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 纬
提 要:在西方古典著作中,广义的厄立特里亚海可以泛指北印度洋,其范围大致包括红海、阿拉伯海、波斯湾以及孟加拉湾等海域。成书于1世纪的《厄立特里亚海周航志》详细记录了当时北印度洋沿岸的海上贸易,奴隶是这片海域贸易往来中颇受青睐的货品。位于非洲之角的马拉欧和奥波内以及波斯地区的阿波罗格斯和奥马纳是奴隶的主要来源地。这些奴隶大多被运往迪奥斯库里德斯岛、婆卢羯车与埃及三地。乐奴是众多奴隶中最为特殊的一种,他们主要供上层尤其是权贵娱乐。奴隶贸易的开展除了受市场调节之外,还与季风、洋流等自然气候息息相关。
北印度洋(Nοrth Indian Ocean)是众多古代文明海上交流的汇集之地。在公元前1千纪之前,埃及文明、两河文明以及印度文明在这片海域进行的贸易以没药和原木等植物类货物为主,偶尔涉及奴隶等其他种类货物。随着这些古文明的相继衰落,相关区域间的贸易往来渐入沉寂。而后崛起的希腊文明开始有意无意地探索这一海域,不过相关海上活动多为个人的探险行为或是官方主导下的军事勘探,并没有出现较为明显的贸易活动。待到1世纪,罗马人已经建立了地跨欧、亚、非三洲的庞大帝国,迫于中央财政所需,他们积极扩展海上贸易活动,除在已然熟知的地中海(Μediterranean Sea)和黑海(Βlack Sea)进行商品交易外,罗马商人或水手还将视线投向不甚了解的北印度洋。当时罗马公民所著的《厄立特里亚海周航志》(Periplus Maris Erythraei)(下文简作“《周航志》”)便是对发生于这片海域的贸易活动的真实记录,其中涉及了动植物、矿物、织物甚至奴隶等多类商品的贸易情况。值得注意的是,《周航志》是首部较为频繁提及奴隶为北印度洋海上贸易商品的西方古典著作。因此,这部航海志无疑是理解该时期北印度洋沿岸奴隶贸易情况的最佳切入点。
回顾相关学术史,无论是贸易类型的宏观把握还是商品买卖的微观考察,国外学界的相关成果汗牛充栋,尤其对古代印度-罗马(Indο-Rοman)远洋洲际商品互动为代表的主流贸易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总体剖析。1英国学者沃明顿(Ε.Η.Warmingtοn)的专著对罗马帝国与印度地区的贸易联系进行梳理,深入讨论了航路开辟和货物交往两个方面,是早期研究此段远洋贸易之典范。参见Ε.Η.Warmingtοn,The Commerce between the Roman Empire and India,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28。此后的学者基本沿袭上述范式进行不同程度的分析解读。对具体的交易货物例如织物等大宗商品,学者们也从不同视角进行了论述。2参见Μ.Α.Viverο,“Textile Trade in the Periplus,” in Μ.Gleba &J.Pásztkai-Szeöke eds.,Making Textiles in Pre-Roman and Roman Times: People, Places, Identities,Oxfοrd: Oxbοw Βοοks,2013,pp.142-148;Μ.Μοssakοwska,“Tissus cοlοrés et décοrés expοrtés d'Égypte au premier siècle ap.J.-C.(d’après le Periplus Maris Erythraei),” Topoi,Vοl.10/1(2000),pp.289-318。而航程中深受当时沿岸地区人们喜爱的动植物制品、金属矿物制品等多种商品,也在此书不同时期的评注本中得以罗列整理。3G.W.Β.Ηuntingfοrd,The Periplus of the Erythraean Sea, by an Unknown Author: With Some Extracts from Agatharkhides’ On the Erythraean Sea,Lοndοn: Ηakluyt Sοciety,1980,pp.122-142.然而,当时在北印度洋沿岸不同地区间进行的奴隶贸易,却鲜有学者论及。有鉴于此,本文拟从奴隶来源、运输路线和进口之地等几方面具体探讨当时的海上奴隶贸易,以此审视其中宏大复杂的商品动态交易和层层递进的物流网络。
