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志华
摘 要:王船山一生著述丰厚,集中体现其治学宗旨的是其历史哲学著作:《黄书》《噩梦》《宋论》《读通鉴论》《搔首问》。在这些著作当中,前四部学界研究较多,《搔首问》则较少被关注。从“朝政”“吏治”“学术”“士大夫”四个方面对《搔首问》进行解读,可得出以下要点:其一,《搔首问》是王船山整个历史哲学的“一斑”,不能反映全貌,且理论系统性不强;其二,“一斑”内容之间只具有现实关联性,理论系统性、逻辑关联性不强;其三,所问为“人问”而非“天问”;其四,所论为“治道”而非“政道”;其五,所论“治道”非常详细、深刻。
关键词:王船山 《搔首问》 历史哲学 吏治 政道 治道
王船山的一生有过半时间避居山林著述,由此来讲,其治学似乎应为“弃世”态度。实则不然,他继承儒家“学为帝王师”传统,表现出明显的“用世”态度。或者说,治学为其手段,“用世”为其目的。
王船山治学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其一为儒学义理研究;其二为历史哲学研究。他自作的墓志铭言:“抱刘越石之孤忠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1]76其中,“抱刘越石之孤忠”表历史哲学研究,“希张横渠之正学”表儒学义理研究。就时间来看,儒学义理研究多开展于其中年以前,历史哲学研究多开展于其晚年:王船山生于1619年,卒于1692年,其历史哲学代表作《黄书》《噩梦》《宋论》《读通鉴论》《搔首问》均完成于中年以后。其中,《黄书》完成于1656年,《噩梦》完成于1683年,《宋论》《读通鉴论》均完成于1691年,《搔首问》完成于《宋论》《读通鉴论》写作过程中据邓辉考证,《搔首问》写成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船山70岁之后,即船山71岁或72岁时所作。参见邓辉:《王船山思想渊源略考 附〈搔首问〉年考》,《船山学刊》2008年第4期,第16—17页。。通常来讲,学者晚年所关注的问题多为其定论,亦较明确地体现其治学宗旨。因此,“用世”是王船山治学的宗旨,集中体现其宗旨的是历史哲学。
在王船山历史哲学著作当中,《黄书》高舉民族主义大旗,主张严守“夷夏之防”。《读通鉴论》依《资治通鉴》所载史实,系统分析自秦至五代之间的历史,探讨了历代兴衰成败的经验教训。《宋论》专门讨论宋代历史,凸显以史为鉴的主题。《噩梦》和《搔首问》专门讨论明朝历史,均为对明朝覆亡原因的探讨,但两者亦有区别:前者侧重整个明朝军事、官制、税制、学制等具体问题利弊得失分析,属于操作层面或形下层面;后者侧重分析崇祯一朝之朝政、吏治、学术、士大夫等,目的在探讨明亡的原因,属于理论层面或形上层面。在上述历史哲学著作中,前四部学界多有研究,《搔首问》却较少被关注。本文对其展开研究,希以此“管窥”王船山整个历史哲学之“一斑”,进而凸显其为学的“用世”宗旨。
具体来讲,《搔首问》的内容可大致归纳为四个部分。
一、关于朝政
所谓朝政,指朝廷层面的政治事务及相关影响。就一个朝代覆亡的教训来讲,朝政是关键,而当朝乃首要责任者。王船山认为,就崇祯一朝讲,朝政之失主要反映在如下四个方面。
其一,德治之失。“为政以德”是古圣先王为政经验的总结,也是儒家朝政之“教”的基本理念。
在王船山看来,明万历朝张居正“以申商之法御天下”,乃背离“为政以德”之举。依儒家传统,“申商之法”悖“人心”,“以贪狼为俗”,完全背离了“文德以教训于下”的治世之策。董仲舒《天人三策》曾言:“圣王之治天下也……至秦则不然。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憎帝王之道,以贪狼为俗,非有文德以教训于下也。”[2]2510在王船山看来,“申商之法”乃“刻核”之举;若允其“恣行”,会冲击儒家道统,动摇政权根基,从而引发朝廷“倾覆”。他说:“万历九年,江陵以申商之法御天下,责实丈量,然亦就弘治额稍为移易耳。国宪在,人心不能恣行其刻核也。”[3]621
关于明崇祯朝,王船山明确指出,违背“为政以德”的治国原则乃其倾覆之原因。他说:“‘知仁勇之仁,乃君子成德之极;清任和之清,为学者入德之基。此思宗皇帝与黄公道周论学语也。天下不知有清,而上不能全其仁,以致于倾覆,哀哉!”[3]621崇祯帝与黄道周在论学时曾谈及,修德应以“清”为根脚,成德当以“仁”为目标。所谓“清”,出自孟子所言:“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4]269王船山所引崇祯帝与黄道周论学之语,将“清”界定为“清任和之清”,意在表明,“清”作为“清洁”“清廉”义,乃“清”“任”“和”共有之义,且为“任”“和”之根脚。所谓“仁”,内涵为“知仁勇”,即《中庸》所谓“三达德”。《中庸》:“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5]1441王船山这段话的意思是,就朝政讲,上应当追求“全其仁”,下应当致其“清”。然而,实际情况是,上“不能全其仁”,下“不知有清”,故而难免导致朝廷“倾覆”。
