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廷俊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编辑部,江苏 常熟 215500)
编辑是一种工作类别,也是一种职业身份.编辑之功,不仅在于文字作品的编修提升,更在于人才的发现与助力成长,其于青年学子意义尤巨.在文学的生产活动中,作者、编辑与读者是不可或缺的3个主体.其中,编辑主体是文学文本传播的中介,是精神文化积淀与传播的把关人(Gate Keeper).“正是通过编辑不断对作者和受众施加自己的影响,从而形成了编辑、作者、受众三方之间的互动关系”.[1]可以说,编辑借助于现代大众传媒的巨大影响力、辐射力和渗透力,强烈地介入文学生产、传播与发展过程中的各个环节,努力地实现引导、催生与开发等重要功能.作为著名的文学家和翻译家,鲁迅和周作人一生中与无数的编辑有着程度不一的关联.而作为周作人文学生涯中的第一个合作编辑,《女子世界》创办者兼主编丁祖荫无疑是其中重要的一位.这不仅在于丁祖荫独具慧眼最先发现当时籍籍无名的周作人,开掘其文学创作才能和翻译潜能,并以其职业素养和人格魅力影响着周作人的人生抉择和自我建构;而且在于通过周作人的推荐,丁祖荫发现了鲁迅,使鲁迅得以第一次在中国本土报刊上发表翻译文学作品.而鲁迅兄弟的创作与翻译于《女子世界》“改造女子新世界”宗旨之有效呈现亦有重要价值.
在中国近代文化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常熟名人丁祖荫(1871-1930,字芝孙,号初我)拥有多重角色.他是著名的藏书家,“所藏多得自常熟赵宗建旧山楼和独山莫棠铜井山房,若收藏赵琦美手抄之《古今杂剧》二百四十二种,为海内孤本,曾经钱谦益、钱曾、季振宜、黄丕烈、汪士钟诸名家递藏,最为珍贵”[2];杰出的文献学家,其辑刊的《虞山丛刻》让周作人也不禁感慨:“虽系民国新刻却已很难得”,“仿佛遇见了老朋友似的”[3],其《重修常昭合志》更是堪称方志史上的名标青史之作;教育精英,1897年,丁祖荫与徐念慈创立中西学社,普及教育,推广新学,这是近代常熟最早的新式学校.
丁祖荫还是卓越的报人与编辑家,1904 年1 月,他在家乡常熟创办了一份妇女杂志《女子世界》①《女子世界》先后共出版18期,每月一期,到1906年停刊。其中前17期由丁祖荫主编,至于第18期(续办)的主办人仍存在争议,部分学者认为是秋瑾,但也有大多数人认为是由陈志群担任主编。本文只涉及丁祖荫主办的前17期..这是一份有感于“吾虞女界暗蔽甚他邑,而奢靡之风气尤过之”[4]的女性生存状态而创办的具有深厚启蒙精神和文化品格的女性报刊.丁祖荫在创刊号“社说”专栏上发表《女子世界颂词》一文,发出“欲再造吾中国,必自改造新世界始;改造新世界,必自改造女子新世界始”的呐喊,坚定地表明“吾同人发行《女子世界》之趣意”:
以教育为根底,扬其芬,吐其葩,培其根而俟其实.军人之体格,实疗救脆弱病之方针;游侠之意气,实施治恇怯病之良药;文学美术之发育,实开通暗昧病不二之治法.合此三者,去旧质,铸新魂,而后二二万女子,乃得出入于军人世界、游侠世界、学术世界,包含夫万有,覆育我同胞,以再造二十世纪花团锦簇、丽天漫地、无量无边、光明万古之女子世界.[5]
“去旧质,铸新魂”是《女子世界》的核心宗旨.在丁祖荫看来,“教育”是开启民智的最重要的途径,是中国女子“去旧质,铸新魂”的根本所在,是其进行思想启蒙的必然文化选择.因此,他一方面创建以“开通女子学识、普及女子教育”为宗旨[6]的竞化女校,这是常熟“女子教育的嚆矢,起步是健康的”[7];另一方面,丁祖荫深谙报纸对于文化传播的巨大力量,期望通过报纸的舆论宣传功能达到“普及新式教育知识,开化民智之功效”[8].