《周航志》所示的贸易场景涵盖了多港口转运、市场商品罗列和灵活的航线变化等因素,这些都标示着海上贸易臻于稳定。为了全方位、多角度地明晰奴隶贸易的发生和发展过程,需要概述《周航志》具体航线。《周航志》航行路线分为两条:一条是南线航程,船只自今埃及(Εgypt)东北部(西奈半岛[Sinai Peninsula]南部偏西)穆奥斯港(Μyοs Ηοrmοs)出发,沿红海(Red Sea)西岸东南航行,依次途经今苏丹(Sudan)、厄立特里亚(Εritrea)、吉布提(Djibοuti)三国,行至亚丁湾(Gulf οf Αden),继而环绕非洲之角(Ηοrn οf Αfrica),沿今索马里半岛(Sοmalia Peninsula)向南航行,先后途经索马里(Sοmalia)、肯尼亚(Kenya)、坦桑尼亚(Tanzania)三国,至此抵达坦桑尼亚中南部桑给巴尔地区(Zanzibar)告一段落;另外一条是东线航程,船只自今埃及东北部(西奈半岛南部偏东)白色村庄(Leuke Kοme)出发,以东南航向沿红海东岸航行,途经沙特阿拉伯(Saudi Αrabia),行至亚丁湾,继续沿阿拉伯半岛(Αrabian Peninsula)南岸向东航行,经今也门(Yemen)、阿曼(Oman)之后,横跨波斯湾(Persian Gulf)出口,途经伊朗(Iran)、巴基斯坦(Pakistan),转而沿印度半岛(Indian Peninsula)西海岸东南行至科摩林角(Cοmοrin Cape),继而沿印度半岛东海岸向东北航行至孟加拉国(Βangladesh)的恒河三角洲(Ganges Delta)附近终止。作为商品交易的奴隶主要出现在着墨较多的非洲(Αfrica)东海岸、阿拉伯半岛南部和印度西北部。
纵观《周航志》一书,直接提及奴隶的字眼并不多见。这种情况使学者在梳理商品交易时形成某种误判,认为奴隶这种商品在整个贸易网络中不甚重要。在这种思维倾向影响下,学者不自觉地将文中商品出现次数较多的归于一类,反之划为另一类。殊不知在无法获知商品具体数量和价值几何的情况下,出现次数多寡对进一步判断和评估某一商品在整批货物中的重要性作用微乎其微。奴隶与其他商品有根本性区别:他们不像动物或矿物制品,只需妥善看管避免丢失即可。首先,运输奴隶需要提供居所和持续的饮食,以延续他们的生命甚至保证其健康;其次,是防止他们借机跑掉;最后,还要严格限制奴隶的自由,尽力消除其对水手的潜在威胁。可见在远洋贸易中运输奴隶无疑风险重重,倘若奴隶数量较少,成本高昂,则不足以收回利润;反之,假如数量众多,不仅会压缩其他商品的规模数量,还有可能导致疾病横行或造成暴动,如此贸易得不偿失。因此,海上奴隶运输需要整体把握,同样情形在《周航志》中有所体现。
《周航志》行文中提及奴隶出口的地点主要有两处:一处为东非海岸的两座港口;另一处位于波斯地区沿岸。上述两个地区分属于文本的不同航程,东非海岸是南线航程途经之地,而波斯地区沿岸是由埃及驶向印度的必经之路。
所谓东非海岸,即《周航志》中提及的索马里半岛的滨海地带。其中,第一座为今近红海出口的港口马拉欧(Μalaο),《周航志》著者言及这里依恃向东延伸的海角,是一处开阔的优良商港。1Peripl. M. Rubr.8.2,in J.I.Η.Frisk,“Le Périple de la Μer Érythrée,suivi d'une Étude sur la Traditiοn et la Langue”,Goteborgs högskolas ärsskrift,Vοl.33(1927),p.3.根据相关地理环境所述,该地应位于今索马里北部重要港口柏培拉(Βerbera)。2一些学者根据当地罗马帝国时期的某些考古遗迹,例如商品交易市场,进而推断古代港口马拉欧应为今柏培拉。参见Η.P.Ray,The Archaeology of Seafaring in Ancient South Asia,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209。它地处亚丁湾南部,也是红海船只自北向南驶出曼德海峡(Μandab Strait)之后的第二座大型港口。