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彪
内容提要 三十多年来,经济全球化形成的全球价值链格局,在美西方的主导下正在大规模地解构和重组。美国全面打压中国、迟滞中国经济快速发展的主要办法,不是追求全方位与中国产业“脱钩”,也不是在全球价值链中全面排斥和孤立中国,而是全面解构过去中国已经嵌入并有效运作的全球价值链,重构由美国主导的所谓安全的全球价值链体系。美国与中国对抗的战略手段,一是以供给面的对技术和投资的限制阻挡中国产业升级;二是以需求面的超大规模国内市场为引力,胁迫中国企业进行产业国际转移,由此虚化、空洞化中国国内经济。为此,我国须高度警惕、提前预判和重点预防美国真实的战略意图,同时加快形成以国内循环推动国际循环的发展格局,在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基础上,基于内需尽快形成链接全球、由中国主导的价值链体系。
2018年中美贸易摩擦爆发后,美国全面打压中国、迟滞中国经济快速发展的最终战略企图已是路人皆知。为了实现这个最终战略目标,美国采取了一系列下手狠重、毒辣的限制中国经济,以及制裁中国企业的战略手段和措施。美国直接的战略意图究竟是什么?其战略手段和工具具有什么特点?对此理论研究者和实践人士的认识是有很大差异的。人们普遍认为,美国的战略意图和手段都是为了追求全方位与中国产业“脱钩”;也有人认为,中美冲突的根本在于价值观的非一致性,美国通过重新构筑与其价值观一致的“小院高墙”,试图在其主导的全球价值链中全面排斥和孤立中国。
但是,无论是“脱钩论”还是“排斥孤立论”,都不符合美国政府公开的、既定的方针与政策,也不符合中美贸易摩擦和2020 年新冠疫情以来两国经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断不开、撕不烂的实际状况。从美国和欧盟高层官员们公开发表的言论可以看出,他们都在强调对华政策手段的目标不是为了与中国经济脱钩,而是为了“降低风险”或“减少依赖”,例如美国财政部部长耶伦就说:
我们并不寻求让我国经济与中国经济“脱钩”。让我们两国经济彻底分离将对两国都是灾难性的,对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稳定带来冲击。我们认识到,中国经济和美国经济的健康是紧密关联的。一个遵守规则、经济发展的中国对美国是有利的。例如,这意味着对美国产品和服务的需求量上升,意味着美国的产业更有活力。[1]参见耶伦于2023年4月21日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研究学院关于美中经济关系的讲话,具体见2023年4月21日美国驻华大使馆微信公众号。
显然,耶伦的讲话表达了从中美经济联系来看,与中国经济脱钩并不符合美国的实际利益的观点。中美实际经济关系的表现,更加证实了即使在贸易冲突和疫情肆虐的年份,两国经济联系也会通过其他方式表现出互补性和依赖性。如美国商务部部长雷蒙多援引的哈佛大学商学院的阿尔法罗和达特茅斯大学塔克商学院的戴文·乔在一份报告中所说的,2017—2022年,美国从中国进口的份额占比从21.6%降至16.5%,但中国企业为了减轻美国政策的影响,寻找途径增加对越南和墨西哥等国的出口和直接投资,美国和中国的间接供应链联系仍完好无损[2]《想跟中国“脱钩”?美国学者打脸白宫》,2023 年9 月7 日,http://opinion.haiwainet.cn/n/2023/0907/c456317-32656369.html。。中美两国2022年贸易额约为7600亿美元,创历史新高,中国对美顺差达到4000亿美元,美国从中国进口数千亿美元的商品。
显然,要解释和预测中美经济关系走向,我们须提供新的分析视角和理论框架,以对美国全面打压中国、迟滞中国经济快速发展的战略手段和工具有新的认识。否则,我们不仅无法正确解释中美两国经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实际表现,也无法据此制定中国当下和未来的经济、投资与贸易政策,更不可能对美国遏制中国经济的战略和政策做到心中有数并从容应对。
