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乾时期鸭绿江上的马尚船

2024-01-18 17:51刁书仁张月莹
古代文明 2023年4期
关键词:文汇鸭绿江雍正

刁书仁 张月莹

提 要:康乾时期马尚船上的“潜采”(私采人参者)、“潜商”(走私商)与以往私采者有很大不同。这一时期的“潜采”多以关内山东、山西流入东北的流民为主,“潜商”也多为山东、山西等地私商,前者以犯越参场私采人参为主,后者以走私贸易为主。两者往往结成偷采与私贸团伙,有的团伙甚至达几百人。他们多以银两贿赂边门把守官军,从柳条边边门潜入边外,乘坐马尚船溯江潜入鸭绿江沿江地带参场从事偷采与私贸活动。

中朝两国以鸭绿江、图们江为界始于明宣德、正统时期,清代明后,两国继承以鸭绿江、图们江为国界的事实,约定各守封疆。清代鸭绿江沿岸为禁山参场,鸭绿江流域清朝一侧参场主要分布在“辽阳以东至凤凰城,浑江流域之额尔敏、哈尔敏流域”;1丛佩远:《东北三宝经济简史》,北京:农业出版社,1989年,第142页。鸭绿江流域朝鲜一侧参场主要分布在平安道闾延、慈城、茂昌、虞芮四郡。因此,鸭绿江沿江地带成为重点封禁区域。两国法律都明确规定:严禁边民越界采参,违者处以重刑。但因两国边民隔鸭绿江毗邻而居,受利益驱使,常有边民犯越对方境内采参、打猎,甚至违禁私贸。就两国边民越境而言,朝鲜边民犯越鸭绿江以北清朝境内,时间早,持续时间长,大约从16世纪末至17世纪末,以朝鲜边民越境采参为主。2参见李花子:《清朝与朝鲜关系史——以越境交涉为中心》,香港:香港亚洲出版社,2006年。这一时期,清朝边民犯越江对岸朝鲜境内的较少,只是偶尔有边民采参、打猎迷路误入朝鲜境内。尔后,朝鲜咨文礼部,将犯越清人护送至凤凰城或珲春。然而,康熙中叶以降,情形则大不相同。伴随关内流民大量涌入东北,直接带来采参劳力的充足与犯越国境私采人参的热潮。康乾时期犯越者与以往犯越者有很大的不同,他们多从柳条边威远堡、英额、兴京、碱厂、叆阳、凤凰城六边门潜入边外,在鸭绿江支流隐蔽处建造能乘坐10人左右的快船3清人建造的,出没鸭绿江上小巧轻捷,能载10人左右,或数石粮食的快船,朝鲜文献将此船称马尚船,如《肃宗实录》卷35,肃宗二十七年四月丙戌条载:“小船名,胡人所乘”。《朝鲜王朝实录》第39册,第596页,汉城:国史编纂委员会,1968年。(朝鲜称马尚船),从水路驶入鸭绿江口,再溯江潜入鸭绿江两岸参场偷采。这些出没在鸭绿江上的马尚船,给两国国境地带安全带来极大隐患,从而引起两国政府高度重视。有关马尚船上犯越者在鸭绿江沿江地带的活动,因中国史料缺乏记载,朝鲜文献载录零散,到目前为止学界虽有论及,1参见李花子《清朝与朝鲜关系史——以越境交涉为中心》书中第100—103页;山本進「大清帝国と朝鮮經済——開発·貨幣·信用」(福岡:九州大学出版会,2014年)书中第21—24页。但尚未有专文展开讨论。本文拟就康乾时期马尚船上犯越者的身份、犯越者偷采人参与私贸活动及中朝两国对马尚船上犯越者所采取的应对措施诸问题加以讨论。

一、鸭绿江上出没的马尚船

清人乘马尚船由鸭绿江口溯江而上犯越沿江地带的参场,始于康熙四十年(肃宗二十七年,1701)。据《朝鲜王朝实录》记载:“昌城府甲岩堡前江,清人十五名乘马尚(船),谓以量路向水上。”2《肃宗实录》卷35,肃宗二十七年四月丙戌,《朝鲜王朝实录》第39册,第596页。这艘由15人乘坐的马尚船,越界至朝鲜昌城府甲岩堡附近江上,声称调查鸭绿江水路,因此未引起朝鲜把守军的警觉。看来,这次出现在鸭绿江上的马尚船似带有试探性质。至康熙四十六年(1707),情形则大不一样。是年十月,有186名清人乘马尚船出现在鸭绿江边碧潼郡对岸长奠堡江面,其中有4人竟越境过江“求索盐酱”,朝鲜守军不给,竟殴打守军,结果被“结缚拘留”。平安监兵使在状启中言:“彼人往来江边彼境,近甚频数,而今番则人数甚多,其中数人,违越禁条,犯境作拿之状,极可惊骇,不可不急速处置,”主张“事当移咨北京,绑送犯人,使之依法处断”。3《备边司誊录》第58册,肃宗三十三年十月十五日,首尔大学奎章阁所藏本,第148页。

康熙六十年(景宗元年,1721)至乾隆初年,马尚船在鸭绿江上频繁出现。康熙六十年八月,平安道观察使权、义州府尹李明彦奏报:“自解冰以后,上国人乘马尚(船)出来,或三四十名,或六七十名,或百有余名,逐日成群,沿泝上下,称以猎军,恣意横行。”4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1,《犯越十三·上国人·请禁过江行猎咨》,汉城:国史编纂委员会,1978年,第1179页。朝鲜给礼部咨文云:“今此猎民之前后出来者无虑数千,比诸去年殆有加焉,出没无常,情势难测,倘不早自开陈,有所禁断,则前显之虑,将不可胜言。小邦为是忧惧,不得已有此咨请。”5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1,《犯越十三·上国人·请禁过江行猎咨》,第1179页。雍正二年(1724)六月,义州各镇堡边将驰报:清犯越者“逐日增加,一日所报,多至三十余名,少不下二三十名,分乘马尚船,鸭江一带首尾相续,似是冒禁往来者”。6《景宗实录》卷15,景宗四年六月癸酉,《朝鲜王朝实录》第41册,第322页。