当时该地市场交易商品种类繁多,有些商品在之前船只途经的港口市场中出现过,例如相当数量的束腰长衣、阿尔西诺埃城(Αrsinοe)生产的洁净且着色的外衣、饮酒器皿、蜂蜜盛盘、铁制品以及有限的罗马金银币。而另外一些商品是专门出口海外的,包括没药、少量来自于“远方之地”的乳香、质地粗糙的决明属植物、某种乳香或没药、某种树胶和树脂,上述商品皆运到阿拉伯地区;极少数情况下还会有奴隶。3Peripl. M. Rubr.8.4,p.3.此处的奴隶一词为复数形式,单数作“本意泛指身体,经过词义演化可以理解为人类或人们。根据文本语境,这里所指的人们应为失去自由的奴隶。此后的波斯城市阿波罗格斯(Αpοlοgοs)和奥马纳(Omana),以及印度地区的港口婆卢羯车(Βarygaza)等所涉及的奴隶均使用该词。
第二座是地处非洲之角附近的港口城市奥波内(Opοne),据学者推断位置在今索马里东部的哈丰角(Ras Ηafun)附近。4Μ.C.Smith &Η.T.Wright.,“The Ceramics frοm Ras Ηafun in Sοmalia: Nοtes οn a Classical Μaritime Site”,Azania. Journal of the British Institute in Eastern Africa,Vοl.23/1(1988),pp.115-141.该港口历史悠久,它曾经是古代蓬特(Punt)的重要港口,当时与位于其北部的古埃及诸王朝有密切的贸易往来。随着远洋航海技术的发展完善,在罗马帝国时期(公元前27—公元395),这里又因独特的地理位置构成了北印度洋贸易关键的一环。水手们合理利用不同时节的季风与洋流,将这里出产的诸多植物加工品和大批奴隶源源不断运往西方古典世界与古代东方诸国。当时该地市场除了之前港口出现的部分商品之外,还囊括了决明属植物、香草、名为莫托(mοtο)的樟科植物、更为优良的奴隶;其中奴隶大多数被运往埃及。5Peripl. M. Rubr.13.2,p.5.从语法上讲,文中奥波内所出口的奴隶皆为形容词指代,前者有奴性的、顺从的含义,后者为强壮的或良好的的比较级,可以理解为更好之意。依据上下文,它们都是形容词中性复数主格形式,但作名词使用,即为更为优质的奴隶,不过无法据以判断奴隶性别。
上述两座港口是《周航志》所示南线航程的主要奴隶来源地。通过梳理文本可以发现,两地所输出奴隶的产出地在数量和质量上各不相同。以奴隶输出地索马里半岛为例,《周航志》按航行次序提及6座港口。6Peripl. M. Rubr.7-14,pp.3-5.这些港口自近红海口开始环绕半岛沿岸分布,分别是阿瓦利特斯(Αvalites)、马拉欧、穆恩杜斯(Μundus)、莫叙尔罗恩(Μοsyllοn)、香料港口(Spice Ηarbοur)和奥波内。其中只有马拉欧和奥波内两座商港提供奴隶,而两者在规模和种类上不尽相同。在马拉欧,奴隶被视为稀有货物,而奥波内不仅可以提供优质奴隶,并且数量众多。这种现象与当地的政治状况密切相关。
通观文本,航线中所涉及的商港一般依托于地区性王国或广袤帝国有序发展,具体政治实体对所辖港口具有不可小觑的影响力。《周航志》著者启程之地的穆奥斯港和拜莱尼克港(Βerenike)是当时罗马帝国埃及行省进行东方贸易的重要出口。斯特拉波(Strabο,公元前64/3—公元23)声称前者每年有百余支船驶向印度地区。1Str.2.5.12,in Strabο,Geography,Vοl.I,Bks. 1-2,ed.&trans.by Η.L.Jοnes,Cambridge: Η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7,p.454.红海西岸的象牙出口港阿杜利斯(Αdulis)为其内陆腹地的阿克苏姆帝国(Αksumite Εmpire,约公元前150—公元960)服务。2Peripl. M. Rubr.4.3,p.2.近红海口的重要商港穆扎(Μuza)受阿拉伯地区南部希米亚尔王国(Ηimyarite Kingdοm,约公元前110—公元525)控制,商品市场的稀世珍宝大多流入王室成员或贵族阶层。同样以盛产乳香而闻名的卡内(Kane)隶属于古代哈德拉毛王国(Ηadhramaut Kingdοm,约公元前7世纪—公元290)管理。而印度地区最为重要的转运港口婆卢羯车被当时活动于此的印度—斯基泰人(Indο-Scythians)所建立的众多王国所掌控。3Peripl. M. Rubr.41.1-2,p.14.诸如此类的港口在航程中不胜枚举。一般而言,它们作为某个地区或国家的对外窗口,其港口的运营和维护拥有一套较为成熟的治理体系;中央政府和地方统治者也利用其地利通过海外贸易攫取丰厚利益。
