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冉
一
上电梯前,手机在莹华口袋里振了一下——有新消息,她是从来不敢在外面边走边用手写输入法一个字一个字输入回复的,没去管。妇幼商厦的电梯表面黑得油亮,显然有一阵子没清扫,她踮着鞋底踩上入口的支撑板时,觉得脚下那块铁皮哆嗦着一颤,马上就联想到电梯咬人的新闻。
传送带隆隆上升,她看见慢慢沉入眼中的巨幅广告,泛黄的表皮脱色化作模特脸上的斑纹,上面的商户名都不带英文字母,发音却总有点远渡重洋的曼妙,她下意识地会在心里默念这些名字,养成这习惯是为预防老年痴呆。蜜丝大码女装,薇薇安欧韩外贸,麦琪妈妈女衣社……莹华久违这过时的洋气,又发觉洋气这词本身已过时了。
她在几天前和肖倩在微信上约好的这次逛街,指望儿媳能带她去那些年轻人聚集的品质又不赖的新型商圈逛逛,可隔了一个下午,妇幼商厦的坐标定位比“好的,妈,这儿老年人的衣服样式多”的消息弹出得快,莹华想说妇幼商厦她来了太多次,不如去……那些大型商场却在嘴边拼不成具体的名字,她想着,做老人的提这么多新鲜要求到底不好,便回了个微笑,就默认表情第一个的黄色笑脸,自从手写输入把她写的“好”识别作“奸”,老花眼害她兀自发给大东,大东拿这乌龙动不动就在餐桌上充当调味剂后,她就尽量用语音和表情,并体会到了聊天软件开发者的良苦用心。
电梯送她上了二楼。老年装店铺照旧一水儿的姹紫嫣红,莹华闭着眼都能走遍整层,哪家声称专门卖赶超香港品质的羊毛衫,哪家的丝袜不好穿,动不动就勾丝破洞滑到足底,她都是最熟的。一层楼不见几个人,倒是多了几间新店铺,不过她知道,哪怕那些从地价猛涨的步行街旁搬来的小店仅在这入驻半月,女店主们用的衣架、大减价标牌,还有放伤感情歌的唱碟机,统统都算不上九成新,这里是过时的洋气的聚集地,只要稍微走动起来,就会有人影从店里幽幽荡出来(从她们最爱用的成串的切成钻石形状的彩色亚克力珠子门帘里钻出一张脸,旁边还挂“同行勿入,面阻莫怪”的牌牌,其实谁家都能找出一两件款式相同的),统一的纹眉敷粉与全包眼线,口号也像专门培训出来的。
大姐,进来看看?
莹华想,在这里做生意起码不用讲太多违心话,左右逢迎陪笑脸,对中看的不中看的统统叫一声“美女”来套近乎。她照着肖倩发的店铺名一路走,有提高了音调隔着柜台远远送过来的“大姐”,这是至今未开张的,也有混在不锈钢饭盒加热后特有的湿漉漉气味里的“大姐”,这是吃饭顾店两不误的,她们不说什么“折扣”“清仓”“上新”,只凭一声声大姐在莹华身上盖下水印,无形的会员卡在讨价还价与纸币交易里办好,皱纹、色斑与发福或消瘦成为门槛不高的入会标准,年纪相仿的女人们之间据此默认识别着彼此。
找到肖倩的时候,她正要上身一件脆柿红的毛衫,显然是照着她心里老人的穿衣模板替自己试大小,老板在一边卖力鼓动,她刻意站得离穿衣镜远远的。让年轻人穿这些本就是为难,莹华心想怪不得她,好在孙女成小满先一步看到了莹华,奶奶来啦!我要吃冰激凌!她蹦跳着往她身上扑的当儿,肖倩将刚套上的半截袖子扯了下来,手指在脱离那圈机织收紧的毛袖子后用力舒张,接着叫了一声妈。
莹华和她打过招呼,从手包里掏出手机,手包和她今天穿的衣服配色相当,珍珠白点缀灰粉,不至于过于娇嫩。小满乖,先玩一会儿游戏等着我和妈妈——这游戏是大东给她下的,消消乐,戳一下就有噼啪溅开的彩色气泡,每过一关会有圆头圆脑的卡通小动物做欢呼状(只是莹华一直看不出黄色的那只是猫还是浣熊),他说这利于老年人多用脑,玩儿这个比信那些无良公众号对延年益寿管用。
小满的手忙不迭地去接,光亮的有缺口苹果的外壳在她小小的手里打滑似的握不拢,这时肖倩又露出那紧张过度的表情,尽管莹华已说过太多次这不要紧,对她来说这和只能打电话的老年机区别不大,多了一个消消乐的游戏而已。
小满,你别给奶奶摔了——妈,你看看,说都是今年新款呢,您有哪件相中的?