至雍正五年(英祖三年,1727),发生犯越者非法驶入朝鲜境内与守军冲突,导致守军溺死事件。据义州府尹李圣龙驰启:

上国人数百名乘马尚(船)四十余只,自开市场前江,陆续上来云。其夜鸡鸣,上项许多船只遍江而上,止泊岛中,狼藉放火,其势甚张,有不可以言语谕止者……犯越人等自知罪重必死,反生骜逆之计,奋力持杖棍打官兵,抗战之际,小邦格军被伤溺死者,至于五名之多,所捕犯越人只二十九名,余尽逃去。7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1,《犯越十三·上国人·回咨·朝鲜国王为回复犯越人事情事》,第1184—1185页。

清廷得报后,雍正帝亲自过问。最终首犯郭连进等9人被处以斩首或绞刑,而受贿的守边门官兵也分别受到惩处。8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译:《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盛京将军伊礼布等奏请严审凤凰城城守尉伯席屯折》,雍正五年十月初十日,合肥:黄山书社,1998年,第1522页。“义州事件”后,马尚船的出没有所减少,但雍正十一年(1733)又频繁起来。是年四月,平安道观察使权以镇、兵马节度使李遂良奏称:

本月初五日夜大雨中,上国人十四口潜越,突入于把守所,绑缚把江将卒金以廷、李守雄、任赞必等三人越去。指称:俺等曾于你国潜商犯人金尚万、9《英祖实录》作“金尚重”,参见《英祖实录》卷34,英祖九年四月丁卯,《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347页。裵辰万等处为买米石,有人参给债之事,为此捉去你等为质,准捧米石后放送云云。1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2,《犯越十四·上国人·(癸丑)报上国人越江拿去把守将卒咨》,第1192页。

文中“上国人”为犯越者,先前以人参与私商金尚万等贸易,双方讲定,人参交定后,待粮食成熟后付给。结果金尚万私贸事发被枭示,先前讲定付给粮米无法兑现,遂采取极端手段,于四月初五日夜,乘马尚船犯越至渭原郡,绑架把守军为人质,以此要挟渭原郡守给粮放人。他们绑架人质后,“或二十名,或四五十名,成群作党,各持兵器,设帐幕,屯聚江边,侵挠恐吓,日至再三”。2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2,《犯越十四·上国人·盛京礼部知会严行査缉咨》,第1193页。对此,渭原郡守多方劝导,放还人质,而清人固执不放。这种状况持续两月之久。无奈之下,朝鲜只好咨文凤凰城旗署衙门,派人将这伙人缉捕归案。3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2,《犯越十四·上国人·礼部知会审究犯人监候秋审咨》,第1196页。同年十一月,又有11艘马尚船“抵于江界境”,兵马节度使李遂良遂奏请王廷“一并打破,以示禁绝之意”。4《英祖实录》卷36,英祖九年十一月丁亥,《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388页。

马尚船出没鸭绿江上,尤其在朝鲜境内频繁活动,暴露出朝鲜防守疎虞。有官员上疏弹劾不尽职的地方官。如持平南泰齐弹劾理山府使禹夏亨说:

理山府使禹夏亨自到任以后,隔江清人往往潜到府界,樵采之单行者,白昼掠去,称以犯越,胁持恐喝,以徼重利,而夏亨恐其事端之重大,初不报闻,辄以米斛,私自赎还,如是者非止一二。若使夏亨严饬边禁,多防备守,则岂有如此之弊,而此路一开,前头之虑,亦不可胜言。请理山府使禹夏亨拿问定罪。5《备边司誊录》第94册,英祖九年十月三十日,第80页。

南泰齐的奏疏引起英祖国王的重视,下令将禹夏亨革职定罪,以示惩戒。

至乾隆八年(1743),马尚船出没又现频繁。据江界都护府使驰报:“废四郡越边清人多数来聚,造船往来于婆猪江”。这伙犯越者乘自造的马尚船,从吉林通化、桓仁方面出没婆猪江(今鸭绿江支流浑江)流域参场。对此,左议政宋寅明建言:“请依禁条,移文沈阳以禁之。”6《英祖实录》卷58,英祖十九年五月戊申,《朝鲜王朝实录》第43册,第105页。乾隆十一年(1746)四月,犯越者400余人,“或持柁,或持枪,分乘马尚船四十五只,自槚岛(椴岛)越边,转过大总江口(鸭绿江口—引者)”。7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2,《犯越十四·上国人·(丙寅)越境采猎请加申禁》,第1208页。凤凰城边门领催也奏报:“有偷参贼犯人等甚多,驾船向逆流沿江而上,”潜入参场。朝鲜咨文盛京礼部云:“今此采猎人等,观其形止,似是冒出之匪类,固宜即行擒拿。”8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2,《犯越十四·上国人·(丙寅)越境采猎请加申禁》,第1208页。盛京礼部得报,知会凤凰城城守尉额伦泰派兵追捕。据其奏报:“前往沿江追赶,见有船十六只,职等紧追,参犯尽皆弃船登岸,逃入深林密树中。搜获七人,得船十六只,尽皆焚毁。”9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2,《犯越十四·上国人·盛京礼部知会派兵搜缉咨》,第1208页。

马尚船最后出现在鸭绿江上的记载是在乾隆二十三年(1758)。这年六月,昌城府使申思俨呈称:本府境内“大吉号里两浦岛漂泊上国人一名”,审讯得知,此人刘自成,凤凰城人,今年四月与同伴4人商议乘马尚船偷采人参。遂于四月某天乘船“过昌城境,而到处行猎,转向采参之地矣”。至六月三日,遭遇朝鲜守军追捕,所乘马尚船,在“回船逃避之际,遇滩破船,游水出岸,则同伴四名已溺死”,他本人“或陆行,或乘桴,腰橐味食,仅仅延命,七日来泊此边堡”。10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2,《犯越十四·上国人·押解犯越人刘自成咨》,第1209页。朝鲜咨文盛京礼部云:“虽因破船逃生,以致犯境,而既越封疆,不敢任自放还,理宜差人解送。”随派义州译官李命说押领前往凤凰城交付。盛京刑部以刘自成私行采参,触犯宪典,将其“即行正法,以示众戒”。11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2,《犯越十四·上国人·礼部知会犯人正法失察官兵参处咨》,第1209页。至此,马尚船在鸭绿江上基本消失。