其二,民本之失。从儒家传统看,儒家关于朝政之“教”主要有两个理念:一是上述之“为政以德”;二是“以民为本”。王船山亦继承了第二个理念。
关于此,王船山首先考证了《孝经》出处,分析了唐太宗对《孝经》的看法唐太宗疑为唐玄宗。《十三经注疏》本《孝经》署“御制序并注”,邢昺注云:“以此序唐玄宗所撰,故云御制也。……开元十年制经序并注。”李隆基注、邢昺疏:《孝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7页。。在他看来,《孝经》非孔子著述,而乃孔安国伪作,理由有二:一是,《孝经》仅显于隋代、盛行于唐代,之前不显,之后“复隐”,故郑瑗“疑其出于孔安国”而非“孔壁藏书”之说较可信。关于《孝经》出处,邢昺亦言:“《孝经》者,孔子为曾参陈孝道也。”李隆基注、邢昺疏:《孝经注疏》,第4页。“郑瑗有云:‘既是孔壁藏书,何以七百余年至隋刘炫而始显?疑其出于孔安国。为说自允。”[3]637二是,《孝经》内容与《论语》所论不侔。《论语》有多章涉及“问孝”和“事父母”。如:“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6]16“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6]17“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6]52很显然,无论是“无违”,还是“敬”“不怨”,都是具体的道德要求,无关乎“天性”。然而,《孝经》却言:“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7]22显然,《孝经》就“天性”论孝,与《论语》论孝不侔,故言《孝经》出自孔子失据。“要其言拓落,不与天性相关,取《论语》‘问孝及‘事父母等章对勘,则黑白昭然矣。”[3]637进而,关于唐太宗重视《孝经》并为之作序,王船山认为,所谓“孝”为“治天下故而设”乃骗人之语,唐太宗重视《孝经》的目的不过是“立身扬名”而已。他说:“开口说个‘至德要道以治天下,便成差异。先王之孝,岂为治天下故而设哉!”[3]637王船山的意思是,唐太宗视《孝经》为“治天下故而设”,背离了儒家的民本理念。不幸的是,颇受崇祯帝赏识的杨嗣昌主张社学士子学习《孝经》,此“翻新立异”之举无异于为虎作伥。[3]637
进而,王船山特别考证和阐扬了五代十国时期后蜀皇帝孟昶撰、宋代开始颁布的“戒石铭”——“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弱,上天难欺。”孟昶为整饬吏治,亲撰《颁令箴》,其中就包括上述四句。宋太宗为刷新吏治,选用这四句作“戒石铭”,并亲自颁布于府州县衙门。“戒石铭”是民本思想既形象又深刻的表达,王船山对此深以为然,认为不可因孟昶为“伪蜀主”而“以人废言”,但可惜的是,这种民本理念却在明末战乱后“皆无之矣”。他说:“‘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弱,上天难欺。自宋颁立戒石,天下郡县皆竖坊门内,对堂上。自丧乱来,皆无之矣。……戒石辞传是伪蜀主孟昶所作,故曰‘不以人废言。” [3]638明末以来,“风俗日偷”,民本理念已荡然无存。“何所无高山,知仰者鲜耳。……无怪乎风俗之日偷也。”[3]639这里,“偷”乃“苟且”“敷衍”义。
其三,淫祀繁兴。在有明一代,尤其是崇祯年间,不仅楚地淫祀繁兴,而且江、汉之间也“翕然相尚”。淫祀繁兴,以致士大夫、“贤者”也“堕于其中”,对朝政“为害甚烈”。王船山说:“楚俗好鬼,淫祀其小者也。妖术繁兴,乃欲试之兵戎之大事。士大夫惑于其说,为害甚烈。江汉间翕然相尚,贤者亦堕其中。”[3]623所谓“淫祀”,主要指佛、道之“妖术繁兴”“以鬼事鬼”等不合于道的祭祀。所谓淫祀“为害甚烈”,指淫祀不仅浪费资财,影响民生,而且导致“奸盗叛逆”兴,冲击社会风尚,甚至干扰病人求医治疗,以致危害病人生命。其实,淫祀根本无助吉凶预测,反而会导致“一往易蹶”,命运乖舛。王船山说:“毁淫祀,乃为政者大纲纪事。不但节省浮费以裕民衣食,且奸盗叛逆,皆乘淫祀而兴。即不至是,抑使小民信巫不信医,以不永其命。顾非果有不愧天地鬼神之诚者,但凭意气,一往易蹶,终不能决于行也。”[3]635-636可见,淫祀对朝政形成莫大冲击。既然如此,“毁淫祀”便“乃为政者大纲纪事”。在此,“纪事”非“记载事实”之义,而乃“法度”之义。