他以敏锐热忱的启蒙眼光、心忧天下的身份自觉和开放多元的编辑视野,力学笃行,积极宣传推广女子教育,促进女性独立自主,努力推动构建“中国新女国民”[9]的女子世界,从而使得一个地方性的杂志,一跃而为具全国性影响的精神灯塔②《女子世界》发行范围颇广,“计有上海、北京、四川、南京、湖南、安徽、广东、杭州等44处”(参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江苏省常熟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写的《常熟文史资料辑存》第17辑,第113页,1990年版),其第五期记录的分售处则为46个,足见其在全国的影响.,成为目前已知的近30种清末女报中的“巨擘”[10],有力地推动了晚清女性解放运动的深入发展.作为常熟人创办和在常熟当地编辑的刊物,《女子世界》不仅是江苏省第一份女性刊物,也是辛亥革命前夕历时最长、范围最广、影响最深的女性刊物之一,无论是研究晚清报刊史,还是考察晚清女性生活与思想,该刊都是绕不开的文本.[11]
鲁迅先生曾经非常严肃地批评著名编辑家孙伏园,认为他将刊物的责任寄托在少数几个名人身上,对青年作者严重忽视,刊物气氛也很沉闷.[12]因此,他在编辑报刊时,会特别“留心发现投稿者中间可造之才,不惜奖掖备至,稍可录用,无不从宽”[13].鲁迅先生对于青年作者的重视是否受丁祖荫的影响,我们无从稽考.但作为《女子世界》的主编,深受进化论思想浸染的丁祖荫确实非常重视发现、扶持和培养青年作者,其“编辑部很重视作者的团结和培养工作,所以作者队伍不断扩大.20年代一些期刊,大多是同人刊物,作者圈子很小,一本杂志翻开,作者都是‘老面孔’,而《女子世界》作者经常有‘新面孔’出现.”[14]周作人就是丁祖荫发现、挖掘出来的年轻作者之一.
丁祖荫慧眼识珠,最先为周作人提供了展示创作才能的园地.1904-1905年间,周作人19、20岁,正就读于南京江南水师学堂,一次偶然的机会,见同班同学阅读《女子世界》,即被吸引,然后投稿③周作人说:“当时我一个同班的朋友陈君定阅苏州出版的《女子世界》,我就把译文寄到那里去,题上一个‘萍云'的女子名字,不久居然登出,而且后来又印成单行本。”(周作人《学校生活的一叶》,载张明高、范桥编《周作人散文》第一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49页),从此开始步入文坛.周作人研究专家止庵对这一问题有过考证,他认为登载于《女子世界》1904年第5期的署名“吴萍云”的《说生死》和《论不宜以花字为女子之代名词》①这两篇文章皆发表于“女学文丛”专栏,在同一期、同一个专栏里同时发表一个人的两篇文章,这在《女子世界》是比较少见的。实际上,在同一期的“文苑”专栏的“因花集”还发表了周作人的诗作《偶作》,此处止庵有所遗漏。《说生死》署名为“会稽十八龄女子吴萍云”,《论不宜以花字为女子之代名词》署名为“吴萍云”,《偶作》署名为“会稽女士吴萍云”。至于周作人为什么要署名女士,他如此解释:“少年的男子常有一个时期喜欢假冒女性,向杂志通信投稿,这也未必是看轻编辑先生会得重女轻男,也无非是某种初恋的形式,是慕少艾的一种表示吧”。(周作人《我的笔名》,载张明高、范桥编《周作人散文》第四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版,第295页)后他回忆此事时说:“近来常见青年在报上通讯喜用姊妹称呼,或者自署称什么女士,我便不禁独自微笑,这并不是嘲弄的意思,不过因此想起十八九年前的旧事,仿佛觉得能够了解青年的感伤的心情,禁不住同情的微笑里了”。(周作人《学校生活的一叶》,载张明高、范桥编《周作人散文》第一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49页),是周作人第一次公开发表的作品.[15]而《论不宜以花字为女子之代名词》一文中所提出的“今之以花字女子者,犹有轻视之心;女子之以花自命者,未脱依附之习.吾甚望同胞、吾姊妹,一脱此恶根性也”[16]的观点,颇有少年老成之感,反思深刻,气韵不凡,深得丁祖荫的赏识.在《女子世界》第6 期所载《寄稿家芳名录》中,周作人假扮之“会稽女士吴萍云”,赫然列为首位[17],足见丁祖荫之看重.
