88县的城镇都邑先后开设超“二百数十余处”[9]分馆,北京、天津、山东芝罘、热河赤峰与朝鲜新义州等地的分馆也随日本军事或经济入侵相伴而立。《盛京时报》发行与销售所经历的“自发—代发—自发”与“自售—代售—自售”双回环看似是发行与销售方式的反复,实则代表着报社实力的提高,殖民力度的增强,以及在读者日常生活中嵌入度的加深。直至1941 年,该报仍占东北地区“报纸之第一发行额”[10]。
《盛京时报》的发行网络不仅随商业发行横向扩延,还呈现出在政府组织机关内部的纵向发展。《盛京时报》“新年号”的“贺正”或“谨贺新年”栏是报社为读者提供的岁首告白版块。自1913年1 月1 日起设立,这个版块除了一些商铺广告外,还有许多军政官员、社会名流选择该报告白栏祝贺新春。根据统计,1913年1月1日,《盛京时报》中以组织名义(政府机构、社会团体、企业等)或个人名义参与“贺正”的共计有200 个,其中以组织名义“贺正”的中国政府机构有奉天军政厅、奉天军械总局、奉天粮饷局等29 个,占总数的14.5%;以个人名义“贺正”的中国官员有时任奉天都督张锡銮、奉天度支司荣厚、奉天副都统三多等64人,占总数的32%;“贺正”来函仅涉及奉天、海龙府、长春、西丰、盖平、旅顺、辽阳、安东、辽阳、公主岭、昌图府、怀德、磐石、伊通14个地区。到了1923年1月1日时,《盛京时报》刊登的“贺正”来函共计1 551个,其中政府机构有12个,占0.7%;以个人名义“贺正”的政府官员多达619 人,占总数的39.9%,涉及冷镇、营口、洮南、北镇、三道镇等66 个地区。尽管以政府集体名义进行“贺正”的数量有所减少,但政府官员“贺正”占比和来函地区的增加,从侧面证明了十年间伴随《盛京时报》商业版图的逐渐扩展,该报在当时社会主流群体中影响力的增加,以及在东北三省各地区政府机构的纵向下沉。奉系军阀张作霖虽是《盛京时报》的读者,并在1923年的“新年号”占较大版面“恭贺新年”,但却在同年5 月以报刊言论问题为由,下达了《盛京时报》的“禁阅令”,某种程度可能就是为防范该时期《盛京时报》中的“反张”意识形态在东北政府中渗透。
值得注意的是,在东北地区沦为殖民地之前,尚有部分政府机构官员拒阅日办中文报刊《盛京时报》,但在1931年之后日伪政府则“饬知各县公署,通饬各村长,令各村公所,均需订购《盛京时报》,阅看后,在村公所门首布告张贴处张贴,令村民详阅”[11],让“合法”的政治摊派成为了《盛京时报》新的行销方式。这一现象在1932年5 月10 日东北民众救国义勇军军政委员会向李顿调查团递交的信件中也得到证实,信件中显示,日本帝国主义假借伪满政府之手“广销满洲日报、盛京时报、大北新报及日人所经营之各种报纸,并强迫各机关订阅日本报纸。”[12]142与此同时,在关东军对东北地区新闻出版事业的一元化控制下,关外“天津之《大公报》《益世报》以及京津沪各报,早已禁售”[12]371,却“假造《大公报》,调和人民的思想”[13]132;关内“各报馆非受其压迫即受其收买,所以东北一切报纸,均由日人一鼻孔出气”[12]371,“东三省已无纯由华人经营、能代表中国人民意志之报纸”[12]190。因此,以《盛京时报》为代表的日系中文报刊就成为了该地区许多读者无可奈何的阅读选择。这种“饬令购阅”的制度是日本政府推广《盛京时报》的强制手段,这一强制化推广模式折射出日人办报背后的政治动机,亦成为《盛京时报》报刊发行加速助推的重要环节。
