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青
摘 要: 政治暴力是罗马共和国后期政治生活中的常见现象,被认为泛滥于各个政治领域,严重破坏了各项政治制度的正常运作,使政治秩序陷入全面混乱,加速了共和国的衰亡。然而,对共和国后期执政官选举的深入考察显示,暴力发生频率实际并不高,并具有明显的阶段性,选举秩序也未全然失控。这一现象的出现源于政治斗争舞台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转移与分散了执政官选举领域的暴力冲突;执政官选举机构——百人团大会寡头色彩浓厚,军事性质突出,并在选举竞争中较少涉及施政纲领的争执,在相当程度上抑制了暴力的发生。因此,尽管暴力现象常见于共和国后期政治生活之中,但是在具体领域呈现出的图景并不相同,不能一概而论。
关键词: 执政官选举;政治暴力;百人团大会;罗马共和国后期
作为罗马共和国后期政治生活中的一种常见现象,政治暴力几乎成為共和国政治史研究中不可回避的现象与话题。正如著名历史学家谢尔文—怀特(A.N.Sherwin—White)所言,“讨论罗马共和国后期政治而不涉及暴力问题几乎不可能”。①西塞罗(Cicero)、撒路斯提乌斯(Sallustius)和阿庇安(Appian)等古代史家普遍认为,共和国后期政治生活一改早中期的美好和谐状态,到处都充斥着骇人听闻的暴力事件。②现代史家布兰特(P.A.Brunt)和芬利(M.I.Finely)等也持类似观点。他们认为,“在其他时候也存在的暴力活动,现在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了”。③在《共和时代罗马的暴力》一书中,林托特(A.Linttot)着重分析了政治暴力发生的历史和体制根源,批评古典史家过度美化了共和国早期的政治图景,指出政治暴力在共和国后期呈全面泛滥态势,导致政治秩序混乱不堪,是共和国灭亡的重要因素。④然而,对于上述问题,尼普尔(W.Nipple)和格吕恩(E.S.Gruen)等学者的看法截然不同。尼普尔认为共和国后期大部分政治暴力可以与罗马传统的法律机制共存,批评林托特等人犯了因果倒置的错误,“是政治体系的危机导致了暴力”,“而非暴力导致了政治危机”。⑤在《罗马共和国的最后一代》一书中,格吕恩则直接否认暴力在共和国后期政治生活中出现爆炸式增长,强调受立法与法庭领域暴力频发的影响,古史界形成了暴力充斥于政治生活各个层面的刻板印象。他坚称共和国后期政治依旧正常运作,并充满活力,政治暴力不应为共和国灭亡担负责任。
对于上述争论,泛泛而谈似乎无助于认识的深入。在罗马共和国时期,最高军政领袖执政官的选举始终是政治生活中最重要与关键的内容之一。因此,对共和国后期执政官选举层面的暴力现象的考察,可以揭示选举制度运作的具体状态,为回答上述争论提供具体支撑,增进对共和国政治生活复杂性与立体性的认识。基于此,本文试图系统梳理古典史料与近代学者通常所定性的执政官选举暴力事件,通过分类分析与量化考察,探索并呈现政治暴力在执政官选举领域的具体图景,指出政治暴力发生频率不高,破坏作用有限,并未过度干扰选举活动的正常开展;这一特殊图景的出现,源于共和国后期政治斗争具体领域尤其是立法会议的变化,起到了转移与分散政治暴力的客观效用,同时执政官选举机构——百人团大会的寡头基调、军事色彩与较少涉及政策争锋等特征,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与规避了政治暴力。
一、共和国后期执政官选举暴力爆发频仍?