“《侠女奴》是周作人的首篇翻译小说,具有重要的原点意义.历来研究周作人翻译道路的生成或其早期思想与文学活动,皆要对《侠女奴》予以讨论”[18].《侠女奴》连载于《女子世界》第8、9、11、12期,周作人自言是其“第一本新书”[19]289,是根据《天方夜谭》里的《阿里巴巴与四十个强盗》翻译而成的(署名“萍云女士述文”):“《天方夜谈》里的《阿里巴巴与四十个强盗》是世界上有名的故事,我看了觉得很有趣味,陆续把它译了出来,——当然是用古文而且带着许多误译与删节.”[20]49《知堂回想录》中说这是他“最初的翻译的尝试”[21].不仅如此,《侠女奴》还是阿里巴巴故事的首个中译本.
作为主编的丁祖荫与初出茅庐的周作人关于《侠女奴》的翻译有着频繁的通信.据周作人的日记——
甲辰岁(即1904年)十二月
……
十五日终日译《侠女奴》,约得三千字.
十六日……抄译稿约三千字,腕力几脱.[22]239
十八日……寄时报馆、三弟、采卿、丁初我四函,附译文四纸.[22]240
己巳岁(即1905年)
正月
……
二十四日寄丁初我信,又小说稿一卷,又家信.
二月
初一日寄《时报》及丁初我信,内各附小说.……
初四日得初我复书,允其五十部见酬.[22]241
……
初拾日上午寄索士、漩孟、初我三书.下午……得丁初我函,言《侠女奴》事,云赠报一年.(去冬即云,以予坚辞中止.然终不肯免,云十五日左右可到.)
……
十四日……译《侠女奴》竟,即抄好,约二千五百字,全文统一万余言,拟即寄,此事已了,如释重矣,快甚.
十六日寄初我信,附小说四纸,已完.[22]242
……
三月
初二日……下午收到上海女子世界社寄信并《女子世界》一本,增刊一册,《双艳记》、《恩仇血》、《孽海花》各一册.夜阅竞三册.
……
十三日作短篇小说(《女猎人》)一首.
……
十八日寄时报馆信,令补缺佚;又丁初我函,附小说六纸.[22]243
……
廿九日……接初我廿六日函,云《山羊图》付印,易名《玉虫缘》,又云《侠女奴》将印单行.有所入,即以补助女子世界社.下午予作函允之并声明一切,次日寄出.”[22]244
虽然因周作人的日记寥寥几笔,我们无法得知其中交流互动的细节,这甚为遗憾;但也不可否认,在《侠女奴》的翻译生产过程中,多次的信函往返以及“将印单行”等,足见丁祖荫对周作人的青睐以及其发掘的重要性.