其四,风俗败坏。风俗败坏乃上述三个方面即“德治之失”“民本之失”“淫祀繁兴”所引发的社会问题。崇祯年间,人心风俗败坏至极,以致“上帝震怒”,故明代实乃自取灭亡,“无足怪已”。王船山说:“欺天犯上,皆同儿戏,人心风俗至于此极,沦胥及溺,非自取乎!……慢鬼神、渎刑政若此类者多矣。上帝震怒,死者枕藉,无足怪已。” [3]636这里,“慢”乃“骄傲”“傲慢”义;“渎”与“慢”义相反,为“轻慢”义;“枕藉”乃纵横交错地躺在一起。王船山强调的是,风俗败坏“固有以致之也”,而“致之”是就朝政来讲的,具体是指行“申、商之法”和“淫祀繁兴”二事。他说:“此二事皆人妖之大者,为败亡之显征,然固有以致之也。法愈苛,威愈亵,猖狂之气一动,则玩上而罔所敬忌。……桴鼓之应,其必然已!”[3]637
二、关于吏治
吏治是中国历代政治的关键问题,故必是历史哲学的重要内容。在《搔首问》当中,王船山以丞相、文臣下官等臣僚为中心探讨了崇祯朝的吏治,并分析了吏治与明亡的关系。
在王船山看来,明之所以亡,在于“上无恒心,下无适守”。“上无恒心”,是就朝政讲;“下无适守”,是就吏治讲。所谓“无适守”,是指臣僚不安其位、不履其职。“上无恒心,下无适守,一贤一奸,倏兴倏废,国是愈乱,人心愈摇,反不如使碌碌庸人安于其位、涂饰支撑者之犹足以延大命也。哀哉!”[3]640与朝政相比,吏治虽属次之,但朝政之落实在于臣僚,故吏治于朝廷亦非常重要。一旦吏治出现问题,就会“国是愈乱”,政权不稳。具体来讲,崇祯朝吏治问题突出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置相过多。在王船山看来,秦代、汉朝置相人数较少,故政权自身相对稳定。到唐朝,高宗和昭宗置相数十人,此终成为朝廷先亡于武则天再亡于朱温的重要原因。明崇祯时期,置相更是多达三十七人,此成为明朝“一仆而不可复起”的重要原因。“自秦汉置相以来,唯唐高宗相二十余人,昭宗相过之,而唐一亡于武氏,再亡于朱温,皆不旋踵而宗社以熸。崇禎十七年间入内阁者,愚所记忆,则韩爌、李模……三十七人。呜呼,此其所以一仆而不可复起与!”[3]640王船山此处所谓“自秦汉置相以来”之说有误,因为置相源于夏、商两代,至周文王取消宰相,设太师、太傅、太保“三公”。关于此,王船山在《尚书引义》中有论述。他说:“孟子曰:‘禹荐益于天,则夏有相矣。伊尹作阿衡,则商有相矣。……盖周之不置相也,前乎此者无所因,而始之者文王也。”参见王夫之:《尚书引义》,《船山全书》第2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396—397页。那么,何以置相过多会导致“宗社以熸”呢?王船山在《尚书引义》中的解释是“独则任,众则委”,即一人则担当,多人则推卸。他说:“是何也?天下之情,独则任,众则委,贤不肖之所同也。上畀之则不容辞之,人分之则不容任之,贵贱之所同也。”[8]397“畀”是“赐与”“给与”义,“独则任”之“任”是“负担”“担当”义。当然,置相过多的源头在皇帝,皇帝只求“任人者逸”,未解“自任者劳”的“人情”。“代天理民者君也,承君分治者臣也,此天下之通义也。任人者逸,自任者劳,此人情之至顺也。”[8]398
其二,以圣贤学问为“利达之资”。依儒家传统,圣贤学问乃“为己之学”,即学当以自己修身养性为宗旨。《论语》载:“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所谓“为己”,指自己“履而行之”;所谓“为人”,指“空能为人言说之”。[6]195-196然而,在崇祯一朝,圣贤学问不再是“为己之学”,而变为纯粹的“利达之资”——实现利益的手段。从童子到贤者,从青衿到官僚,只知追求实际利益,将“为己之学”抛到脑后。王船山说:“从童子授读时,早已将圣贤学问作利达之资,贤者且待利见以表著其功名志节。不然,则一青衿抑可借以为利,况登仕版乎!父兄以教,子弟以学,沉湎终身,谁复知有独善其身者?”[3]623正因为如此,贤能者受皇帝征请厚待的情况没有了,理学家不欲居隐逸之科,文墨之士则“遨游王公贵人之门”。[3]623-624质言之,圣贤学问演变为整个社会追求地位、名利的工具。这种情形,不仅是对圣贤学问的背离,甚至是对圣贤学问的亵渎,更严重的在于它冲击了明代吏治。