“行政长官的选举是利用金钱,利用党派斗争,利用不正当的热忱,利用石头,甚至利用刀剑来取得的”,“在神庙中,在人民会议中,或在广场上常常有些保民官、大法官、执政官、这些职位的候选人、或其他显贵的人被杀害。不堪视听以及可耻地藐视法令和正义的暴行几乎经常发生”,“从此以后,廉耻心或法律,制度或国家对于暴行都失去了约束力”。基于阿庇安的上述描述,许多现代学者形成了下述认识,即共和国后期政治陷入全面失控状态,执政官选举领域概莫能外,已形同闹剧。譬如王以铸写道:“这时的选举没有一次不是刀光剑影、杀气腾腾的,受到政敌的武装威胁和人身伤害已经是家常便饭。”综合梳理古代史家与近现代史家对共和国后期执政官选举暴力的记载与论断,公元前100年、前88年、前71年、前67年、前66年、前63年、前56年、前54年、前53与前52年等10个年度的执政官选举会议通常被认为受到了暴力干扰与扭曲。具体情况如下:
1.在公元前100年的执政官选举中,候选人梅密阿斯(C.Memmius)被格劳西亚(C.S.Glaucia)与萨图尔尼乌斯(A.Saturnius)派遣的暴徒杀死。
2.在公元前88年的执政官选举中,斯特拉波(G.C.Strabo)试图以市政官资历竞选执政官。苏尔皮西乌斯(Sulpicius Rufus)先使用合法途径反对,后采用武力手段阻挠。
3.在公元前71年的执政官选举被认为受到暴力威胁。
4.在公元前67年的执政官选举期间,据说发生了暴力与谋杀事件。
5.在公元前66年的执政官补选会议中,小苏拉(Faustus Sulla)被认为出于维护喀提林的利益而运用暴力威胁托尔夸图斯(L.M.Torquatus)。
6.在公元前63年的执政官选举中,喀提林被认为组建帮派,意在以武力干涉选举,而执政官西塞罗则针锋相对,穿上铠甲、组织贴身护卫队防范。
7.在公元前56年的执政官选举期间,候选人多米提乌斯(L.Domitius Ahenobarbus)遭到庞培党派人士攻击,随从人员一位被杀害,数位受伤。
8.公元前54年,小苏拉声称为防范选举暴力,将组建一支300人的私人护卫队。
9.公元前53年,暴力致使原应于上一年度7月份举行的会议,拖延至当年8月份方才举行。
10.公元前52年,执政官候选人米罗(T.P.Milo)在罗马城外杀死了副执政官(Praetor) 候选人克劳狄乌斯(P.Clodius)。
上述内容显示,共和国后期共计发生10次执政官选举暴力事件。这一数据似乎验证了该段时期执政官选举为暴力裹挟及选举秩序备受干扰的一般印象,也与阿庇安所描绘的共和国后期政治生活陷入全面混乱与完全失控的图景大致相符。
然而,正如格吕恩所言,“(历史的)实质极易与历史的表象混淆”。实际上,基于古典学家的记述片段与现代学者的印象而得出的上述数据并不完全准确可靠,其所暗示的执政官选举为暴力所主导也非全部真相。深入而细致的分析表明,上述10宗案例中选举暴力发生的具体状况及影响不尽相同,大概可分为三种不同类型。
首先,暴力冲突应该未实际发生。公元前71年与公元前63年的案例属于这一情况。传统观点认为,恐惧和暴力威胁充斥于公元前71年和公元前63年的执政官选举之中,民众投票不再自由。一些现代学者也持相似观点。譬如对于公元前71年执政官选举,塞姆在《罗马革命》中描述道:“庞培和另外一支军队的将军联合起来,进行了一场和平政变。”《剑桥古代史》的作者笔调与此类似,“现在两个将军(指庞培和克拉苏)向罗马进军。此时,元老院甚至比公元前77年更缺乏防卫”。显而易见,庞培被塑造成以內战要挟元老院,以暴力胁迫选民,非法攫取执政官职位的政治强人。然而,对古代作家记载与当时具体政治局势的详尽分析表明,上述观点并不可靠。其一,从参选背景来看,庞培在参与竞选之前,除准备参加凯旋式的少量士兵外,已将军队解散。这一做法,显示了庞培并无动用军队恐吓元老院和民众的图谋。其二,从政治形势看,此时发动内战,既不合时机,也有违庞培稳健的性格。是时,多位对庞培抱有戒心或敌意的将军正手握重兵。譬如,刚成功镇压斯巴达克斯起义的克拉苏(L.Licinius Crassus),稍早前与庞培联手击败塞尔托里乌斯(Q.Sertorius)的续任执政官(Proconsul)梅特鲁斯(Q.Caecilius Metellus),有着卓越军事才能与政治声望的卢库鲁斯(L.Lincinius Lucullus),以及正在统帅马其顿的另外一位续任执政官卢库鲁斯(M.Terentius Varro Lucullus)。