在努力让读者可以有效接收报刊的同时,《盛京时报》还采取了隐蔽的“文化殖民”策略,企图让读者的认知意识通过阅读报纸或参与报纸活动被收编到意识形态的思维中,进而实现荻原守一所言的:“对满洲的清国官民进行我国政策的普及,并且企图扩张我国的势力”[14]10的创刊目的。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文化殖民”与“文化霸权”是在同等意义上使用的,意指“文化强势方通过意识形态、生活方式、价值观等的渗透,利用文化方式对文化弱势方进行控制,从而取得政治殖民(霸权)、军事殖民(霸权)和经济殖民(霸权)所不能达到的效果。”[15]15
纵观《盛京时报》38 年的浮沉,该报在经营上采取一边“招徕”读者,一边“灌输”意识形态的“文化殖民”策略。这与该报表面以商业报刊自居,实质是被日本外务省、满铁、关东军先后资助的殖民报刊身份息息相关。前者的“招徕”是受报刊的天然属性驱使,意在调动读者阅报积极性,并与读者在互动中形成“共同体”,提升报刊的影响力;后者的“灌输”则是为践行其作为殖民报刊的“使命”,意在让读者通过阅读包含着强烈意识形态的文本于被统合过程中产生对“他者”的文化认同。
“独肆言中国内政,无所顾忌”[1]78是《盛京时报》“招徕”读者的撒手锏。例如,1926 年5 月正式就任《盛京时报》第二任社长的佐原笃介就曾提出“集中攻击东北当权者张作霖和继承人张学良的新对策”[16],颇得中国读者之关注,使该报“1926 年销售量达到了2 万以上”[16]。当然,《盛京时报》之所以各个时期都可以肆意发表“辛辣言论”,也有当时国人所办报刊言论受政府严格管制,日资报刊享治外法权保护之故。
然而,依靠言论“招徕”的仅是对政治时局关注的读者,为使报纸获得更广泛的读者群体,《盛京时报》除了增设《神皋杂俎》《世界珍闻及其他》《另外一页》《妇女周刊》《儿童周刊》《影海余沈》等副刊,丰富报纸栏目,调整版面设计,顺应读者的阅读习惯与审美期待,还提供了一些供读者“接近”与“使用”大众媒介的机会,以期增强读者对报纸的倚重性。
读者来稿即是《盛京时报》“媒介近用权”的具体体现形式,分为文学征文、新闻通讯与读编互动三类。虽然囿于报纸的媒介立场与宣传需要,读者来稿需要经历编辑把关,读者的媒介近用权不能得到充分满足,但是在客观上已经使报纸这一大众传播工具突破了近代东北“单向度”的信息传播模式,具有一定进步意义。
文学征文是刊登时间最久的读者来稿类型,始于1909年“文苑”栏目面向奉天省诗人学者的“征诗”活动,有开放式征文和定题征文两种,征文体裁种类丰富,涵盖论说、小说、谐文、新诗、旧体诗等,参与读者多为喜好文学的知识分子。报纸之所以选登文学来稿一方面是基于该报常年设置的各文艺栏目对稿件量的需求,另一方面是希望能够培养一批与编辑文艺观念或意识形态相近的作家(或读者)群。例如,在日籍文人主持报纸“新年号征文”活动期间,其征集的论说从主题上就“显示出了别有用心——‘东省之后宜取如何方针’‘民主主义与经济政策’‘中国应如何抵制过激主义’等皆具有诱导性指向。”[17]面对近代东北知识权力化的状况,众多文艺爱好者只得选择“顺势而为”,因为正如该报征文活动获奖者张文华所言:“当时的出版是绝对困难的。因此(文学青年)除了依赖报纸副刊外,没有另外的方法。”[18]76对于参与征文活动的读者而言,征文结果公布前的等待是一种阅读期待,而作品的刊载,则是对读者长时间期待的集中满足和创作能力的认可。