二、马尚船上的“潜采”与“潜商”

如前所述,乘坐马尚船出没鸭绿江沿江地带参场的犯越者身份有必要加以讨论。从雍正五年“义州事件”收缴的马尚船上留下的物证看,犯越者为“山东、山西潜采、潜商”。1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1,《犯越十三·上国人·朝鲜国王为回复犯越人事情事》,第1184—1185页。“潜采”即私采人参者;“潜商”即走私商。

首先,马尚船上的“潜采”,是以山东、山西流入奉吉地区的关内流民为主。康熙中叶以降,关内汉族人口大量流入奉吉地区,直接带来充足的采参劳力,并引发私采人参的热潮。如《吉林外纪》所载:“有偷挖人参者,称为黑人,十百成群,驮负粮布窜入其中,呼朋引伴,约有千余人。”2萨英额:《吉林外纪》卷8,《查山》,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120页。档案文献也载,康熙三十三年(1694)“偷挖人参之人,一年将及三四万人”。3辽宁省档案馆编译:《盛京参务档案史料》,沈阳:辽海书社,2003年,第64页。私采人参的关内流民中以山东人居多。《凤城琐录》载:“奉天南滨大海,金、复、盖与登、莱对岸,故各属皆为山东人所据。凤凰城乃极边而山之陬水之涯,草屋数间,荒田数亩,问之无非齐人所葺所垦者。”4博明希哲:《凤城琐录》,载《辽海丛书》第1册,沈阳:辽沈书社,1985年,第274页。山东籍人多因家乡发生天灾人祸,被迫逃荒关外谋生,尤其康熙中叶以降,“佣工或挖参者先后纷集,日增月盛。凡劳力之人,几于无地非山东人也”。5魏声龢:《鸡林旧闻录》,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47页。这些山东人大致经由海陆两路“自天津、山东坐船渡海而来,或出山海关到盛京、乌拉(吉林—引者)等地来谋衣食之人”。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译:《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盛京将军唐保住等奏议边门添兵严防私采人参折》,雍正元年九月初十日,第325—326页。雍正十一年,乘坐马尚船越境绑架朝鲜守军的主犯汤成就是“山东莱州府即墨县人”,他供词云:“每年会四五个人,七八个人不等,偷出边去刨参。”7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2,《犯越十四·上国人·礼部知会审究犯人监候秋审咨》,第1196页。私采人参的流民中山西人也不少。雍正五年“义州事件”中与朝鲜守军冲突,致使守军溺死的凶犯王大才就是山西人。据其供称:当时“我们五十余人,各坐了船,(从)艾哈河出去,到了莽牛哨,有高丽巡哨的人拦阻我们,郭连进喝令我们打,我同王祥等赶着高丽们打时掉在江里,是实”。8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1,《犯越十三·上国人·粘单》,第1186页。有关山东、山西人犯越柳条边外偷采人参的情形,杨宾《柳边纪略》载:“凡走山者,山东、(山)西人居多,大率皆偷采者也。每岁三四月间,趋之若鹜,至九十月间乃尽归。其死于饥寒不得归者,盖不知凡几矣。而走山者日益多,岁不下万余人。”9杨宾:《柳边纪略》卷3,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第43页。马尚船上私采者中也有直隶、奉天、吉林人。雍正五年“义州事件”捕获的29名犯越者中,山东人12人,占40%;直隶6人,占20%;其余近40%为奉天、吉林等地人。10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1,《犯越十三·上国人·粘单》,第1186页。

其次,马尚船上的“潜商”也多为山东、山西等内地商人。清代从事偷采与私贸的商人多汇聚在柳条边威远堡、碱厂、叆阳、凤凰城等边门。有关威远堡边门贸易状况,时任左副都御史永福给雍正帝的奏折中云:

窃臣看得,夫威远堡边门者,乃至吉林乌拉、打牲乌拉、宁古塔、白都讷、齐齐哈尔、黑龙江之通衢。凡为绸缎、布匹、茶叶、干果、白米、面粉、烟草等一应货物,皆有南省海船商人、山海关内之民、本地之人运至盛京货店卸货,其绸缎、布匹等物,装载于四五匹马拉大车上,其米面等物,则装载于单马拉小车上,出威远堡边门至吉林乌拉、宁古塔等地贸易。亦有商人驱赶货车出至法库边门,途径蒙古至齐齐哈尔、黑龙江贸易。约摸估算,每年自此二门出去贸易之货车不下二三千辆。11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译:《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永福奏请设税课于威远堡等边门折》,雍正二年正月十八日,第614—615页。

凤凰城边门堪称中朝商品集散地与物贸交流中心。最初,凤凰城边门“人户萧条,只居八旗兵丁,食钱粮者而已”。因边门临近朝鲜国境,是朝鲜赴清朝贡必经之地,随着居民日益增多,“买卖渐盛以来,生理益胜,人居益繁,为一巨镇”。每当凤凰城边门开市时,“金、复、海、盖之载绵花者,沈阳、山东之载大布三升者,中后所、辽东之运帽子者,车马辐辏。南方商船直泊于牛庄海口,近有北京之人,又以丝货,载到于栅门。而城中所开店铺,几如关内大处,闾阎栉比”。1首尔大学奎章阁韩国学研究院编:《通文馆志》卷3,《事大·开市》,首尔:奎章阁韩国学研究院,2006年,第209页。全国各地商人都汇聚凤凰城边门从事贸易活动。