面对上述不利局势,深谙战争技艺且谨慎的庞培不可能莽撞到试图以内战要挟元老院和民众。其三,从竞选策略来看,庞培已为竞选做了一系列准备工作。譬如,倡议恢复保民官权限以迎合民众,联合竞争对手克拉苏共同竞选等。假若他意欲凭借暴力竞争,上述讨好与妥协策略难免显得多余。事实上,刚刚获得西班牙和斯巴达克斯战争胜利的庞培,在民众中声望正如日中天,并不需要依靠威胁与施暴才能赢得选票。可见,在公元前71年执政官选举中,就内外形势而言,庞培都没有以暴力威逼选民的必要,他的成功当选,应该并非暴力恐吓的结果。
与之类似,公元前63年执政官选举暴力事件大概也未实际发生。狄奥与撒路斯提乌斯均大力渲染了该年度执政官选举的暴力与胁迫氛围,强调喀提林组建私人武装组织,图谋在选举会议中杀死主持官西塞罗,以武力夺得选举的危险意图。西塞罗本人对此的记述更是营造出了千钧一发的危机感。然而,不论古典史家塑造的氛围如何危急,或者喀提林真实的意图如何可怕,在公元前63年执政官选举大会现场应该未有暴行实际发生,被传为喀提林攻击目标的西塞罗也毫发无损。相反,西塞罗的言行暗示着他有意塑造出剑拔弩张的氛围。在主持会议之前,他一反常态,组建了一支由友人和门客构成的私人卫队陪护左右,宣扬喀提林对其人身安全的威胁,并故意向民众袒露出其穿戴在托袈袍(toga)内的胸甲。不难推测,西塞罗上述举动意在渲染和强化喀提林的暴徒形象,激起民众反感,从而为其所支持的候选人穆列那(L.Murena)提高胜算。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民众在投票时抛弃了喀提林,穆列那得以成功当选。从侧面看,西塞罗竭力进行舆论宣传、喀提林倡导有益大众的草案等竞选策略,均暗示着赢得选举的关键在于拉拢选民,而不在于暴力威胁。
虽然喀提林经此败选后,对由选举获得政治成功彻底绝望,转向发动骚乱和叛变是事实,但是将其暴力行为前置到公元前63年,则有时间错置的嫌疑。简言之,该年会议中的刀光剑影是西塞罗等人出于政治竞争而蓄意营造的结果,尽管这可能诱导或误导了部分选民的投票意向,但就实质而言,选民投票自由并未受到损害。因此,与其将这一事件定性为选举暴力,不如视之为一种调动选民情绪的拉票策略更符合历史实际。
值得注意的是,士兵一旦出现在选举会场上,现代学者往往将之视为施暴者。诚然,在某些政治领袖的操纵下,士兵有时确实扮演了打手角色。然而,他们的出现并不总意味着暴力冲突。这是源于在罗马公民兵制下,士兵同时也是公民,拥有投票权。更关键的是,他们大多来自乡村部落,选票具有相当分量。很多时候,他们仅凭借着选票而非武器,就足以改变选举局势。
其次,选举暴力虽然确有发生,但对选举结果未构成实质影响。该类型的案例主要有三例,分别发生在公元前88年、公元前67年与公元前66年的执政官选举会议之中。据古典作家记载,公元前88年,时任市政官斯特拉波寻求执政官候选人资格时遭到了苏尔皮西乌斯的暴力反对;在公元前67年执政官选举游说中,发生暴力冲突,甚至暗杀事件;公元前66年小苏拉为支持喀提林而在游说期间发动暴力袭击。对于上述三宗暴力冲突,需要注意下述三点内容。其一,暴力对选举的实际影响有限。公元前88年、公元前67年和公元前66年的暴力冲突皆发生于游说过程中,而非选举会议现场,对会议各项程序的正常展开未造成实际干扰,大抵属于竞选拉票过程中的插曲,况且公元前88年暴力事件不是破坏,而是维护了罗马传统选举规则。值得一提的是,在罗马选举游说传统中,拉票队伍之间发生些许摩擦与冲突并不属于违法的暴力选举。其二,公元前67年与公元前66年选举暴力事件具有特殊政治背景。就前宗而言,在执政官选举大会召开日期宣布之前,时任执政官皮索(C.Calpurnius Piso)和保民官科尔涅利乌斯(C.Cornelius)立法竞争已日益白热化,对于元老院法外特权地位的争议则进一步促使政治分歧转向暴力冲突。换言之,该年暴力骚乱起源于立法冲突而非选举竞争。就后宗而言,西塞罗记载,当选执政官小苏拉与奥洛尼乌斯(P.Autronius)因为选举贿赂而丧失了就任资格,小苏拉便在补选中以武力支持喀提林,这一计划落空后,他接着又策划在新执政官就任当天行凶。然而,上述内容仅来自西塞罗单方面记述,在其他古典作品中找不到旁证。四年之后,在针对小苏拉暴力罪的法庭审判中,西塞罗亲自充当辩护律师,否认小苏拉犯有暴力罪行,最终促使法庭做出了无罪宣判。这一裁决结果说明缺乏小苏拉实施暴力与阴谋的有力证据。基于此,不少现代史家指出,所谓谋杀案大概不过是小苏拉出于泄愤所作的口头威胁而已。