本文基于事实分析和逻辑推演提出,美国当前正在把供给面的技术和投资限制、需求面的超大规模国内市场优势作为对抗的手段,试图全面解构中国过去嵌入并有效运作的全球价值链,由此重构由美国主导的、逼迫中国产业转移的全球价值链分工体系,虚化、空洞化中国国内经济。这一战略对美国的核心利好是:其一,可以继续维持和享受中国制造的高性价比福利,不会出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现象;其二,又降低了对中国本土供应体系的依赖和可能发生的风险,满足了其安全与效率兼顾的原则要求;其三,还可以撕裂过去中国已经嵌入的全球价值链,不利于中国国内的实体经济发展,不利于中国国内经济增长、进出口,助推中国国内资本外流。对美国这一重要的、真实的战略意图,我们必须要有清醒的认识和高度的警惕。同时,我们要在优化自身的营商投资环境、提升经济主体的信心、加快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形成国内价值链主导全球价值链等方面,迈出实质性的步伐,制定更加具体可行的应对政策和推进方案。
首先,回顾一下中美贸易摩擦前全球价值链布局的基本格局和结构,中国嵌入全球价值链的特点,以及美国当时所要求的重组中美全球价值链的方向等问题。只有理解这些问题,才能明确当前全球价值链布局格局解构和重组的趋势与特点。
三十多年来,在商品、服务、人员、资本等自由流动的经济全球化浪潮的驱动下,边界不断变化的四大类经济板块得以形成:第一大板块是北美、欧洲,这些国家长期鼓励制造业外包和产业转移、转型,逐渐形成占据“U”型全球价值链两边的高端的、以现代服务业为主导的全球价值链形态。第二大板块是东亚的中国、日本、韩国等国,以出口导向和承接制造业国际外包订单为基本特征,形成大规模的以制造为主的全球价值链。日韩处于“U”型全球价值链制造环节的高端,而中国处于低端。第三大板块是其他一些新兴市场经济国家,如巴西、俄罗斯、南非等国,它们在全球价值链中的地位逐渐下降,有退化为能源和初级产品生产国的趋势。还有很大一部分发展中国家,包括众多非洲、中南美洲国家,它们在全球价值链中的地位被边缘化,商品、服务、人员、资本等自由流动格局与其基本没有关系,这是第四大板块[1]这一格局实际上并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不断变化的,如自20世纪末、21世纪初以来,日本、韩国也出现了向制造业外包和产业转移发展的趋向,中国、印度和东南亚等国成为出口导向和承接制造业国际外包订单的国家,大致在产品内分工中形成了美日韩—中国印度—东南亚的垂直分工态势。。
在这一以发展中国家吸引外资、承接制造业外包订单、出口导向为特征的全球价值链形成与演化的趋势中,中国无疑是最大的红利获得者。如1990年我国制造业占全球的比重为2.7%,居世界第九位,2010年占比提高到19.8%,跃居世界第一,自此连续13年稳居世界第一,目前中国制造业占世界制造业的比重接近30%[2]《中国工业筋骨升级,“世界工厂”地位难被撼动》,2020年12月8日,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20-12/08/c_1126834301.htm。。中国嵌入由欧美日等国主导的全球价值链,进行制造业的国际代工,是中国在全球经济化中取得突出成就、制造业占据全球“三分天下有其一”显著地位的重要原因之一。