其三,文臣武官一起“殃民病国”。就吏治讲,既包括文臣,亦包括武官。在王船山看来,崇祯一朝,文臣多不务职守,以奢靡相尚。尤其是杨嗣昌向朝廷推荐的川、黔官员,为人似“皆有慧巧”,会书画篆刻,而“文其猥陋”,圣贤学问只为其“利达之资”。文臣如此,结果必然是“国随以倾”,“悲夫”![3]629文臣亦影响了武官。“文官不爱钱,则武官自不怕死。安危存亡之机,在此而已。”[3]628-629这里,“爱钱”为泛指,意为追求地位、名利。具体来讲,在文臣的影响下,武官骄横跋扈,“纵兵虐民”,最终“覆师失地,以至于亡”。“时武人骄横,且赂遗如此,前此文臣操进退生杀于笔舌者,又不知何如也。始媚之,中玩之,继乃挟持之,纵兵虐民,克饷虐兵,覆师失地,以至于亡,复谁诘问之哉!”[3]628总之,在崇祯一朝,文臣武官一起“殃民病国”。例如,“崇祯末,蝗灾遍中原,渐及江、沔。湖南独能免者,蝗飞不能高,东西为山所阻,中则洞庭巨浸数百里,不能达,往往堕水死。此可以理信者也”。对于这样一个简单事实,有臣僚说是因诵佛经“则蝗不入境”,亦有臣僚“遂以居功”,将蝗不入境归为己功。[3]629再如,“治河之为中国患,自汉迄今亡宁日”[3]629,而臣僚却拿不出治理之策。为此,王船山提出在大同开渠、借道辽河入海的方案,认为此“则中国之害永息”。[3]629王船山提出此方案,是对文臣武官不务职守、“殃民病国”的莫大讥讽。
其四,“阉祸”致无人才可用。在王船山看来,已往朝代之亡,多源于无人才可用;明朝之亡,则源于虽有人才,却被阉党所“摧折”而不被起用、重用,所用者皆“无救于亡者”。他说:“前代之亡,皆以国无人而致败。唯本朝不然。数十年间,虽如杨、左、高、赵、二周、黄、魏、袁、李诸公,为阉党所摧折,而踵起者若刘念台、黄石斋、李懋明、范质公、倪鸿宝、文湛持、史道邻、姜居之、高硁斋诸先生,皆大僚也,使得行其志,当不仅如赵惟重、李伯纪之在建炎。而抑有如陈大樽、夏缓公、吴幼洪、杨机部,使参密勿,应可颉颃陆敬舆之于贞元。”[3]625-626《船山全书》岳麓书社2011年版之此段内容中,“(倪鸿)宝、文湛持、史道邻、姜居之、高硁斋诸先生,皆大僚也,使得行其志,当不仅如赵惟重”脱文,引文据岳麓书社1996年版补。参见王夫之:《搔首问》,《船山全书》第12册,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628页。王船山所列人物分为三类:第一类为被阉党所“摧折”者;第二类为不被起用者;第三类为不被重用者。有如此众多之人,朝廷却无人才可用,原因在于“阉祸”。
三、关于学术
前述王船山治学主要包括儒学义理研究和历史哲学研究两个方面,其实这只是后人的区分,它们实际上是交织在一起的。就其历史哲学研究来讲,儒学义理研究亦贯穿于其中,且为历史哲学研究的基础。因此,在分析崇祯朝政治时,学术状况亦是被关注的内容。在《搔首问》当中,王船山重点分析了崇祯朝有较大影响的思想家及其思想,最终归为对圣学宗旨的强调。
其一,公平对待文墨之士。“文墨”指文章,亦指写文、作诗者。文墨之士即文人。在崇祯朝,对待文墨之士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一是坚决贬斥。例如,刘晦斋贬斥作诗者为“卖平天冠”,即时机和场合均不当。“平天冠”为帝王祭祀时所戴冠冕,“卖平天冠”显然为逆而不当之事。秋冶则将投赠的诗书扇统统以浓墨涂黑,认为其一文不值。不过,王船山认为二人态度“未免矫枉过正”。[3]640-641二是绝对赞扬。例如,崇祯朝大臣对文墨之士不论良莠,即如唐代的裴晋公对白居易、宋代的司马光对苏氏兄弟一样“奖进”。王船山亦反对这种做法,认为其乃被“浮华眩动”迷乱了眼睛。[3]641尽管王船山对两种态度均不满意,但他认为前者虽“矫枉过正”,但背后体现的“风操”却“固足尚”。由此可推知,王船山对文墨之士持一种公平态度,认为坚决贬斥和绝对赞扬均有失公允,正确态度应是让其回归本位。
其二,批判李贄、王龙溪。王船山认为,李贽在做郡守期间放纵贪暴,欺凌百姓,令当地人“切齿恨之”,原因在于思想有误,而其思想“受法于龙溪”。王龙溪“窃取”佛教中峰之说以为本,但却颠倒“三学”与“三毒”的关系,主张“以贪嗔痴治戒定慧”,而非“以戒定慧治贪嗔痴”。[3]623王龙溪这样一种思想,实质是“阳儒阴释”,特点是“荡闲逾简”,后果是人禽不分、严重冲击人伦世风。王船山说:“龙溪以来,荡闲逾简,以浮屠四无碍为藏身之蹊径,而扬名显亲之说又其护身之符。世教如此,求人之不禽也,其可得乎!”[3]638佛教“四无碍”指“法无碍”“义无碍”“辞无碍”“乐说无碍”。进而,王船山基于儒家道德良心传统对李贽和王龙溪的思想进行具体分析。在他看来,自古以来,尽管“淹没宠利”“不恤君亲”的小人非常普遍,但均不敢与天理民彝相对抗,因为“其良心固尚不尽亡也”。然而,王龙溪、李贽却以“贪嗔痴”等“猖狂之言”“惑世诬民”,公然对抗天理民彝。一是“时局中邪佞之尤者,依为安身之计”,从而误国殃民;二是“猖狂之言,正告天下而无复惭愧”。此种“邪焰”猖獗一时,即使舜为天子,皋陶为士,“亦末如之何矣”。[3]642总之,李贽、王龙溪的“猖狂之言”对儒家道德良心背叛至极。