因此,在公元前66年执政官选举会议中,尽管无法排除暴力事件发生的可能性,但对选举结果应未造成实质影响。
最后,选举暴力冲突确有发生,并对选举结果构成实质影响。在整个共和国后期,该类案例有公元前100年、公元前56年、公元前54年、公元前53年与公元前52年等数宗。据阿庇安记载,公元前100年,“梅密阿斯(候选人之一)是一个比较远为著名的人物,格劳西亚和阿彪利阿(即萨图尔尼乌斯)都为选举的结果而焦急。所以当选举正在进行的时候,他们派遣一群暴徒,拿着棍棒,在人民会议中向梅密阿斯进攻,当着全体人民的面前把他打死了。会议在恐怖中被吓散了”。最终,胜算不大的另一候选人阿尔比努斯(A.Postumius Albinus)坐收渔翁之利,当选为执政官。这是共和国后期第一宗直接影响执政官选举结果的暴力案例。近半个世纪后,第二宗案例爆发。公元前56年,面对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多米提乌斯,执政官候选人庞培和克拉苏“决定立刻采取行动,阻止多米提乌斯进入广场,派出一帮武装分子,将为多米提乌斯领路的持炬者杀死,其余人员则被赶得四散溃逃”。在暴力威吓下,多米提乌斯被迫放弃竞选,庞培和克拉苏成功上位。面对公元前100年的暴行,元老院要求现任执政官马略干预,马略将施暴者制服后囚禁。对于这些暴徒,城市平民自发聚集起来报复,遵循传统的“人民正义”理念,用石头将他们砸死。与之相似,对于公元前56年庞培和克拉苏以暴力手段阻碍多米提乌斯竞选的行为,选民用选票表达了他们对明目张胆的暴力行为的厌恶。在次年执政官选举大会中,他们赋予多米提乌斯第一位全票当选的殊荣。换言之,公元前56年的暴力行为只是迫使多米提乌斯短暂出局,并未从本质上扭转选举结果。
此后,暴力在公元前54年、公元前53年与公元前52年持续发生,严重干扰了执政官选举秩序。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系列选举暴力的发生,不仅与执政官职位竞争相关,更与当时的经济危机、政治环境及政治领袖个人恩怨具有重要关联。是时,意大利严重的水患与罗马城粮食供给困难激发了平民阶层的不满与骚动;有关埃及问题与相关立法问题的博弈加深了精英集团内部的分裂与冲突;米罗和克劳狄乌斯之间难以调和的仇恨则刺激了暴力冲突进一步蔓延,致使公元前54年、公元前53年与公元前52年执政官选举会议始终无法如期举行。这一失序状况最终在公元前52年初因克劳狄乌斯意外身亡而达到顶峰。为了恢复政治秩序,元老院不得不颁布“元老院最高决议(Senatus Consultum Ultimum)”,任命庞培为“唯一执政官”。不得不说,庞培的工作卓有成效,包括选举在内的政治秩序很快获得恢复,直至内战爆发,都大体运作平稳。
上述分析结果显示,执政官选举暴力呈现以下两点特征。一方面,在共和国后期,真正受暴力左右的执政官选举会议大概有公元前100年、公元前56年、公元前54年、公元前53年与公元前52年等数次。而整个共和国后期时间跨度近百年,作为年度活动,执政官选举也举办了近百次。两相比较,执政官选举暴力爆发频率并不高。另一方面,暴力事件发生时间主要集中于公元前1世纪50年代后期,阶段性特征明顯,不足以说明暴力冲突全面扭曲与颠覆了共和国后期执政官选举秩序。综合而言,政治暴力虽然泛滥于共和国后期政治生活之中,但是并不常见于执政官选举会议层面,直到公元前1世纪50年代中期,执政官选举仍大致运作正常,并未受暴力过度干扰。
二、暴力的分散与转移:立法会议成为政治竞争关键领域
上述梳理与分析显示,执政官选举领域暴力发生并不频繁,破坏性也较为有限。这与古典史家阿庇安、撒路斯提乌斯等人的反复哀叹,以及林托特等学者所呈现的政治暴力全面泛滥与政治秩序完全失控的图景相差颇大。事实上,作为罗马政治生活的重要舞台,执政官选举会议得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开暴力的肆虐,源于政治竞争领域在共和国后期的变化,尤其是立法会议地位的显著提升,在相当程度上转移与分散了政治暴力,降低了执政官选举暴力发生的可能性。
