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援朝时期的明军系统与战争态势

2024-01-18 17:12方志远施睿哲
史学集刊 2024年1期

方志远 施睿哲

主持人语(南炳文):本文是著名明史专家方志远教授及博士研究生施睿哲二人合作撰写的一篇大作。文章以“万历援朝酝酿时期的中朝‘庙堂’关系”“万历援朝第一阶段明军将士及其系统”“万历援朝第二阶段明军将士及其系统”“戰争机器与战争态势”及“余论”等五大部分,对震撼当时并对后世产生重大影响的万历中期中朝两国合作抗日之时的明军将士与战争态势等,进行了专门的深入细微的论述,从而使学界在原来对此次战役及其影响已有多方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入,加深了了解,其在推动有关学术研究发展上的贡献不可低估,而读者从中得到的教益和启示亦会大有增加,因而又具有不可忽视的潜在实践价值。(廊坊师范学院特聘教授、南开大学资深教授)

摘 要: 万历援朝是明朝自永乐以来唯一一次跨越国境的用兵,始而对朝鲜、日本的动态几乎一无所知,继而应朝鲜国王请求仓促出兵,再而陷入与日军的长时期对峙与胶着之中,前后延续七年之久。当战争发生在朝鲜北部地区时,辽东兵及蓟镇、宣府兵尚能应对;当战争推进到朝鲜南部地区时,由于战线的拉长、日军的投入和战事的延续,明朝调动了国内各地区、多民族的军事力量,并且动用了半数以上的战略总预备金,才在日本国内发生突变的状况下,与朝军一道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而明军及明朝在战争中暴露的各种问题,则对晚明政局特别是辽东形势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 万历援朝战争;明军系统;战争态势;战争机器

明神宗万历二十年四月(朝鲜宣祖二十五年,1592年5月),日军在朝鲜釜山登陆,并在此后的两个月里,占领了朝鲜“三京”(王京、开城、平壤)及中部和南部八道。出于宗主国对藩属国的义务,也出于对自身的保护,明朝两度派兵援助朝鲜。万历二十六年(1598)十二月,日军撤出朝鲜,次年明军班师,战争结束。此役朝鲜称为“壬辰御倭”,日本称为“文禄庆长之役”,中国则称为“万历援朝战争”。这是明朝自永乐以来唯一一次跨越国境的用兵。在这样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规模跨越国境的战争中,明朝的庙堂如何应对来自外部强大势力的挑战?当时的庙堂决策有哪些合理性,又暴露出什么问题,对于战争本身及战后局势产生了什么影响?对于这些问题,中外学者都有了一定的研究,但对明朝政府在战争中所暴露的各项问题缺乏整体的观照和深度的探究,本文将以这场战争中的中朝庙堂关系,以及援朝的明军系统与战争态势为中心,剖析明朝政府在这场战争中的应对措施及其得失,揭示这一时期明朝在国家和社会两个层面存在的问题。

一、万历援朝酝酿时期的中朝“庙堂”关系

明神宗万历二十年四月十三日,日军在朝鲜釜山登陆。五月初十,明朝兵部呈上朝鲜国王告急文书,书中称:“倭船数百,直犯釜山,焚烧房屋,势甚猖獗。”自日军在釜山登陆,到朝鲜的告急文书抵达北京的不到一个月时间,日军已经占领了朝鲜王京及开城,朝鲜国王李昖逃往平壤。

得知日本侵入朝鲜之后,明朝的反应可以说是比较迅速的。朝鲜告急文书抵达仅10天,万历皇帝就下诏,命辽东和山东沿海省直的督、抚、道、镇等官,“严加整练防御,无致疏虞”。接下来是一系列防御行动:蓟辽总督蹇达在辽东实施戒严,以防日军间谍渗入,并请调保定总兵倪尚忠移驻天津,总管保定和天津两镇兵马,保卫京师门户。 山东抚、按题揭,从保甲军余中简选壮丁分拨防守,并请存留民屯屯粮银四万两作为军饷。自戚继光招募义乌矿徒训练成军之后,“浙兵”便以骁勇著称,参将杨文和叶欢等皆愿率所练精壮听从调遣。浙江巡抚常居敬更是表示,愿意筹措粮饷器械,以供军需。广东参将陈璘因为“素熟倭情”,被任命为神机营参将,星夜赴京,听候调遣。

在沿海和沿边积极备倭的同时,万历皇帝根据兵部尚书石星的建议,做出部署:命辽东巡抚和总兵发精兵两支,在鸭绿江西岸巡哨,声援朝鲜;发年例银20万两,运往辽东,以备军用;发银2万两,解赴朝鲜犒军,鼓舞朝鲜君臣军民的抗倭士气。

但是,形势的发展完全出乎明廷庙堂的意料之外。日军不但迅速攻占了王京和开城,而且渡过大同江,占领了平壤,朝鲜的三京八道沦陷,朝鲜国王李昖逃到义州,请求西渡鸭绿江并内附明朝。突如其来的变化,反倒增加了明朝对朝鲜形势的疑虑。因为早在日军侵朝之前,就有在日本的福建商人许仪后和陈申(有文献记为“陈甲”)等人,通过各种途径向明廷传递信息并提醒,朝鲜虽为大明属国,却在向日本进贡,并将在日本起兵侵犯中国时为前驱。在经过多年国内战争之后,当时的日本由丰臣秀吉统一诸部,并积极向外扩张,既禁止琉球向中国进贡,又威胁朝鲜。因此,明朝在得到这类信息之后,难免会对朝鲜王室有所猜测。更令人不解的是,在战争爆发之前,朝鲜也算是东方大国,根基深厚,怎么会在日本的攻击面前一触即溃?

关于海商许仪后和陈申的报告,若干年后徐光启在奏疏中有所提及,并述说了当年日本对朝鲜的“引诱”过程:

朝鲜之国俗,绝重世类。下奴籍者,永不得与良人齿。有大功当封拜,乃为除其籍,子孙得仕进,犹止冗员也。奴籍韩某以擒反者功,除籍,其子翼应进士科为举首,不得铨京朝官,遂弃去不仕,放浪江海间。因之日本,说(丰臣秀)吉……何不取朝鲜王之,而名为人臣乎?因盛陈鲜弱可取状,秀吉意不能无动。翼因为之谋:先使人问朝鲜以夹江洲地在鲜、辽之间者今安在,以激鲜,且微挑之以欲复故地,当假若兵力。鲜君臣怵于倭而贪于复故地,果盛言疆地肥饶,为辽将所强取。若假大国之兵威压一竟而取之以归我,幸甚。吉遂大发兵入鲜。鲜之南境多高山林木,巉险连亘,甚易守。顾以为彼取侵疆于我,而不知其阴袭之也。故倭能枕席过师,以至王京。至王京者为中路,其先锋将行长至之日,以犒师薄为名,遽杀其大将栗某而入。国王匆遽不知所出,间携其妃走平壤、达义州,而两王子东北行相失,遂为东路副将清正所获也。此语闻之东征将士。将士闻诸朝鲜之村学究,真伪不可知。

徐光启说这个传说来自“东征将士”,东征将士又得之于朝鲜的“村学究”。村学究们由于各种原因无法进入官场,应该是韩翼的同情者,述说了这个也许有“原型”但也有可能出于杜撰的离奇故事,而“东征将士”可能又在此基础上有新的创作。但正如徐光启奏疏中所说,朝鲜国土辽阔,南部又是崇山峻岭,怎么一点抵抗也没有?是日军过于凶悍,还是朝鲜过于柔弱,抑或真像许仪后和陈申等人所说,是朝鲜和日本联手,共同对付中国?正因为有诸多的疑虑,所以明廷及辽东官员接二连三地派人前往朝鲜,希望查明真相,为庙堂决策提供依据。仅据《朝鲜宣祖实录》记载,这一时期来到朝鲜的明朝使者至少有三批。

第一批使者是崔世臣和林世禄。崔世臣在万历初曾为辽东东宁卫百户,当时的崔世臣和林世禄可能都是守备或游击一类的军官。 汪道昆《太函集》卷九四《疏四首·查参军职官员疏》记载,汪道昆前往辽东阅操时,崔世臣为东宁卫百户。当时同为东宁卫百户的马朝用,与崔世臣资历相当,在万历十九年其被任命为游击(黄山书社2004年版,第1916页)。崔世臣和林世禄之所以被派往朝鲜,是因为二人对朝鲜的情况比较熟悉,从姓氏来看,他们有可能就是辽东的朝鲜人。二人于五月二十九日抵达朝鲜时,朝鲜国王已逃到平壤。《朝鲜宣祖实录》记载了当时的情形:

时变起仓卒,讹言传播,辽左煽言:“朝鲜与日本连结,诡言被兵。国王与本国猛士,避入北道,以他人为假王,托言被兵,实为日本向导。”流言闻于上国,朝廷疑信相半。兵部尚书石星密谕辽东,遣崔世臣、林世禄等,以采审贼情为名,实欲驰至平壤,请与国王相会,审其真伪而归。

当时的传言不仅是朝鲜和日本勾结,甚至说逃到平壤的朝鲜国王是假的,真国王正带领朝鲜军队与日军一道向北推进。

崔世臣和林世禄在平壤沦陷之前,见到了朝鲜国王李昖,也目睹了大同江东岸的一支奔驰的由数百人构成的日本军队。崔世臣、林世禄二人的平壤之行,初步排除了朝鲜与日本相互勾结的疑虑。同时,就隔江看到的日军情形来看,他们认为“天兵一来,可以剿灭”。或许就是他们的这个信息,使得此后祖承训的几千骑兵在平壤遭受重挫。因为当时日本军队并不以骑兵为主,他们倚仗的是刀剑和鸟铳,虽然在运动战中比不过骑兵,但在山地战及巷战中,却可以克制骑兵。

紧随崔世臣、林世禄二人之后而来的是“指挥”宋国臣,他抵达朝鲜时,平壤刚刚失陷。宋国臣是奉辽东巡按御史李时孳之命,来向朝鲜国王下书的。李时孳口气十分严厉,直斥“尔国谋为不轨”,理由是:“八道观察使,何无一言之及于贼;八道郡县,何无一人之倡大义?何日陷某道、何日陷某州、某人死于贼、某人附于贼,贼将几人、军几万?”

宋国臣在见了朝鲜国王并认定其为真王而非假王之后,才坦言相告,自己曾经随同明朝使臣到过朝鲜,并见过朝鲜国王,所以他才被巡按派来,验明朝鲜国王是真是假。巡按的书信,实为试探。

真正可以确认朝鲜国王真假以及朝鲜与日本真正关系的,是由兵部尚书石星派遣到朝鲜进行考察的第三批使臣。他们不仅向朝鲜求证,而且还向日本求证:日本为何入侵朝鲜,朝鲜和日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这批明朝的使臣有两位著名的人物,一位是大名鼎鼎的沈惟敬,另一位则是神秘的黄应旸(朝鲜文獻记为黄应阳)。

沈惟敬在《明实录》中第一次被提及,是在万历二十年十二月。在经略御倭事宜的兵部侍郎宋应昌的上疏中,有“游击沈惟敬称倭贼头目,有愿将平壤、王京一带还天朝,不与朝鲜”等语。但从朝鲜方面的记载看,沈惟敬早在六月已经抵达朝鲜义州,并受到朝鲜官员的款待,可见以兵部尚书石星为代表的明朝“庙堂”对朝鲜问题的高度重视。《朝鲜宣祖实录》记载:

六月丁巳(二十九日),时贼势日炽,天朝深忧之。兵部尚书石星密遣沈惟敬假称京营添注游击,托以探贼,实欲挺入贼营,与贼相见,啖贼讲和。惟敬简其驺从,疾驰渡江,言语张皇。是日,馆于义州。遣直提学吴亿龄问安,惟敬谓亿龄曰:吾当亲入倭中,以义责之曰:“朝鲜礼义之邦,本无罪过。汝何敢无名出兵伐人之国、杀戮无辜之生灵?”贼若不听,则又将曰:“朝鲜中国,唇齿之国,汝若不为退兵,非但尽出山东之兵,将尽发天下之兵,尽灭无遗类。”……且言与平义智、平秀吉相知云矣。

石星派遣沈惟敬到朝鲜的目的主要有两个:第一,查探朝鲜的真实情况,特别是日本入朝的真实意图。第二,以议和为名,迟滞日军的行动。但由于沈惟敬此后甩开朝鲜,直接与日本进行斡旋,这恰恰是朝鲜所警惕的,何况沈惟敬还带回了日军愿与明朝瓜分朝鲜的消息,故而引起朝鲜君臣的极大不满。但是,朝鲜方面对另一位明朝使者黄应旸则充满感激。《朝鲜宣祖实录》记载:“大臣启曰:今来天朝差官黄应阳,乃是中朝所遣。今欲直往倭寇所在处,解纷速返云。此人往还,机关甚重,臣等之意,恐不可先使之落莫,以失其心。”

和黄应旸一同来到朝鲜的,还有夏时和徐一贯等人。徐一贯的公开身份是“指挥”,此后他成为明朝和日本谈判的重要人物之一。夏时的公开身份是“游击”,黄应旸则是“参政”。徐一贯向朝鲜君臣自我介绍:“吾等三人皆杭州人。黄(应阳)则参谋,我则赞画,与军师一般”,并极力介绍黄应旸:昔年谭纶、戚继光为征倭经略时,黄参政是参谋。这样一来,朝鲜君臣对黄应旸更刮目相看。

经过请示朝鲜国王,礼曹判书尹根寿在接待黄应旸时,出示了日本将领丰臣行长(明朝称其为小西行长)和丰臣义智给朝鲜国王的书契,书契中极力劝说朝鲜与日本合作,共图中国,但朝鲜坚决表示忠于明朝,不假日本颜色。《朝鲜宣祖实录》记载,黄应旸和他的同僚边看边流眼泪,表示不去平壤见日本将领,将迅速返回北京,向兵部尚书石星报告朝鲜对明朝的忠诚,请求朝廷立即派遣大军援朝。《朝鲜宣祖实录》甚至记载了一个传闻,说黄应旸辞别朝鲜君臣之后,“旬日之间”便驰回北京。由黄应旸带到北京的,不但有日本将领给朝鲜国王的文书,还有假扮随从的画师暗中画就的朝鲜国王的“御容”。这样,明朝“庙堂”对于朝鲜的猜疑终于打消,“自此中朝知其无他,遂大发兵,来救云矣”。黄应旸遂为朝鲜君臣眼中明朝大规模援朝的关键人物。

明朝的庙堂一度对朝鲜有所疑虑,朝鲜的庙堂也同样对明朝抱有戒心。从万历二十年四月日军登陆釜山,到明朝军队大规模援朝,朝鲜国王经历了三个阶段的徘徊:谋求和日本谈判,请其中止进攻;向明朝请兵,请明朝帮助其保住未失国土并收复失地;不断北逃,打算抛弃国家和民众,内附明朝。

万历年间的日军侵入朝鲜,和此后日本对朝鲜和中国的侵略一样,进攻与谈判两手并用,一面进攻,一面谈判。入侵朝鲜的前一年,日本使者玄苏等曾到朝鲜下书,要求借路进攻明朝,散布朝鲜已经臣服,并有300名朝鲜降军愿为日军进攻明朝做向导的舆论。 虽然朝鲜对日本的要求表示拒绝,并且向明廷通报日本的这一举动,但日军真在釜山登陆后,朝鲜国王在惊恐之余,却对日本仍然抱着一些幻想,认为日军或许真的只是借道通过。疑惑之际,日军还真派通事景应舜“持书契讲和,且以一赤帜为信”。这个举动给朝鲜君臣造成了新的错觉,国王李昖立即派“大宪司”李德馨赶赴龙仁,“问其入寇之由”,但日军已经向王京进发,李德馨无功而返。

朝鲜国王李昖在日军登陆釜山25天后逃到平壤,君臣讨论为何“养士二百年,曾无一个男子奋勇投袂,闻敌至,一向退缩”?结论是:“此由升平日久,民不知兵故也。”民不知兵,兵不知战,故每战即溃。不仅如此,由于日军的朝鲜海路地图极为“周详”,“备边司”判断,“此必我国奸细作如许通谋而然也”。

就在此时,尾追而至的日军,又一次玩起了讲和的故技,在大同江的东边,“悬书而去”。朝鲜君臣让人取书而观,写有日军将领平行长、平调信和平义智等人“请和”之事,要求“大宪司”李德馨乘船在大同江中相见。日军将领平调信、玄苏和李德馨“把酒相话”,看似客客气气,但谈话的内容却咄咄逼人,他们说,日本并非愿意与朝鲜交战,只是请朝鲜让出通往辽东之路,但朝鲜却没有回应,故此兵戎相见。李德馨反问,贵国若只是欲犯中原,为何不从浙江登陆,却向我国,“是实欲灭吾国之计也”。谈判不欢而散,日军随即占领平壤。