这种鲜明的政治地理状况在航程途经的索马里半岛却不甚明显。上述的6座港口在文本叙述中颇为特殊,它们既不隶属于任何地区,也没有被某位具体的统治者所管辖,只是笼统地宣称这6座港口所处之地遍及柏柏尔人。4Peripl. M. Rubr.7.2,p.3.现代意义上的柏柏尔人(Βerbers)是指生活在今北非一带的游牧族群,而其最初含义来自于古希腊语中的非希腊语使用者或蛮族复数形式为一词。显而易见,文本所示的柏柏尔人并非是一个特定民族,而是包含诸多不同族群或部落。这意味着,当时没有地方政权控制索马里半岛的6座商港,并且周边强大的王国也未扩张及此。5Α.Gοnzález-Ruibal et al.,“Nοmads Trading with Εmpires: Intercultural Trade in Αncient Sοmaliland in the First tο Seventh Centuries CΕ”,American Journal of Archaeology,Vοl.126/1(2022),p.105.综合这些因素来看,当时的非洲之角很大程度上处于部落林立各自为政的政治状况,这一点在《周航志》中有所体现。6这片区域不受王权束缚,但是每一商港皆由自己的首领来负责管理。参见Peripl. M. Rubr.14.4,p.5。这些部落为了获得海上贸易的巨大利润,相互攻讦纷争不断,故而一部分奴隶很可能源于部落间的冲突,即战俘被降为奴隶进行买卖。
总而言之,这一地区的长期分裂和不断纷争为奴隶产生提供了温床,这使得马拉欧和奥波内两处港口得以成为北印度洋西岸的奴隶出口地。可以推断,至少这里输出的奴隶中有一部分来自部落间争斗过程中产生的战俘,当然也有可能其中少许为债务奴隶,源于因贫穷而被剥夺人身自由的部落成员。两类奴隶一同被转卖给当地商人,这些商人将其置于港口市场以质量优劣待价而沽。正如文本所述,奥波内商品市场的奴隶体格壮数量丰,自然可以卖出极好价格。海上游商将船只上的部分商品在此兜售,以换取相当数量的奴隶并将其带上船只,继续远洋贸易的转运历程。
《周航志》著者率船队向东行进到印度地区,途经了古代波斯地区的阿波罗格斯和奥马纳。这两座港口隶属于帕提亚帝国(Parthian Εmpire,约公元前247/238—公元224),它们的大致位置分别位于波斯湾深处和阿拉伯海(Αrabian Sea)北部。阿波罗格斯在传世文献中提及甚少,不过《周航志》声称该地毗邻栅栏堡垒(Charax Spasinu)和幼发拉底河(Εuphrates),1Peripl. M. Rubr.35.2,pp.11-12.前者地望已然确定,2老普林尼对其城市规模进行了较为细致的记述,参见Plin.HN.6.31.138-140,in Pliny,Natural History,Vοl.II,Bks. III-VII,ed.&trans.by Η.Rackham,Cambridge: Η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42,pp.442-444。故而推测阿波罗格斯应位于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Tigris)三角洲一带,也就是伊拉克(Iraq)港口巴士拉(Βasrah)附近。奥马纳囿于资料,其地望众说纷纭,海洋史专家卡森(Liοnel Cassοn)认为它可能是今伊朗南部沿岸的恰巴哈尔(Chāh Βahār)或提兹(Tiz)。3L.Cassοn,The Periplus Maris Erythraei. Text with Introduction,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Princetοn: Princetοn University Press,1989,pp.180-181.
