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依鑫 厦门华天涉外学院
从壁画的发展历史来看,由于其特殊的装饰性和洞窟的分类,题材内容大致可以分为历史类、神话类、生活风俗类、宗教类、动物类、山水类、肖像类。其中神话类与动物类描绘的主要是中华传统神话、古人想象当中的瑞兽等。无论是原始幻想还是神秘主义、象征主义,瑞兽都是主角。龙、凤等瑞兽题材形象是人们结合现实的事物想象出来的浪漫形象。有人将艺术起源归结于魔力或是泛灵论,神话和瑞兽在东西方的艺术神话中有重要的诠释意义,是对未知的幻想,是人类对所见世界中的事物的想象,将已知的世界进行重新组合,经过想象将神兽的形象融入诗歌、绘画、雕塑等艺术形式,在对现实进行重构的过程中,艺术的浪漫意识也不断得以显现。随着艺术的发展,其在原始社会的实用功能不断弱化,逐渐转变为个性化的艺术表达。个性化的艺术表达便是人类浪漫意识的体现。
传统壁画题材宏大,装饰元素丰富,其构图形式也是多种多样。最典型的是横列式构图的长卷,如莫高窟的《萨埵那太子本生图》,由于其上下较宽,壁画被分成数层排列。这个佛教故事中利用树木、山石等元素将画面按照情节发生顺序独立隔开,在同一画面中表现多个不同时空的情节。艺术不受时空、场景的限制,强化了画面的叙事性,在连接故事情节的同时极大地提升了构图的自由度。此外,还有采用中国传统绘画中散点透视方法的全景式构图。全景式构图是将主体及其周围的大部分景色和其他物体融入同一个画面。如敦煌榆林窟的《文殊菩萨经变图》,这种方法不受特定三维视角透视法则的约束,在构图和叙事上达到了最大的自由度,突破了时空、场景、情节的限制。全景式构图所描绘的事物众多,体量宏大,具有多个视觉中心,能极大地加强艺术家的个性化表达,不受严谨的透视所限制。
除了上述构图外,传统壁画还采用多种构图方式,如对称性构图、鸟瞰式构图、平行四边形构图等。浪漫意识在传统壁画题材和构图上的体现是艺术家主观个性的表达,画家更多的是通过丰富而自由的想象排列画面、构造世界,注重心象的科学表达,这种超越性为当代工笔画创作提供了参考价值。
中国的工笔人物画历史悠久,从魏晋南北朝的初兴到唐代的繁荣,再到两宋文人画的大发展。工笔画崇尚写实、工整的特征,在精细的工笔画创作当中,由于过度追求写实,以及对中国传统形象的固化认知,缺乏对现实的突破和对固有的观念的转变,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浪漫意识的延伸。
浪漫意识源于对真实世界的美化和想象。对于造型的处理,区别于西画的外形摹写,中国画讲究“传神写意”“气韵生动”,更偏向于画家的主观化处理,这就是意象的来源。意象是中国画中最典型的审美特征之一。传统壁画所描绘的物象大多从佛教故事而来,文字记载偏多且没有具体参照,要想将其精准、传神地绘制出来,画家需要对文字记载进行意象表达。传统壁画的造型特点与当时的西域文化和中土文化密切相关,佛教经变故事源于人们的想象,而壁画作为传播的载体,发挥着现实显现的作用。
魏晋时期,受陆探微“秀骨清像”的影响,佛像呈现面貌清瘦、脸型修长的特点。隋代壁画的人物造型多偏向于西域的回鹘风、龟兹风。受到凹凸晕染法的影响,人物的颧骨突出,两腮多以重色晕染,再运用随意的笔触和抽象化的形体进行概括。唐朝国力强盛,百姓生活富足,佛的形象体态丰腴,极具华贵之态。纵观壁画的发展历程,传统壁画的造型特点随着时代发展和本土文化的影响而更新迭代,在石窟壁画中,线描方式由开始的随意勾勒演变成“曹衣出水”“春蚕吐丝”或“吴带当风”等以线造型,技法则由“凹凸法”转变为书法中的“浓淡晕染”。
壁画在本土化的过程中,受中国传统画家的影响很大,如南齐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提出的六法论:“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顾恺之提出了“以形写神”的概念,对壁画风格和技法的改革受到这些传统绘画理论的影响。哀悼者面部有明显的明暗凹凸变化,额头和颧骨两侧则采用分层晕染的方式加强立体感,通过白色的矿物颜料晕染凸出的面部层次,以极具书法性的笔墨勾勒面部和身体的其他细节,生动地描绘了哀悼者的面部神态和身体动态。这种通过明暗阴影与线条勾勒相结合来描绘空间层次感的技法与一直以来中国传统人物画的表现方式相契合。这是一次大胆的冒险,而冒险本身就隐喻着脱离于群体的一种浪漫猜想。
画家通过佛教经变故事的文字或口述来表现神佛充满梦幻、教化的元素,以叙述性的描绘手法表达浪漫精神,在以形写神、以线造型的创作理念中归纳出重表现、轻再现的形式美,创造出一个不受现实美感束缚的艺术空间,这是典型的浪漫精神的写照。
任何阶段,艺术作品都充满浪漫意识,因此,浪漫意识是艺术创作过程中一项重要的心智。
浪漫意识打开了笔者的思绪,需要实践进行表现。工笔画在由传统走向当代的过程中,技巧越来越多,绘画形式和载体也变得多样化,后期甚至涉及综合材料的运用。20世纪,徐悲鸿等人将西方造型艺术引入我国,近代中国画的人物造型借鉴西方的透视法和以形写神的造型观,继承传统形神兼备的造型观和发展当代精神风貌是永恒的主题。在传承和发展“三矾九染”传统技法的同时,融入了西画的透视、造型、构图等,在使用中国传统颜料的基础上,又拓展了一系列新材料,在东西方的艺术思潮、观念、流派、技巧的碰撞下,当代工笔画呈现出多元化发展趋势。