《女子世界》第12 期连载完《侠女奴》后,还在“文苑”专栏“因花集”发表了周作人的七绝《题侠女奴原本》(署名为“会稽碧罗女士”)10 首,以赞美故事主人公波斯女奴曼绮那,最后一首即为:“行踪隐约似神龙,红线而今已绝踪.多少神州冠带客,负恩愧此女英雄.”[23]有研究者认为,《侠女奴》对劳特利奇版的原文有误译,目的是要凸显女奴曼绮那的主体性,周作人也曾言:“阿里巴巴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女奴,所以译了送登《女子世界》”[24],故而认为:“客观上说,这是对《女子世界》的俯就”.[25]这样的观点是合理的,但反过来,这也显示了作为《女子世界》主编的丁祖荫的新女性思想对周作人的深刻影响,体现了编辑对于投稿文章须符合刊物宗旨要求的一种直接把控.丁祖荫在《女子世界颂词》中明确提出铸造女国民之新魂必须融合“军人之体格”“游侠之意气”“文学美术之发育”,强调“女子世界之范围何似乎?吾勿表欧风,吾且扬国粹”,在讲到“游侠之意气”时,特意举例“红线之游侠”,评之曰“高义云天”.[5]上引周作人的诗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对丁祖荫女性思想的一种内在回应.编辑在选稿的过程中,受其思想观念和精神导向的影响是非常明显的,编辑的精神抉择某种程度上规约着报刊文章的整体风貌,而这也是投稿者撰文时应该注意的刊物倾向.故周作人幽默地说:“倘若是译出阿拉廷的故事为《神灯记》,当然就不能出这样的风头了”[19]291.1904年9 月,丁祖荫与曾朴、徐念慈创办小说林社,即将《侠女奴》交由小说林社出版单行本①关于《侠女奴》的版本,周作人曾回忆说:“《侠女奴》单行本是在光绪己巳,我所有的一册破书,已是丙午(一九〇六)年三月再版”。(周作人:《我的新书(二)》,载张明高、范桥编《周作人散文》第四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版,第291页。)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陈子善先生曾言:“《侠女奴》一共印了几版?一直是个谜。手头有‘丙子年(1936年)五次重版’的《侠女奴》,却不再是小说林社而是改由‘南昌晏少山’出版,‘上海四马路中市’文盛堂书局发行,封面已改换,但扉页题字仍作‘光绪乙巳侠女奴松江剑秋署’,内文也不变。查朱联保著《近现代上海出版业印象记》,无文盛堂书局,只有文盛书局,不知是否同一家。这册《侠女奴》正文首页右下角钤阳文‘谭正璧印’章,当为古典文学研究家谭正璧旧藏”。(陈子善《<侠女奴>种种》,载《文汇报》2013年3月23日第7版).卷头有说明道:“有曼绮那者波斯之一女奴也,机警有急智,其主人偶入盗穴为所杀,盗复迹至其家,曼绮那以计悉歼之.其英勇之气颇与中国红线女侠类,沉沉奴隶海,乃有此奇物,亟从欧文移译之,以告世之奴骨天成者.”[19]291同样,在《女子世界》第12期,有一则广告关于《侠女奴》的广告,称之为“侠义小说《侠女奴》”,赞誉曼绮那“沉勇机警,其中国红线隐娘之伟”[26].
另外,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现象是,《侠女奴》在《女子世界》连载时署名为“萍云女士述文”,而在小说林社出版单行本时署名为“萍云女士译述初我润辞”.所谓“润辞”就是加工、修改、润色,以达到真实、丰满、立体之文字效果,“这是近代翻译文学活动中的一个专门术语.其含义为具有较高语言表达能力者为末成名的新手译作或不成熟的翻译文本润色、修改……‘润辞’者都较之‘译者’、‘译述’、‘译意’者资格要老一些、名气要大一些.”[27]作为一种编辑行为,其实质是编辑在翻译活动的流程中承担着把关人和引导者的重要角色,其以一种充溢着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劳动参与了作品的生产活动.而这对于青年作者的提升与成长尤为至关重要.当时的周作人是一个刚刚20出头的学生,其外语水平和翻译经验都严重不足,作为其第一次尝试翻译的作品,《侠女奴》自然显得粗疏乏力,且“用古文而且带着许多误译与删节”[20]49.而丁祖荫古文修养深厚,“讲道德,能文章,秀异甲他邑”,“以文学通乎政事,岿然为一方坛坫所宗”[28],且精通外文,有翻译多部作品的经验.仅从《女子世界》第1-8期的广告就可知丁祖荫在1903年就翻译出版了3部著作(皆署名“丁初我译”),即《教育应用真与味》《战争哲学一斑》《近世欧美豪杰之细君》,均为海虞图书馆出版,发行所则有上海文明书局、开明书店、广智书局、启文社、明权社、新民译印局和大同书局,可见影响之大、发行之广.其中,《近世欧美豪杰之细君》(村松乐水著)更是“将1903年充分地演绎成‘西方女杰传记’出版年”[29].丁祖荫披沙拣金,从众多作者中发现了周作人,他倾心扶持这个籍籍无名的文学青年,为其逐字逐句修改润色文稿,引导他不断优化提升,激发其创作欲望和表达自信,体现了一个卓越编辑的伟大修为!