中国嵌入全球价值链参与经济全球化循环,在发展进程上有几个非常重要的特点。第一,从时间选择上看,虽然中国在1988年就已提出要搞国际经济大循环,但是真正实现是在1994年汇率形成机制改革之后。当年人民币兑美元汇率并轨,汇率从5.8 调到8.7,促进了中国出口贸易的快速上升[3]《人民币汇率改革:历史经验和未来趋势》,2019 年8 月5 日,https://www.financialnews.com.cn/ll/xs/201908/t20190805_165319.html。。第二,从比较优势看,根据当时国内剩余劳动力的现状,以压低国内劳动力成本的方式鼓励企业参与出口竞争,中国劳动力的性价比具有全球最大的竞争优势。第三,从体制机制改革看,1994年之后,中国在宏观上进行了一些关键性的改革,在市场取向的基础上,形成了一套鼓励地方政府和企业参与出口导向型的经济全球化的机制和政策体系,包括汇率贬值,以外汇占款为“锚”进行货币供给以稳定币值,制定一系列财税政策吸引外资,出口的大规模减免税、退税,产业政策倾向用优惠政策创造局部优化的投资生产环境,等等。第四,从嵌入全球分工的情况看,中国加入的是产品内分工体系,处于“垂直专业化”中的相对低端环节,但是其市场、资源、进出口都在外部,而且运作的主体是来中国进行直接投资的外资企业,外资企业长期在中国进出口中占据很高的份额。第五,中国具有全球最高的居民储蓄水平,储蓄转化为投资的能力非常强大,往往很容易形成巨大的、超级过剩的生产能力。在中国为全球进行国际制造代工的发展模式下,中国国内市场并没有与生产能力同步发育起来,中国只是一个世界制造中心或世界加工厂,巨大的生产能力和产出是被全球市场消化吸纳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2001年中国加入WTO,打破了中国企业实施出口导向战略中遇到的各种国际规则的障碍。
中国嵌入全球价值链参与经济全球化循环,是中国经济全球化历史上的伟大事件,它为中国经济的崛起提供了巨大的动力,促进了全球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十几亿人口从贫困进入全面小康的进程。同时,它对世界经济的平衡尤其是对发达国家的中低端产业也产生了显著影响。这些影响总体上来说,就是全球化体现在对产业市场、就业岗位、全球能源资源等的竞争性争夺。中国企业强大的竞争力与发达国家日益衰弱的中低层产业,与发展中国家的相关产业,产生了面对面的市场争夺和利益摩擦。一些利益相关者认为,中国在某些方面势不可当的竞争能力来自国家产业政策的补贴,这种“不公平”竞争侵蚀了这些国家的产业基础,影响了这些国家的就业和收入分配,由此,世界经济需要再平衡的呼声很大。奥巴马政府时期,美国就提出要实现东亚、北美和欧洲之间的再平衡。粗线条来看,再平衡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第一大板块以现代服务业为主导的全球价值链,要增加布局制造业形态和功能,不能放任国内经济虚拟化和空洞化。要形成创新“产业公地”,必须大力鼓励分散化流出去的制造业回归本国,这是北美、欧洲重组全球价值链时首先提出的重要目标与任务。
第二,第一大板块与第二大板块之间的再平衡问题,尤其是中国和美国之间“生产-消费”的再平衡,这是全球价值链重组的核心问题[1]刘日红、陈越:《中国生产—美国消费模式的形成与两国利益分配机制》,《国际贸易》2012年第8期。。基本方向是要求中国降低储蓄率,增加国内消费,利用国内市场消化掉部分过剩产能,减轻西方国家国内中低端产业的竞争压力;而美国必须增加储蓄率,扩大国内投资,发展制造业,降低消费率。
第三,第一大板块与第二大板块之间、第二大板块内部“垂直分工关系”的再调整。美欧日三大经济体主导这种垂直专业化分工链条中的高端,中国处于中低端,东盟、南美、东欧、印度等一直试图进入中国所在的中低端制造环节,相互之间替代性较强、竞争激烈。
第四,第三大板块尤其是金砖国家的南非、巴西等国,也在努力向第二大板块靠拢。中国试图通过“一带一路”倡议,加强产能和资本合作,努力把第三、第四大板块的一些国家和地区纳入以中国为主导的全球价值链分工与发展轨道。
按照这种再平衡的思路,中美之间虽然有市场竞争和利益矛盾,但是总体上仍然属于“战略合作伙伴”性质。在全球价值链上中美之间的合作主要体现为,美国既可以继续分享中国制造的高性价比红利,同时又要求中国在产业升级中降低与美国产业的竞争烈度。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中国实施扩大内需战略,一方面逐步提高中国劳动者收入水平和福利水平,在增大国内市场规模的同时,加快淘汰和转移劳动密集型产业;另一方面则要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让中国经济增长更多地依赖国内市场,进入以消费拉动为中心的轨道。显然,在实现这一平衡的过程中,只要“生产-消费”两端的任何一个国家结构调整不力,利益冲突就难以调和,矛盾就会加剧。另外,中国以产能、资本利用和合作为核心宗旨的“一带一路”倡议,被美国认定为要与其争夺国际话语权,认为中国试图改变西方主导的既有的国际规则和秩序。