汇聚边门的各色商人中,多直隶、山东、山西人,“亦间有江浙商人”。2(光绪)《吉林通志》卷27,《舆地志十五·风俗》,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474页。直隶商人以北京商人为主。他们多随朝鲜贡使而来,即“使行回还时,皇城商贾,万驮杂货,随后而至”。3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补编卷6,《使臣别单(六)·(戊戌)沈阳问安行书状官南鹤闻闻见事件》,第1687页。凤凰城栅门贸易中,朝鲜商人最青睐的是与北京商人交易丝织品,这些商品对朝鲜商人极具诱惑力。山东、山西商人到边门经商的很多。朝鲜成海应曾言:今朝鲜关西北及废四郡,“诸山中皆产参……闻山东人沿鸭绿江而上,以丹黄节入江界境采参”。4成海应:《研经斋全集》卷46,《北边杂议·记东方土产》,《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74册,汉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479页。前文论及“义州事件”中,居住凤凰城的孙铁嘴(即孙光宗)就是山东商人。据被逮捕的首犯郭连进供认:孙铁嘴于雍正三年、四年、五年,行贿凤凰城城守尉伯席屯等边口官兵千余两银,纵放数百人,“出口偷刨人参”。5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1,《犯越十三·上国人·(丁未)礼部抄录缉拿采参人郭连进等咨》,第1182页。清代档案也载:孙铁嘴“年年纠集人众,行贿哨探官兵,偷采人参”。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译:《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盛京将军伊礼布等奏请严审凤凰城城守尉伯席屯折》,雍正五年十月初十日,第1522页。山西太原府孟县商人李西山开帽子铺,专做朝鲜人生意,他说:“有高丽(朝鲜)进边出边时,小人才可在凤凰城边门贸易。”7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59,《犯越十一·我国人·(甲申)盛京礼部知会缉捕犯人解送凤城候讯咨》,第1141页。洪大容归国时,亲见“有白姓人,自称山西贡生,家贫行商,开铺于此(凤凰城)”。8洪大容:《湛轩书》卷8,《燕记·白贡生》,《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48册,汉城:景仁文化社,2000年,第273页。“以万金大贾”著称的山西商人李登四专门雇佣私采者在鸭绿江沿江地带参场偷采人参,并与朝鲜商人“往来通货”,9《英祖实录》卷35,英祖九年七月壬辰,《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364页。进行私贸。

在柳条边边门各色商人中,更不可忽视辽凤商人。康熙时期,辽凤地区以胡嘉佩为首的12名官商,依仗雄厚的财力,交结官府,控制凤凰城栅门雇车业,“专收其利,他人有车者,不敢与焉”。10洪大容:《湛轩书》卷8,《燕记·京城记略》,第281页。雍乾时期,辽凤商人以徐氏家族最为显赫,洪大容记其事云:“迩来徐宗显之父称六太爷者,与其弟七太爷者,家居于栅门内,藉宗孟兄弟之势,一行买卖雇车诸利权皆归焉。雇车者徐、王、马、哈等七家,雄霸边门。”11洪大容:《湛轩书》卷8,《燕记·京城记略》,第281页。凤城商人王三平在鸭绿江边(今集安一带)建“有十四五胡人家”,控制采参者几百人,与山西商人李登四并称“万金大贾”。12《英祖实录》卷35,英祖九年七月壬辰,《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364页。至于吉林商人则因地制宜,“惟贩运人参、鹿茸及各种药材而已”。13(光绪)《吉林通志》卷27,《舆地志十五·风俗》,第474页。

三、马尚船上“潜采”“潜商”的偷采与私贸活动

马尚船上的“潜采”主要从事私采人参活动。私采者通常由柳条边门非法犯越,沿鸭绿江水路潜入中朝国境地带参场。柳条边修于清初,完成于顺治十八年(1661),西南起明水堂边门,北经开原东北威远堡,南止于凤凰城,基本上将人参产地划到边外,特别是威远堡至凤凰城,因靠近人参产地,清廷设威远堡、英额、兴京、碱厂、叆阳、凤凰城六边门,六边门长约700余里,各边门则是通往参场的交通要冲。如以盛京兵部侍郎兼管威远堡等六边门事务的永福所云:“威远堡门连接通往吉林、宁古塔、黑龙江等处之大道;凤凰城门与朝鲜国接壤;英额、汪清(兴京)、碱厂、爱哈等边门外,皆为围场及官参挖采之地,边门台站所率甚重。”14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译:《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盛京兵部侍郎永福奏请补任台站领催折》,雍正六年四月二十六日,第1630页。为防止私采者潜入参场非法采参,清廷在每个边门都设章京、笔帖式、领催各1人,兵丁30名把守。清朝法律规定:“违禁采参者,为首之人处死,余仍照旧例治罪。”1《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233,《户部·参务·禁令》,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45—746页。康熙二十一年(1682)又规定:“凤凰城至山海关,开原边至萨林窝里,沿边设有柳条边墙,不得私入禁山。”2《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233,《户部·参务·禁令》,第748页。由于人参巨大利益诱惑,私采者多从英额、碱厂、叆阳、凤凰城边门潜入边外参场偷采人参。

康熙四十六年,英额边门巡查官兵查获私采者郑龙等15人,他们供称:我等受雇于开当铺、酒铺的荆实,“本年六月二十日于伊(荆实)家给我等马、米等物,伊亲自领我等到(英额边门)郭家子西北一里处有碱厂沟,由沟口处偷偷送出边后,便回去了”。事发后,荆实已经逃走,巡查官报呈盛京刑部“严查拿获”。3辽宁省档案馆编译:《盛京参务档案史料》,第102页。翌年,关西御史李縡暗访鸭绿江沿江地带,亲见私采者于集安附近“桧洞地与吾老梁相对处,张幕八九,人可近百”,并乘马尚船“沿江而行,累日相望”,“或采参或行猎,春夏出来,秋冬还归”。私采者还时常过江侵扰渭原边民,镇守令、边将明知“有侵扰之患”,但“一切掩置,不肯报知”。4李縡:《陶庵集》卷8,《书启·戊子关西御史时·边事别单》,《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94册,汉城:景仁文化社,1997年,第170页。康熙六十年七月,私采者又乘“马尚船八只入泊于(义州)麟山镇近处兄弟山浦口,不遵邦宪,止宿淹留”,面对“上国人”这种犯越偷采行为,义州府麟山佥使李泰观十分尴尬,“既难以力禁遏,又难以口舌开谕,诚极闷虑”。5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1,《犯越十三·上国人·(辛丑)请禁过江行猎咨》,第1179页。