直到此时,朝鲜君臣才最后放下幻想,认清了日本并非借道,而是要灭朝鲜,遂转而向明朝请兵,但他们仍然存在担心。《朝鲜宣祖实录》记载:“时或欲请兵天朝,大臣以为辽广之人性甚顽暴,若天兵渡江,蹂躏我国,则浿江以西未陷诸郡,尽为赤地。”正是因为有这种担心,所以当辽东有司派崔世臣和林世禄到朝鲜时,“大臣”命承旨柳根前去迎接,但“外有迎慰之名,而实示沮却之意”,想把崔世臣和林世禄二人堵在义州,不让其到平壤与朝鲜国王相见。“大臣”们的这一举动,受到备边司官員的质疑,后因礼曹判书尹根寿等人的坚持,崔世臣和林世禄二人才得以到达平壤,面见朝鲜国王。

从一定程度上说,正是因为朝鲜庙堂的这种暧昧态度,才使得相关流言越传越盛,使得明朝三番五次派出使者,打听朝鲜的消息。直到对日本彻底失望后,朝鲜才连连向明朝告急,请求发兵增援。但此时朝鲜国王已经逃离平壤,平壤随即失陷。

万历二十年六月十三日,朝鲜国王李昖逃到宁边府,见“城中吏民皆避入山谷,只有官人五六而已”,遂召见随从诸臣,提出向明朝请求内附的打算,领议政崔兴源表示反对:“若一入辽,则祖宗宗社将何所托乎?”李昖不甘心,第二天一早又召集众臣,命大臣拟定文书呈送辽东都司,正式请求内附,并以反对内附的领议政崔兴源和参判尹自新等人为首,“奉庙社主,陪世子,往保江界”,其余的人随其入辽东。李昖在拟定随同入辽东的大臣中,以“大宪司请援使”李德馨为首,他是朝鲜与日本谈判,以及朝鲜与明朝交涉的重要人物。

但是,辽东总兵官差官的到来,延缓了朝鲜国王内附的步伐。差官不仅告知朝鲜君臣,副总兵祖承训将于明日渡江,而且朝廷“恩赐”的2万两犒军银已被送到了朝鲜。这两个消息使朝鲜君臣倍感振奋,但并没有打消朝鲜国王入辽东的打算。在此后的几天里,朝鲜国王连续要求随行大臣为入辽东做准备。不能不说,朝鲜虽然有亡国之虞,国王已经落魄,但朝鲜却仍有铮铮铁汉,全罗左使李舜臣等人在玉浦海域连败日本水师,焚毁日本船只百余艘,斩首二百余级,日军溺死者不计其数,朝鲜取得了抗击日本的重大胜利。在这种情况下,朝鲜国王身边的大臣们也力阻其入辽内附。当然,最终打消朝鲜国王内附念头的,是七月十一日辽东都司转发的万历皇帝的“旨意”:“倭贼陷没朝鲜,国王逃避,朕心悯恻,援兵既遣,还差人宣谕彼国大臣,着他尽忠护国,督集各处兵马固守城池,扼控险隘,力图恢复,岂得坐视丧亡。”同时,明朝“旨意”明言,朝鲜国王即使入辽,也不得超过100人。

虽然有关朝鲜的传闻不断,明朝对正在朝鲜发生的事情疑虑重重,但是明朝对日军侵朝却不能不插手。因为日军侵朝,不但为祸朝鲜,也将为祸中国,中国和朝鲜存异求同、共同抗日,才是赢得这场战争的基本前提。

万历二十年八月十八日,明廷以兵部侍郎宋应昌前往保定、蓟镇和辽东等处“经略备倭事宜”,此后,任命李如松为“提督蓟辽保定山东等处防海御倭总兵官”,领兵入朝,这标志着明朝的援朝御倭战争正式揭开。但是,无论是明朝庙堂还是入朝将士,都没有预见到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战争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万历二十年七月第一支明军入朝,到万历二十一年(1593)底主力班师,此后双方进入相持状态并开展了相关谈判,但朝鲜水军仍然在与日军交战;第二阶段从万历二十五年(1597)初日军大举增兵,到万历二十七年(1599)四月明军班师。整个战争前后延续了7年。

二、万历援朝第一阶段明军将士及其系统

万历第一阶段的援朝,明朝动用的主要是辽东军队,故领军将士如祖承训和史儒等,特别是此后的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梅兄弟及李平胡、查大受等,皆辽东将士。同时明朝投入了邻近辽东的蓟州、宣府二镇的部分军队,所以吴惟忠和杨元等将士也出现在此阶段明朝援朝战争之中。

(一)第一阶段的首批援朝将士

第一支援朝的军队是一支大约3000人的骑兵,领军将领是辽东副总兵祖承训及其先锋游击史儒等,因轻敌冒进导致失利。兵科给事中许弘纲报告了这次失利的原因:“副总兵祖承训征倭,兵马攻入平壤城。游(击)、(把)总史儒、张国忠、马世龙等俱伤,官兵多损。夫承训何人,不遵‘相机进止’之谕,而贪功取败至此,反令全辽丧气,倭势鸱张。”但徐光启根据辽东兵将士的讲述,认为责任并不全在祖承训,而是因为上上下下均对朝鲜战局缺乏了解:“(时)中外泄泄,无能先得其要领。至义州告急,(朝)鲜尽为倭有,亦无能知倭众几何。遽以辽裨将祖承训率三千人援之。祖战将,然众寡不敌,遂覆没,仅以身免。”徐光启关于明朝对日本的状况和日军的数量,特别是日军战斗力均一无所知的说法是可信的,但说全军覆灭、祖承训“仅以身免”却非事实,虽然这个说法被《明史》采纳。

祖承训出身于辽东宁远卫,世代将门,曾为李成梁家丁,此时为辽东副总兵。史儒以下也均为辽东将领。万历十一年(1583)底,李成梁伏击进入开原一带的蒙古部,斩获千余首,被称为辽东“大捷”,有一批将领得到褒奖,史儒就是在这次大捷之后因功加“游击”衔。同时受到嘉奖的还有出战朝鲜战场的李宁和查大受等。 在首批援朝军队与日本的战争中,和史儒同时援朝战死的,还有3位留下姓名的将领,他们是史儒的同僚戴朝弁及其下属张国忠和马世龙。这次战斗除祖承训外,至少有两位明朝将领逃了回来,后来他们又跟随李如松回到朝鲜战场,一位名叫王守臣,辽东三万卫人; 另一位名叫郭梦征,辽东广宁中卫人。

(二)第一阶段的主帅与主将

祖承训等兵败后,“朝议震动”,明廷开始认识到这场战争的严峻性。侵入朝鲜的日军,是在日本内战中打造的战争机器,战斗力远非当年的“倭寇”可比。所以,明廷一面任命曾任山东巡抚并对“倭情”有一定认识的宋应昌为兵部右侍郎,“经略备倭军务”,一面火速把刚刚剿灭宁夏哱拜叛乱的李如松调回辽东,提督蓟镇、辽东、保定和山东军务,充“防海御倭总兵官”,领兵救援朝鲜。

主帅宋应昌是浙江杭州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早年见识过倭寇荼毒东南,入仕后曾任福建布政使和山东巡抚。福建和山东都是倭寇比较猖獗的省份,宋应昌对“倭情”和“倭性”,应该有一定的了解。从万历十七年(1589)出任山东巡抚开始,宋应昌对海上形势的认识进一步加深,曾向明廷提出了“倭奴情形已著”的警告,提出的选练精兵、搜罗谋勇和加紧备战的建议,得到了兵部的认同。因此,当祖承训的败讯传来之后,明廷任命宋应昌为援朝战争的最高统帅,并给予他一个新的头衔:“经略”。明朝一个战区的最高统帅加“经略”也由此开始。战后,宋应昌将在这场战争中明廷下达给他的指令和他给朝廷上的奏疏汇编成《经略复国要疏》,成为研究这场战争的重要史料。但是,清代官修的《明史》却没有给这位在异国建功立业的统帅立传,竟连“附传”也没有。有关他的事迹

只是散见于“提督军务”李如松和其他諸人传中。受到这一待遇的不仅仅是宋应昌一人,第二次援朝时总督蓟镇、辽东和保定军务的经略邢玠,同样也没有被立传,其事迹散见于“经理”杨镐及其他诸人传中。

主将李如松是辽东名将李成梁的长子。李成梁长年任辽东总兵官,是万历前期唯一与戚继光齐名且风头盖过戚继光的明军将领,因战功封“宁远伯”。李如松以父荫为都指挥同知,充宁远伯勋卫,不到30岁即成为京军三大营中神机营的副将,这个职务戚继光是在平定“倭寇”之后调往北京时才获得的。万历二十年初,宁夏副总兵哱拜反,明军久剿无功。万历皇帝力排众议,以李如松为“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尽统辽东、宣府、大同、山西诸道援军”。李如松四月受命,六月二十二日至宁夏,九月十七日破城告捷,献俘于北京。所以,要在援朝的明军中设置主将,非李如松莫属。