这种以“生产-消费”的再平衡为特征重组全球价值链方向的问题,到了特朗普政府时期发生了根本性转向。2017年12月,美国特朗普政府在发布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判断全球进入大国博弈的时代,界定中国和俄罗斯是美国的主要竞争对手,由此中美全面战略竞争开始。2022年10月,拜登政府发布国家安全战略报告,认为“中国是唯一有能力、有意愿挑战国际秩序的战略竞争对手”,这标志着美国全面对华竞争战略已基本成型[2]杨卫东:《2017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评析》,《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8年第11期;吴敏文:《美新版国家安全战略充斥霸权与冷战思维》,《中国青年报》2022年10月27日。。美国的逻辑是,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中国最终将颠覆美国的霸权地位。中国快速发展的动力源于中国经济和美国经济的高度融合,只有打破“中国生产+西方消费”的直接关联模式,阻止中国的劳动力要素优势与美国的资金、技术、市场有效结合,或者让这种结合发生在对美“友岸”的空间里,才能斩断中国经济与美国经济的直接连接,虚化中国实体经济,让中国没有能力挑战美国的地位。
如引言所述,中美贸易摩擦、2020年新冠疫情以来的经济实践表明,斩断中国经济与美国经济的连接,全面与中国经济“脱钩”,并不是一件可以立即做到的事情,这不仅会对中国经济造成巨大损害,对美国来说代价也很巨大。这种认识应该是美国上下的共识。如美国哈佛大学教授约瑟夫·奈(Joseph Nye)在2023年9月11日召开的2023年地缘政治高峰论坛上表示,中美完全经济脱钩的代价高昂,选择性“去风险化”是合理的。美国的盟友很少会跟进美国的脱钩政策,因为多数国家将中国视为主要的贸易伙伴。此外,各国在生态体系内相互依存,如气候变化、流行疾病等议题,没有单一国家能够解决这些跨国问题。因此须采取比美苏冷战时更复杂的战略来应对,以避免冲突升温[1]《哈佛教授奈伊:中美关系不能用“冷战”形容》,2023 年9 月12 日,http://ww.crntt.com/doc/1067/6/1/7/106761719.html?coluid=1&docid=106761719&kindid=0&mdate=0911110754。。所以,在下定决心要和中国竞争和对抗的情况下,美国选择了一种可控、可接受的方式:从过去调整以“中国生产-美国消费”再平衡为特征的全球价值链,全面转向解构中国已嵌入并有效运作的全球价值链,重构由美国主导的、胁迫中国进行产业转移的全球价值链分工体系,抑制中国国内经济快速增长。具体的办法是:
第一,以供应链多元化和防范风险的名义,用高补贴吸引在中国投资的跨国企业回归本国,同时用各种政治经济手段,把来自美国国内的订单尽量转移到其他对美有好感的地区。经过几年的努力,中国作为美国第一大进口来源国的位置,已经被墨西哥、加拿大取代。2021 年6 月—2023 年6月,墨西哥对美出口三年复合增速达到12.5%,远高于中国[2]资料来源:作者根据美国国际贸易管理局官方网站数据整理而得。。究其采取的手段,一是对新能源汽车、动力电池、芯片、医药等实施高额补贴,甚至动用政治手段,直接把台积电等关键企业的高端产能拉到美国国内。二是不给或减少给中国制造企业订单,将继续留在中国国内的企业排除出全球产业链的增值环节。