《侠女奴》在《女子世界》连载虽然没有稿费①见周作人日记,己巳岁(即1905年)二月初拾日:“得丁初我函,言《侠女奴》事,云赠报一年.(去冬即云,以予坚辞中止.然终不肯免,云十五日左右可到.)”参见张明高、范桥编《周作人散文》第四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242页.,但对于初涉翻译的周作人来说,却是极大的鼓励:“这回既然成功,我便高兴起来,又将美国爱伦·坡(E.Allen Poe)的小说《黄金虫》译出,改名《山羊图》,再寄给《女子世界》社的丁君.他答应由《小说林》出版,并且将书名换作《玉虫缘》.”[20]49关于《玉虫缘》的出版,周作人当时的日记即有记载②见周作人日记,己巳岁(即1905年)三月二十九日:“接初我廿六日函,云:《山羊图》已付印,易名《玉虫缘》.又云《侠女奴》将印单行,有所入即以补助女子世界社.下午作函允之,并声明一切,于次日寄出.”(周作人:《甲辰、乙巳日记》,张明高、范桥编《周作人散文》第四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244页),按照日记记载内容和《女子世界》的出版月份来推断,《山羊图》应当是在《侠女奴》已连载3期,余下部分已翻译完但还未发表后开始翻译的,可见此时周作人翻译外国文学作品的热情,也说明了《侠女奴》之刊出对于周作人的激励意义.《玉虫缘》是爱伦·坡推理小说的代表作,也是其第一篇被译介到中国的作品③施蛰存曾在《北山散文集》中对周作人译、丁初我润辞《玉虫缘》进行了介绍:“坡所著小说皆短篇,一部分写恐怖情绪,一部分为分析推理小说.本书第一卷所选,属于前者,今又选其篇幅较长之《玉虫缘》(原名Golden Bug),则属于后者”,“坡之小说,常以细密之观察与推理,解释各种疑难事件.又创造一侦探杜宾,善于侦破疑案.影响所及,使小说界盛行一种侦探小说,为前此所未有.法国之嘉波留、勒白朗,英国之柯南道尔,美国之聂克·卡脱,接踵而起,在近代通俗文学中,侦探小说成为一大品类.本书选录侦探小说,即以坡此篇开始,以明其源流”,“本书译者‘碧罗’,序者‘萍云’,皆周作人之笔名.润辞者‘初我’,为丁初我,小说林社之编辑.译文发表于一九〇五年.一九五一年,周作人曾有一小文,回忆其译此书情况.摘录之,附于篇末.(施蛰存:《施蛰存全集》第四卷,刘凌、刘效礼编《北山散文集》第三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554页).,1905 年由小说林社出版,日本翔鸾社印,署名“会稽碧罗女士译,常熟初我润辞”,此部小说的翻译水平明显高过《侠女奴》,“文笔简峭,奇妙绝妙”[30].此后,周作人信心大增,在《女子世界》相继又发表了《好花枝》(短篇小说,署名“萍云”,第13 期)、《女猎人》(短篇小说,署名“会稽萍云女士假造”,开头曰:“作者因吾国女子日趋文弱,故组以理想而造此篇”,第13 期“本期大附录”)、《荒矶》(署名“英陶尔著,会稽萍云译述”,第14、15 期)和《女娲传》(署名“病云”④周作人在《我的笔名》一文曰:“萍云的名字在《女子世界》还是用着,记得有一回抄撮《旧约》里的夏娃故事,给它写了一篇《女祸传》,给女性发过一大通牢骚呢.”(张明高、范桥编《周作人散文》第四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295页.)虽然周作人说的是“萍云”,但据讲述的内容,“病云”就是周作人.或许是周作人记忆有误,也或许是期刊印刷有误.,第16、17 期合刊),已然成为《女子世界》的固定和优质撰稿人.
