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古诗文中的名物词发凡举例

一线教师如何准确讲解富有古代文化意义的名物词，是中学古诗文教学的重难点。由于时代变迁，名物词的基本意义和现今有很大的差异，或者转移，或者扩大，或者缩小，或者消亡，大致可以归纳为四种类型，都给现代人阅读古诗文造成障碍。

一、古诗文名物词意义的古今差异

1.由名物词的基本意义而转移

如“鲰生”这个词，司马迁《鸿门宴》：“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课文注：“鲰（zōu）生，浅陋无知的小人。鲰，浅陋、卑微。”可是，据《说文·鱼部》：“鲰，白鱼也。从鱼，取声。”段玉裁注：“白而小之鱼也。《史记》‘鲰千石’，徐广曰：‘鲰，鲰鱼也。’张守节曰：‘杂小鱼也。’按鲰是小鱼之名，故小人谓之鲰生。《汉书》‘鲰生教我’，服虔曰：‘鲰音浅鲰，小人貌也。’浅鲰，汉人有此语。通作邹，《释名》：‘奏者，邹也。邹，狭小之言也。’又，‘盾约胁而邹者曰陷虏’。浅鲰，即浅邹。俗人不晓，乃读为音浅句绝矣。”［1］鲰，本是鱼名。由小鱼而引申为浅小之义，也直接称“小人”，不必用通假字。《汉书·张良传》：“沛公曰：‘鲰生说我距关，毋内诸侯。’”服虔曰：“鲰音七垢反。鲰，小人也。”［2］鲰是怎样的小鱼？方以智《通雅》：“鲦、鯈、鲰，皆小鱼也。毛公曰：白鲦也，即秦桧妻所谓子鱼也。《庄子》曰：‘鯈鱼出游。’李氏音由，白鱼也。徐氏音条。《类篇》合鲦、鯈为一，亦自有见。鲰，音邹，亦浮阳小鱼也，故士自称曰鲰生。”［3］这种鱼池塘随处可见，形体狭小，如柳叶片，称“柳叶鱼”，浮于水面，故称“浮阳小鱼”，其性好挑衅，见人下水沐浴，啄刺溃疮，金华人俗称“得啄”。故用来比喻“小人”，由小鱼转移为小人。

2.由名物词的基本意义而扩大

如“头”这个词，基本意义的人头，指人体最上头的部分。一是由人头引申扩大为泛指“上头”“上端”，方位名词。白居易《卖炭翁》：“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此指系在牛角的上端。苏轼《定风波》：“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木兰诗》：“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山头、黑山头，均指山的上端、顶端。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床头，指床的上面，非指床的一端。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楼头，说楼的上端。王昌龄《旅望》：“白花原头望京师，黄河水流无尽时。”《全唐诗》注：“头，一作上。”［4］异文也证“头”为“上端”之义。二是由人头扩大为泛指“前面”“前端”，方位名词。魏学洢《核舟记》：“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船头，船的前端。这个用法在唐诗里很普遍，且有“头”“前”以同义相互替用的异文。如崔国辅《怨词二首》：“楼头桃李疏，池上芙蓉落。”《全唐诗》注：“头，一作前。”［5］王维《郑果州相过》：“床前磨镜客，树下灌园人。”《全唐诗》注：“前，一作头。”［6］李咸用《送人》：“眼前多少难甘事，自古男儿当自强。”《全唐诗》注：“前，一作头。”［7］韩偓《安贫》：“窗里日光飞野马，案头筠管长蒲卢。”《全唐诗》注：“头，一作前。”［8］伍乔《冬日道中》：“暮烟江口客来绝，寒叶岭头人住稀。”《全唐诗》注：“头，一作前。”［9］三是由人头引申扩大为泛指，方位名词。白居易《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浔阳江头，指浔阳江边。文天祥《过零丁洋》：“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课文注：“惶恐滩，在今江西万安境内赣江中，水流湍急，极为险恶。宋端宗景炎二年（1277），文天祥在江西兵败，经惶恐滩退往广东。”惶恐滩头，指惶恐滩边。唐诗中且有“头”“边”以同义而替代的异文。如，苏颋《奉和初春幸太平公主南庄应制》：“凤皇楼下交天仗，乌鹊桥头敞御筵。”《全唐诗》注：“头，一作边。”［10］杜甫《萧八眀府隄处觅桃栽》：“河阳县里虽无数，濯锦江边未满园。”《全唐诗》注：“边，一作头。”［11］王建《寒食行》：“牧儿驱牛下冢头，畏有家人来洒扫。”《全唐诗》注：“头，一作边。”［12］第三个义项，为一般人所未知，课本无注，需要补充。

