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文
(中国政法大学 纪检监察学院,北京 100088)
关于“腐败”定义的分歧现象是一个被实务界和学术界关注的话题,但是针对这一问题的理论研究存在不足。现代性理论、经济学理论和政治学理论都偏重从实践与理想状态之间的差异来解释腐败问题,忽视了腐败自身的工具性,即腐败概念被用来为某些政治或经济制度提供辩护。
本文尝试从后结构主义视角对“腐败”一词进行再审视,以期克服主流范式的局限性。这意味着本文将通过后结构主义的视角建立对“腐败”一词的话语分析理论框架,探究其内在的含义是如何建构的、建构状态如何。对腐败的后结构主义话语分析有助于揭示反腐败策略和国际反腐败话语的隐藏动机,并探讨中国如何在反腐败合作国际化的浪潮中识别和把握机会,彰显负责任的大国形象。
不同学科领域的研究者从各自的本体论和认识论出发,对“腐败”提出了不同的理解,主要可以分为现代性理论范式、经济学理论范式和政治学理论范式三种分析范式。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多数政治学家,尤其是美国的政治学家,将腐败视为“缺乏现代性的病症”。现代性理论从技术工具理性的角度出发审视腐败现象,为腐败赋予了两种含义,一是以获得私人的金钱或声望的利益而做出偏离公职人员职责的行为,二是违反既定的规则和原则。对于“腐败”的这一定义涵盖了非现代化政权中的许多政治弊病和行政缺陷。现代性理论范式否认第一世界发达国家存在“腐败”弊病,认为腐败是尚未实现现代化的第三世界的普遍特征,只有建立现代理性法律国家的规则才可以清除腐败的根基。
现代性理论范式强调的腐败的概念,更多地将美国和其他发达资本主义社会表现出欠发达国家的病态这一现象正常化,而不是着重于解释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的发展问题和现代化进程中的阻碍。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之间,开始兴起主导腐败分析的新范式,即经济学理论范式。从经济学角度出发,经济学者认为腐败是一种行为活动,行为者通过这种行为活动来赚取政府提供的部分租金。Andrei Shleifer和Robert W.Vishny认为,腐败是政府官员为了个人利益而出售政府所有物的行为[1]。公共选择学派认为,腐败是国家失灵的一个典型现象,国家官员制定法规的目标导向是为了尽可能多地获取贿赂[2]。
大部分经济学分析都认为腐败是阻碍实现市场完全竞争理想化状态的“绊脚石”,倾向于通过完全竞争的自由市场实现遏止腐败的目的[3]。因此,经济学理论范式下的腐败解释方法极易成为新自由主义政权合法化的“垫脚石”,为新自由主义政权的建立提供了理论支撑。
政治学理论范式注重从制度运行和架构层面解释腐败现象,认为腐败标志着政治制度的扭曲或异化。政治学理论范式对腐败的分析关注民主建构的过程本身[4]。Mark E.Warren认为,民主的基本属性是每一个可能受到集体决策影响的个人都应该拥有与其所获利益相称的影响决策的机会。
在新制度主义政治学理论范式中,腐败的定义植根于对政治的思考方式,对于腐败的政治行为的思考由于不同的学者而产生不同的描述。因此,对于腐败及其原因和后果的阐述实际上是对其政治理想的辩护。
现代性、经济学和政治学理论范式从腐败是现代化进程的弊病、微观个体的行为偏差和政治制度异化的角度出发,探究了腐败的主要表现和深层原因。但是,既有研究对腐败的认识仍有缺陷和不足,体现在对腐败认识逻辑探究和本质主义思考方面的局限性。
第一,既有研究提出的本质主义的观点不可能找到一个超脱于环境和背景的腐败定义。不同的学者和不同的背景会产生不同的观点和定义,从而产生不同的腐败的“本质”。该缺陷容易造成腐败定义的历史局限性和环境局限性。第二,既有研究的本质主义立场导致学者在探究腐败的本质时,主张其理论理想和政治假设,缺乏对理想和假设本身的批判性审查。因此,既有对腐败的研究过于偏重本质主义的单一解释,难以理解腐败问题总是长期存在、循环往复的原因,需要拓展理论视角来审视“腐败”这一词语的内在含义。
后结构主义的话语理论框架是一种反本质主义、坚持话语本体论的分析视角。用这一视角审视“腐败”的内涵意味着将研究重心从解释腐败的本质转至话语建构的过程,转而思考在宣传和推行反腐败国际战略的过程中“谁在说话”的问题,为破除不同话语之间的冲突和张力提供理论帮助。
后结构主义的话语理论框架是关注话语建构过程的一种分析视角,认为话语并非围绕分析对象而建立,而是在给定的话语中构成的。从后结构主义话语理论的角度看,腐败是一个由“能指”和“所指”结合而成的符号。索绪尔认为,“能指”是符号的音响形象,“所指”是符号的概念,音响形象和概念的结合构成了符号本身[5]。与其寻找关于“腐败”的不同定义的共同点,不如探究“腐败”这个符号在不同的话语中是如何承担不同含义的。
腐败具有持续变化的特征,是一个不具稳定性的社会现象,符合“漂浮的能指”这一概念。“漂浮的能指”的特点是其所指在能指的界限下滑动,其本身的所指隐藏在不同话语体系中的不同表达方式之中[6]。代入到现代性理论范式、经济学理论范式和政治学理论范式的话语体系中,可以看出“腐败”作为一个符号具有丰富的含义。如表1所示。
表1 既有理论视角关于“腐败”一词的所指
“漂浮的能指”这一概念能够很好地用于区分并识别支配话语领域的政治表达的立场。根据拉克劳的观点,每一个政治表达都试图将某些“所指”连接到某个“能指”。“腐败”是一种“漂浮的能指”,其下蕴含了多种能指的意义,不同的观点指向不同的话语立场,通常体现在政治演讲、政策提议和政治主张中。“空洞的能指”通常被解读为一种没有实际意义的能指,在保留其特殊性的前提下通常被转化为代表广泛需求的能指[7]。反腐败的概念符合“空洞的能指”这一特征。当下国际项目中的“反腐败”一词,已经变成了一个“空洞的能指”,代表私有化、市场扩张等多种多样的需求,反腐败话语阐明了一个内部没有矛盾和冲突的新自由主义秩序。