康熙中叶以降,因私采人参的成本提高,私采者难以负担,便以私商为后援,由其出资组织私采者偷采。据雍正五年“义州事件”被逮犯人提供的信息:从雍正三年(1725)始,居住凤凰城的山东私商孙光宗雇佣采参者几百人,分乘马尚船,从叆河驶入莽牛哨,出没鸭绿江沿江地带参场。6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1,《犯越十三·上国人·原奏·和硕怡亲王等谨奏为遵旨査奏事》,第1183页。协理奉天将军衙门事务尹泰也云:“凤凰城居住之民人孙铁嘴即孙光宗,为首聚众数百,贿赂官军,偷越边口,前往朝鲜采参。”7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1,《犯越十三·上国人·原奏·和硕怡亲王等谨奏为遵旨査奏事》,第1183页。孙光宗也供认:雍正三年,曾聚集150人,凑银300两,贿赂叆阳边门领催王文斗、石头城领催王廷佐,将采参者偷放出边口,乘船越境采参。雍正四年,又“纠约五百人,凑了五百两银子,给了艾哈边台领催王宗彦,将我们放出边去。秋后回来,将我们得的参都卖与不认识买卖人了”。8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1,《犯越十三·上国人·粘单》,第1186页。可见,孙光宗不仅是雍正五年越境偷采人参的组织者,还是雍正三年、四年偷采人参的组织者。

当时,鸭绿江流域清朝一侧参场已无多少人参可采,私采者遂越境朝鲜“废四郡”一带采参。雍正十一年七月,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李遂良在驰启中言:有清甲军百余人渡江至满浦镇,声称:“偷山贼隐聚于废四郡、知弄怪两处,故为搜捕出来。”9《英祖实录》卷35,英祖九年七月辛丑,《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367页。“偷山贼”指私采人参者;“废四郡”为鸭绿江边闾延、虞芮、茂昌、慈城四郡,朝鲜世宗时期所设,至世祖朝逐渐废弃,成为朝鲜人参重要产地。“知弄怪”位于江界府三川、慈城两界之间,西北临鸭绿江。10《承政院日记》第1760册,正祖二十年三月六日条载:“惟此知弄怪旧址,处在三川、慈城两界之间,西北临鸭绿而城。”首尔大学奎章阁所藏本,第50页。说明私采者已越境潜入朝鲜“废四郡”一带偷采人参。

马尚船上的“潜商”则主要从事走私贸易。中朝两国一水之隔的鸭绿江,“多有揭厉可涉处,而冰合后便成陆地,彼我奸民,符同潜商,奸窦千百”。11《备边司誊录》第87册,英祖六年正月二十二日,第20页。鸭绿江沿江国境地带便成为私贸的重要区域。江界府使洪圣辅曾奏言:“犯越与潜商,为江界大弊,严饬沿江把守,则似可禁犯越。而至于潜商,每从高山里、伐登、满浦三镇,距江界绝远,请令三镇将,逐日摘奸禁之。”1《英祖实录》卷31,英祖八年二月丙申,《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297页。“犯越”指两国边民违法越境;“潜商”指两国从事非法贸易的走私商。就这两大弊端而言,他认为若“严饬沿江把守”,犯越事件是可禁的。而“潜商”则不然,因距离江界偏远的高山里、伐登、满浦三镇对岸(今通化集安)沿江地带有清商的住地,清商与三镇商民经常进行私贸,而江界府鞭长莫及。所以,在洪圣辅看来,即便“请令三镇将,逐日摘奸禁之”,也未必能禁止“潜商”。

事实的确如此。就清商而言:以人参等“轻货换谷于我人,此为彼我之大利,终难禁断矣”。2《英祖实录》卷36,英祖九年十月庚午,《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385页。对朝鲜商民而言:“民不畏法,与彼人(清商)互相往来,潜商之弊罔有纪极。”3《备边司誊录》第77册,英祖元年四月二日,第58页。康熙四十六年(1707),赍咨官高德厚言:“江边出来清人,以参贸米于西北边民”,他无不担忧地指出:“盖以近来彼人之来求米酱视之,亦恐不无此弊,若不严加堤防,则前头必有以此生事之患。”右议政李颐命也言:“近来彼人以马尚船载米往来云。彼地近处本无取粮之道,此必是卖参于江边民人,以取我国米之说。”4《备边司誊录》第58册,肃宗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二日,第71页。他认为这种参米私贸,必须严禁。翌年,关西御史李縡沿江微服私访。他在“边事别单”中奏报了鸭绿江沿江地带私贸情形:

臣于暗行时,详采物情,则潜商之弊,盖非一朝一夕之故,事极骇惋。彼我境界,不过隔一衣带,沿江上下,村落散处,冰合之后,便是户庭之间,犯禁相通,元非难事……自有通货以来,不患无粮,采参搏兽,俱有其利,是以出来之类,岁加月增,潜商之民,亦难继给,至有侵索盐酱之弊。5李縡:《陶庵集》卷8,《书启·戊子关西御史时·边事别单》,第170页。