毋庸置疑,在文学生涯的起步阶段,周作人能取得如此不俗的成就,除了自己的才情和勤奋以外,是与其第一个合作编辑丁祖荫的不遗余力的扶持与培养分不开的.是丁祖荫以其独具的慧眼和满腔的热诚,发现并开掘、彰显了周作人的才华,其功厥伟.不仅如此,丁祖荫优秀的职业素养和高尚的人格魅力也影响着周作人的人生态度和情感抉择.周作人晚年曾撰写《丁祖荫》以及其他回忆性文章,直言曾从旧书铺得到一部丁祖荫编刻的《虞山丛刻》,“仿佛遇见了老朋友似的,实在却是老前辈,直觉的恐怕他已是古人”,故感觉“高兴又是寂寞”[31].周作人非常钟爱《侠女奴》《玉虫缘》等书,他说:“这并非什么敝帚自珍,因为他们是我过去的出产,表示我的生活的过程的,所以在回想中还是很有价值,而且因了自己这种经验,略能理解现在及未来的后生的心情,不至于盛气的去呵斥他们,这是我所最喜欢的.我想过去的经验如于我们有若干用处,这大约是最重要的一点罢”[20]50,足见丁祖荫的扶持之功与周作人难以忘怀的感慨感激之情.
作为编辑的丁祖荫和作为青年作者的周作人之间的互动是良性的、有效的.周作人不仅持续投稿《女子世界》,还向丁祖荫推荐鲁迅翻译的小说《造人术》.周作人在1961年8月23日致上海史料学者陈梦熊的信中说:“承示《造人术》,确系鲁迅所译,由我转给《女子世界》者,其曰初我者,即是编者丁初我氏.”[32]《造人术》发表于1905年出版的《女子世界》16、17期合刊的“小说”栏内,署名“米国路易斯·托仑著,译者索子①“索子”为鲁迅的笔名,周作人曾解释曰:“索子即是索士的别一种写法,至于出典则在《礼记》里的‘离群而索居’,别无什么深意”。(陈梦熊:《知堂老人谈<哀尘><造人术>的三封信》,《鲁迅研究动态》1986年第12期,第39-42页)”.
《造人术》至少有3个第一.其一,据鲁迅研究专家陈漱渝先生考证,《造人术》是中国介绍“试管婴儿”的最早文字[33].其二,《造人术》是鲁迅第一部借助于西方科幻小说来探讨改造中国国民劣根性的作品.鲁迅自言“因为向学科学,所以喜欢科学小说”[34]176,他赞扬西方科学小说“经以科学,纬以人情”,“默揣世界将来之进步,独抒奇想……”.[35]鲁迅“别求新声于异邦”,借助《造人术》表达“世事之皆恶,而民德之日堕,必得有大造鼓洪炉而铸冶之,而后乃可行其择种留良之术,以求人治之进化”[36]的宏愿.这完全符合《女子世界》“去旧质,铸新魂”的报刊宗旨,引起了丁祖荫强烈的心灵震撼和情感共鸣.他说:“吾读《造人术》而喜,吾读《造人术》而惧”,“采美术,炼新质,此可喜;播恶因,传谬种,此可惧”;“更进以一言曰:铸造国民者,视国民母之原质;铸造国民母者,仍视教育之材料”[37],而毅然将之刊登出来.其三,《造人术》是鲁迅在国内报刊发表的第一部翻译文学作品.纵观鲁迅一生,其文学活动的起点即是翻译文学,故有鲁迅研究专家说“鲁迅先是翻译后是创作”[38],“鲁迅首先是成为了翻译家,后来才成为文学家”[39].以往,学术界一直认为鲁迅最早正式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是1909年出版的《域外小说集》.