在编辑的把关下,部分读者实现了向作家的身份转变,增强了与报纸的黏性。更有如金小天①金小天原名金光耀,曾用名金德宣,笔名“小天”。1902年出生于辽宁,15岁到沈阳读书,毕业于奉天(沈阳)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1 年他以“金光耀”的署名在《盛京时报》发表两部短篇小说《怨杀》和《误会死的一个学生》开始步入文坛,此后在《盛京时报》所发文章屡受穆儒丐指导评阅。在穆儒丐的提携下,金小天毕业后进入《盛京时报》任编辑。1926 年4 月5 日,金小天与王冷佛一起担任《盛京时报》文艺副刊《紫陌》的编辑工作。者,因投稿质量佳,受到《盛京时报》主笔穆儒丐之赏识,后被提携为该报文艺副刊《紫陌》的编辑。
选登新闻通讯是该报对拥有新闻采访热情的读者的收编方式。报馆曾公开表示自出版以来即有各地读者“大表同情并承屡寄义务访函”[19],在该报的“读者俱乐部”栏目中,除选登一些读者的杂文外,一半以上的来稿为消息,只是真实性有待确证且质量参差不齐。为提高来稿质量并更好答谢读者盛情,报馆制定了《报社馆友召集简章》。简章中,报馆将馆友数量限定在五十名,并规定馆友需位于奉天省城或东三省各地方,每月来函至少八次(不包含“读者俱乐部”来稿)。对于馆友的福利,报馆表示凡被认为馆友者,当会由报馆赠送报纸一份。优秀投稿者则会设法优待,委以监视报纸之责任,且与其常通消息。在报刊的“召集”下,那些通过选拔的读者则获得了“馆友”这一与报刊关系更为密切的新身份。实际上,《盛京时报》所谓的“馆友”即是指通讯员,而“友”字的表达策略,为的就是在特定的话语形构与实践中让读者产生以报刊为友的认同感。
到了东北沦陷时期伪满洲国,读编互动得到《盛京时报》的充分重视,与文学征文、新闻选登的“身份收编”不同,它旨在让更多普通读者通过与中国编辑或读者进行“对话”而产生对报刊的信任、依赖之情,进而实现对游弋于报刊馆友、作家身份之外的众多读者的“情感收编”。《盛京时报》中专设于读编互动的栏目主要有“摩登”“读者之声”“沈水医坛”“疑问”与“文学解答”(见表2)。其中,设立于1931年5月18日的读编互动栏目“摩登”,所占版面最大,主题侧重日常生活及情感问题,少部分涉及现代哲学性问题的探讨,参与互动的读者以中青年为主,职业各异。编辑每期会选登一至两篇读者的来信,并以自身积累的经验为读者解答问题,打造了一种亦师亦友的读编关系,被读者称赞为“济人之宝筏也”[20]。
表2 东北沦陷时期伪满洲国《盛京时报》读编互动栏目
通过选登读者来稿,读者对报纸的倚重得以加强,读者自身的主体性也被同步激活与外显化,他们不再是隐藏于报纸之后的“沉默的读者”,而是可以通过投稿来主动向报纸展示自身撰稿能力,表达个人见解或诉求的“有声的读者”。
每份见刊投稿落款处的姓名(或笔名)、职业、头衔,还让读者身份获得了报纸赋予的“可见性”,但这种“身份”的再现也“无形将社会实体的制度性文化资本所勾连的社会地位带入投书(投稿)场域”[21]。仅以《盛京时报》每年的“新年号”为例,政府官员、知名作家等文化资本较高的人相较于文化资本较低的人,明显拥有较多的在媒体上“抛头露面”的机会,稿件所占版面位置与篇幅大小也更具优势。
读者来稿所附的地址则令《盛京时报》多方式抢占的发行空间进一步实现了地理意义上的“坐标化”,为远距读者的彼此想象与互动提供了现实支撑。许多原本分散而居的读者,便借助着由编辑倾力把关的“支撑”,在报上或报下交流观点,连接成了一个“阅读共同体”——各成员以《盛京时报》为纽带,拥有相似的阅读偏好、阅读模式或阅读目的,内部是一种松散的弱连接关系。