其三,反陆王之学,卫朱子之教。关于此,王船山是由对同时代学者吕留良的评价切入的。吕留良批判陆王之学,却“称道三苏不绝”。“三苏”指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三人不仅于文学有造诣,且为理学派别“蜀学”代表人物。王船山认为,吕留良“极诋陆王之学,以卫朱子之教,是已”,此是正确的,但“称道三苏不绝”,却是错误的。具体来讲,虽然陆王有“浸淫浮屠”之病,但陆九渊“律己之严”、王阳明“匡济之猷”,远非“三苏”所能及。总之,陆王若非“浸淫浮屠”,则“自是泰山乔岳”。[3]641可见,王船山对“三苏”及其理学评价不高,而对陆王则持一分为二的态度。因此,他又说:“朱子与子静争辨,子静足以当朱子之辨者。若陆务观、刘改之,为子瞻余风所煽,固不屑与谈也。”[3]641意思是,陆九渊与朱熹为品流相当之人,而“三苏”及受其影响者则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对陆九渊的评价已折射出王船山对朱子的态度。他认为,当时朱子虽颇受尊崇,但尊崇者多未得朱子真谛,乃“铁门限门外人”。所谓“铁门限”,为用铁皮包裹着的门槛。王船山的意思是,朱子注“四书”“五经”,目的在揭明“君子出处之节”,教人明经进德修业。然而,“俗学”却以之为“经生求名”或“教人趋捷径而自牟利”者,以之为倚门之饰或读书求利之途。因此,希望通过朱子著作以“鬻虚名,牟厚利”者,完全未入朱子之堂奥,甚至为“小人”。如此尊崇朱子,不仅不是真正尊崇朱子,反而是对朱子的亵渎和轻慢。王船山说:“俗学之遵朱子,适以亵侮朱子为大慝耳。朱子之注圣经,初非为经生求名计,况倚以选刊时文,教人趋捷径而自牟利乎!……君子出处之节,岂雌黄时文、教人作倚门妆以射书贾之利者所能识邪!……鬻虚名,牟厚利,是铁门限门外人。不知量,不思咎,喋喋烦言。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况锥刀为小人之已细者乎!”[3]641-642在此,“锥刀”指逐利或追求微利。可见,王船山对朱子之学是持肯认态度的。
其四,详细评介方以智。方以智为王船山为数不多的至交好友,故《搔首问》对方以智介绍最为详细。其一,方以智的性情人格。出家前,方以智“恣意浪游”,喜民歌,斗纸牌,戏谑诙谐,全没有严肃端庄之态,常被人以不拘小节诟病。即使出家后,所交游者“皆清孤不屈之人士”,仍然表现出“狂”“狷”集于一身的特点。[3]631其二,方以智学术思想的特点。方以智虽然后来出家皈依佛教,但他的思想却“与沉溺异端者自别”。一方面,方以智思想的“存主处”即核心是“有”,而不是“空”。他晚年取号“极丸”,乃出自一峰“太极丸春”之旨一峰即罗伦(1431—1478),明江西永丰人,学者称一峰先生,作诗《太极丸春》。——人伦以“恻隐”为本,“差恶”“辞让”“是非”皆本之显用。另一方面,方以智深知“太和”精蕴,取庄子“两行”思想妙用,“意熊掌与鱼可以兼取”,“其谈说,借庄、释而欲檠之以正”,将儒、释、道数家融而通之。[3]631-632庄子“两行”思想的核心是,是非两可而无矛盾阻碍。其言:“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70页。其三,方以智为“质测之学”,“诚学思兼致之实功”。“即物以穷理”即是“质测之学”,此乃“格物”之实质;方以智从事“质测之学”,其“学思”兼有“致之”之实际功用。与方以智不同,邵雍和蔡西山则“立一理以穷物”,本质是即理以穷理,而非“即物以穷理”。[3]633其四,木牛流马的做法。方以智能制作木牛流马,但做法因其逝世未传下来。王船山推论所谓木牛流马,乃根据蜀陇地形险要特点、模仿牛马之形、为方便运输所制作的四轮小车。他说:“名为牛马,亦仿佛其形,外饰以美观,实一四轮小车而已。蜀、陇道险,多登降,故造此便行。其法当是二轮高,二轮庳,上坂则庳者在前,高者在后,一人挽之以上,下则高者在前,庳者在后,一人曳之,使徐行而不蹶。平地亦庳者在前,雖欹无碍也。……其制大略如此。”[3]632自诸葛亮发明木牛流马后,其样式和做法不明,后人有不同解释,王船山的解释属于其中一种。