宋应昌和李如松出师朝鲜,先克平壤,再战碧蹄馆,复遣查大受焚龙山仓,最终中日两国言和,日军结营釜山,李如松班师,留刘綎留守。这种安排说明经过几场激战的辽东明军急需休息,有一种说法则是李如松在朝鲜期间与经略宋应昌关系不是很协调。进一步的推测是,明廷不愿意看到辽东李氏一家独大,因为对李氏父子的攻击,一直没有停止过。

(三)第一阶段主要将领

从万历二十年十二月誓师出征,到次年十二月主力班师回国,总兵官李如松麾下的主要将领是李如柏、张世爵和杨元三位副总兵(见表1)。

李如柏是李成梁次子、李如松之弟,由父荫为锦衣卫千户,与李如松一样,性格张扬。《明史》说他和朋友喝酒,放炮取乐,声震“大内”,被免职查问。 但李如柏也和李如松一样,骁勇敢战,多次随父兄立功塞外。李如松任山西总兵的时候,李如柏为蓟镇副总兵。李如松援朝,李如柏、张世爵和杨元并为副将,李如柏将左军。 李如柏骁勇善战的主要表现是:兵临平壤的当天晚上,率军击退日军偷袭;进攻平壤时,攻破大西门而入;攻克平壤后,领兵收复开城;碧蹄馆之战,拼死保卫李如松;碧蹄馆战后,领兵驻宝山等地。

张世爵是铁岭卫人,先为分守辽东宽甸等处游击,后为辽东副总兵,援朝时与李如柏和杨元并为副将,将右军。虽然没有见到关于张世爵在援朝战争中的具体记载,但战争结束后,张世爵和李如柏属于受到“升赏”的将领,由辽东副总兵晋升为总兵,可见在援朝战争中其是有重大战功的。

杨元是定辽左卫人,曾为蓟镇参将,是戚继光的下属,继为京军神枢营右副将。援朝前夕为蓟镇副总兵、神枢营左副将。援朝时与李如柏和张世爵同为副将,将中军。在这个阶段的援朝战争中,杨元的主要表现为:所部在李如松的亲自督战下,率先攻破小西门并“先登”,在攻克平壤的战斗中立首功;在随后的碧蹄馆战中,率援军救李如松于重围之中;在碧蹄馆战后,领兵驻平壤,扼大同江,保护明军补给线。由于战功卓著,杨元与李如松和李如梅等一起,率先受到明廷的赏赐。但在第二次援朝时,杨元作为最早一批入朝的将领,镇守南原,却疏于防备,遭到日军袭击,弃城而逃,致使其战后被处死。

以上三人,是李如松之下地位最高的将领,分别来自辽东与蓟镇。其中,李如柏为辽东明军中的李氏嫡系,张世爵为辽东明军的李氏下属,杨元虽为蓟镇将领,但也属于辽东明军系统的一员。

(四)第一阶段重要将领

这一阶段排在李如柏三人之后的重要将领,有李宁、查大受、祖承训、李有升、李如梅、李平胡、吴惟忠和骆尚志等人。

李如梅是李如松的弟弟,世荫加军功,此时也为副总兵。李宁、查大受、李有升出于辽东铁岭卫,入朝时李宁积功为参将,其余两人积功为副总兵;李平胡则是蒙古族将领,此时也积功为副总兵。他们和祖承训一样,皆为李氏家丁出身,李有升更在碧蹄馆之役中为救李如松而战死。

与李宁等人不同,吴惟忠是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为戚继光旧部,最初在东南沿海打击倭寇,继随戚继光北上蓟镇,属蓟镇浙兵即南兵系统。吴惟忠在两个阶段的援朝中,初为蓟镇游击,后为副总兵,统领南兵,主要表现是:领兵进攻平壤城北由日军占据的牡丹峰,继而参与进攻平壤大西门,“中炮伤胸,犹奋呼督战”;李如松大军撤还时,与刘綎、骆尚志和沈茂等留守,分防大丘、鸟岭和王京各险要,后撤回; 根据蓟辽总督及兵部的指令,在蓟镇挑选南兵3000余人,用“戚继光部伍法”进行训练;再度援朝,与杨元率先奉命入朝,受麻贵节制,在蔚山之役中,始扼梁山,继与茅国器领兵断后,保护诸军撤退。在援朝诸将中,吴惟忠出身步伍,靠战功逐步升职,具有与倭寇作战的经验,也有老兵的“狡猾”,被言官抨击为“武弁中第一神钻”。

骆尚志也是浙江人,来自绍兴府余姚县,由步伍积功为大同镇将领。随李如松入朝作战,时为参将,与吴惟忠同领南兵。李如松大军撤回后,骆尚志与刘綎、吴惟忠和沈茂等领南北军留守,分防大丘、鸟岭和王京各险要,后撤回。

(五)第一阶段其他将领

第一阶段的其他著名将领还有张奇功、李如梧、佟养正和王维贞等50人,主要以辽东军队为主。

第一阶段进入“和谈”时,另外一个系统的明军来到朝鲜,即刘綎率领的所部5000名川兵。但是,除了在尚州鸟岭与日军对峙外,这支明军没有参与其他战事。战后,刘綎、吴惟忠和骆尚志等领兵21 700人分守朝鲜各地,不久撤回。

还有一位将领拟入援朝鲜,但未入朝时,战事已经结束,将在第二次援朝战争中发挥重要作用,这就是广东水师悍将陈璘。陈璘奉命抵达天津时,战事已经结束,遂回调闽粤。

据笔者统计,第一阶段援朝将士总数约4.8万人,虽然来自包括辽东、川贵、浙直、山西、宣府、大同、蓟镇、山东、保定等多个系统,但十分明显是以李如松统领的辽东兵为主,以吴惟忠等人的蓟镇和宣府南兵为辅。

三、万历援朝第二阶段明军将士及其系统

万历二十一年十月明廷决定撤兵,十二月李如松大军撤回之后,明廷一直与日方“和谈”。万历二十五年正月,使者杨方亨从日本返回釜山,报告说已经达成和谈,日本关白丰臣秀吉感谢朝廷封赐,朝鲜事宜皆听“天朝”“圣命”处分。但不久之后真相大白,日本方面根本没有接受明朝的所谓册封,“无人臣礼”。辽东宽甸副总兵马栋更是传来谍报,日军不仅仍然占据釜山,而且正调动军队,准备再度入侵朝鲜。

当日军占领了大半个朝鲜、兵锋直指鸭绿江时,日方却有些急于“和谈”,主要是因为进入平壤的日军难以抗衡大规模入朝的明军,希望通过和明朝谈判,将军事入侵变为合法占领。当援朝第一阶段进入尾声、日军被挤压在釜山时,明朝也急于“和谈”,既是因为辽东精锐损失过多,也是因为后方给养十分困难,希望通过谈判巩固战果。

日本在明朝急于谈判时,一面虚与委蛇,一面集结兵力以图再举。当明廷最终明白日本并未接受所谓封赐而是准备大举入朝后,于万历二十五年三月,任命山东右参政杨镐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经理朝鲜军务,兵部侍郎邢玠为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督蓟镇、辽东和保定军务,兼理粮饷,经略御倭,兵部主事杨汝南、丁应泰赞画军务。

(一)第二阶段的主帅、幕僚及直属将领

邢玠和杨镐二人均为大学士张位推荐,张位对二人的评价是:“东方兵寄,无逾邢玠”,“杨镐才兼文武,精敏沉毅,一时无出其右”。

邢玠是山东益都人,隆庆五年(1571)进士,初为密云知县,入为御史,巡按甘肃,后总督川贵军务,讨伐播州土司杨应龙。万历二十五年三月底受命经略御倭,五月抵达辽东,当时入朝部队仅麻贵所辖17 000余人。邢玠遂请募兵于四川和浙江,急调蓟镇、辽东、宣府、大同、山东、陕西兵力及福建、吴淞水兵赴朝,又命先期入朝的蓟镇副总兵杨元屯南原、吴惟忠屯忠州,并向朝廷速报朝鲜形势:“朝鲜倭情,万分紧急。朝鲜国王,又欲弃国逃遁。且其踪迹诡秘,暗差人役赴清正处,而金总兵已行脱逃。庆州生员,亦欲率众顺贼矣。人心离散,粮草莫供。我以孤军远戍其地,后兵未继,进退两难,此诚东方危急存亡之秋也。”八月十六日,日军攻破南原,守城副将杨元坚守数日后弃城而逃。全州守将陈愚衷闻南原失守,亦弃城而走,日军得到大量储备在全州的给养。麻贵向邢玠请示,欲弃王京,退守鸭绿江,海防使萧应宫闻之,自平壤兼程趋王京止之。