第二,把来自美国国内的巨额订单,转移到美加墨自由贸易区、东盟国家、印度以及东欧国家,迫使中国企业进行产业国际转移以获取生存所需要的订单。这其实就是典型的产业链“挖墙角”战略。现在的制造业企业,只要市场是依赖美欧的,就都要进行产业国际转移和布局,否则根本不能生存。例如,中国的新能源车企,尤其是规模较大的上市公司,无一不跟随最终的品牌厂家进行产业转移,如拓普集团、旭升股份、岱美股份、双环传动、爱柯迪等数十家特斯拉配套供应商已经跟随特斯拉去墨西哥投资建厂。
第三,进一步制定接受进口的苛刻的产地原则,要求直接对美出口的国家的产出中,大部分中间投入品必须是由本地企业生产的,否则将面临加倍的关税惩罚。如2023年8月18日,美国商务部发布对2022年4月1日立案的针对中国光伏产品反倾销和反补贴规避调查的仲裁,认定泰国、柬埔寨、越南和马来西亚存在规避,即从被调查国家进口的光伏电池,无论是否组装成组件,只要使用中国的原材料或部件,即属于规避美国对中国光伏产品的反倾销和反补贴措施。包括比亚迪、隆基绿能、阿特斯、天合光能和新东太阳能在内的五家公司存在规避行为,要缴纳惩罚性关税[3]《美商务部公布对华太阳能电池和组件规避调查终裁结果?》,2023 年8 月21 日,https://guangfu.bjx.com.cn/news/20230821/1326768.shtml。。这迫使中国越来越多的企业一起搬迁自己上游的供应链。
第四,在美国与他国达成的新贸易协定中加入“毒丸”条款。如在美墨加新自贸协定(USMCA)中就有一项“毒丸”条款,其规定若协定中有一国与某个“非市场经济国家”签署自贸协定,则其他协定伙伴有权退出USMCA。按照这种针对中国的阻止其他国家与中国达成自贸协定的条款,可以按美国的意图转移中国的产业,也可以压缩中国国际合作战略的选择空间,成为美国与各方开展自贸谈判的模板,是美国政府对中国贸易战的新工具。
第五,“中国生产-美国消费”这一传统的全球价值链被解构的基本表现是,原本中国出口美国的直接行为和现象变成了以下间接的循环:中国直接出口美国数额大幅度减少,中国出口墨西哥、东盟等大幅度增加,墨西哥、东盟、东欧、印度等出口美国大幅度增加。如中国生产了1.4亿台电视,国内只有不到4000 万台的需求量,但是美国每年有5000 万台电视需求量。2019 年中国出口彩电占美国进口彩电市场份额超60%,墨西哥占比30%;而到2022年,墨西哥出口美国彩电占比提升至60%,越南占10%,中国出口彩电占美国进口彩电市场份额降至20%以内。显然中国电视机产业因为提前布局墨西哥和东南亚,实现了曲线出口,如海信和TCL等在墨西哥有巨大的工厂生产电视并出口美国[1]《谁在向美国出口彩电:三年时间,墨西哥取代中国已占据其六成市场》,2022 年7 月22 日,http://k.sina.com.cn/article_1733360754_6750fc72020014eqi.html。。
显然,解构“中国生产-美国消费”的这一传统的全球价值链,并不是美国战略设计的真正目的,其真正的战略意图是重新构造由美国主导的、对美有利和安全的、可以虚化中国国内实体经济力量的全球价值链。在这个意义上,经济全球化趋势并没有消亡和消失,也没有发生什么逆转,而是中国参与全球化的格局、形式和空间发生了变化。其中最重要的变化是,这种经济全球化趋势并不发生在中国国内,国内经济呈现被抑制、被封闭的状态。美国财政部部长耶伦的公开演讲,表明了这个“解构-重组”战略的基本设计思想:
中国在经济领域的不公平的行为导致关键商品的生产活动过于集中于中国国内。在拜登总统的领导下,我们现在不仅在国内增加对制造业的投入,我们还在推行一项被称为“友岸外包”的战略,这一战略旨在化解那些能够导致供应链断裂的薄弱环节。通过与一大批我们能靠得住的贸易伙伴进行合作,我们正在为我们的关键供应链增加备用能力。[2]参见耶伦2023年4月21日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研究学院关于美中经济关系的讲话,具体可见2023年4月21日美国驻华大使馆微信公众号。