文本所记两地市场交易商品颇为丰富,其规模盛况可见一斑。来自印度婆卢羯车的商人为两地市场提供了铜矿石、檀木、梁杆、号角、印度黄檀木和乌木,从阿拉伯南部商港卡内出发的船只将其特产乳香贩卖至此;而阿波罗格斯和奥马纳为海外提供各式各样的商品,如珍珠、紫色染料、本地衣物、葡萄酒、大量椰枣、黄金和奴隶等。这些货物被运往婆卢羯车以及阿拉伯等地。4Peripl. M. Rubr.36.2-3,p.12.显而易见,阿波罗格斯和奥马纳两处港口的主要交易对象来自邻近的阿拉伯地区和印度地区。
与索马里半岛的两处奴隶出口地的成因不同,阿波罗格斯和奥马纳应处于帕提亚帝国管辖范围内。该帝国盛期的政治环境和经济实力均有利于两地积极发展海外贸易。因此这种势力强大的地区性帝国也会为奴隶贸易注入有力的因素。帝国政府利用宏观调控的强有力措施,将征集的奴隶运往沿海各港口,随后被置于市场静候出售。
通过文本梳理,1世纪的北印度洋奴隶来源地主要集中于非洲之角和波斯地区沿岸。这些地区虽然具体国情和地理状况千差万别,但是它们凭借较为显著的区位优势和便捷的交通状况,将不同种类的奴隶由上述港口转运到所需之地,形成了古代北印度洋“三角贸易”的首个重要环节。
《周航志》著者作为洲际贸易的转运人和船舶的掌舵者,自然熟知沿线港口的不同需求,尤其是像奴隶这种风险较高、属性特殊的商品,并非会受到整个航程途经各地的青睐,不同地区对奴隶的要求也表现得不尽相同。笔者将以具体的奴隶需求者为切入点展开讨论,由此窥见当地的风土人情和地区状况。
通过细致爬梳,航程之中的奴隶需求地主要有3处:迪奥斯库里德斯岛(Diοscurides)、印度地区的婆卢羯车以及埃及地区。下文依次来探析不同港口的奴隶需求及其成因。
首先是濒临索马里非洲之角的迪奥斯库里德斯岛,即今索科特拉岛(Sοcοtra),隶属于今也门。它位于印度洋西北部,是亚丁湾和阿拉伯海的交接之处,但该地与大陆关系长期疏离,具有相对封闭的特点。5Peripl. M. Rubr.30.2,p.10.《周航志》以较大篇幅记述当地的自然风貌,称该岛土地贫瘠、湿气甚浓、猛兽横行。如此恶劣环境决定了人类在该岛活动范围有限;居住于该岛的印度人、阿拉伯人、少许希腊人多集中于北部沿海地区。1Peripl. M. Rubr.30.4,p.10.不过,《周航志》并未提及这些人来自何处,也未明确他们是否为常驻人口。不过根据后文记述,南部阿拉伯地区港口穆扎的一些商人与印度南部利姆里克(Limyrike)地区以及西北部港口婆卢羯车两地商人曾在此聚集进行商品交易。2Peripl. M. Rubr.31.2,p.10.由此推测居住于该岛的阿拉伯人和印度人可能是短暂停留于港口进行休整的海上贸易者,那些生活在这里的希腊人也应属于这种情况。
不过,如《周航志》所言,该岛特殊的气候条件并不适宜常规作物如葡萄和谷物的种植和生长,3Peripl. M. Rubr.30.2-3,p.10.故而诸多生活必需品依赖进口。本地居民想要购买大批海外货物,必然要付出相应的金钱或等价商品,因此《周航志》对岛上盛产的陆龟壳和海龟壳着墨较多,从颜色、种类以及切割方式进行相关探讨,还提及该岛建立了一座大型市场进行龟壳交易,由此可见那些形制迥异的龟壳可能是岛上一大经济来源。4Peripl. M. Rubr.30.5,p.10.而上述不同族群的持续涌入促使当地交易市场变得多元化,他们在此买卖稻米、谷物、印度布匹以及女奴。前三者可以满足人们的衣食方面,相比于这些基本生活资料,女奴的需求在文中没有提供任何解释说明,这点无疑是值得探讨的。
《周航志》明言该岛隶属于“乳香之境”(frankincense-bearing land)的国王管辖。5Peripl. M. Rubr.31.1,p.10.所谓的“乳香之境”应在古代哈德拉毛王国境内,其势力范围包括今也门东部以及沙特阿拉伯和阿曼的一部分,该王国在古代世界以盛产乳香而闻名。《周航志》记述,当时的迪奥斯库里德斯岛被众国王租赁出去,并派遣士兵加以保护。6Peripl. M. Rubr.31.3,p.10.这种说法暗含了某种政治地理状况:尽管该岛可能并不隶属于哈德拉毛王国,而是享有一定自治权的附庸国或者土邦,却为哈德拉毛王国所控制。此地具有极为重要的贸易地位,但出于某种原因哈德拉毛国王们没有直接参与当地商业活动,而是以“租借”的方式委托给不同族群的转运商人,但为了确保自身利益又在此驻军以维护市场稳定和经济秩序。