老年装不讲究什么时兴潮流,用的来来回回就是枣红苔绿石榴紫这老几样,这季卖不动的下季照样搬出来充新款,就填得满坑满谷的格外挤。莹华再清楚不过,可还是依着肖倩的话看了一圈,那老板颇有眼力见儿地拿晾衣杆为她指出几件,可她却没有将眼光实在地落在哪个点上——譬如千鸟格和驼棕色,莹华觉得给肖倩她们这些年轻女孩子穿就是干练的(像什么,那广告牌上写的“欧韩外贸”的上身效果),可安在老年女装上面目也难免骤然慈祥。她看惯了那些平直得几乎区分不出男女款来的版型,小圆领,鸡心领,扎一排转动起来斑斓的珠子,翻几道枝叶交错的杠杠,还有眼珠和翅膀一样将死的鸳鸯凤凰,清一色的小羊腿袖,贴上去就叫人昏昏欲睡的针织料。至于她今天穿的粉和白,却多是忌讳的用色。
妈,这件怎么样?肖倩说的是她刚刚险些穿上身的那件脆柿红的。
莹华摇摇头,说太艳了。
肖倩悻悻地把那毛衫往老板手里一搁。
老板忙说大姐你气质好,像退下来的老教师,不是?那一看也是上一代的知识分子。来来,你皮肤白,挑这些素雅的般配。
莹华看得很慢,一是怪她的视力退化,没看到尤其中意的之前她是不好意思开口让老板取下来端详对比的,再就是要从本就面目大差不差的老年装上找出点新鲜实在不容易,几个花样轮换着来,总能将老人包装成流水线上批发出来的,她突然觉得大东为她下载游戏还是有必要的,至少能维持一点对色彩与形状还算敏感的眼力。她仰脖看着,直到脊椎绵绵地痛起来,像有一道水波划过她的身体。
整间店面一时静回去,倒像是一屋子人屏气凝神等候起她来,直到小满过关的礼炮欢呼声让她们回过神来,这之前她的手指已经在微博推荐上快速地划拉许多下,只要看看井字号架起来的话题关键字就能提取一条新闻。
倩倩,这件成不?