其五,赞扬东林党领袖顾宪成。王船山对顾宪成评价颇高,认为其乃除薛瑄外“见道明,执德固,卓然特立,不浸淫于佛老”之明代理学一面旗帜。[3]622一方面,顾宪成识得并坚持圣学传统。另一方面,顾宪成不受佛老异端浸染。因此,在王学“邪说”及异端“横行之日”,顾宪成所主持的东林会讲发挥了中流砥柱作用,捍卫圣学道统功劳“尤烈”。王船山说:“东林会讲,人但知为储皇羽翼,不知其当新学邪说横行之日,砥柱狂澜,为斯道卫之尤烈也。”[3]622他对儒家道统有正确把握——主张“有德之言,唯心得之”,此乃其“前无所承”“后无所授”而唯与往圣思想相符的儒家道统。与此不同,韩愈言儒家道统之传类似于佛家道统之授受,王阳明模仿佛教禅宗“四句偈”而言“四句教”,均为关于儒家道统的不当之论,不仅无助于发扬仁义,反而会“充塞仁义”。王船山说:“先生前无所承,后亦无所授……要之,有德之言,唯心得之,乃与往圣合符。韩退之言尧舜递传至孟子,岂有密室心印、衣钵拂子如浮屠之授受乎!阳明天泉付法,止依北秀南能一转语作葫芦样,不特充塞仁义,其不知廉耻亦甚矣!”[3]622
最后,圣学言天,体认于心。上述关于顾宪成的思想评介实已论及圣学道统。在《搔首问》最后,王船山对圣学道统进行了强调。首先,就与佛教之别讲,“圣学言天,异端言心”[3]642。即圣学主张“天道”乃人道根据,佛教则认为“心”是万法根据,其“天道”失去了“真知”义。“浮屠一真法界,亦天也。……而以天道为真知,正是异端窠臼。”[3]642其次,“圣学言天”之完整义为:既“言天”,亦“言心”。在圣学,“道”乃天道,是现成的“天理物则”;“德”是“发于不容已”之体认于心、得之于心。总之,圣学言天,体认于心,两义之合乃圣学道统之完整义。王船山说:“‘知德者,体认之谓。言简而切,无能易也。盖天理物则之现现成成,昭然易知者,道也。而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发于不容已,喻之深,信之笃……乃德也。……刘公片言,奉以终身足矣。”[3]642然而,《老子》《庄子》虽与佛教有异,但均只“言天”而不“言心”。“《庄子》一书,止是一‘天字。《老子》道法自然,自然者,天也。”[3]642所以,道家其实与佛教一般也为异端,只不过是别样的异端而已。不过,作为儒家学者的朱熹也未明此完整义,只知“君子之不穷为道之当然”,不知“得之于心”之“德”;同样,程子在针砭“枯守此心强为思索之病”时,亦表现出未知此完整义的偏颇。[3]642
四、关于士大夫
就儒家传统看,明清易代有一个“夷夏之防”问题,而王船山主张严守“夷夏之防”。《搔首问》内容当中,如果说“朝政”“吏治”“学术”与“夷夏之防”为非强关联的问题,那么“士大夫”与“夷夏之防”则为强关联的问题,它明显地体现了王船山的民族主义情结。另,此部分内容虽与“吏治”相关,士大夫亦与臣僚有重叠,但言说角度不同——吏治从制度角度讲,士大夫从个人角度讲,故此部分内容与“吏治”不重复。
关于士大夫,首先是如何看待其在明清易代之际的“志节”问题。关于此,王船山将当时的情况归纳为如下几种:一是“以身殉国”,瞿稼轩、张别山为其典型。明亡时,二人被清兵捕获,誓死不屈。二是“以死谢国”,贺对扬、刘宗周为其典型。明亡时,贺对扬投湖死,刘宗周绝食死。三是“留生以有待”,熊鱼山、郭天门为其典型。明亡后,二人出家落发为僧,期望将来世道发生变化。四是“抱贞以隐”“全节避世”,朱治升、陈二止为其典型。明亡后,朱治升离家进山藏匿,终自缢而死。陈二止辞妻别子,寄寓山林,终老于山林。王船山肯定第一、二两种情况,以“天地何尝负人,人自负天地耳”评价之。对于第三种情况,他认为其“已落第二义矣”,“非大臣之道也”。对于第四种情况,他认为其乃“空谷之音”,为“世日趋下”之“悲吟泽畔者”,体现出高尚的道德人格。[3]621-624基于对第一、二、四种情况的肯认,王船山感慨道,天下不乏志节之士,只是没有机会“发其幽光”矣。“天下固不乏志节之士,但无与发其幽光耳。……不自耻,则不恤人之耻。相沿之陋习,自唐迄今而不改,人才不古若,无足怪已。”[3]638
“志节”是特殊情况下结果性的表现,平素的人格才是背后的原因。王船山进而分析了士大夫的“楷式”即人格典范。他先例举明朝前代贤臣王竑和李秉所代表的两种士大夫:王竑“谢政”后,“高自标岸”,“不妄与人晋接”,被讥“以官骄人”;李秉“谢政”后,“出入闾巷”,“与人对弈谑笑”,被讥“失大臣体”。王船山反对李秉的做法,认为“儒者即老困青衿,亦自有其臭味”;如此下去,会致“廉耻堕,禽风煽”,终而“使神州陆沉而莫之挽”,会导致家亡国破的后果。两相比较,王竑之“雅操”,“诚士君子之楷式”。不过,王竑之楷式并不完美,仍有极端之嫌。与王竑和李秉均不同,明朝后期陈荐“以大司徒致政归,杜门谢客二十年,县人不识其面”。王船山认为陈荐“宁静不露圭解,尤为中道”,当“后学之取法者”。质言之,陈荐的处世方式体现了儒者应有之“臭味”,是儒者应有品行节操的楷式。[3]634-635