一直以来,执政官选举会议都是政治精英最为重要的竞争舞台。然而,随着共和国后期政治制度与环境的变化,内外事务与日俱增,牵涉更广泛利益群体与形形色色的矛盾与冲突,均需要以立法的形式加以解决。同时,主要由部落人民大会(Comitia Populi Tributa)与部落平民大会(Concilium Plebs Tributa)构成的立法会议出现了召集人员数量增加、会议程序更为简便的变化。这些变化使得立法会议成为政治斗争的焦点场所与暴力冲突的频发领域,从而在客观上有助于执政官选举会议中暴力冲突的分散与转移。
首先,具备召集立法会议资格的官员数量增多,导致出现立法分歧的可能性大为增加,更易引发暴力冲突。作为罗马共和国后期主要的立法机构,部落人民大会与部落平民大会对会议召集者资格要求均较低,众多官员都具有召集与主持之权。与执政官选举大会相较,这一特点尤为突出。从职权角度而言,召集与主持执政官选举会议(特殊时期除外)之权仅在于两位执政官,而立法会议则除两位执政官之外,数量众多的副执政官与保民官亦拥有该权。更为重要的是,共和国后期政治与环境的变化,使得实际从事立法的公职人员数量明显增加。就执政官而言,在共和国早中期,两位执政官经常领兵在外作战,基本无暇顾及国内立法事务。然而,在共和国后期,执政官在任职期间大多留驻罗马,不再外出作战。这一变化使得以往很少参与立法活动的执政官开始插手立法事务。同时,具有召集与主持立法会议资格的副执政官的数量从6位提升至8位。
就保民官而言,尽管该官职席位数量在共和国后期未有变化,但是其内部因立法竞争而出现意见分歧的状况,在共和国后期政治博弈异常激烈的环境中却大为增加。一方面,保民官席位多达10位,其内部易于出现分歧。另一方面,保民官享有立法权、否决权与救助权等特殊权力,在政治竞争中具有独特优势,因而备受政治精英的重视。
他们或蓄意竞选保民官职位,或在保民官内部培养与收买支持者,以期获得竞争优势。此举势必会扩大保民官内部的对立与分歧,立法会议的冲突加剧也就在所难免了。因此,在共和国后期政治背景下,立法人员增多,必然意味着冲突与暴力发生的可能性增大。
其次,立法程序的变化,使得暴力冲突更易滋生。长期以来,罗马共和国立法传统程序为,提案须交由元老院预先审查,获得同意后方能提交人民大会表决。也就是说,元老院决定着提案能否进入民众投票的表决阶段。这一程序设计本意在于将提案筛选权交给元老院,由它过滤激进提案,抑制部分官员尤其是保民官的冒险行为,减少分歧与冲突。然而,在共和国中后期,上述立法程序被颠倒。提案无需元老院预先审查,可直接提交人民大会,大会通过后再交由元老院审查。这一程序的变更,从表面上看,仅是将元老院的职能从此前的事先过滤转变为事后审核,似乎无关痛痒。然而,从现实层面看,新程序使得激进的政治领袖可以绕开元老院,将那些尚未在元老阶层中获得广泛共识的提案直接交付人民大会表决,一旦表决通过,就被视为公民集体的意志。此时,元老院即便拥有审核的权力,也不敢轻易加以否决。譬如,对于保民官盖乌斯·格拉古提出的法律草案,相当一部分元老并不赞同,但是在部落平民大会中获得通过后,元老院也只好加以批准。由此,元老院对激进提案的过滤与仲裁功能大为减弱,审查几乎沦为形式。这一变化势必会激励某些政治精英尤其是保民官的政治冒险行为,增大了引发分歧与冲突的隐患。实际上,在共和国后期,绝大多数政治暴力与保民官主导的立法活动息息相关。作为一个群体,保民官勤于立法是不争的历史事实。格拉古兄弟、萨图尔尼乌斯与克劳狄乌斯等人在任职保民官期间,出于个人理想或私人恩怨,或政治荣誉,或经济利益考虑,无不提出了多项法律草案,其中不少引发了暴力冲突。基于此,苏拉甚至认定保民官是共和国后期政治暴力与混乱的根源,在确立独裁统治后,旋即剥夺了保民官的立法权与晋升资格,以期消除政治暴力的根源。然而,公元前70年,出于政治竞争的需要,庞培和克拉苏废除了苏拉立法中上述限制条款。此后,保民官在立法会议中再度活跃,政治暴力也进入了新一轮高发期。