3.由名物词的基本意义而缩小

如“高堂”这个词。李白《将进酒》：“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课文注：“高堂，高大的厅堂。”按：父母长居高堂，唐人多以“高堂”称父母。陈子昂《宿空舲峡青树村浦》：“委别高堂爱，窥觎明主恩。”这里是说离别父母，出仕承君恩。李白《送张秀才从军》：“抱剑辞高堂，将投霍冠军。”辞高堂，说别父母。《送萧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云帆袅袅金陵去，高堂倚门望伯鱼。”说父母倚门望伯鱼归来。《留别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悲吟雨雪动林木，放书辍剑思高堂。”思高堂，说念父母。杜甫《送孟十二仓曹赴东京选》：“朝夕高堂念，应宜彩服新。”仇兆鳌注引曾子说：“悲不逮亲也，故家贫亲老，不择禄而仕。”［13］韦应物《送黎六郎赴阳翟少府》：“只应传善政，日夕慰高堂。”慰高堂，说慰父母。《送郑长源》：“君行拜高堂，速驾难久攀。”拜高堂，说拜别父母。张籍《离妇》：“高堂拊我身，哭我于路陲。”说父母拊我身。《送李余及第后归蜀》：“乡里亲情相见日，一时携酒贺高堂。”贺高堂，向父母道贺报喜。高堂，不再是泛称“高大的厅堂”，缩小为专指居于高堂的父母。

4.由名物词的基本意义消亡而借为他名

如“娘”这个词。《木兰诗》：“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按：“娘”字本不称母亲，是“少女”的称呼。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八“娘子”条：“《韵会》，娘字，本少女之称。《北齐》裴让之诮祖珽曰：‘老马十岁，尚号骝驹，一奸耳顺，强称娘子。’可见娘为少女，自昔已然……然呼母为娘，亦始于六朝。《木兰诗》‘不闻爷娘唤女声’……呼母为娘，则娘又为尊称矣。”［14］又，白居易《琵琶行》：“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课文注：“秋娘，唐代歌伎常用的名字。这里是对善歌貌美歌伎通称。”此说不甚切。杜牧《杜秋娘诗并序》：“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锜妾。后锜叛灭，籍之入宫，有宠于景陵。穆宗即位，命秋为皇子傅姆。”杜是姓，秋是名，娘是少女。白居易《和元九与吕二同宿话旧感赠》：“闻道秋娘犹且在，至今时复问微之。”《西厢记》里的“红娘”，是少女；凡在旧戏文里称年轻女子为“娘子”，均保存其古义。而现在，“娘”作为“少女”的意义已经消亡。作为母亲讲的本字是“孃”。《玉篇·女部》：“孃，母也。”《广韵·阳韵》：“孃，母称。”［15］但是，借“娘”为“孃”，而且久借不归，积习成俗，“孃”字不用而消失，“娘”字就逐渐成为母亲的专有名称。段玉裁《说文》“孃”字注：“按《广韵》：孃，女良切，母称。娘，亦女良切，少女之号。唐人此二字分用画然，故‘耶孃’字断无有作‘娘’者。今人乃罕知之矣。”［16］据课文首条注释，此诗选自《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明末汲古阁刻《乐府诗集》也作“孃”，凡“娘”字皆作“孃”。其实，这个“孃”应保留其繁体，似不应简化。