对于一份普通商业报刊而言,“阅读共同体”的形成彰显着其经营上的成功,因为“阅读共同体”意味着报纸有了相对稳定的读者群体,可视为报纸销量的“稳定器”。然而,对于《盛京时报》这一日系殖民报刊而言,“阅读共同体”本质上是一个由文化殖民目标群体聚集形成的“受殖共同体”,也是日本人在“伪满洲国”时期制造“满洲共同体”认同的基础。借助“包含着强烈殖民意识与想象投射的‘他者化’策略”[22],《盛京时报》在“正刊”中编排了许多带有殖民意识的新闻言论,均与日本外交方策息息相关,亦步亦趋,丝毫不乱。《盛京时报》的副刊虽多以文艺作品、趣闻为主,但其中也不乏美化日本形象、宣传日本主张的文章,如在副刊《神皋杂俎》连载369期的长篇小说《福昭创业记》不仅“歪曲地描写明倭寇的事”[23]34-35,还“比附现实,一方面非古颂今;一方面引申到伪满洲国,提倡满日‘协和’”[24]7。由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永远不停地发生着从简单接受到批评性的理解,从被动接受到主动接受,从认识的审美标准到超越以往的新的生产的转换。”[25]24因此,在《盛京时报》“正、副刊”相关文章的“灌输”下,读者形成的“抽象的建构”势必会面临着被意识形态化的抉择。
正如阅读史学家罗伯特·达恩顿强调的“要研究阅读的历史,一定要既考虑到文本对读者的限制,也要考虑到读者的主观能动性。”[26]108仅了解读者如何接收报刊,报刊为读者提供什么阅读文本,只能预测阅读该报“可能”会产生的结果。唯有回到读者本身,考察读者阅读报刊的真实反应,才能还原该报在历史上对读者产生了何种影响,并找到报刊编码与读者解码之间的真实差距。通过对《盛京时报》阅读史资料的文本分析,读者对报刊殖民意识形态文章的阅读反应可划分为“追慕殖民”与“反抗殖民”两类。实际上,在《盛京时报》的阅读史资料中,还有部分仅从消闲角度来阅读的读者,他们并没有给予殖民意识形态相应的重视,处于一种置身时局之外的“游移”姿态。由于在浩如烟海的历史中无法找到他们的具体坐标,无法判断他们对于《盛京时报》文化殖民的真实态度,所以排除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外。
“追慕殖民”是指读者在阅读报刊后对该报传递的日本殖民意识产生认同,并无意识地进行自我殖民。换言之,部分“受殖共同体”会在日本人有步骤和有层次地“招徕”与“灌输”下转变为日本帝国主义的“追慕者”或听天由命的顺民,并在报刊之中投递许多与殖民意识暗合的文章。例如,有十七年《盛京时报》阅读史的读者归航客,在叙述其阅读《盛京时报》的经历时表示,作为一位文学爱好者,他在二十岁时曾向《大亚公报》投稿处女作被拒,而《盛京时报》则予以刊出。虽在此后进修时渐知之“前文”为粗制滥造,但尤为感谢《盛京时报》的接纳。同时,他还提到他“于新闻版向属忽视,不独本报然也,惟于傲霜庵先生之社论,最为所喜,盖先生以犀利其突之笔,发为妙文,盡多淋漓慷慨,友邦之汉文如先生尤为仅见……”[27]从此处可以看出,该读者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对殖民意识的追慕,原因有二:一是他对菊池贞二(笔名“傲霜庵”)文章的赞扬。