美国试图解构和重组中国过去已经嵌入的全球价值链,与中国进行竞争、对抗的战略手段,一是以供给面的技术和投资限制,阻挡中国产业升级;二是以需求面的超大规模国内市场的引力,胁迫中国企业进行产业转移,由此虚化、空洞化中国国内经济。下面分别进行论述,重点分析第二个手段。
2018 年中美贸易摩擦标志着美对华科技战已经进行到第三轮。第一轮是美国定点打击中国华为、中兴、海康威视、大华股份等高新技术的领军企业,直接断供其产业技术、限制其进出口贸易。第二轮是美国利用实体清单管理方法,对我国先进芯片和其他高技术企业进行限制,阻止中国半导体产业和先进制造业的生产和贸易。第三轮科技战则是针对美国企业所进行的投资限制,不允许美国的私募基金、风险投资和其他企业,对中国的量子计算、人工智能、超高音速、半导体领域的公司进行投资。这些企业大都是可能会发展成为“独角兽”的新锐科技初创企业,会研制出颠覆性技术并在技术上超越美国。
来自需求面的国内订单的控制是美国对华竞争和对抗的主要工具和手段。美国政府及其联盟通过各种渠道给企业家发出明确的信号:我们不是要跟中国脱钩,你们可以跟中国企业做生意,但是为了我们的国家安全和抑制中国过快发展,同时也不让我们受到伤害,你们不要跟在中国国内的企业做生意,要跟在国外的中国人做生意。这些话对于中国企业家来说意思是不听我的话,不按照我的意志进行产业转移,就不给你订单。不给订单,又不转移产能,对很多美欧市场依赖型的中国企业来说就意味着死亡。显然这是“胁迫性产业转移”,是对付中国产业政策的厉害的撒手锏。
供给面的限制手段与需求面的控制手段,对全球价值链的解构、重组的影响,总体上都是抑制和延缓中国经济的发展,但是两者的作用机制和机理却不完全相同。过去,我国一直比较重视对供给面限制手段的研究分析,很多加强技术创新方面的对策建议也是从这个角度提出来的,这虽然很有必要,但是长期忽视美国所采取的需求面的控制手段是非常不合适的。因为,在政策实施的环境、目的、性质以及所导致的后果等方面,两种限制和控制手段之间存在着很大的不同,亟需政府高度重视:
一是从政策实施的环境看,供给限制政策的实施,一般在对抗的敌对环境下进行。限制者担心被限制方掌握了先进技术后形成挑战自己霸权的能力,进而有可能颠覆原有的规则和秩序,因此其制定限制措施非常决绝,下手重,往往是用难以更改的立法的形式来固定。需求控制政策,一般是在经济竞争激烈的环境下实施的。政策实施者基于安全优先、兼顾效率的取向,既要杀敌一千又不能自损八百,因此政策往往通过政治动员、舆论抹黑、聚合联盟、政策引诱等方式实施,且政策控制的力度是柔中带刚,间接强制,被控制者具有相对的选择权。
二是从政策实施的目的看,供给限制政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长期较大幅度地拉开两个国家的技术发展和产业水平差距,拆除被限制方技术和产业升级的“梯子”,从而抑制其争先进位的可能,牢固树立限制方霸权地位。实施需求控制政策的目的,并不是直接熔断被控制者经济发展之路,而是重整全球产业链,通过诱导或者胁迫被控制者的产业链转移,形成对控制者有利的、安全的全球产业链,虚化或空洞化被控制国的国内实体经济。
三是从政策的性质看,供给限制政策打的是科技战,根据出手的力度和造成的影响,可以有不同烈度和级别的科技战。最狠毒的手段是对一个国家的科研基础设施、科技人员交往交流、学生留学等进行彻底的限制,尤其是断绝科研设备供给、限制基础软件等制裁手段,会极大地影响被制裁国的科技发展潜力,限缩其产业升级的可能性空间。而需求控制政策打的是贸易战,虽然也有不同烈度的区别,但是这一次以解构和重组中国全球价值链为目的的贸易战,其基本性质属于贸易的间接强制引导,以及产业和投资的胁迫转移。
四是从政策的后果看,实施供给限制政策,短期内会让被限制的企业出现暂时的休克现象,从中期来看,主要是压制了中国企业产业链升级的努力,但是从长期看,这种限制必然会大大地刺激中国企业的技术创新欲望,增强其自主创新意识和创新能力。因此拉长时间看,供给限制政策的效果可能会适得其反,反而有利于中国趁势提升本国的自主创新能力。当然,这种能力的形成需要付出艰苦的努力和探索的成本,但这是任何一个大国走向独立自主、自立自强的必要成本。需求控制政策具有“胡萝卜加大棒”的性质,这种政策的后果是比较容易预测的,就是它必然会诱导或胁迫中国企业进行其意欲的产业转移,让中国过去嵌入的全球价值链发生断裂、崩溃,使中国国内实体经济空心化。