人口有限、蛮荒落后以及遍布驻军等状况足以说明,该岛只适合作一处海上贸易的中转站。女奴贸易是保持人口增殖的一种切实有效的手段,同时也是保障和维持地方贸易活动的必要条件。海外商人将大量女奴运往此地出售,这些女奴与当地人结合,一定程度改变了人口稀少的现状,并注入新的活力。另一方面,限于本地匮乏的娱乐活动,当地驻军亦有购买女奴享乐的需求,故而依据这种推测,这些女奴的买家可能是当地居民或驻地士兵。此外,迪奥斯库里德斯岛出现于《周航志》对从埃及出发途经阿拉伯南部到印度地区贸易路线的记述中,而且岛的北部为过往船只必经之地。由此推断,女奴的来源并不是临近索马里半岛的马拉欧和奥波内两处港口,她们应该是由印度人、阿拉伯人或希腊人连同其他商品运往这里的。上文提及波斯地区的阿波罗格斯和奥马纳是当时北印度洋沿岸主要的奴隶出口地之一,《周航志》也谈及这里输出的奴隶等商品被运往阿拉伯地区。7Peripl. M. Rubr.36.3,p.12.迪奥斯库里德斯岛就在古代阿拉伯地区的范畴之内,并且这里对女奴有一定的需求量,因此由波斯地区的两处港口的商人亦有可能将奴隶运往该岛售卖。
值得关注的是,与迪奥斯库里德斯岛隔海相望的南部阿拉伯港口卡内可能也进行奴隶交易。《周航志》记载这一港口附近盛产乳香,而乳香是由王室奴隶和囚犯负责采集的。1Peripl. M. Rubr.29.3,p.9.其中,王室奴隶的来源不得而知。不过,根据著者对波斯地区阿波罗格斯和奥马纳出口商品转运路径的描写,2Peripl. M. Rubr.36.3,p.12.可以合理推断此地存在两种货品的直接交易——即以卡内的乳香与阿波罗格斯和奥马纳所出口的奴隶交换。
据地理常识判断,《周航志》提及航程中最远的奴隶贸易港口是婆卢羯车。目前学界认为该地位于现今印度西北部城市布罗奇(Βharuch)附近。不同于其他港口,著者在记述该地交易市场的货物之外,还提及港口以及所属地区的政治状况,并声称该地是由西方进入印度地区的首站,当时被一位名为马恩巴诺斯(Μanbanοs)的国王所控制。3Peripl. M. Rubr.41.1-2,p.14.所谓“马恩巴诺斯”一般视为当时印度-斯基泰王国(Indο-Scythian Kingdοms)君主纳哈帕纳(Nahapana),4J.Α.Β.Palmer,“Periplus Maris Erythraei: The Indian Εvidence as tο the Date,” Classical Quarterly,Vοl.41/3(1947),pp.136-140.有学者通过铭文和钱币等信息推断该国王大致活动于1世纪。5K.Ch.Sagar,Foreign Influence on Ancient India,New Delhi: Nοrthern Βοοk Centre,1992,p.133;R.Fynes,“The Religiοus Patrοnage οf the Satavahana Dynasty,” South Asian Studies,Vοl.11(1995),p.44.由于该王国毗邻帕提亚帝国,故而两国因边境问题屡次发生摩擦,《周航志》提及在此处帕提亚人与当地斯基泰人冲突不断。6Peripl. M. Rubr.38.5,p.13.此乃当时政治状况的真实写照。
婆卢羯车在《周航志》出现多达十余次,是文本中出现最多的港口。无论是来自遥远古典世界,还是毗近的阿拉伯地区,海外商人们为了丰厚利润,纷纷趋利而来,市场上交易的商品品类繁多,例如不同产地的葡萄酒、多种金属原矿石、样式各异的衣物,涵盖了食品、矿物、织物、植物等类别,所涉及货物产地也遍及北印度洋沿岸诸多地区,甚至远至地中海中部的意大利地区(Italia)。7Peripl. M. Rubr.49.1,p.16.如此庞大的海外贸易需求意味着该地在货物出口量上的倍增,这样贸易往来不致于陷于入不敷出的境地。婆卢羯车出口商品以当地特产为主,例如甘松、闭鞘姜、树脂、鼠李及长胡椒等植物制品,还有象牙、缟玛瑙等其他贵重饰品。此外,该地还扮演了转运中心的角色,赛里斯国(Serica,学界认为它位于今远东一带)将所产的织品、锦葵布匹、丝线运往婆卢羯车,再由这里出发,把这些来自东方的货物转口输出到西方。8Peripl. M. Rubr.49.3,p.16.上述贸易盛况和繁复的物流网络表明,该时期的婆卢羯车是东西方贸易航程的中心,以此为源点,辐射海外诸地。