杨镐为河南商丘人,万历八年(1580)进士,先为江西南昌、保定蠡縣知县,入为御史,后为山东参议,分守辽海道,从此与辽东产生了不解之缘。他曾与辽东总兵官董一元、副将李如梅深入蒙古炒花部,捣其巢穴,又曾在辽东督军垦荒屯田。因此,他得到了内阁张位等人的赏识,由山东参议改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经理御倭军务。杨镐在日军攻陷南原和全州之后,从平壤急驰王京督战,与提督麻贵商定对策,在稷山埋下伏兵,破击日军,缓和了朝鲜战场上紧张的局势。蔚山之役后,杨镐被弹劾免职,《明史》本传称其为蔚山败绩的罪魁祸首,故受到监军兵部主事丁应泰的弹劾。但朝鲜君臣对杨镐的评价甚高:“受命东来,竭力尽诚……躬擐甲冑,亲冒矢石……微经理,小邦得有今日乎?”这可能与杨镐和朝鲜军民的关系颇佳有关,参劾杨镐的丁应泰也承认,杨镐在朝鲜治军,“法度严重,且爱民”。杨镐在启程回国时,朝鲜父老“遮道号哭”,杨镐也是“垂涕而去”。在杨镐遭到弹劾后,朝鲜国王李昖派人至明廷,极力为杨镐辩诬。

杨镐被免职后,以万世德代之。万世德是山西偏头关人,隆庆五年进士,先后为河南南阳及北直元城、宝坻知县,入兵部任职,后出任陕西、山东按察司佥事,以边才为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天津,专理海防,杨镐获罪后,遂经理朝鲜,由汪应蛟代其为天津巡抚。万世德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六月受命,一直不敢赴朝临敌,倭退之后,则“兼程驰至,会同邢玠奏捷”。万历二十八年(1600)九月一日,万世德与诸将撤离朝鲜。

这一阶段的形势同样复杂。有人怀疑日军将从海道直接攻击天津,朝鲜军民人心惶惶,因害怕日军而不敢与明军合作,导致明军在朝行动越发困难。在萧应宫的建议下,邢玠亲赴王京,朝鲜人心始定。

劝止撤退的萧应宫为苏州常熟人,万历二年(1574)进士,历任山东东昌知府、陕西兵备副使,时任山东按察使专管海防,故称“海防使”“辽海道”,以辽海道监东征军。蔚山之役后,萧应宫揭露了邢玠和杨镐等人兵败报捷的恶行,从而得罪了邢玠和杨镐,明廷也因为他“不识大体”将其削职为民,公开的罪名是“暗不知人、引奸入幕”,即引荐沈惟敬。

在邢玠和杨镐军前,赞画军务的是丁应泰和杨汝南。丁应泰为湖广武昌人,万历十一年进士,曾任刑科给事中,后为兵部主事,在第二阶段援朝时与杨汝南赞画军前,监督邢玠和麻贵的军队,上疏论经略邢玠、经理杨镐、总兵麻贵、内阁张位、沈一贯和兵部尚书石星等“交结欺弊”“赂倭卖国”,弹劾游击许国威侵克军饷,杨镐因此而被免职。后来援朝告捷,丁应泰继续揭露各位官员的罪行,但却被邢玠反讦而罢官。

与第一阶段援朝时,文臣宋应昌为经略、武将李如松为提督不同,在第二阶段援朝时,经略邢玠和经理杨镐并设,并均为文臣;武将也无统一指挥,并设三总兵:麻贵、刘綎和陈璘,分别来自三大系统:宣大延绥、四川湖广和广东浙江。其后,总兵董一元领辽东及部分南兵为一军,遂有陆军三总兵麻贵、刘綎和董一元,水师一总兵陈璘,四位总兵并列。

由于系统更为复杂,在第二阶段入朝将士中有诸多直属经略、经理听用将领,部分人员归属于四总兵的麾下。他们肩负不同的作战或者护卫任务,出入或往来于经略邢玠、经理杨镐和各路主将营中,以及明朝与朝鲜两国之间,执行军事命令和护卫文官等。

(二)麻贵的宣大延绥系统及一度归其节制之将领

麻贵为大同右卫人,有说其先人为回族。麻贵出身将门,其父麻禄,嘉靖中为大同参将,麻贵由舍人从军,历任宣府游击、大同参将,属明军宣大系统。万历初任大同副总兵,后历任宁夏、大同、延绥总兵,万历二十年他曾参与讨伐宁夏哱拜,受李如松节制。万历二十五年二月,明廷尚未发布对经略邢玠和经理杨镐的任命,即命麻贵充“备倭总兵官”,兼程赴朝。这一批入朝军队,以麻贵的宣大系统为主,吴惟忠的蓟镇、杨元的辽东军队,也由麻贵节制,加“提督南北官兵御倭总兵官”。为统一事权,原任总兵官董一元调充总督标下参赞,其属部分辽东军队归麻贵指挥。所以《明史》称麻贵“尽统南北诸军”,颇有当年李如松之势。

从第二阶段的军队调遣和实力看,麻贵的宣大延绥军应该是诸路军中的主力。麻贵军初入朝时仅17 000余人,后多路明军调归麻贵指挥,由其节制的军队总人数达到6.7万人,其中包括4.3万的各路骑兵。九边重镇中的宣府、大同、辽东、蓟镇、延绥和山西六镇军队参与其中,以宣大、蓟镇和辽东为多,其中,由解生等人率领的蒙古兵,为麻贵、刘綎、陈璘和董一元四路总兵中实力最雄厚、战斗力最强的一支。麻贵在朝鲜,主要指挥了蔚山之役,先胜后败,是第二次援朝明军遭受的最大损失。但《明史》作者认为,这次失利的主要责任不在麻贵而在杨镐。

麻贵麾下主要的将领有宣大系统的解生、牛伯英、杨登山、摆赛和颇贵等,此外,还有陕西延绥将领左聪和余尚德等,以及南兵将领吴惟忠、茅国器和姜良栋等,甚至辽东名将李如梅和杨元等也受其节制(见表2)。

(三)刘綎的川兵系统及一度归其节制之将领

刘綎为江西南昌人,剿倭名将刘显之子,“勇敢有父风”,据称其所用的镔铁刀重120斤,马上轮转如飞,人称“刘大刀”。刘綎以父荫为指挥使,随父平定多起西南土司闹事,并击退缅甸酋长的越边。刘綎两度赴援朝鲜。第一次于万历二十一年夏抵朝,领川兵5000人趋尚州、鸟岭,与查大受和祖承训逼退日军,并屯大丘和忠州。又与吴惟忠、骆尚志和沈茂等率领南兵留守,后撤回。刘綎在第二次援朝中表现更为出色。万历二十五年五月,邢玠经略朝鲜,议调川湖土兵1万人,兵部定为6000人,外加汉兵一起,以刘綎充“提督土汉官兵御倭总兵官”,这是明朝援朝战争中继麻贵之后任命的第二位“提督”。次年二月刘綎率军抵达朝鲜,与麻贵和董一元并为陆军三总兵。刘綎以攻克“曳桥”,战后论功次于陈璘,排第二。

刘綎领川兵援朝,头衔是“提督土汉官兵御倭总兵官”,有汉苗兵三营,战斗力强悍,包括受其节制的军队在内,总人数约1.9万人(见表3)。

(四)陈璘的水师系统及一度归其节制之将领

陈璘为广东罗定州东安县人,有谋略、善将兵,虽因贪婪成性被劾罢官,但人多惜其才。万历二十年,陈璘因熟“倭情”被朝廷重新起用,以副总兵统兵御倭防海,领兵协守漳州和潮州,后因贿赂兵部尚书石星再次被罢官。在第二阶段援朝时,陈璘再次被起用,统广东兵5000人赴朝。万历二十六年二月,他被擢为御倭总兵,提督水军。在董一元被任命为总兵之前,陈璘与麻贵、刘綎并为三总兵、三提督。陈璘麾下有副将邓子龙,游击陈蚕、马文焕、季金、张良相等,拥兵13 000余人、战舰数百艘。其后,随着明军的不断入朝,陈璘的水师几乎囊括了山东、南直、浙江、福建、广东和广西等沿海省份的精锐水师(见表4),人数约5.4万人(其中步兵约1.5万),分布在忠清、全罗和庆尚诸海口,又与朝鲜统制使李舜臣相互配合,明军从此在援朝战争中有了制海权。