美国之所以可以全面地对竞争对手实施供给面的限制手段与需求面的控制手段,还是因为美国拥有雄厚的科技实力和具有超大规模国内市场的优势。长期以来,我们只看到了美国科技方面的硬实力,没有看到或者忽视美国全国统一大市场等方面的软实力优势,没有看到美国的科技优势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全国统一大市场基础上的。国内统一大市场提供的各种巨大的发展机会,才是激励企业创新的根本。美国经济是一种典型的基于全国统一大市场运行的全球化经济。第一,美国居民人均收入水平是中国的5—6倍,而且中等收入群体占比高,购买力强,加上人口众多,使美国的最终需求规模一直位居全球顶部地位,并成为市场驱动型的全球价值链高端的治理者。第二,庞大的全国统一市场加上其他非经济因素,塑造了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的强势地位,致使全球先进生产要素纷纷流向美国,很多实施出口导向战略的国家对其进行出口,使美国可以长期地以低成本方式获取廉价的生产要素和商品。第三,美国因国内统一大市场的巨大吸引力和潜在的众多机会,吸收了全球各种高级创新要素集聚国内,使美国有条件、有可能利用最优秀的先进要素成为创新驱动型国家。美国是当今发达国家中吸收外国直接投资最多的国家,也是全球顶尖人才聚集度最高的国家。统一大市场的力量与其他条件和背景相结合,如价值观、消费文化、政治军事实力等,使美国可以在经济全球化中占据主导、控制地位。因此,在经济全球化中,拥有一个与各方面力量相配合的、具有巨大规模效应的全国统一大市场,是大国经济参与、领导经济全球化过程的最重要的手段、工具和战略资源,自然也是中国作为大国经济要追求的主要发展战略。
美国利用具有巨大规模效应的全国统一大市场解构和重组中国过去嵌入的全球价值链,可能从以下几方面对中国经济产生巨大的影响和危害。
一是中国国内产值、投资、进出口等会大大降低。虽然GDP转变成GNP是投资贸易一体化、全球化深化布局的必然产物,也是在正常的国际政治经济背景下,一国参与经济全球化和国家高水平开放型经济政策的体现,但是在当前这种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地缘政治格局下,国内经济活动规模的大大收缩,并不完全是全球市场的自我调节作用所致,也不是我国发展战略的主动作为和战略自主行为,而是带有竞争对抗的美欧等西方国家的战略意图所为。因此,这种产业转移并未与国内产业转型和发展的正常诉求联系起来,会导致海外投资与国内产业转型和发展产生脱节[1]赵霄伟:《GDP+GNP双轮驱动中国对外开放战略》,《经济研究参考》2017年第72期。。
二是国内的税基和税收收入将随着国内经济活动大规模的收缩而不断下降。国家之间为避免双重征税而采取如下的税收政策设计:当一国企业进行境外投资时,其境外所得在缴纳被投资国的所得税后,全部或大部分所得无须再缴纳居民国的所得税。因此大规模的产业转移意味着本国税基的减少,这在经济处于收缩时期无疑是雪上加霜。
三是随着国内经济活动大规模的收缩,原先配置在国内的产业链供应链,也会因为必须服从美国产地原则而跟着最终产品企业一起转移,因此随着洪水般加速流出的产业链,国内产业空洞化就是必然趋势。
四是随着国内经济活动大规模的收缩,国内就业岗位会大幅度减少。其实,全球化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对全球就业岗位的竞争性争夺。中国过去的世界工厂地位,为中国农村劳动力转移和市民化作出了巨大贡献,现在如果这个地位动摇,那么不仅农村城市化趋势会遭遇挫折,而且城市青年人的失业问题也会越来越严重。
五是可能会出现较大规模的资本外逃现象。中国一些重要的产业链供应链,如果按照美欧的要求进行转移和重组,转移出去的企业继续维持对美欧的出口格局,确实有可能与当年的日本一样,在海外重造一个规模很大的“隐形日本”。但是在现在的国际局势和地缘政治格局下,中国与日本两国面临的问题和情况不能类比,极有可能随着产业的国际转移而出现较大规模的资本外逃现象。