最后,最为关键的是,立法会议涉及更广泛的利益群体,更易引发暴力冲突。在共和国后期,国家疆域急速膨胀,内外事务日趋繁杂,皆需通过立法会议加以界定与裁决。因此,立法会议不仅关乎精英阶层内部利益和特权的分配,而且也牵涉普通大众的政治地位与经济利益,自然更易引发精英与大众阶层内部及其彼此之间的矛盾冲突。譬如,有关法庭掌控权的立法,曾反复引发了精英阶层内部尤其是元老与骑士阶层间的争议和冲突。“这样,关于这个司法权的法案引起了党派间另一个斗争,这个斗争延续了一个很长久时间,其祸害不减于以前的许多斗争”。此外,立法会议还频繁涉及谷物、土地及公民权等与平民利益攸关的议题,激起了一系列暴力冲突。以土地法问题为例,公元前121年,正是因小格拉古殖民地法草案表决的立法会议中发生的暴力事件,促使元老院颁布了首个“元老院最高决议”。此后,土地法问题又在公元前103年、公元前100年、公元前99年、公元前60年及公元前59年反复引发暴力冲突。值得一提的是,在罗马政治生活中,关涉下层群体利益的法律提案引发矛盾与冲突的风险尤其大。一方面,在罗马政治话语体系中,天然敌视那些提出具有民众倾向提案的领袖,认为他们怀有扩大个人权势、破坏集体统治的企图。因而这类立法活动易于引发精英内部的分裂与对抗。另一方面,这些提案直接关系大众的切身利益甚至生存问题。一旦受阻,民众难免愤懑,采取过激手段的可能性也就随之增加。
此外,共和国后期,罗马相继创设了多个常设法庭。这些常设法庭本来是惩治犯罪行为的场所,但是由于较低的门槛与显著的政治效用,很快成为政治精英竞争的新舞台。值得提及的是,在现代西方政党政治中,上述广有争议的议题大多是通过政治领袖的选举解决。然而,在罗马共和国的政治生活中,缺乏现代党派组织,选举很少涉及具体政策纲领,相关问题的解决几乎全然集中到立法会议或者法庭之中。因此,立法会议地位的上升及常设法庭的增设在一定程度上转移与分散了执政官选举会议中的暴力与冲突,为选举秩序的维系提供了可能性。
三、选举机构的特质:对暴力的抑制与规避
作为执政官选举机构,百人团大会具有浓厚的寡头与军事色彩,在运作中较少涉及具体政策问题,这些特质在相当程度上抑制与规避了暴力的发生。根据西塞罗的描述,政治暴力通常有三大来源,“来自某位顽固或拒不妥协的保民官,或来自应该受到谴责的、狂妄地以利益许诺来赢得无知大众的提案,或来自官员之间的竞争”。显而易见,这三大来源皆直接或者间接指向部落大会,而非百人团大会。换言之,执政官选举会议能够较少遭遇暴力侵扰,与百人团大会的特质密切相关。
首先,百人团大会的寡头特质具有抑制暴力的效用。在共和国时期四种类型的民众大会中,百人团大会向来以寡头色彩浓厚著称。即便历经中后期带有民主倾向的变革后,大会的基本构成单位与运行机制的寡头特征依然鲜明,确保了富人的主导地位与普通民众的劣势地位。可以推测,一方面,富人作为现存制度的受益者与维护者,通常政治立场保守。对于他们来说,“任何变革都意味着权利、特权或财富的丧失”。因此,他们往往是现存制度最坚定的捍卫者,难以轻易被激进分子煽动。更重要的是,他们在百人团大会中具有重要的政治话语权与决策权,可以通过现行机制表达诉求,运用暴力的必要性相对较低。另一方面,普通民众在百人团大会中缺乏发言权,这意味着他们既难以通过投票实现诉求,也不太可能靠着骚乱或者暴力来扭转选举结果。“当执政官和副执政官的选举以及宣战权掌握在公民大会即百人团大会手中——其中下层阶级的百人团甚至很少被召集投票——之时,如果我们说罗马人民不是通过对正式的政府机制的参与,通过其投票权来施加影响,而是通过上街、骚动、游行和暴乱来发挥影响,也许离真相不远”。换言之,普通民众的劣势地位,决定了他们在大会中难以通过暴力或骚乱等极端手段实现诉求。因此,百人团大会的寡头色彩有助于选举暴力的抑制与秩序的维系。
其次,百人团大会的军事特质降低了暴力发生的风险。在共和国后期,百人团大会虽早已从标准意义上的军事组织转化为行政大会,但其固有的军事特质并未褪去,其主持官身份尤为特殊。根据共和国会议“谁主持,谁负责”的原则,百人团大会的主持官拥有筛选申请人、确定会议召开日期、监察投票过程,以及宣布投票结果等一系列权力,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干涉与操控选举的任一环节。更重要的是,仅有现任执政官可担任百人团选举会议的主持官,且会议召集地点为城界之外。按照罗马法制,作为国家领袖的执政官在城界之内拥有的是权限较小的“城内治权”(Imperium Domi),出城界后便会升级为更为专断的“军事治权”(Imperium Militiae)。