丰臣秀吉死后,日军被迫撤退,陈璘督邓子龙等邀击,歼敌甚众,战后论功,其位列第一。

(五)董一元系统及一度归其节制之将领

董一元为宣府前卫人,其父董旸,嘉靖中为游击将军,后战死。其兄一奎历镇山西、延绥、宁夏,以勇敢著称。董一元勇如其兄而智略过之,嘉靖时即为蓟镇游击将军,隆庆时迁副总兵,驻防古北口,移守宣府,历任昌平、宣府、蓟镇、宁夏、延绥、辽东诸镇总兵官。在第二阶段援朝时,董一元先是被任命为参赞邢玠军事,其部归麻贵统领。万历二十六年四月,李如松在辽东总兵任上战死,李如梅回辽东代为总兵,董一元代领李如梅辽东军,并补充了若干南兵,与麻贵、刘綎并为陆军三总兵,董一元为中路,攻取了晋州及永春、昆阳二寨。

从董一元所统各将及其军队可以看出,由于受到第一阶段援朝战事的影响,以及此时辽东形势的变化,当时的蓟镇和辽东军队已经无法组成独立的方面军赴朝参战,所以无论是李如梅还是董一元,只能屈居麻贵之下,或者需要调集其他系统的军队,才能勉强成军。这应该也是即使以李如松之威名,也不足以担当起这一阶段援朝主将职责的重要原因。董一元攻泗州时,营中炸药爆炸,为日军所乘,溃败贬秩。 当时董一元的部属有:步兵游击茅国器、彭信古、叶邦荣,骑兵游击郝三聘、马呈文、师道立、柴登科等,但除了柴登科为蓟镇、叶邦荣属蓟辽系统外,其余均为临时划拨给董一元的部隊,所以他统领的军队系统也呈多元化,兵力约2.2万人(见表5)。

以上经略、经理直属及麻贵、刘綎、陈璘、董一元四总兵麾下,除去重复,第二阶段入朝明军,大约在12~13万人之间。

四、战争机器与战争态势

前后延续七年的万历援朝战争,其过程及后果,对整个万历及晚明政局,乃至东亚格局,都产生了深远影响。随着国内的统一,日本迅速崛起,其对朝鲜半岛和明朝的觊觎,已经成为一种现实。但是,此时的明朝陷入内部的种种危急而无暇顾及这一现实。

在这场战争中,明军和明朝都暴露出诸多的问题。由于万历皇帝长期不上朝,内阁、兵部和科道各执一词,许多意见无法统一,直接影响战事的推进。与第一阶段援朝时宋应昌为经略、李如松为总兵不同,第二阶段援朝由于系统多元,故麻贵、刘綎、陈璘、董一元四总兵并设,经略邢玠和经理杨镐重叠,缺乏统一的指挥和配合,而这种状态,恰恰是明朝朝廷意见难以统一的反映。蔚山之役和泗州之役的溃败,与此不无关系。如果不是因丰臣秀吉的去世使得日军无心久留,这场战争的最终结局其实难以预料。

由于战争的不断升级,战线不断延伸,明朝投入的军队和耗费的钱粮也越来越多,甚至需要动用全国的兵力和财力应对这场战争。其间的经验与教训,都是值得探讨的。

首先是援朝明军的所属系统及其调配是否合理。

在第一阶段援朝时,明军主力是以辽东兵为主体的“北兵”,特别是李成梁和李如松父子所部将士,辅之与辽东相近的蓟镇、宣府二镇中随戚继光北上及由戚继光训练的以浙兵为核心的“南兵”。

由李成梁、李如松父子兄弟打造、以李氏家族亲兵家将为核心的辽东兵,本就是一台由血缘、主仆及利益关系为纽带构建的战争机器。以浙兵为主体的南兵,同样也是一台战争机器,是由戚继光通过招募、训练及实战而打造出来的。前者以骑兵为主,擅长长途奔袭和野战冲刺,后者以步兵和火器为主,擅长在复杂的地形作战。第一阶段的攻取平壤之役,就是二者相互配合的典型战例。随后的碧蹄馆之役,由于辽东兵轻敌冒进,又缺乏南兵的协同作战,所以遭受重挫。

和第一阶段不同,第二阶段的援朝战争将战线推进到朝鲜的东南部地区,战场距离明朝本土更为遥远,物资补给也更为困难;日军则恰恰相反,距离本土更近。这一阶段的明军主要来自三个系统,麻贵统领的宣府、大同及延绥军,刘綎统领的以川军为主体的西南军,陈璘统领的广东及闽浙水师,然后是划归董一元统领的蓟镇、辽东及其他地区的军队。这些军队的调动,说明了一个基本事实:随着战争的升级和战线的延伸,明朝必须调集全国精锐,才能抗衡同样倾巢而动的侵朝日军。

其实,早在第一阶段的碧蹄馆之役后,明朝的援朝将领及庙堂就开始意识到,辽东兵加宣府兵和大同兵也难以应对在朝鲜的战争,所以明廷才调动了刘綎的四川步兵和陈璘的广东水军赴朝。由于这时中日已经在“言和”,所以,刘綎只是在鸟岭一线和日本对峙一段时间即撤回,陈璘直接撤回到东南沿海。但是,这两支部队后来却成为第二次援朝的主力。由此可以看出,由麻贵率领的和辽东兵一样以骑兵为主、擅长和蒙古抗衡的宣府、大同及延绥兵,并不适合在朝鲜战场特别是崇山峻岭遍布的朝鲜东南部地区与日军对垒。从军队的诞生地与驻防地看,麻贵、董一元部主要属“北兵”,而刘綎、陈璘部则可归于“南兵”。

这场战争的过程及结局,连同当年东南沿海的御倭和剿倭,已经为后世做出了提示,面对诸如来自日本之类海外势力,最有效的军事力量,应该是掌握火器并擅长海上作战的水军和能够适应复杂环境作战的步兵。由于对“倭乱”和“倭寇”缺乏认识,明朝朝廷动辄调遣战斗力最强的辽东兵及宣府、大同兵,用对付蒙古的方式对付日军,所以损耗大而效果差,造成了援朝第一阶段祖承训的平壤之败和李如松的碧蹄馆受挫,以及第二阶段麻贵、李如梅的蔚山之溃,这些都是教训。而吴惟忠攻占平壤的牡丹峰、刘綎攻克“曳桥”和陈璘在露梁海重创日军,都是成功的案例。其实,在援朝战争中,凡是南兵与北兵能够很好配合的战役,往往都能取得胜利。如上文所说的平壤之战中南兵与北兵的配合,以及第一阶段后期,辽东兵的查大受、祖承训等,与南兵的吴惟忠、骆尚志及刘綎配合作战,都取得了不错的战绩,这就是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其次是援朝将领对其家将亲兵的拥有是否合法。

嘉靖时期的御倭、剿倭和鞑靼兵临北京城下,都已说明以卫所为编制的明朝军队,以及以营兵制改造的明朝军队,皆难以对抗来自域外的强敌。嘉靖后期平息东南“倭乱”和隆庆、万历之际北边的相对安定,既是因为日本内战的逐渐平息、北边鞑靼的开始“封贡”,更是因为在明军的体制内,正在出现将领打造的新军队,打造出了新式战争机器,东南是俞大猷的“俞家军”、戚继光的“戚家军”,西南是刘显、刘綎父子的川兵,北边是戚继光带到蓟镇的南兵,李成梁打造的辽东兵,以及麻贵父子兄弟的宣府兵和大同兵。

其中,李成梁、李如松父子的辽东兵,刘显、刘綎父子的川兵,麻贵父子的宣府兵和大同兵,都是以家将亲兵为核心。《明史》说李成梁、李如松父子:“成梁、如松為将,厚畜健儿,故所向克捷。”“成梁诸战功率藉健儿。其后健儿李平胡、李宁、李兴、秦得倚、孙守廉辈皆富贵,拥专城”。又说刘显、刘綎父子:“(刘綎)父刘显,部曲多健儿,綎拥以自雄。”不仅官方对此问题有此看法,而且民间也有类似的认识。民间学者沈德符的看法则代表了当时的社会舆论:“家丁盖昉于唐季藩镇……至沙陀以健儿为义子而极矣。今西北将帅所蓄家丁,其廪饩衣械,过额兵十倍。每当大敌,用以陷阵,其善战者多以首功自奋,间至登坛。亦有以降虏效顺者,尤称骁健。近辽左李宁远(成梁、如松父子)专仗此树勋。”与辽东李氏、西南刘氏一样,大同麻氏也多畜亲兵健卒,屡立军功,与辽东李氏并称“东李西麻”, 《明史》也将这东李西麻合为一传。

不仅仅是李氏父子、刘氏父子及麻氏家族等有自己的家将亲兵,与李如松、刘綎、麻贵等对垒的侵朝日军,小西行长部、加藤清正部以及其他诸部,也都是以亲兵健卒构成的战争机器。在援朝战争的第一阶段,李如松部能够和侵朝日军浴血奋战,靠的正是这台由家将亲兵为核心打造的战争机器。在援朝战争的第二阶段,虽然麻贵、刘綎也都有自己的家将亲兵,但作战时不如辽东李氏家将亲兵那样勇猛,所以也难以打出如当年平壤攻坚战和碧蹄馆突围战那样荡气回肠的气势。