面对美西方主导下的正在发生的大规模解构和重组中国全球价值链的战略意图,我国究竟该如何作为?是一脸茫然、束手无策、任其打压,还是构建阻挡国内产业转移的“拦水坝”机制?显然这些都不是有效的办法,尤其是后者,只会提前伤害国内经济。本文认为,要在高度警惕、提前预判的基础上,加快形成以国内循环推动国际循环的发展格局,在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基础上,基于内需尽快形成链接全球、由中国主导的价值链体系。
第一,当下,最紧要的事情是要尽快营造交易成本具有全球竞争力的优良营商环境。企业投资和产业布局是受市场和盈利状态自动调节的自发行为,也是其基本的自主权和独立选择。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政府虽然可以做一些强有力的引导,但是不能也不应该强制企业追求合宜营商环境的行为。因此,对中国企业在美西方订单胁迫和引诱下所进行的产业国际转移行为,不应该“堵”而应该正确地“引”。在“China+N”产业链配置选择策略中,如果在中国营商的交易成本具有全球竞争力,那么企业自然会选择留在中国,或转移出去的企业有可能回归中国,“N”部分就会缩小;如果在中国的营商投资恶化,企业必然选择转移,这客观上就是配合了美西方解构和重组中国全球价值链的战略意图。因此,当前降低企业在中国经营的综合交易成本、建设具有全球竞争力的优良营商环境,是打破美西方战略意图的核心和关键问题。
第二,加快形成在战略竞争方面具有紧迫性的超大规模国内市场。中国虽然是一个超大规模国家并具有超大规模人口和经济活动,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形成一个具有战略调节功能的超大规模市场。其中的原因,并不完全是中国按人均有效需求加总的市场规模不大,而是从企业发挥规模经济作用的角度看,国内市场并非一个一体化运行的大市场,而是被行政力量不同程度地控制、分割和保护的市场。当市场被行政力量控制时,土地、资本、人才、数据等要素就不可能实现充分的自由流动,反而会因为各种扭曲而无法实现市场化的最优配置。当市场被行政力量分割和保护时,看起来企业表面上加总很大的市场实际可利用的部分十分有限。当每个市场都有明显的行政边界,这个市场就筑起了“小院高墙”,被行政力量挡在院墙外的企业是无法享受其中利益的。因此,加快形成超大规模的国内市场,除了要继续提高人民收入水平和消费能力(这是决定性的因素),还要破除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格局,尤其是要严格区分政府与市场的边界,界定好政府职能,提倡建设有限、有效、有为的政府。这个问题不解决,困扰中国经济运行的长期的顽症就无法消除。
第三,从中长期看,我国必须加快建设国内市场主导的全球循环体系,或建设基于内需的全球价值链体系[1]刘志彪:《基于内需的经济全球化:中国分享第二波全球化红利的战略选择》,《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2年第2期。。加快形成在战略竞争方面具有紧迫性的超大规模国内市场,并不是为了准备与美国经济脱钩,也不是为了形成中美两大独立的平行体系,而是为了建成基于国内市场需求的、中国发挥主导作用的全球价值链体系。中国如果可以形成超大规模的国内市场,不仅对世界发展是一个重大的机遇,也是中国经济崛起的重要内容和表现。超大规模的国内市场,对支撑世界增长与发展的资源、要素、商品来说,都具有巨大的吸引,是全世界的福音。中国过去是世界工厂,经济高速增长利用的是西方的市场,因此中国的经济全球化是在客场发生的。现在转向利用自己的市场,意味着全球化要从客场走向主场。因此,在主场全球化态势下,如何加快培育和充分利用好国内市场,使其成为链接全球经济的重要机制和推动器,成为建设基于内需的全球价值链体系的主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