而百人團大会惯常召集地点正是城界之外的马尔斯广场,由此,从理论上而言,作为百人团大会主持官的执政官,不仅是罗马最高民政领袖,更是握有“军事治权”的军事首脑,与战场上最高指挥官的权限完全等同。与此相应,参与会议的选民的法理身份则为士兵。尽管会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战场,选民也非士兵,但是长期以来,罗马人对军事统帅权威的尊重和顺从早已渗透进其意识形态之中,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因此,借助百人团大会体制、军事统帅的权威和罗马传统意识形态等因素,百人团大会主持官可以加强对大会的掌控,遏制暴力行为的发生。公元前56年的执政官选举可从侧面证明这一点。该年,由于抱有敌意的时任执政官坚决反对,尽管庞培和克拉苏获得了恺撒的鼎力支持,但是对成功当选执政官依然没有十足把握,只好设法推迟会议日期,直到反对他们的执政官任期结束,本派元老得以作为摄政(Interrex)主持选举会议之时,方才促成会议的召集,最终成功当选。该事例从侧面印证了主持官影响力的强大,即便前三巨头也不敢贸然撄其锋芒。
最后,百人團大会选举较少涉及施政纲领问题,从而具有规避暴力的可能。
虽然执政官职位面向全体公民开放,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竞选仅是精英阶层内部的事务。与主要依靠施政纲领动员民众的现代西方政党政治全然不同,罗马共和国时代百人团大会竞选中,除个别且罕有的情况外,公职候选人极少为吸引选民投票而明确表达自身的政治观点或立场,更不可能提出个人的政治纲领。也就是说,执政官选举关涉的更多是竞选者个人及其家族或派别的利益,很少涉及不同政策的选择,从而与普通民众的切身利益关联较少。鉴于此,不难推测,一方面,选举会议对具体政策的回避,必然在一定程度上规避了因政策路线问题而引发的分歧与暴力冲突。另一方面,选举仅在于解决精英集团公职分配问题,而不在于对普通大众切身利益的界定与维护。这一状况决定了即便普通大众并非完全处于芬利所言的“政治冷漠”状态,但仍难以产生选举参与的热情是不争的事实,客观上有利于政治暴力的规避。当然,需要补充说明的是,问题的规避并不意味着问题的解决,暴力爆发的风险依然存在,只不过从百人团大会中转移到立法会议、法庭甚至是广场街头之中了。
简言之,不同于部落大会,百人团大会具有浓郁的寡头色彩与军事特征。寡头特质决定了在大会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是趋于保守的富人,而普通民众则处于劣势地位,难以凭借数量与暴力行为逆转选举格局;军事特征决定了主持官是具有军事治权的统帅,可以有效弱化其他人员在选举中使用暴力手段的意图。更加关键的是,执政官选举通常仅涉及统治阶层内部的公职分配问题,而很少关乎具体施政纲领或平民切身利益问题,进一步降低了暴力爆发的风险。因此,百人团大会的上述特征从不同层面发挥了抑制与规避暴力的作用,使得执政官选举领域的政治暴力现象有别于其他领域。
结 语
对于历史现象的认知,如果仅仅停留在一般印象层面,很有可能陷入偏差。只有展开细致而深入的分析,才有可能获得全面理解与准确认知。对于罗马共和国后期政治暴力现象的认知亦是如此。如果不进行专门而系统的探析,仅凭古典著述的一般描述,难免会形成共和国后期政治生活完全为暴力所占领、整个政治秩序混乱不堪的印象。正是在此基础上,一些学者顺理成章构建出执政官选举领域同样遭到暴力全面渗透、选举秩序荡然无存的图景。然而,正如芬利断言,不论在罗马还是其他任何地区,在一个系统组织和功能正常的社会,不可能存在持续两百年的骚乱。换言之,如果政治生活所有层面都充斥着持续不断的暴力,政治秩序将全面失去控制,罗马共和国本身就不可能存在,更不可能一再取得对外征服的重大胜利。
本文对于执政官选举暴力的分析印证了芬利的上述论断。针对共和国后期近百年历史中具体案例的梳理与分析表明,执政官选举会议实际上遭到暴力左右的次数与影响均较为有限。绝大部分年份的选举秩序都归于正常,暴力主要集中在公元前1世纪50年代后期,具有显著的阶段性特征。这一时期的选举暴力固然令人印象深刻,但是它既不能代表整个共和国后期执政官选举的秩序,更不能证明共和国后期选举的进程与结果被暴力全面渗透与扭曲。就此而言,格吕恩认为罗马共和国后期政治制度大体运作正常的观点具有一定合理性。