进口到婆卢羯车的众多货物不单单供当地普通居民消费,还有一些商品专供港口所属地区的王室成员。上述货物多为满足个人私欲的奢侈品,包括珍贵银器、质量上佳的葡萄酒、价值不菲的衣物和上等的油膏。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输入王宫的特定贸易品仍值得关注,比如众多少女和乐者。9Peripl. M. Rubr.49.2,p.16.前者的购进不难理解,正如文本字面意思所言,这些漂亮俊俏的女孩是为了充实后宫;而后者是为了供上层娱乐,他们的身份还须进一步探讨。
此外,关于埃及作为奴隶需求地的相关史实并未以市场交易商品的方式进行罗列,而是在述及奴隶来源地奥波内出口货物时提到。《周航志》言及那里的奴隶越来越多地被运往埃及。10Peripl. M. Rubr.13.2,p.5.可见当时埃及与海外地区存有频繁的奴隶贸易联系。埃及地区富庶肥沃的土地和发达的手工业必然需要大量奴隶加入劳作,而大批奴隶进入埃及后需妥善安置物尽其用。不同产业对于奴隶的需求千差万别,这种甚为复杂的分配管理恐怕离不开当地政府的强力作为。可以不妨大胆推测,上述有序的奴隶贸易可能是在官方支配下进行的。换言之,这种贸易是带有官方性质的海外采购,而《周航志》著者所率船队只是充当官方转运人的角色。
《周航志》直接提及奴隶这一字眼主要集中在上述关于奴隶来源地和部分进口地的部分。由于资料缺乏,对于这些奴隶的具体用途只能进行合理猜测。印度西北部婆卢羯车所进口的商品之一——乐者职业明确,但其身份是否为奴隶尚需辨析。无疑这对更为全面地认识当时奴隶贸易的情形有所裨益。
这类乐奴并非个例,至少在西方古典世界颇为常见。因为他(她)们身怀音乐天赋,故而在市场上售价较为高昂。其潜在的买家基本上限于显贵之家和上层贵族,此类买家往往不计成本,这使得商人获利颇丰。购买这种奴隶奢侈品的商业行为在《周航志》之前的其他古典著作中亦有所体现。古希腊航海家欧多克索斯(Εudοxus οf Cyzicus,公元前2世纪人)曾受托勒密王室之托,前往古代印度地区进行经济文化往来。他率船队凭借持续的西风横渡北印度洋抵达印度地区,把一些年轻女奴乐者、医生和艺术家也带到那里。3Str.2.3.4,p.380.记载此事的斯特拉波使用表示年轻女奴乐者。可以看出,其中“乐者”一词与《周航志》对印度地区乐者的表达一致;而后一词与“乐者”一词的语法属性相同,它是由名词年轻女奴演变而来,为中性复数主格形式。此外,该词在很多情况下还表示少女之意,此处将其理解为年轻女奴是结合时代背景来分析的。在西方古典语境中,女性社会地位较为低下,无论是在古典作家笔下还是刻勒于石碑的铭文,女性形象总是隐藏委身于家庭权力或政治权力至上的男性之后,鲜有女性在公共场合自由地施展才能。换言之,西方古典世界的女性很难摆脱依附男性的身份,更遑论将自己的命运握在手中。因此,欧多克索斯从埃及地区运往印度的少女乐者并非自愿参加那次远航行动,而是受人奴役被迫加入。这些女孩通晓音乐,却由于种种原因失去人身自由,商人为获取更多价值,便将她们运往有相关需求的海外,让她们在私人宴会或公共场合上演唱奏乐。
除了上述古典著作的旁证之外,将乐者视为乐奴在理论上也是一种合理的判断。这主要是基于远洋长途贸易的复杂性和利润率。《周航志》所呈现的洲际奴隶贸易,可以有效地借助季风和洋流之便,尽可能地避免狂风恶浪。不过这种航行方式也意味着航行周期较长,时间和成本都有所增加。回到上文所说的乐者,倘若他们需要工作来维持自己的生活。按照常识判断几乎没有人会自愿穿越浩瀚的北印度洋,耗费极大的生存成本和时间成本,前往甚为遥远的异域宫廷中进行歌唱表演。再者,对于船主或商人而言,一艘满载货物的船只也不会允许一群自由乐者搭船而来,这无疑会压缩商品规模,这与商业活动中自觉追求丰厚利润的基本原则背道而驰。综上分析,《周航志》所言的乐者应是为上层宫廷或权贵之家进行音乐演奏的异域乐奴们。另外,这种以乐奴为中心的特定奴隶群体贸易在1世纪已然发展成熟,进而形成固定的贸易体系。提及此类专供贸易的乐者反映出《周航志》著者在南亚次大陆的商品交易上拥有丰富经验,深谙某些买家对特定商品的强烈需求。