菊池贞二作为“日本侵华政策的忠实执行者、日本对华文化侵略的代表人物”[28],其“犀利其突”的文风只是一种迎合中国读者心理的策略,是极具欺骗性与殖民性的。细究其言论可知他所指摘的皆是不触及日本根本利益之事,对于日本侵华问题往往粉饰太平,甚至会蛊惑读者接受日本侵略者的主张。二是对日本的“友邦”善称。读者归航客撰文时正值1936 年,日本人在东北的残忍侵略人人皆知,但他却称日本为“友”,体现了他在精神上对日本于伪满洲国极力建构的“满日亲善”“民族融合”政治幻象的认同。而之所以读者归航客对《盛京时报》产生“追慕殖民”的反应,从他的自称——“文学爱好者”——中可发现端倪。据统计,报中以“归航客”为署名的读者投稿有27篇,体裁上以新体诗为主,内容上涉及日常生活随感,与其他读者的对诗,以及对报中连载社会小说《财色婚姻》的观后感。由于伪满时期文学出版环境逼仄,且如归航客本人所言其文难在其他报刊登载,或许是为了能持续在《盛京时报》上发布他的文学作品,读者归航客不得已选择“归顺”于该报,并成为该报的“颂读者”。
值得注意的是,还有一群因没有参与报刊互动而被排斥在“阅读共同体”弱连接之外的读者,同样也在阅报后面临过是否要被意识形态化的选择。这些读者的阅读反应以“反抗殖民”为主,生动诠释了“殖民者总是想要去压抑,但民众总是有抵抗的技巧与意志”[29]112。也就是说,他们是在完全理解《盛京时报》殖民者意图的情况下,依然沿着与其编码取向意图相反的方向去解读信息,并以各自最为便捷的方式自发践行反殖民主义理念的读者。
从阶层划分来看,首先是位于社会上层与日本人政见不和的政府官员,他们会采取发布“禁邮”“禁售”“禁购”的政治命令对殖民报刊予以压制。例如,奉军军阀张作霖在统治东北时期,就多次因《盛京时报》言论封禁该报。虽然他的“禁阅”实践,会在日本外务省屡次三番的介入下恢复发行,但也曾在短时间产生一定的效果,如1923 年5 月的“禁售事件”,就导致报纸销量“遂由一万落至不足一千”[30]。还有官员在阅报后会迅疾澄清报中的假消息,以免假消息织就的“拟态环境”迷惑他人,如1931 年11 月1 日徐箴①徐箴(1899—1949),字士达,祖籍山海关,其祖上早年移居东北,后被报送日本仙台高工攻读电气专科。1931 年4 月,当选为国民党国民会议哈尔滨代表。哈尔滨沦陷前夕,徐箴与周天放、臧启芳相继改装自海参崴入关。入关后,被国民政府委任北平电话局长兼东北党务办事处委员,致力于抗日宣传、组织工作,发起创办知行及竞存中学,组织过东北民众救国会等一系列群众抗敌团体,曾一度影响很大。等人曾“为《盛京时报》谎载土匪凌印清部与东北军开仗消息致张景惠等电报”[31]288。
其次是处于社会中下层的读者,他们也通过文字记录了阅读《盛京时报》后的感受。例如,读者谷声在对该报进行反宣传时表示:“署名傲霜庵者,批评口吻,尤为悖谬。新闻方面,常捏造黑白,簧乱听闻。”[32]抗日战争期间,读者阿英在阅读《盛京时报》后曾撰文表示:“从我所见到的九月三日报里,知道奉天也在举行‘宗教家时局祈愿大会’,替‘友邦的皇军’祝福。无耻的朝鲜败类,‘交通部参事官金镜深’,在播送‘此次日军所膺惩的是中国的恶军阀’的欺骗说教。副页题‘神皋杂俎’,所载的仍是‘儒丐’的《福昭创业记》,不过已是第六回:‘冒白刃刀取清河城,破明兵大战萨尔浒’。名符其实,真不愧为‘儒丐’,而且是无耻之尤的‘儒丐’。还有‘一帆’的《关于徐福》,写徐福求仙的历史,当然也是献媚敌人。”