基于对传统壁画元素中浪漫意识的发掘和对工笔画的传承,笔者在创作中也注重浪漫意识的体现。如作品《游星》,在构图上运用半身肖像式的表达方法,作品背景的圆光采用传统壁画中常见的对称式构图。佛教题材中佛像背后的光环名为圆光,又称背光和透光。但是主体人物姿态松弛,不再只关注对称性。
对于造型的处理,传统壁画中大量的佛像圆光采用平面式的画法,以圆圈递加的方式展现。《游星》的圆光部分参照壁画中藻井的图样来丰富造型,主体人物在西方造型的影响下做了平面化处理。所谓平面化,首先是删除受西方影响的光影元素,面部五官的突出部分用颗粒状的重色层层晕染,与西方光影的明暗凹凸区分开来。南梁的刘勰有言:“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即创作者创作的形象要区别于客观事物的实际形象,带有画家的主观色彩。在人物造型上,浪漫意识的展现则在于描绘心中之形象,表现主观感受,不是一般技术意义上的只求形似,没有主观情感的机械描摹形象。《游星》整体上以神性和人性对照与呼应为主题,人物手撑牵丝线,虽然没有表情,但并不呆滞、僵硬。从周昉的《簪花仕女图》开始,为了展现人物画的精美,窥探人物内心世界隐含的平和中庸、天下大同理念,便有了这种无表情的表达方式。
传统壁画元素中的浪漫意识还体现在色彩方面,受中国儒、释、道文化的影响,传统壁画以重彩为主,遵循“五彩彰施”的绘画理念,用色极具宗教和民族色彩,而不同于西方古典宗教画中用色的典雅和谐、庄重沉稳。传统壁画在以线造型的基础上,根据画面分割物体形态,大胆运用补色和对比色。画的色彩纯净,金碧辉煌,红绿对比,冷暖交织,极具装饰性美感。浪漫色彩强调感性、唯美和想象,体现了人们对美好事物的热烈追求和对生命的激情和幻想。传统壁画的重彩美学便是将运动的色彩敷于静态的平面上。在创作过程中,笔者也借鉴了这种运动的色彩。例如笔者的作品《淙淙》(见图1),大量使用矿物颜料,以对比色蓝色、橙色为主色调,将水波潋滟转化为实色,人物面部除了常用的赭石、曙红、朱磦,在额头、眼中等部位还加了极淡的三青、三绿进行晕染,人物颜色冷暖交替,在不同的色度下与背景的环境色相呼应。矿物颜料的颗粒状特性使颜色的覆盖率极高,色彩融合产生的视错觉效果使得画面更加丰富。重彩绘画多采用平涂、叠色等方式绘制颜色,笔者在此基础上利用晕染技法多敷一层冷暖色过渡的表面颜色,使得画面颜色单纯而不单调,艳丽而不艳俗,一定程度上增强了画面色彩的耐读性。绘画作品不能因过于美化和强调装饰而失去耐读性,除了题材所传达的浪漫主义,浪漫色彩也使作品具有可看、可观、可读、可品的特性。
图1 《淙淙》 熊依鑫 /作
传统壁画还有一个最显著的特征,即随着岁月的流逝,风沙侵蚀导致墙壁表面脱落,形成了断断续续、斑驳残缺的肌理美感。肌理作为一种绘画语言,也是表达情感的一种载体。当代画家追求画面的细腻质感,打造更加生动的意境,更好地表达内心世界,肌理正好满足了他们的创作需要。对于壁画展示出的残缺的肌理,唐勇力独创了“脱落法”,形成了具有古朴意蕴的绘画语言。笔者的系列作品《溯游》(见图2)也借鉴了壁画的斑驳感。《溯游》系列作品以金鱼为主题,敷色明艳而不厚重,利用矿物质颜料粉末状的特性和“揉纸法”,多层叠加并用砂纸打磨,复刻出壁画经受岁月侵蚀而产生的流体美感。
图2 《溯游》系列 熊依鑫/作
当代工笔画在发展的过程中创造出多样化的浪漫意象,这些浪漫意象源于现实生活,经过画家的思想加工,形成独具特色的艺术观感。画家通过取舍、变化、转换等方式,对工笔画进行进一步改造,以个性化的方式实现对画面空间的控制。
浪漫意识对画家的气质与修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充分展现自身个性特点的同时,从不同的艺术形态中提取最优秀的部分,创造出全新的艺术形象。浪漫意识对艺术家展现自己的主观精神世界而言是一个利器。壁画只是浪漫意识的一个载体,而浪漫的本质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当代工笔画并不缺少浪漫意识,无数画家凭借主观感受提取形象和灵感,通过浪漫意识展现时代风貌,浪漫意识是中国工笔画的灵魂。传统壁画元素中的浪漫意识不仅体现在技法上,还体现在隐含的中华文化上,融合了中国工笔画的艺术特色,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魅力和具有现实参照的艺术观感。当代工笔画不断发展,使浪漫意识多样化,创作角度、绘画材料也更加多样化。发展至今,当代工笔画如何突破自我和展现时代精神是当代画家面临的难题,画家的主观表达不仅要符合时代观感,更要具有中华民族的独特特征。“继承传统,当随时代。”只有将传统绘画精神与现代绘画创作相结合,才能体现时代人物的面貌与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