他指出:沿江诸邑中,江界“有参货通商之径”,渭原、理山、碧潼等邑,“潜商为利甚大”,清商以数倍之利诱之,朝民“其不和应者有几人哉!始则暮夜潜通,终乃白昼肆行”。他还闻土人言,清商因与沿江朝民“常时相通”,“皆能我国言语”,且“多知碧潼以上人名及人家多少,或问某某人平否?”。鉴于以上“潜商之弊”,他建议朝廷“自今申严边禁,永杜潜商之路”。6李縡:《陶庵集》卷8,《书启·戊子关西御史时·边事别单》,第171页。时隔二年,轰动当时的杀人案就是因凶犯与清采参者私贸以致负债而起的。据《通文馆志》记载:渭原民李万枝等“与上国人结幕采参者贸禁潜通,至于负债,每每来督,故虑其现发,果与同党八人诱致二人杀之投江,仍抵其幕,又杀三人,掠取人参、青布”等物。7首尔大学奎章阁韩国学研究院编:《通文馆志》卷9,肃宗大王三十七年辛卯,第574页。此事件发生后,时以按核御使身份的修撰官郑拭发表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彼人采猎者,必沿江结幕,与我民相近,往来无常,或多赍参、皮,潜换盐、粮,故无识边氓,见利忘死。今若移咨彼国,使清人不得结幕于沿江近处,我民亦令撤移稍远处,则可无犯越之患。”8《肃宗实录》卷50,肃宗三十七年三月壬寅,《朝鲜王朝实录》第40册,第389页。

时,清商以鸭绿江沿江地带为偷采与私贸据点。雍正十一年,平安监司权以镇曾做过调查暗访,了解到:晋商李登四在鸭绿江边集安细洞、九郎哈洞、古道水洞一带搭建房屋,“造家十六七户,常住三四百人”;在鸭绿江边皇帝城坪,“牧胡马数千匹”,至采参季节“则无一匹,皆为采参人牵去”。9《英祖实录》卷 35,英祖九年七月壬辰,《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364页。辽凤商人王三平与唐姓(或称汤姓)商人在集安秋洞,“亦作家垦田”,又在屯洞建“有十四五胡人家”。10《英祖实录》卷 35,英祖九年七月壬辰,《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364页。这位王三平颇有名气,康熙五十一年(1712)曾组织辽凤地区车户、商人,状告独占雇车之利的官商胡嘉佩等12揽头。此案因揽头贿赂官府,王三平败诉。但得到金昌业赞赏:“这人年未三十,而有知识胆量,是个好汉。”11金昌业:《老稼斋燕行日记》卷9,癸巳三月初十日,汉城:东国大学出版部,2001年。可能因这场官司,王三平得罪奉天官府,“犯法败业,逃在此中”。1《英祖实录》卷35,英祖九年七月壬辰,《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364页。权以镇还特别留意到,这些清商储存“唐货各种充牣于七间库舍”,以所储存的货物“通商我国,以我国物,又为通商于沈阳等处”,即清商将贮存各种“唐货”贸给朝鲜商人,再将从朝鲜商人手中购入的朝鲜商品,运送沈阳等处交易,从中牟利。2《英祖实录》卷35,英祖九年七月壬辰,《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364页。按核御使李喆辅就曾谈及清商与朝商的贸易。他说:满浦上游有一岛,“岛中树木茂盛,故彼人结幕依接,与玉洞民人等寻常来往,多有潜商通货之弊,事极可骇矣”。3《备边司誊录》第95册,英祖十年三月二日,第81页。

值得关注的是,清商的私贸活动多有朝鲜人参与其中。据《朝鲜王朝实录》记载:“盖彼胡之所在,距我境不过五里、十里,我国之无赖被罪者,无不往投,边人尽为其腹心耳目。”4《英祖实录》卷35,英祖九年九月庚子,《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381页。当地土人也言:清商居住的村落中多有朝鲜人,甚至有官兵犯法逃此避难者。集安附近细洞村落就有8名朝鲜人,其中有叫奴世必的,是平安道楚山府辖下阿耳镇的镇官,赵永望为该镇镇卒,因犯法避难于此。有位称“金书房”的逃犯,负责掌管清商贸易往来账目文书等。5《英祖实录》卷35,英祖九年七月壬辰,《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364页。此人“面青而白,鼻高而长,须些而黑,身材大小之(适)中,常居不脱里着小衣”。他本名黄镇纪,曾任万户,“犯死罪,自阙内直所,踰墙亡命”,越狱后隐姓埋名于此,“清人辈以为非常之人,待之颇敬,胡人问其名,则曰金书房”。6《英祖实录》卷35,英祖九年九月庚子,《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381页。还有一位朝鲜安州人赵永三也很受清商信任,在“胡幕”已七八年,擅长贸易,“往来潜商”。7《英祖实录》卷35,英祖九年九月庚子,《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381页。雍正十三年(1735),他以潜商罪再次被逮捕,审判官一致认为:赵永三“越在彼地,潜商为业,被捉囚禁,又复越狱亡走彼中,罪状万万绝痛,今既捕捉,事当即为枭示矣”。8《备边司誊录》第97册,英祖十一年五月二十六日,第146页。以上所述的朝鲜人无论因何缘故流入清人村落中,在清商与朝鲜贸易中,这些逃到“胡地”的朝鲜人或从中联络接洽,或做通事,发挥着他人不可替代的作用。

四、中朝两国对马尚船出没的应对

清朝与朝鲜法律都明确规定,严禁两国边民越界采参,违者处于重刑。9《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233,《户部·参务·禁令》条载:“康熙二年题准:违禁采参者,为首之人处死,余仍照旧例治罪。五年题准:偷采人参之铺头,拟绞监候,出财招集多人偷采者,照为首例,处死。牲畜等物,一并入官。”第745—746页;朝鲜《续大典》也有同样的记载:“西北沿边,犯越采参、佃猎者首、从皆境上斩。”引自丁若镛:《牧民心书》卷11,《工典六·山林》,载氏著:《与犹堂全书》,《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85册,汉城:景仁文化社,2002年,第130页。因此,两国对马尚船的出没都采取了相应的措施。

朝鲜方面,对马尚船出没朝鲜境内,首先是移咨清朝礼部,请求禁止。如康熙四十年,马尚船出现昌城府江面上,朝鲜移咨礼部云:清人乘船越江,“到处停泊,侵挠闾里,害及民畜,小邦深虑因此转惹事端”。礼部回咨:“定逐一查明犯人等杖责,地方官罚俸。”10《肃宗实录》卷38,肃宗二十九年九月甲子,《朝鲜王朝实录》第40册,第47页。康熙五十三年(1714)七月,发生清人乘马尚船越界至理山郡,向守军索要盐酱未果,遂挟持守军为人质事件。11《肃宗实录》卷55,肃宗四十年九月甲寅,《朝鲜王朝实录》第40册,第540页。朝鲜国王咨文礼部云:

上国之人往来采猎,十百为群,冬则行猎,春则采参,结幕屯聚,旷日淹留之际,称以有无相资,与小邦边民潜相往来,至于生变,如前日李万成、万枝等是也。今又不遵禁令恣意越界捉去把守,若此不已,则辗转生事将何所不至。12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1,《犯越十三·上国人·(甲午)请禁断渔采船奏》,第1178页。

清礼部得报后,给朝鲜回咨:“严行禁止在朝鲜海界渔采及私行越江之人,如被朝鲜国人捕送,严行治罪。”1首尔大学奎章阁韩国学研究院编:《通文馆志》卷9,《纪年》,肃宗大王四十一年乙未,第584页。嗣后,马尚船的活动似乎有所收敛。

雍正五年四月,竟发生数百名犯越者乘坐40余艘马尚船,驶入朝鲜境内,与朝鲜守军冲突,造成守军溺死的“义州事件”。这次事件使朝鲜越发感到问题的严重性。英祖国王给礼部咨文云:“小邦境接上国,每虑彼此犯越之患,前后禁令非不严明,而潜越奸细比来尤甚。至于今事,则实是前所未有之变,大朝虽已洞悉,而小邦亦安得不更陈其事状乎?”2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1,《犯越十三·上国人·回咨·朝鲜国王为回复犯越人事情事》,第1185页。遂再次提出禁断马尚船,对越境者予以严惩。文云:

窃念沿边犯越之患,自前虽或有之,而亦岂有数百人名,累十船只,蔽江犯越,略无顾惮,卒至格打上国之官兵,杀害小邦之格军者,如今日事乎,若此不已,日后之虑必有难言者。今须别样严饬,痛加禁断,然后庶可戢其奸心,申其防禁。小邦所祈望者,只在大朝垂念,严加禁饬。3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1,《犯越十三·上国人·回咨·朝鲜国王为回复犯越人事情事》,第1185页。

朝鲜这次给礼部的咨文言辞比以往都严厉,在请求禁断马尚船时,竟使用“别样严饬,痛加禁断”“严加禁饬”之类言辞,充分反映朝鲜欲禁断马尚船的迫切心情。

马尚船频繁出没,使朝鲜不得不加强对鸭绿江国境地带的防守。雍正七年(1729),平安道观察使宋寅明在谒见英祖时提出,在沿江设缓冲地带,即义州、昌城等沿江诸邑边民在冬季则由地方官迁移到远离鸭绿江的地带,这样可防止边民与清人交往,有利于鸭绿江国境地带的防务。宋寅明还提出“犯越人,自其邑镇发告者,则不罪其地方官”的建议,4《英祖实录》卷23,英祖五年八月己巳,《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151页。英祖国王予以采纳。同年,朝鲜颁布守令、边将抓捕犯越者奖罚条例,对犯越者,“守令、边将之自为捕纳者,将功折罪;自他路现发者,则依律论罪宜矣;而若或知之,故为掩置,而后为人所发告者,则加一等用律可也”。5《备边司誊录》第86册,英祖五年九月二十一日,第126页。雍正九年(1731)又定:“捉得清人犯越者,与指捕我人犯越者同赏。”6《英祖实录》卷29,英祖七年六月辛亥,《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263页。为了便于与清边将沟通,减少犯越走私案发生,朝鲜始选“通清语者,定为把守将”。7《英祖实录》卷35,英祖九年七月甲辰,《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369页。与此同时,严厉打击鸭绿江国境地带走私贸易。雍正十年(1732),渭原郡私商金尚重因与清商私贸事发而被枭示。8《英祖实录》卷34,英祖九年四月丁卯,《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347页。

清朝方面,为阻断马尚船犯越鸭绿江国境地带也相应采取一些对策。如清朝赋予朝鲜有追捕解送非法越境清人的权限。康熙五十三年,发生偷采者乘马尚船越境向朝鲜守军索要盐酱未果,挟持守军做人质事件。朝鲜咨文恳请清朝对“违禁越江者,亦加严饬,毋得任意搀越横讨粮馔,使小邦边氓得免惊扰之患”。9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1,《犯越十三·上国人·(甲午)请禁断渔采船奏》,第1178页。康熙帝得报后,一面谕奉天将军、府尹等严惩犯越者,一面敕令朝鲜“严饬沿边防守官兵,不时巡查,如有此等之徒,即行拿获解送”,10首尔大学奎章阁韩国学研究院编:《通文馆志》卷9,《纪年》,肃宗大王四十一年乙未,第584页。即赋予朝鲜有追捕解送非法越境清人的权限。

不仅如此,清朝还对犯越偷采罪犯依法严惩。雍正五年“义州事件”发生后,雍正帝极为重视,上谕礼部严肃处理。礼部依法严惩罪犯与受赂官员,即将违禁潜往朝鲜境内偷采人犯29人缉拿归案,并将“受贿私放之官兵一并严审定拟”。其中首犯郭连进处以斩首,从犯王祥等处以绞刑,私商孙光宗等人发配广东烟瘴地方当差;而受贿的守边门官兵也分别受到惩处,如领催王廷佐处以绞刑,领催德尔得枷号四十日,鞭一百,革职。凤凰城城守尉伯席屯也被革职。对逃走未获人犯,“行文各该督抚作速严拿,解送奉天究审治罪,以示惩戒”。11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61,《犯越十三·上国人·礼部抄录申禁犯越人奏议咨》,第1185页。