后结构主义理论中蕴含着权力—智慧关系,权力在知识领域萌发形成并发展。知识体系创造了一个权力关系可以被应用、物化和再生产的空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腐败成为全球范围内主要问题的时期,这与冷战结束和新自由主义兴起后全球权力关系的重大变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联合国大会曾在1975年试图将反腐败列入国际议程,但是没有成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经济开放浪潮让美国得以在海外争夺政府合同的野心变为现实。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形成的新的权力关系为以“腐败”为中心词的知识领域的大发展提供了可能性,同时,权力关系在这个知识领域中得到了应用和复制。
透明国际(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即“国际透明组织”,简称TI,是一个非政府、非盈利、国际性的民间组织,1993年由德国人彼得·艾根创办,总部设在德国柏林,以推动全球反腐败运动为己任,是对腐败问题研究得较为权威、全面的国际性非政府组织,其研究结果经常被其他权威国际机构引用。本文选取透明国际的腐败感知指数(Corruption Perceptions Index,简称CPI)作为经验案例,主要基于以下依据。透明国际的CPI指数是全球范围内最著名和使用最广泛的腐败感知指数,具有广泛的认可性和较大的争议性,是学术界最严厉批评的指数之一,但它经常被国内外各界用来比较真实的腐败程度[8]。本文试图从后结构主义话语建构视角解答CPI成功的原因。
透明国际以CPI指数为媒介,反映了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之间“腐败”程度的差异,腐败问题被描绘成第三世界国家的内在现象。西方国家主导的国际机构制定的反腐败战略将腐败问题表述为发展中国家的国家文化、组织制度和官僚体系的内生现象,完全忽视了经济和资本的全球化等外部因素对一个国家和地区的负面作用,反腐败话语为发达国家干预弱势国家的国内政策打开了话语之窗。
根据后结构主义的话语建构理论,作为“漂浮的能指”的“腐败”词汇,其本身蕴含着丰富的“所指”。CPI指数不仅是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之间不对称权力关系的再描绘,而且还使新自由主义私有化改革合法化。透明国际把腐败问题聚焦于公共部门,CPI指数反映了对“腐败”作为一种公共部门现象的局限理解。CPI指数的数据资料大部分来源于对商业机构的调查,单一的商业视角势必是CPI指数缺乏客观性的缺陷之一。透明国际并非从诞生之初就贯穿公共腐败问题这条主线的,它在2009年的全球清廉指数报告中专门关注企业腐败。然而,该举措并没有延续并反映在CPI指数中,在透明国际使用的腐败定义中没有体现。
透明国际的CPI指数是基于商业领域的从业人员对一个国家或地区腐败的感知程度,是以受贿一方的国家或地区政府作为观测对象,是基于“贿赂”这一概念建立的对于腐败的定义。CPI指数奠定了以“贿赂”为中心主题的观测腐败的方法论的主流地位,对其他国际机构的评估体系产生了辐射作用和深刻影响。世界银行反腐败研究创始人之一的研究员Daniel Kaufman曾试图使用基于“国家俘获”概念的腐败定义来测量和揭示美国的腐败程度。该研究发现,如果使用“国家俘获”的概念来衡量美国的腐败水平,其得出的美国的腐败结果会是基于“贿赂”概念得到结果的三倍。
测量腐败水平的两种指标都具备理论意义上的科学性。CPI指数取得的重大成功,其原因可以部分归功于它在重现新自由主义霸权和当今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之间的权力关系方面起到积极和促进的作用。基于“国家俘获”概念的指标的测量结果,不仅威胁到新自由主义理论与实践的霸权现状,同时也对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现有关系产生威胁。实际上,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国家俘获”指数比腐败控制指数更为精确,后者是腐败的各种衡量标准和定义方法的一个单一集合体,具有笼统性和模糊性。二十世纪末以来国际反腐败话语体系建设不单单是方法论考量的结果,而且还是腐败衡量指标在维持固有权力关系中所起积极作用的表现结果。
不同于政治学的大多数主流观点,后结构主义话语分析提供了对腐败现象的反本质主义分析的新路径。在后结构主义话语分析的视角下,腐败不再是一个具有固定本质和定义的概念,而是被视为一个浮动的符号。后结构主义话语分析不仅将腐败视为一种必须发现和根除的客观现实和经验现象,而且将腐败视为一种话语现象,是某些权力关系的来源和结果。
后结构主义话语建构的视角对于当前我国参与国际反腐败合作是必要的。透明国际和世界银行作为国际反腐败话语体系建设中国际机构的主要角色,对全球国际反腐败话语体系的建设和国际反腐败合作的推进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一案例研究提示我们需要重视国际组织政策话语中的话语建构,正确认识和识别国际反腐败话语体系中的“腐败”一词的所指,正确认识国际组织制定的腐败衡量标准和我国在国际衡量体系中的排名,建立和推行具有中国话语权的反腐败国际组织和国际合作策略,提升我国在全球反腐败治理中的影响力和引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