老板为她们取下来,鸭蛋青色,从领口中间镶长条白钻的一列菱形图样,延伸到肚脐位置。肖倩一时词穷,想不出这毛衣哪块细节值得多说,就挑第一眼最直观的点来夸,这是她们婆媳的相处之道——莹华看得出来,不是儿媳疏于应付,而是这儿的衣服当真没有让她发挥什么审美见解的余地,她愿意花时间陪陪自己已是做得很周到。
挺好的,妈,看着人干净。
是吧?送人就得穿干干净净的,其实老人都不愿见着灵堂里黑压压的一片。
莹华像没察觉老板递衣服过来的手在半空顿住,手指在碰到毛料时噼啪起了一声静电,她手指跟着微跳,再慢条斯理地卷过来,拉开了试衣间的布帘——那不是个有门有凳的独立房间,是老板用大格子床单隔出来的空地。你左珍阿姨前天没了,我眼看着他们把她抬走的。
布帘之外没人接她的话,只有消消乐的气泡接连着噼啪,噼啪,头从领口里钻出来时有绒毛搔过眼眶,莹华觉得眼前世界晃过柔软的水光,一揉,就没有了,那个无形中罩住她的大气泡随着视线恢复清晰而碎裂。她看着墙壁上嵌的一小块只够装进上半身的镜子,侧过身去,头发没乱掉,发髻不算饱满却照旧圆溜溜的,好在它们还没到为了掩饰稀少而剪短烫蓬的地步,毕竟这件衣服显得她头愈发小起来,简直是颗脱水风干的杏仁。
二
莹华知道肖倩平时对成小满颇多规矩,玩手机和吃冰激凌总是在不被允许的那个范畴里,可这次她没来得及去禁止做奶奶的为孙女点冰激凌,莹华与小满便钻了这个空当儿——左珍的死带来的空当儿,所有规矩都能在这个裂口里暂时地不成立。
我左珍阿姨怎么就……她把那个死字给消音了,总觉得在老人面前说这些是犯晦气的。她不还老是请妈你去打牌的吗?回回见了都看着没病没灾的,声音还响。
这不怪她爱打听事儿,毕竟老成的去世是在她与大东结婚之前发生的,莹华看到她原本光亮的脸上因为急切逼出皱纹,毕竟连中年都算不上的年轻人,恐怕是第一回如此具体地触摸到身边老人的第一桩死,对他们来说,这事新鲜得像还没死透的部位仍在盘子里跳着,总要看到奇观似的唏嘘半天还不够。
刚才挑好的毛衣被包在一个大出几号的塑料袋里,结账的时候见老板连个像样的硬纸袋都拿不出来,肖倩一时脸上挂不住,莹华却是不在意的,毕竟是儿媳抢着扫了码,老板眉开眼笑地称赞大姐你家真是找了个好媳妇,咱们掏钞票哪里比得上他们小年轻的那手机一扫省事儿啊。
被她家小儿子怄死的,头天夜里娘儿俩吵完架,她倒头睡了,第二天身子硬了,嘉嘉下课回来才发现奶奶走了。
肖倩噎住,许是没想到莹华讲得如此轻巧,再追着问下去倒显得她太经不住事儿。
她换了话题。妈,我和大东给您找的那个理疗师,哪天让他上门……成小满!你看看你把奶奶手机屏幕弄得,你就邋遢吧!
呵斥得那么用力,半间甜品店的人都将眼光聚过来,纸巾被揪得在空气中摩擦出欲碎的咝嚓声。看着儿媳扑上去将莹华的手机夺回来,接着擦去钢化膜上的指纹的一连串动作,莹华想说不要紧,真的,成春出国前把这个送给她时,说的也是妈你用这个体面,让大东和弟妹教教你,用坏了我再给你买新的。她想起成春轻飘飘地说这话时,肖倩在一旁低着头吸冷气的声音,后来她才知道这个缺了一口的坏苹果对大多数工薪族意味着整月的工资,这么想着,她便没作声。
见妈妈皱着眉头处理自己滴在手机上的冰激凌,小满才觉得自己做了很坏的事,嘴巴顿时瘪下去,说我只是看到有人给奶奶发……发玫瑰花,抱抱,还有早安晚安。
肖倩愣住,这才注意去看屏幕上的对话框,对面那人头像用的是抱臂侧身站的西装公式照,字体还是她给莹华调的老年版特大号。
莹华没吭声,任她看。
莹华阿姨早上好,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今天有空吗?我想去登门拜访。
莹华阿姨,今天的讲座时间是下午三点,到场还有免费鸡蛋领取,福利多多,一定要来啊。
这些文字后面跟着的是一串原始表情里的龇牙笑、玫瑰花、拥抱和也许是象征美好一天和免费鸡蛋的太阳。
等看到那人的网名——AAA 养宜膳销售小潘,肖倩才觉得自己那瞬间对婆婆的网友艳遇记想得太多,有点儿好笑,她是不信他们这些只用得惯手写输入法的人,会有耐心去网恋的。不过,她下一秒又想到,该给莹华转一些老年人好接受的防诈骗推文,这人的名字明摆着是卖中老年保健品的,也就他们给老头儿老太太发消息发得勤,也就他们像超市一样有着牢靠低价的鸡蛋供应商,换成挂面大米,或是乳胶枕太阳眼镜,他们照样是有门路的。
妈,你在街上又让人骗着加群了?