实际上,在《域外小说集》出版之前,鲁迅已翻译了7部文学作品,分别是《哀尘》(《浙江潮》1903年第5期)、《斯巴达之魂》(上半部分刊于《浙江潮》1903年第5期,下半部分刊在第9期)、《月界旅行》(法国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东京进化社1903年10月出版)、《地底旅行》(法国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前两回刊于《浙江潮》1903年第10期,全书南京启新书店1906年出版)、《北极探险记》(1904年,未发表)、《造人术》(《女子世界》1905年第4、5期合刊)和《红星佚史》(商务印书馆1907年出版).光绪29年(即1903年),东京的中国浙江籍留学生组织同乡会,因“眷念故国,其心侧以动,乃谋集众出一杂志”,“愿我青年之势力,如浙江潮;我青年之气魄,如浙江潮;我青年之声誉,如浙江潮”[40],故取名《浙江潮》,鲁迅此时在日本留学,故作品多发表于此杂志.因此,《女子世界》则是鲁迅翻译文学作品在中国本土发表的第一个刊物;而作为编辑,丁祖荫则是鲁迅文学生涯中第一个中国本土报刊的合作编辑.
有学者认为,鲁迅文学生涯中的第一个文学伯乐、第一个合作编辑是恽铁樵[41],这实际上是有误的.鲁迅1934年5月15日给杨霁云的信中说:“现在都说我的第一篇小说是《狂人日记》,其实我的最初排了活字的东西,是一篇文言的短篇小说,登在《小说林》(?)上.那时恐怕还是革命之前,题目和笔名,都忘记了,内容是讲私塾里的事情的,后有恽铁樵的批语,还得了几本小说,算是奖品.”[34]175.但一星期后他发现不对,即于5月22给杨霁云的信中解释曰:“登了我的第一篇小说之处,恐怕不是《小说月报》,倘恽铁樵未曾办过《小说林》,则批评的老师,也许是包天笑之类.这一个社,曾出过一本《侠女奴》(《天方夜谈》中之一段)及《黄金虫》(A.Poe作),其实是周作人所译,那时他在南京水师学堂做学生,我那一篇也由他寄去的,时候盖在宣统初.现商务印书馆的书,没有《侠女奴》,则这社大半该是小说林社了.”[42]鲁迅其实是将其翻译小说《造人术》与文言小说《怀旧》混在一起了.《怀旧》作于1911年冬,发表于1913年4月《小说月报》第4卷第1号.也就是说,鲁迅在中国本土报刊上发表的第一篇文学作品是《造人术》(只不过《造人术》是翻译小说,《怀旧》是创作小说),而这个本土报刊就是《女子世界》,而非《小说月报》.对于以《造人术》为代表的所谓“少年之作”,鲁迅说虽有“惭愧”,“却并不后悔,甚而至于还有些爱,这真好像是‘乳犊不怕虎’,乱攻一通,虽然无谋,但自有天真存在.现在是比较的精细了,然而我又别有其不满于自己之处.”[43]
总之,作为现代传媒《女子世界》的创办者和主编,丁祖荫主要有3个方面的贡献:一是作为近代常熟的文化名人,其秉承普及新式教育、开化民智的办刊宗旨,开启和塑造了新型的近代常熟文化秩序,“厥后风气日开,凡常熟禁烟劝学县自治,次第发动,皆以君为之魁”[28],从而成为作家唐弢所言的清末介绍西洋思潮的“常熟三巨子”①其他两位是曾朴和徐念慈.参见唐弢《晦庵书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355页.之一;二是站在时代的制高点,通过传播新知识和新理念,对公众进行精神启蒙,为近代中国女性解放史和民族运动史“涌流激浪,献启智发蒙之功,尽救亡图强之责”,其“嘉言懿行,与社会前进运动桴鼓相应”[44];三是独具慧眼,发卓越“编辑”之功,发现和挖掘了周作人和鲁迅的文学才华,“奖掖备至”,在他们的早期文学生涯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