同时,为阻断马尚船出没中朝国境地带,奉天将军两次欲在莽牛哨设汛,都因朝鲜阻止被迫停止。1金宣旼:《雍正—乾隆年间莽牛哨事件与清朝—朝鲜国境地带》,《吉林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偷采者所乘的马尚船多在鸭绿江众支流建造,而鸭绿江支流中叆阳河口最为隐蔽,是造船的最佳场所。为有效地阻断马尚船出没,雍正九年,奉天将军那苏图提议在凤凰城边外草河、叆阳河汇流入鸭绿江之莽牛哨设哨所。该哨所置小船4艘、三板船2艘,将驻扎虎耳山(今虎山)防汛官1员、兵丁20员,再添派官弁1员、兵丁20员,俱移驻于此,作为水路汛地,督率稽查,这样可阻断马尚船出没。雍正帝审阅后,认为“所奏设立水路防汛之处,既与朝鲜国连界,著该部行文,询问朝鲜国王,若设立水路防汛,于该国有无未便之处,俟回奏到日,再行定议”。2《世宗实录》卷106,雍正九年五月戊辰,《清实录》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00页。朝鲜收到礼部咨文大为震惊,以为莽牛哨“界与我国相接,北咨意在拓地”,3《英祖实录》卷29,英祖七年六月辛亥,《朝鲜王朝实录》第42册,第263页。遂咨文礼部请求中止莽牛哨设汛计划。其理由:在莽牛哨设“水路防汛,添派官弁兵丁,许人驻扎于至近之地,则窝铺之相邻,舟楫之相通,虑无所不至”。4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48,《疆界·请寝莽牛哨设汛咨》,911页。担忧在两国国境地带设汛,非但不能阻止犯越偷采者,反而会发生各种违禁走私之弊。鉴于朝鲜执意请求撤回的态度,雍正帝出于对朝鲜“字小”的考虑,下谕旨:“今该国王奏请,仍遵旧例,著照所请,不必添设防汛,亦无庸交兵部再议。”5《世宗实录》卷110,雍正九年九月辛酉,《清实录》第8册,第458页。

那苏图的莽牛哨设汛提议被否决后,马尚船的活动又频繁起来(见上文所述),莽牛哨又成为犯越者的通道。乾隆十年(1745),奉天将军达尔当阿再次奏请于莽牛哨设汛,朝鲜获悉后,遂派陈奏使赴清。奏文中仍援引前例,请求清廷中止在莽牛哨设汛计划。6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48,《疆界·请寝添兵屯田奏》,第916—917页。朝鲜固执的请求,虽令乾隆帝深感不快,但出于对属国“字小”的考虑,最终还是中止了莽牛哨设汛计划。乾隆给英祖谕旨云:“该国王既称凤凰城树栅之外,向留空地百余里,务使内外隔截,以免人烟辏集,混杂滋事之患。此奏尚属可行,著将凤凰城展栅之处,照该国王所请停止。”7《高宗实录》卷271,乾隆十一年七月乙卯,《清实录》第12册,第533页。由此可见,奉天将军为加强中朝国境地带的防守,两次欲设莽牛哨哨所,都因朝鲜反对而被迫停止。清朝这种对属国“字小以仁”的怀柔政策,造成鸭绿江国境清朝一侧一直都未设汛,客观上助长了马尚船越境偷采与私贸活动。

以上所述,中朝两国虽对出没鸭绿江上的马尚船采取一些禁断措施,对清人偷采与私贸活动有所限制,但并未彻底禁断。乾隆二十三年(1758)以后,鸭绿江沿江地带人参资源枯竭,无人参可采,马尚船自然在鸭绿江上也就消失了。

五、结 语

康乾时期乘坐马尚船出没鸭绿江沿江地带的犯越者与以往犯越者的确有很大的不同。以往的犯越者以朝鲜边民为主,而康熙中叶以降,马尚船上的犯越者,主要是山东和山西的“潜采”与“潜商”。这些私采人参者,以山东、山西流入东北的关内流民为主,走私商也多为山东、山西等地商人,前者以犯越参场私采人参为主,后者以在中朝国境地带走私贸易为主。两者往往结成私采与私贸团伙,有的团伙甚至达几百人。这是因为康熙中叶以降,私采人参的成本,诸如口粮、牛马运力、生活用品等提高,私采者难以负担,便以私商为后援,由私商出资组织私采者结成私采团伙。有些私商则私采与私贸并举,兼而有之。如晋商李登四、辽凤商人王三平就是兼雇佣私采人参者与走私贸易于一身的私商。

康乾时期,犯越者多从柳条边边门潜入边外参场。清廷于柳条边设威远堡、英额、兴京、碱厂、叆阳、凤凰城六边门,各边门则是通往参场的交通要冲。犯越者多从这六边门潜入边外,乘坐在鸭绿江支流建造的便捷运输工具马尚船,溯江潜入鸭绿江沿江地带参场进行偷采与私贸活动。

马尚船在鸭绿江上出没,给中朝国境地带的安全带来极大隐患,两国都采取相应的措施加以禁断。应当指出的是,中朝两国对马尚船越境行为的处理多是在宗藩关系的框架内,以上国与属国君臣等级关系为前提,在其过程中,朝鲜能守藩国之分,清朝也不对朝鲜施加压力。这方面最好的例证就是莽牛哨设汛而被迫中止的事例。如前所述,奉天地方为加强中朝国境地带的安全与管理,两次欲在清朝境内设莽牛哨防汛,因朝鲜反对,清帝只好谕令中止。问题是,若在莽牛哨设汛,就可以完全阻断马尚船越境偷采活动,况且设汛之地又在清朝境内,纯属正当合理。而朝鲜反对的理由是两国国境地带应“虚其地方,禁人居作,使烟火不相望,声闻不相接”,1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48,《疆界·请寝添兵屯田奏》,第916页。显然反对的理由并不充分。可是乾隆帝与其父雍正一样,尽管对朝鲜反对设汛非常不满,认为“小国之人,不识大体,惟知纵下谋利,不思宁定边疆,而故谓难行以示我”。2《高宗实录》卷270,乾隆十一年七月己酉,《清实录》第12册,第527页。但最后还是袒护朝鲜,中止设汛。可见,在清朝皇帝的认知中,对藩国的安抚与怀柔,远比国境地带的安全与管理更为重要。在此前提下,包括对藩国做出某种让步或妥协。由此看来,莽牛哨设汛的终止,从中朝两国宗藩关系的角度加以考量的话,确实是使上国尊严得以维护,予藩国利益以保护的一种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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