在共和国后期,立法会议政治地位上升,数个常设法庭陆续创设。它们的参与门槛更低,所涉及问题却包罗万象,不仅包含精英集团内部的权力分配与矛盾裁决,也关乎普通大众的切身利益与社会焦点问题的解决。因此,立法会议与法庭日益成为政治精英青睐的斗争舞台,客观上转移了矛盾与冲突。作为执政官选举机构的百人团大会本身所具有的特质同样重要。在大会的寡头特征下,占优势的富人更倾向于在现行体制内而非运用暴力维护或追求自身权益,处于劣势的大众则难以依靠暴力改变选举格局。大会的军事特质又赋予主持官军事统帅身份,其突出的军事权威有助于抑制暴力的发生。此外,选举实质是精英集团内部对公职的争夺,较少涉及政治与社会问题,也在相当程度上规避了暴力冲突。
当然,强调执政官选举中暴力现象的特殊性,并非否定政治暴力是共和国后期一种不可忽视的政治问题。毫无疑问,政治暴力的频发是共和国后期政治与社会危机的外在表现,并进一步恶化了危机。然而,即便如此,不同政治领域中暴力现象发生状况并不完全相同,不能因为某一领域或某一阶段暴力现象突出而将之一概而论为整体面貌。只有对各个具体领域进行扎实而深入的具体研究,才能更接近历史的真相,构建出可靠与立体的历史图景。
The Political Violence in the Consular Elections in the Late Roman Republic
LIU Xiao-qi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Hubei University,Wuhan,Hubei,430062,China)
Abstract:According to the traditional opinion,the violence,which was considered as a common phenomenon in the political life of the late Roman Republic,distorted the order and the process of politics,and pulled down the Republic in the end.However,the analysis showed the violence did not take up the consular elections totally,the elections and electioneering of consuls almost worked normally in the time.The particular phenomenon resulted from some complicated factors.The legislative assemblies and courts,whose political status were improving,became the most convenient and important competitive places in the late Republic. Furthermore,Comitia Centuriata which had the oligarchical and military characters,reduced the probability of the outbreak of violence effectively.At last but not the least,the consular elections almost did not relate to the plebs’ problems,but only referred to the distribution of power among the elites.
Key words:Consular elections;political violence;Comitia Centuriata;late Roman Republ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