将领广蓄家将亲兵,打造战争机器,固然有利于战争本身,但对于朝廷来说,却又是一种威胁。巡按直隶监察御史任养心以辽东李氏父子的战争机器为例,做了如下描述:

(成梁、如松)父子兄弟,列据宣、辽、蓟、保,恐有尾大之患……今成梁驻辽左,如松驻宣府,如柏驻密云,成材驻黄花,而李平湖、李兴、李宁、王维藩,皆姻旧厮养,为列镇参游,不可胜数。环神京左右,蟠据横骄,莫可摇动。而如柏贪淫跋扈犹甚,若驱逐后时,恐生他变。

这不仅是明朝的问题,而且也是唐宋以来乃至周秦以来一直存在的问题,为了防控,“唐对边疆羁縻州府及少数民族政权设置监管押领机构”。从广义上说,这是中央与地方的关系问题;从狭义上说,是对军队的控制与管理问题。为了避免发生类似于“安史之乱”和唐末五代骄兵悍将拥兵自重的情况,宋明时期都加强了对将领的控制和防范,明廷也一度对将领的家丁进行清理,公开的理由是耗费军饷。但是,没有家丁健卒为支撑,战争机器便缺乏动力。所以,万历二十二年(1594)李化龙巡抚辽东时,与蓟辽总督孙矿和山东巡按御史宋兴祖重新商议辽东“家丁”问题,并上疏朝廷:“辽东大小将领,旧有家丁多至百余,少亦不下三、四十,每遇征战,家丁当先。有支双粮者,皆顶逃故军粮,不烦经费。自阅视裁减,而冲锋破敌之士皆鸟散别镇,辽兵遂不能战。” 李化龙等人所说的“阅视裁减”,发生在万历十八年(1590),辽东将领的1700余名“家丁”被裁减后只剩下600余人。而日本侵朝和明朝援朝战争发生时,正值李化龙等人所说的“辽兵遂不能战”之时。

其三是以农业税为主体的晚明财税制度能否支持“大航海时代”的持续性越境战争。

明朝进入“百年承平”的成化、弘治时代,社会已经开始多元化。随着国内经济特别是商品经济的发展,以及“大航海时代”的到来和海外贸易的繁盛,明朝到嘉靖后期特别是隆庆、万历时期,大量白银通过走私贸易进入中国,白银成为主要的流通货币,军费开支也以白银支付。这个时候,明朝的税收应该更注重工商税和海外贸易税,以扩大财源。但是,明朝的财税征收,包括张居正改革,仍然是以农业税为主体。援朝战争发生的万历二十年到二十七年间,虽然明朝每年的财政总收入折算成白银在3700万两左右,但其中的田税和力役税就占3100万两,这些税收多用于地方开支。作为“中央财政”的太仓银,每年岁入的白银在400万两上下浮动,主要用于军费开支。以张居正为首辅时为例,万历五年(1577)岁入435余万两白银、岁出349万余两白银,结余近90万两白银,但万历六年(1578)岁入仅355万两白银、岁出388万余两白银,超支30多万两白银。再以援朝战争后的万历三十二年(1604)和万历三十三年(1605)为例,分别岁入约458万两白银和375万两白银,而正常的军费开支每年约为380万两白银。

在后张居正时代,明朝中央财政一直是赤字运行,而拖欠的主要是军饷。一旦发生战争,当时的办法是向太仆寺支借。在隆庆及万历前期,太仆寺所积马价银1000余万两,这是明代的战略总预备金,明朝在“万历三大征”中,除了正常开支之外,还向太仆寺借支755万两白银,其中援朝之役就花费560余万两白银,超过太仆寺库银的一半。可见,连续七年的援朝战争,已经给一直在赤字运行的明朝国家财政造成了沉重负担。有学者估算,明廷在这一场战争中投入白银2000万两以上,粮草更是数不胜数。 而到万历三十五年(1607),作为战略总预备金的太仆寺银,已经不足27万两。

所以,只要明朝不打破以农业税为主体的税收制度,没有将农业税为主体的税收制度改造成多种税收并重的多元化税收体制,明朝财政便无法支持持续的大规模战争,援朝战争如此,其后的对后金-清的战争也是如此。

援朝战争的直接后果,是辽东兵损失惨重,而努尔哈赤的女真势力迅速崛起与此不无关系。第一阶段的援朝,以辽东兵为主力,但在攻占平壤特别是在碧蹄馆的战斗中,辽东精锐伤亡惨重,致使明朝不得不将主力撤出朝鲜。一年之后,内阁赵志皋等人在题本中力主与日本和谈,正是以此为由:“前此东征,虽有两战之捷,而兵马损失甚多,所用钱粮,几至二百万。辽东疲极难支,傥仍复用兵,不知又费兵马钱粮几何?将国计益诎、辽左益危,而畿辅重地,或生他变。”到第二个阶段之时,努尔哈赤在辽东已成气候,辽东兵既要对抗女真及蒙古,又要抽调兵力赴朝,致使难以独立成军。正如宋应昌所说:“(蓟、辽、保定、山东)四镇兵马,惟蓟、辽为盛,使经略分之御倭,则御虏之兵弱,听其御虏,则无以御倭,此柄权之不便也。” 李如松战死辽东,正是两线作战的直接后果。

余 论

在两个阶段的援朝战争中,都有一批身份或明或暗的人物,從事着同一件事情:谈判。这在古今战争中都十分常见,谈谈打打不仅贯穿于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中,而且在国内战争中也不罕见。但由于明朝以“天朝”自居,所以无论对内对外,都称之为“剿”与“抚”,其和日本的谈判,为了维系“面子”,便将其称之为“封贡”,即将日本视为属国,一系列的被动也由此而出。

在万历时期的援朝战争中,见于记载的曾经涉及谈判事务的至少有:胡泽、沈思贤、陶良性、冯仲缨、金相、沈惟敬、谢用梓、徐一贯、黄应旸、夏时、周弘谟、李大谏、李宗城、杨方亨和张贞明等15人。其中,李宗城为明太祖外甥、开国功臣李文忠之后,封临淮侯;杨方亨任都督佥事,为李宗城副使,这是明廷正式派出的使节。其余13人,有9人可以确定为浙江人,包括最著名的谈判使者沈惟敬和黄应旸,另有徐一贯、夏时、胡泽、沈思贤、陶良性、李大谏和谢用梓等人。

从各方面的材料看,无论是沈惟敬还是黄应旸,以及其他浙江籍谈判者,都是明廷招募的带有“山人”气息的读书人,因为他们熟悉朝鲜特别是日本的情况,甚至通晓日本和朝鲜语言,故而被明廷加以“参政”“指挥”“游击”等头衔,他们来到朝鲜后,既向明朝提供情报,也在朝鲜和日本之间进行周旋。同时,他们都有一定的政治背景。

沈惟敬是浙江嘉兴府嘉善县人,当日军势如破竹向大同江挺进时,明朝宁夏的哱拜之乱尚未被平定,兵部尚书石星“计无所出”,提出派人前去“侦探之”,其实是想与日军谈判,迟滞其前进。但官方没有合适人选,遂向民间招募,沈惟敬正是应募者之一。不少记载说沈惟敬熟知“倭情”,可以用日语和日军将领交流。但是,当石星拟用沈惟敬时,正在翰林院任职的嘉兴籍学士朱国祚向石星提出警告:“此我乡曲无赖,因缘为奸利耳,公独不计辱国乎?”在朱国祚的眼中,沈惟敬为“乡曲无赖”。《明史·朝鲜传》也把沈惟敬定位为“市中无赖”。

但另外一位嘉兴籍官员袁黄,则是沈惟敬的支持者。袁黄字坤仪,号了凡,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尽管进入官场,却是位带有神秘色彩的“类山人”。清人朱鹤龄为其作传称:“公博学尚奇,凡河图洛书、象纬律吕、水利河渠、韬钤赋役、屯田马政,以及太乙、奇门、六壬、岐黄、勾股、堪舆、星命之学,莫不洞悉原委。雅以经济自负,未第时尝受兵法于终南山中劉隐士。又尝服黄冠,独行塞外者经年。九边形胜、山川营堡,历历能道之。” 袁黄当时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后随宋应昌和李如松援朝为赞画,对朝鲜问题有很大的话语权。石星之所以用沈惟敬,极有可能出于袁黄的推荐,而后来袁黄也因沈惟敬的牵连而被罢职。