二、如何解释古诗文中的名物词

1.从解释文字结构入手，以发明义蕴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愿为小相焉。”课文注：“相，诸侯祭祀、会盟或朝见天子时，主持赞礼的司仪官。所谓‘小相’，也是公西华的谦辞。”何以“相”能解作“辅助的人”？这要从其字形结构上加以分析。《说文·目部》：“相，省视也。从目、从木。《易》曰：‘地可观者，莫可观于木。’《诗》曰：‘相鼠有皮。’”段玉裁注：“云‘省视’，谓察视也。按目接物曰相，故凡彼此交接皆曰相，其交接而扶助者则为相瞽之相。古无平去之别也。《旱麓》《桑柔》毛《传》云：‘相，质也。’质谓物之质，与物相接者也，此亦引伸之义。引《易》说从目木之意也。目所视多矣，而从木者，地上可观者莫如木也。”［17］《易经》无“地可观者莫可观于木”二句，其原意不明，不见得是解释“相”字之义。段注牵强附会，尤不足信。“相”，从木、从目，并非表示眼睛看树木的意思。金文作，“木”，替代目视的功能，相当于盲人手上拿的那根木棒，盲者是靠手中之木来辨别方向的，所以“相”字从木、从目，引申为审视。《孙子兵法·行军篇》“凡处军相敌”，张预注：“相，犹察也，料也。”［18］又引申为辅助。《尔雅·释言》：“戎，相也。”郭璞注：“相，佐助。”［19］动词用作名词，佐助之人也叫作“相”，如辅助帝王者，官名“丞相”。如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课文注：“张丞相，指张九龄（公元678年—740年），唐玄宗时为相。”司马迁《史记·陈涉世家》：“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司马迁《史记·鸿门宴》：“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杜甫《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相，均是丞相之类官名。而佐助礼仪者，叫作“礼相”。《周礼·司仪》“每门止一相”，郑玄注：“相，谓主君摈者及宾之介也。谓之相者，于外传辞耳。”［20］此文“小相”，即“礼相”之类。相，古也通像，形像、相貌。如《孔雀东南飞》：“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课文注：“薄禄相，福薄的相貌。”

2.学会从词义比较、辨析中，求得名物词的正解

如“墙/壁”这两个词，杜甫《石壕吏》：“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说文·啬部》：“墙，垣蔽也。从啬，爿声。”段注：“《土部》曰：‘垣，墙也。’《左传》曰：‘人之有墙以蔽恶也，故曰垣蔽。’《释宫》曰：‘墙谓之墉。’《释名》曰：‘墙，障也。’”［21］墙是障蔽之物，受义于障。墙字和“壁”字对文，墙在外，称“外墙”；壁在内，称“内壁”。《论语·公冶长》：“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指外墙不可涂刷，不是内壁。温庭筠《商山早行》：“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秦观《行香子》：“远远围墙，隐隐茅堂。”杜牧《阿房宫赋》：“二川溶溶，流入宫墙。”“驿墙”“围墙”“宫墙”，均指墙的朝外一面。蒲松龄《促织》：“急趋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在。”墙隅，外墙的角落。若“墙壁”连用，则无此分别。归有光《项脊轩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课文注：“垣墙，用作动词，砌上垣墙。”在这里，虽是泛指围墙，下句“以当南日”，则当指外墙而言。又：“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明月照墙，自外见之，也是指外墙。古人用词谨严如此，不用“壁”来替代。

司马迁《周亚夫军细柳》：“亚夫乃传言开壁门。壁门士吏谓从属车骑曰：‘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课文注：“壁，营垒。”《说文·土部》：“壁，垣也。从土，辟声。”段注：“《释名》：‘壁，辟也，辟御风寒也。’按壁自其直立言之。”［22］壁从内言之。内壁，指室内之壁，非外墙，“家徒四壁”，不能改作“家徒四墙”。壁以内故，所以引申为直立之意，以形容山之陡峭。如地名“赤壁”，指崖岸如壁陡立。陶弘景《答谢中书书》：“两岸石壁，五色交辉。”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课文注：“半壁见海日，在半山腰看到从海上升起的太阳。”以“壁”形容山的峻峭。李白《蜀道难》：“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苏轼《石钟山记》：“至莫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蒲松龄《促织》：“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这里的“壁”，指墙的阴暗处。古书里说“面壁”，指闭门独处，不与闻外事，修道静坐。苏轼《答王幼安宣德启》：“方将求田问舍，为三百指之养；杜门面壁，观六十年之非。”黄庭坚《渔家傲·江宁江口阻风戏效宝宁勇禅师作古渔家傲》：“面壁九年看二祖，一花五叶亲分付，只履提归葱岭去。”而“面墙”，比喻不学无见识。《尚书·周官》：“不学墙面，莅事惟烦。”孔安国传：“人而不学，其犹正墙面而立，临政事必烦。”孔颖达疏：“人而不学，如面向墙无所睹见，以此临事，则惟烦乱不能治理。”［23］其间差异是很明显的。