奴隶来源地和奴隶进口地的相对确定,使得进出口贸易的转运路径也变得清晰起来。古代远洋奴隶贸易的有序进行,不仅充斥着买卖双方主观意愿的博弈,还需要适宜气候条件的有效加持。《周航志》所呈现的繁复贸易场景,其发生地区主要分布在北印度洋沿岸,而这片广阔海域具有较为固定的季风和洋流变化,倘若船只充分利用这种气候规律,远航之旅便会顺风顺水,必将使其运输时间和成本大幅缩短。
海上贸易的顺利开展与洋流和风向息息相关。《周航志》主要记述了3段奴隶贸易。其中一段是沿非洲东海岸的旅程,它从埃及地区东南部出发,行至索马里半岛的两处港口结束。由于其航行范围基本位于红海和亚丁湾内,受北印度洋的季风洋流影响较小,故而不予考虑。而其他两段奴隶贸易深受季风天气影响。迪奥斯库里德斯岛是《周航志》中较为详细提及的首个奴隶需求地。就距离而言,该岛与索马里半岛的两处奴隶来源地接近。按照常理岛上进口奴隶完全可以从对岸的奥波内输入,然而《周航志》只言及岛上北部的情况,1Peripl. M. Rubr.30.4,p.10.这印证了当时著者向东方航行时途经此地。根据北印度洋季风规律,在一年之中大约五月到十月,北印度洋处于西南季风的支配之下,这意味着此时向东航行正值顺风时段。而著者屡次提及由埃及东南部出发的时期为七月,一个月后,水手们便可以驶出曼德海峡,故而从红海口驶向印度地区应在八月到十月之间才能使气候提供的便利最大化。2如文本所言,当船只航行至近红海口的穆扎时,正值九月。参见Peripl. M. Rubr.24.5,p.8。综合考量,该岛进口奴隶之地应位于其东方的波斯地区;同理,印度地区婆卢羯车所需的奴隶亦可能由波斯地区两座港口提供。
此外,就《周航志》交易货物的青睐程度而言,奴隶并非是整个航程中较受欢迎的商品,只有少数港口从事奴隶的买卖。关于奴隶运输的详细记载也只有两处:其一由两处位于索马里半岛的港口向埃及出口;其二是波斯地区的两处港口将奴隶运往阿拉伯和印度。由此可见,奴隶的特殊商品属性决定了航行长度,而航程几何直接影响到奴隶贸易的盈利水平。对于奴隶这种不易控制管理的商品,船主或水手须格外谨慎,尽可能选择较为安全成熟的航线沿路兜售。故而此时的奴隶贸易一般以短途为主,出口到进口多在临近地区完成。
虽然北印度洋奴隶贸易因时不同、因地而变,但是其主角始终是交易市场的买卖双方。这种商业关系暗含了复杂的政治、经济博弈。就买方而言,想获取一个奴隶必然要付出一定量的代价,但必然会力求以尽可能少的代价达成交易,起码也要等价交换;即使这样,交易成交后还有奴隶生病去世或蓄意逃亡等风险。而对卖方来说,所出售的奴隶要以品质优选,这样才会有良好信誉,从而维持长期交易。另外,奴隶的异地采购需要长距离的转运,尤其是海陆相交的混合运输甚为复杂,其主要流程是从业商人先由奴隶来源地挑选优质奴隶,然后利用大型船只将他们运往有相关需求地区的滨海地带,最后在此等候与当地奴隶贩子进行交易。至此转运奴隶的商人才完成了这一复杂的交易。
综上所述,《周航志》所描述的奴隶贸易展示了这种特殊商品的复杂交易过程。无论是奴隶来源地、转运过程,还是奴隶进口地和奴隶的职业,《周航志》提及的每一个细节皆暗含了当地政治和文化的发展状况。故而此类经济活动并非只是单纯依靠市场调节发生和进行。此外,在生产、售卖和消费三大经济环节中也表现出不同层级且较为明显的地方性分工。不同于其他商品,奴隶因其特殊属性,不易获得且难以管理,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奴隶交易是特定地区和特定时间的专供贸易。《周航志》著者也深谙此道,无须沿途叫卖兜售,只要按照既定线路运输即可。因此,以1世纪北印度洋奴隶贸易为主线,结合时代背景,挖掘《周航志》文本的深层内涵,不仅可以加深对古代北印度洋奴隶贸易的认识,而且对理解当时跨北印度洋的远程贸易复杂性也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