在王船山看来,士大夫应有的人格还包括遵守本分或职分。如上所述,王船山在讨论学术问题时已涉及文墨之士,在讲到本分时,他再次论及文墨之士。在他看来,文墨之士应明确自己的本分,自循其分,不应做仕进之想,断不可“好事”以“折节延揽”,“挟诗卷游公卿间”。他说:“山人墨客,挟诗卷游公卿间,好事者折节延揽,任其傲岸。然必以方外自居,弃儒冠无仕进之望,不然,虽有文誉,自循其分,弗敢越也。” [3]635这里,“山人墨客”与前述“文人墨客”同义,均指文人。“傲岸”乃高傲自负之义。
无论是志节、人格,还是本分,都端赖修身养性工夫。王船山对比了刘宗周的《人谱》和袁黄的《功过格》。袁黄即袁了凡,他提倡记“功过格”,当时在社会上流传甚广。王船山对其“功过格”颇有微词,认为所制作的表格只有节约纸墨意义,而希望借此以成善却是“妖妄”之说,因为它与佛、道异端欺骗百姓无异,乃于“人”外“谋利害生死”。刘宗周的《人谱》则不同,尽管其亦有不当之处,但他于“人”处下手,“止求像一人模样耳”,故可“破袁黄功过格之妖妄”。质言之,要修身养性,须从“人”字下手。他说:“刘念台先生《人谱》,用以破袁黄功过格之妖妄。但提一‘人字,如何敢于此字外谋利害生死!如先生者,亦止求像一人模样耳。黄本猥下之鄙夫,所谓功者,俗髡、村道士诱三家村人之猥说。如惜字纸固未尝不是,然成何等善,便欲以此责富贵之报于天,非欺天乎!先生所集,犹有未惬处。人之为人,原不可限量。善学先生者,止一‘人字足矣。”[3]625尽管修身养性有若干途径,但从人性、人格出发是前提和基础。
关于以“人”字为前提和基础,王船山具体介绍了贺对扬、黄道周的相关思想。贺对扬认为,“静”于修身养性有关键作用。他在谢病归乡之后自题壁联:“水静无波,人静无事。”在当时“内外交棘”的情况下,对联招来许多指摘。不过,王船山对此进行了辩护:许多秉政者“有事”,但并未“成事”,为害无已,民怨愈深。“如此等有事”,还不如“以无事静镇之”。[3]633-634黄道周认为,“宅心养气”于修身养性至为重要。在他看来,关于“养气”,人们通常的情况是“利害未忘”,且道义“萦回于心”,但这种情况在用时“气已泄而反疲”。因此,黄道周主张“宅心养气”——“心有所在”,但“生死成败”全然忘却,这种情况在用时能够“遇时而发”,“气自浩然”。[3]633很显然,“宅心养气”的做法优于前一种。尽管贺对扬、黄道周的这些思想不足以代表修身养性全部,但其足以表明修身养性十分重要,因为它涉及人格、本分及达情触物能否“裁之以正”。王船山说:“喜怒不任意气,达情容物而裁之以正,难已。”[3]631
结 语
关于王船山的《搔首问》,清末民初学者刘人熙曾作《搔首问序》,其中认为:“《搔首问》者,即屈子之《天问》。”理由是,明清易代乃“天倾”,王船山作《搔首问》乃“抱孤心而诉苍旻”,“默赞神化以俟数百年之远复”,由此而见“船山之心”和“船山之学”之宗旨。[9]643不过,《搔首问》真的可比之屈子的《天问》吗?不然。其一,內容不同。屈子的《天问》既包括圣贤凶顽、治乱兴衰,亦包括天地阴阳、日月星辰和神话传说,而《搔首问》与后面内容完全无涉,其中无“默赞神化”内容,即使是所涉及前面内容亦只限于崇祯一朝,而不以整个历史之治乱兴衰为讨论范围。其二,倾诉对象不同。《天问》以“天”为倾诉对象,“天问”亦即“问天”,乃刘人熙所言“诉苍旻”。《搔首问》以“人”为倾诉对象,“搔首”乃“搔人首”,为王船山对崇祯朝何以倾覆之忧思,非以“诉苍旻”为主。其三,王船山曾写有一首词《蝶恋花·候雁不至》,其中有“搔首问天天似醉,南楼霜冷丹枫坠”[10]782一句,但不可将此“搔首问天”与《搔首问》等同起来考虑:一是,《搔首问》并无“问天”之说;二是,“搔首”忧思的事情可有很多,未必只有“问天”一事,亦可指“问人”之事。由这样三点分析可知,刘人熙所谓“默赞神化”“诉苍旻”乃无据之言;所谓“《搔首问》者,即屈子之《天问》”亦为不确之论。
就《搔首问》对崇祯朝倾覆之忧思来讲,尤其是刘人熙将其与屈子《天问》相提并论,必然引发关于“政道”与“治道”的思考——王船山所论是关于“政道”之思考,还是关于“治道”之思考?所谓“政道”,“即是关于政权的道理”[11]3,亦即“安排政权之道”[11]52,具体包括政权的来源、根据、合法性等问题。所谓“治道”,“就是治理天下之道,或处理人间共同事务之道”[11]27。“政道”对应政权,“治道”对应治权。就中国古代史讲,“三代”以前为封建贵族政治,三代及以后为君主专制政治。相应的,古代儒家学者分别就封建贵族政治和君主专制政治展开讨论。毫无疑问,王船山《搔首问》是基于君主专制政治这一政治形态的讨论。或者说,《搔首问》是以君主专制政治为前提展开讨论的,因为它将“政道”“悬置”起来。