她把擦得锃亮的手机晃到莹华眼前,那一刻莹华注意到她因为自觉高明而变得得意的神色,终于感到了一点不知道往哪里搁放手脚的窘,父母子女到底是个未完不断的轮回,小时候随意被看日记本的债,等他们老了手机不会设置密码时就能讨回来。
可她很快调整好,又坐得端正起来。
……小潘?噢,这是你左珍阿姨推给我的,她从他那儿买营养品。莹华这么说着,自己都没发觉手指正往耳后贴去,搔过两下,有一截泛银的头皮顿时从焗好的头发里冒出来,她放下手,头一偏,又稳稳地藏严了。不等肖倩教育她,她便将手机拿回来,又递给小满,笑眯眯的,嘴唇好像因感受到那只融化得一塌糊涂的冰激凌的冷气,轻微颤抖着勾连起来。
小满,奶奶不会用,你帮奶奶把这个人抹了去。
小满又乐起来,手指在屏幕上轻巧地戳戳,说奶奶好笨,我一下子就给删掉啦。
莹华凑近了看,那个总攒着小红点的对话栏现在找不到了,在小孙女的操作下,她和左珍生前的联结三两下地就又缺了一块,就像存着她联系方式、被扔进火堆里的电话簿一样,悠悠地飘落到网织成的水面,波澜不惊。
三
左珍是半夜打来的电话,一如既往地拨座机号码。莹华已过了会被铃声振醒再小跑着去接的岁数。她睡得一贯浅,眼皮先是被光晃到似的颤着包住眼球,再到眼睑上下分开像幼虫孵化出来的过程——她要先在黑暗里适应一会儿,尽管她对通往客厅的地板上哪处角落堆着什么物件都熟得很,一路上不用开灯。她知道左珍会等她慢慢地来接电话,这是老姐妹间的共识,若供应商能开通老人呼叫时长的选项,她们会互相等得更久。
莹华,明天我把余钱汇你户上,你替我保管两天。
哪怕不是用她的苹果手机视频,莹华也能从电话里看到她的脸;哪怕那头陷入寂静,她也能听懂这消息的好坏成分——这比打视频管用,她们这辈的人,明明有的能用智能手机沾沾天涯若比邻的边儿,却老是五感失灵地将屏幕再度贴向耳朵,给对方看那干瘪的肉洞。
嘉嘉爸要回来?
可不是,明晚上就来,打发不掉,我防他防得像什么似的啊,老以为能替我拿主意,活得有他老娘看得清?我趁嘉嘉写完作业关灯才敢和你说……别让她跟她爸传话,小姑娘耳朵灵得很。
莹华发觉客厅里只有座机屏幕上通话中的那点光源,幽幽的蓝方块,上面有通话时长,要不她压根儿察觉不到这屋子里时间在走,也难以看清黑暗里手臂上的老年斑。
珍姐你……又从那小潘手上买药了?
不急,这几个线我都试过了,等着他给我送新品呢,这不才想着把钱存到你手里吗?可别让嘉嘉爸又发现了教训我,他就是巴望我的钱,我死了不还都是他的——
……你真觉得他们公司的保健品管用?