[23]34-35读者茗柯曾向邹韬奋寄信写道:该报“多是歪曲的,带着煽动性的新闻和评论,及左抄右制的副刊……实在不会达到他文化侵略的目的,相反的,报上许多无稽的或侮辱的新闻,一定会增加国人的反感。”[33]213-217从上述普通读者的阅读反应中可以看出他们对《盛京时报》中“颠倒黑白”的假新闻和“亲日”的殖民意识的强烈反抗。同时,也如茗柯所言,有许多读者就因那些歪曲的、煽动性的假新闻对该报产生“反感”,并发起了“停阅运动”。《盛京时报》于1930 年6 月23 日发表的消息《王以哲突被捕》是沈阳读者发起“停阅运动”的导火索。王以哲时任北大营第一旅旅长,负责守卫东北中心城市沈阳,因治军有方,深得民心。但是《盛京时报》却在新闻中造谣王以哲“私贪军饷,纵兵肇事”[34],制造社会恐慌。不过,读者在阅读接受过程中并未贸然崇信该报,而是结合当日王以哲并未被逮捕的实际情况以及《盛京时报》屡次三番炮制假新闻的“黑历史”,在次日作出拒阅该报的反应。因此事彰显东北民众强烈的爱国之情,且持续时间较长,所以《大公报(天津)》《记者周刊》《上海画报》先后都对此事进行过报道。
上述各阶层读者对《盛京时报》殊途同归的“反抗殖民”阅读反应,不只是读者对假新闻的单纯抵制,它还意味着读者对文化侵略的抵抗,也就是对操纵报纸的日本殖民者的反抗。这是因为对读者阅读反应的考察不能仅局限在读者对报纸文本的简单解码,还需要兼顾当时读者所处的社会历史背景,方能深入解释那些文化经验和心理状态。在“抗战”“救亡”成为中国近代社会核心议题的背景下,尽管读者中的政府官员与爱国知识分子、广大民众之间也存在着种种矛盾,但他们都认识到在彼时彼刻中国官民与日本帝国主义的矛盾更为尖锐,解决民族矛盾才是第一要事,因此就产生了以反抗日本殖民为核心目的的各种反抗实践。
20 世纪初,俄日两国“以报纸作为文化侵略的开路先锋、侵略喉舌和言论机关,日本在东北创办报纸时间上略晚于俄国,但办报数量大,办报时间长。”[35]14自创刊到终刊,《盛京时报》都是日本在近代对东北进行文化侵略的重要工具。通过物理层面的空间拓殖与精神层面的文化殖民策略,它令日本殖民文化逐渐侵入了读者的日常阅读生活。在特殊的历史语境下,虽然一些读者产生了“追慕殖民”的阅读反应,在表面上接受了殖民者的灌输,但“阅读未必导致崇信”,在内忧外患之下的近代东北,还是有来自社会各阶层的读者能够清醒认识到日本人借助报刊进行文化殖民的意图,因此采取了“拒阅”“禁阅”等反殖民行动来对抗与消解虚伪的殖民意识形态。历史也证明了这种社会各界万众一心、同仇敌忾的民族精神在对抗日本文化侵略中的重要作用。
此外,从读者对《盛京时报》的阅读反应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各时期读者在阅读报纸刊登的不同体裁的文本后,对其中蕴含的殖民意识形态产生了具有同一性的阅读反应,如“追慕殖民”或“反抗殖民”。正是这种不同读者对同一份报纸的阅读反应的一致性,再次印证了《盛京时报》刊载的文本中始终内嵌了一种半开放式的“召唤结构”。在这个“召唤结构”中,已经确定的那部分就是该报编辑受日本人要求而执行的“招徕”与“灌输”的“文化殖民”策略;而不确定的那部分则为读者发挥主观能动性提供空间,持续召唤着读者的阅读、投稿与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