例如,其关于“朝政”的内容中,所论“德治之失”“民本之失”等四方面内容均无涉“安排政权之道”即“政道”,而只涉“治理天下之道”即“治道”。另外,其“吏治”“学术”“士大夫”这三方面内容,显而易见,更是围绕“治道”展开的,与“政道”无关。因此,所谓《搔首问》“含有丰富的反抗封建制度的精神”侯外庐:“在十六、七世纪之交,中国历史正处在一个转变时期,有多方面历史资料证明,当时有了资本主义的萌芽。……夫之的《噩梦》《黄书》和《搔首问》等著作,就含有丰富的反抗封建制度的精神,他认为封建制度的超经济的剥削,完全是立于‘民之有生理的反面。”侯外庐:《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船山全书》第16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1134页。,便为无稽之言了。在此,“封建制度”非上述“封建贵族政治”,而是“君主专制政治”。当然,言其具有民主思想亦不准确了。
对《搔首问》的解读还须有如下背景认知:它主要是对明崇祯一朝政治之思考,未涉及整个明朝,更未涉及整个君主专制政治。明朝始于1368年,终于1644年,传16帝,历时276年。崇祯仅是16帝之一,且在位仅17年。故对《搔首问》的解读必须以此为背景,而不可将其置于整个明朝,更不可将其“放大”置于整个君主专制政治中去理解。背景的明确,有助于我们对《搔首问》非“天问”、所论为“治道”非“政道”的理解。
综上所述,对《搔首问》解读的要点为:其一,《搔首问》乃王船山对明崇祯一朝政治的忧思,其思想为王船山历史哲学的“一斑”,而非全貌。其二,“一斑”内容之间只具有现实关联性,理论系统性、逻辑关联性不强。“搔首问”之名,已明确表达出其心绪烦乱的情形,其内容具有现实性、随机性甚至偶然性的特征。其三,《搔首问》非“天问”,与屈子《天问》不同;它乃“人问”,为王船山对崇祯朝何以倾覆的忧思。其四,《搔首问》所论为“治道”而非“政道”,是以君主专制政治为前提对“治理天下之道”的思考。其五,就“治道”讲,《搔首问》所论非常详细、深刻,达致时人所未及之高度,它对于后世反思崇祯朝、整个明朝乃至整个君主专制政治的“治道”均有借鉴意义。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如上解读并非否定《搔首问》的价值,只是要客观、公正地解读《搔首问》。质言之,吾人既不苛求王船山,无视《搔首问》的价值;亦非无视《搔首问》的局限性,盲目拔高其具有的价值。唯有如此,方可正视《搔首问》这“一斑”的价值,进而正视王船山整个历史哲学“全貌”的价值。
【 参 考 文 献 】
[1]王敔.大行府君行述∥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6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2]班固.汉书:第8册.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
[3]搔首问∥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2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4]赵岐,孙奭.孟子注疏∥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5]郑玄,孔颖达.礼记正義∥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6]何晏,邢昺.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7]李隆基,邢昺.孝经注疏∥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8]尚书引义∥王夫之.船山全书:第2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9]刘人熙.搔首问序∥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2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10]姜斋词集∥王夫之.船山全书:第15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
[11]牟宗三.政道与治道.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