与沈惟敬同时抵达朝鲜的黄应旸是浙江杭州人,是在翰林院供职的董其昌小妾的父亲。虽然初入官场,董其昌却以诗文书画在朝野上下大有名气。石星欲遣人往朝鲜,董其昌向其推荐了黄应旸。虽然有人反对,说黄应旸为人狡诈,使得石星对其心存疑虑。但从朝鲜方面的记载看,黄应旸不但去了朝鲜,而且还特意强调自己与石星的关系,被朝鲜“庙堂”视为救星。

胡泽、谢用梓是浙江绍兴人,谢用梓更自称为弘治时大学士谢迁之孙;沈思贤是浙江湖州人、陶良性为浙江处州人、李大谏为浙江嘉兴人,而徐一贯、夏时则和黄应旸同为浙江杭州人。徐一贯与谢用梓曾一同前往日本,被披露接受了日本人的贿赂。

另外4人身份不太清楚,但至少与浙江都有所瓜葛:周弘谟曾在湖广和宣府任职,同沈惟敬“往谕倭”;张贞明持沈惟敬的书信前往日营;带有一定神秘色彩的冯仲缨和金相,均为浙江嘉兴籍官员袁黄的幕僚,被派往日营谈判。

谈判者之所以多为浙江籍的民间人士,与明朝的海外政策有直接关系。明朝建立后,曾在苏州太仓黄渡设市舶司,接待各国使节,民间称之为“六国马头”。洪武三年(1370),因海上“不靖”,黄渡过于靠近京师南京而被罢去该市舶司, 另设浙江、福建、广东三市舶司于宁波、泉州和广州。其中,宁波市舶司只接待日本贡使,泉州市舶司只接待琉球贡使。洪武七年(1374)九月,为配合海禁,明廷革除广州等三市舶司。成祖即位后,永乐元年(1403)八月又重新恢复了浙江、福建、广东三市舶司,各市舶司设提举一员(从五品)、副提举二员(从六品),另有吏员(包括负责翻译的“通事”)若干。明廷又在各市舶司置驿馆,接待来华的外国贡使及其随行人员。虽然嘉靖三年(1524)因为日商“争贡”事件而诱发了旷日持久的“倭患”,罢去三市舶司,但至嘉靖三十九年(1560)又恢复了三市舶司设置。需要特别关注的是,嘉靖时期发生的荼毒江南的“倭患”,正是在浙江首先发生的。而第一位处理“倭患”的大员朱纨,正是因为得罪了浙闽“势家”而自杀的。

政府的行为固然使得浙江有更多和日本交往的机会,也“培养”出一批由于各种原因对日本感兴趣的各色人等,袁黄和沈惟敬即为代表,不同的是袁黄进了官场,沈惟敬则是以“布衣”的身份被招募。但浙江等地民众与日本的接触,更多来自海上的走私,浙江、福建的渔民和商人,乘着南风飘荡到日本九州乃至本州是十分容易的事情,犹如日本九州商人和海盗乘着东北风来浙江、福建一样容易。所以《明史》说嘉靖期间东南沿海闹“倭”和“真倭”仅十之三,“从倭”者倒有十之七。

谈判需要浙江人,水师则主要来自浙江、福建和广东省份及崇明地区,其实道理也是一样的。没有“从倭”“剿倭”的经历,对“倭性”也必然缺乏了解;而任何时候要取得对“倭”战争的胜利,就必须懂得“倭性”,这也是《孙子兵法》所说的“知己知彼”的道理。但是,这种看似人人皆知的道理,却常常被人们所忘却。

需要特别提出的是,被派往朝鲜并拟往日本的明朝正使李宗城和副使杨方亨,从各种资料来看,他们却恰恰是既不懂日文,又不懂朝鲜语。严格地说,这与明朝禁海和自我封闭直接相关。随着洪武时代的禁海和仁宣时期的收缩,郑和下西洋已是以往的故事,明朝设置的为培养对外交流人才的“四夷馆”日渐萎缩,致使官方缺乏对外沟通的语言人才。万历援朝战争结束的一年多后,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通过宦官马堂的关系来到北京献贡品,自称来自“大西洋”,希望能见到万历皇帝。礼部竟然以《明会典》没有关于“大西洋”的记载,而质疑其为骗子。 而早已十分繁盛的“海上丝绸之路”,大抵都是民间行为,与官方无关。所以,向明朝通报日本消息的,是在当地经商的福建商人;作为明朝使者与日本谈判的是浙江“布衣”。明朝在援朝之初的既不知彼又不知己,皆由此而起。

由于战争的旷日持久,故而引起国人的普遍关注。除了冯仲缨、金相,以及沈惟敬这样直接到朝鲜并到日本和日军谈判或“行间”的“布衣”外,还有很多人对如何进行这场战争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其中最著名的是林章和程鹏举。

林章是福建福清县举人,也是一位具有抱负的“山人”,曾经向明廷上了一份“破倭全策”,但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另外一位“山人”程鹏举的“奇策”被记载下来。《明史纪事本末》载,有“布衣程鹏举请发暹罗兵自海道捣其巢穴”,“时以为奇策”。 但是,当时的“暹罗”是否能够听明朝的调遣并有能力跨洋过海进攻日本,却被许多人怀疑。所以,明廷在给予程鹏举“参将”头衔之后不久,又“速为削夺”。 只是此“程鹏举”在明朝的官方文献中记为“程鹏起”,当时在北京滞留的世家子弟沈德符描述了这位“程鹏起”带有传奇色彩的可笑行为:

关白侵朝鲜事起,建白者,章满公车……有一妄男子程鹏起者,求往海外暹罗国借兵,以攻关白,可令回师自救,以解朝鲜之困。石司马大喜,以为奇策,即请于上,加参将职衔,给饷召募。其寮掾二十人,皆无赖椎埋辈也,并授指挥,充中军旗鼓等官。先入朝鲜,约会师之期,索其赂数万;至闽广造船募兵,费饷数十万,俱匿入橐中,盘桓海上不发,始为言者论罢辍行。后石得罪,田东洲(乐)秉中枢,捕程笞数十,论戍逃归。至今往来南北,携数十女优,及恶少数辈,遇豪家即令演剧,以博缠头。间有挑之者,旋使荐枕,连宵阅日,恬不知耻,又遍拜荐绅名公称弟子。余尝遇之广坐中,历指其扮戏诸妇曰:“此为邹尔瞻(元标)老师所爱,此为顾叔时(宪成)老师所赏。”以一漏网健儿,污蔑贤者至此,而荐绅先生,无一呵叱之者,异哉。

明朝養着数以十万计的军队和数以千计的将领,却指望江湖术士出奇谋克敌制胜,表现出明朝当时“庙算”的无能。崇祯朝土崩瓦解之时,江南老儒陈继儒已经病逝,朝中却还有人不断提出请其出山,为朝廷出谋划策和统揽大局。可见,虽然援朝战争侥幸胜利,但明朝国家应对各种社会矛盾尤其是突发事件的能力,已经极其衰弱。

(附记:2015年暑期,经南开大学孙卫国教授推动,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许南麟教授主持召开了“壬辰御倭”学术会,我应邀参加并带去这篇文章进行交流,得到许南麟、孙卫国、万明、陈尚胜、杨海英、郑洁西和卜永坚诸教授的指正。由于属“友情客串”,会后又杂事丛脞,文章搁置了8年。经《史学集刊》孙久龙友敦促,修改删削而成此稿。)

The Ming Army System and War Situation during the Imjin War

FANG Zhi-yuan, SHI Rui-zhe

(School of History, Culture and Tourism, Jiangxi Normal University, Nanchang, Jiangxi, 330022, China

)Abstract:The Imjin War is the only cross-border military operation of the Ming Dynasty since the period of Yongle(永乐). Initially, the Ming Dynasty knew almost nothing about the dynamics of war between Korea and Japan, and hastily sent troops at the request of the King of Korea, therefore the Ming army were caught in a prolonged confrontation and stalemate with the Japanese army, which lasted for seven years. When the war broke out in the north of Korea, the soldiers of Liaodong, Jizhen(蓟镇)and Xuanfu(宣府)were still able to deal with it. However, when the war advanced to the southern region of Korea, due to the stretching of the front line, the increase of Japanese forces, and the continuation of the war, the Ming Dynasty had to mobilize the military forces of various regions and multi-ethnic groups within the country, and spent more than half of the total strategic reserve fund, and finally achieved the victory of the war together with the Korean army in the event of a sudden change in Japan. The various problems exposed by the Ming army and Ming Dynasty during the war had a significant and far-reaching impact on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of the late Ming Dynasty, especially the situation in Liaodong.

Key words:The Imjin War; the Ming army system; war situation; war mach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