3.从古代典章制度入手，掌握古诗文中名物词的“言外”之义

如“佩环”这个词。《小石潭记》：“如鸣珮环，心乐之。”课文注：“如鸣珮环，好像珮环碰撞的声音。珮、环，都是玉饰。”按：珮，古作佩，由于佩玉，所以改字作珮。佩的本义非玉名，是饰物的总名。字从“凡”，是“皆”“都”的意思。《释名·释衣服》：“佩，倍也。言其非一物，有倍贰也，有珠、有玉、有容刀、有帨巾、有觿之属也。”则“其非一物”，即“从凡”之义。巾谓之饰，故佩字又“从巾”。环，是玉名。杜甫《咏怀古迹（其三）》：“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课文注：“环佩，妇女佩带的饰物。”环佩，古代并非只为妇女所佩带，男人也可以佩带。环，是边和孔相等的圆形玉璧，而玦是边和孔相等而有缺口的玉璧。佩环、佩玦，别有文化意义。《楚辞·九歌·湘君》“捐余玦兮江中”，王逸注：“玦，玉佩也。先王所以命臣之瑞，故与环即还，与玦即去也。”洪兴祖补注：“玦，如环而有缺。《左传》曰：‘佩以金玦，弃其衷也。’《荀子》曰：‘绝人以玦。’皆取弃绝之义。《庄子》曰：‘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史记》曰：‘举佩玦以示之。’皆取决断之义。”［24］与环即还、与玦即去，见于周秦、两汉典籍所载，王逸之说确有依据。《荀子·大略篇》：“聘人以珪，问士以璧，召人以瑗，绝人以玦，反绝以环。”杨倞注：“古者臣有罪，待放于境，三年不敢去，与之环则还，与之玦则绝，皆所以见意也。反绝，谓反其将绝者。此明诸侯以玉接人臣之礼也。”［25］杜诗“环佩”也是此意：说汉元帝想到了昭君，遣使赐环，令她归反，而昭君其时已逝，所以说“环佩空归月夜魂”。环佩，实在不能泛说是“妇女佩带的饰物”。历史上根本没有记载汉元帝思念昭君而遣使送璧的故事，也就是说，历史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事实，是杜甫编造出来的。杜甫为什么要编造这样一个故事？《咏怀古迹》五首是杜甫出川后，“往来梓、夔间”［26］的作品。杜甫其时远离朝廷已久，他忠于朝廷之心丝毫未变。“扬镳惊主辱，拔剑拨年衰。社稷经纶地，风云际会期。血流纷在眼，涕洒乱交颐。”（《夔府书怀四十韵》）希望有朝一日，重返朝廷，“终觊在皇都”（《续得观书迎就当阳居止正月中旬定出三峡》）。令其失望的是，始终没有得到朝廷招复的音信，而身多病，垂垂老矣。在流落夔州之时，去凭吊王昭君出生的村庄，于是写下了这首脍炙人口的名篇，其中“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二句，意思是说，自己也将像昭君那样，野死南荒。如果朝廷真有一天想到召回自己，恐怕也是“空归月夜魂”了。所以杜甫笔下的那个昭君，不就是他自己的写照吗？这个言外的意蕴，也必须在通“环佩”的典章制度上才能得以正解。柳宗元被贬至永州，郁郁不得志，难道他不想返归朝廷吗？也是朝思暮想希望朝廷赐环，令其归返，与杜甫“环佩”之思是相通的，所以独自漫步至小石潭，听水声也如“珮环”，这种言外之意，只有明白“环”的意义方可领会。古人说，“通经之根柢在通小学，此万古不废之理也。不通小学，其解经皆燕说也。不通经学，其读史不能读表志也。不通经史，其词章之训诂多不安，事实多不审，虽富于词，必俭于理”［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