吃着不赖嘛,睡得香了。这种东西你就得放长远看嘛,哪能一两顿就见效的。这和她们小年轻的涂这个霜那个乳一个道理,得坚持,调理好了就回本儿的呀。
莹华张了张嘴,没出声。她想到那手把手教着左珍怎么推荐好友名片加上自己的小潘,只要一打开朋友圈,满满的都是他的动态,配图是金光红底的粗体口号,显然是有什么规格标准的文案,恐怕一天发几条都是计算好的——她本来是想看看成春一家发布了什么新照片,又去哪个好地方露营了。手滑半天不见底,超市减价优惠,肖倩给领导的省级评比拉票,大东转发的他们单位的视频号,和左珍家里堆的保健品礼盒一样满满当当,却没什么实际意义,她看着看着眼睛就痛了,再就记不起打开朋友圈为何了。
挂电话前左珍还说着下次小潘来时叫你一起呀,让这孩子好好给你做功课,他说话中听得很,保管比你家大东强。
这倒是真的。莹华踱回卧室,发现脚步拖得够慢也像在飘,是飘在黑夜中蒸腾的记忆里。她旋开床头灯,看相框里老成赶海时的照片。她总觉得在家不挂遗像好,要不梦里会常听到老成在地底催促着她,她还不想走那么早。她爱老成的,尽管做了老伴就不兴这么讲了,可回回看见大东因一件小事被肖倩训得蔫头耷脑时,她就总想起老成依顺她时,给她作揖,还能从背后变出一束波点彩纸包的花来——他吃饱了遛弯在夜广场小摊上买来的。
她爱老成的,他走了她就得替他看这个家。她走不了。
大东长得随老成,莹华常常一晃神就被穿梭在厨房里的儿子惊悚到,不过也很宽慰于他没搬远,也可能是她和老成给他安排的社区工作很安稳。大东老实,话少,事事都被肖倩拿捏得严丝合缝。但莹华能看出他是把精细的部分藏在心里。要不就不能在成春出国前把带着苹果logo 的包装盒交给她后,硬要再为她请一个理疗师了。那天,成春教她怎么玩微信,给她一口气加了近至大东远至老成表哥的孙子这些好友,然后点开那个彩色的空心圆圈,她说这叫朋友圈,妈,这下我发什么你都看得到,你的朋友都在这里呢。还能评论呢,你就用手写吧……
她心想被小看了,你和大东幼儿园时的拼音表还是我带着一遍遍读过来的。
可她没说。大东在旁边看着,也什么都没说。
有那么一段时间,莹华的好友列表满满当当,消息栏空空荡荡,也就系统推荐的公众号顶在最上面,那还是大数据根据成春那边天气的搜索记录生成的移民留学指南。她就在白板上写天气两字,搜索栏立即灵敏地弹出好多词条,可没有哪个能把她和远在异国的成春结实地联系在一起,她穿羊毛衫的时候,恐怕成春正带着外孙女在椰树底下晒日光浴。
莹华突然觉得,如果孩子知道她的眼睛正试图颠倒过昼夜冬夏,悬于他们的生活之上,是不是就想走得更远一些,走到她望不见边的盲区为止。要不,怎么她回回看外孙女的朋友圈,只看到一个点两头延伸出平直的线呢?就像她给大东打电话问这周末带不带倩倩小满回来吃,他也总说妈我等下班了看看能不能安排到一起。
她问左珍玩不玩微信的时候,其实隐含了一点贴近信息时代的自许矜贵。没想到左珍二话没说把她给加上好友了,这让她小小地泄气,玩儿啊,玩儿得可溜了,那个俏夕阳歌舞团的群我也顺道给你拉进来吧?
她看着左珍扶着眼镜腿在苹果上捣鼓了半天,这期间还抱怨这字小得不是人看的,心里漏气的那片就又一点一点打进了气体,拿个标着同病相怜的胶布糊死了。那后来,她和左珍还是用座机联系,微信里唯一一回消息是左珍用语音说,莹华,有个孩子叫小潘,专给咱们老年人做保健品的,我吃了很不错,他说你买的话,报我名,给你优惠。
她回了个微笑,回完才迟疑起来。
这之后,小潘请左珍和她一起去听了讲座,那是一个写字楼的十二层。一开电梯门就铺着红地毯,蜿蜒到镶嵌艺术字的半新不旧的墙面,前台女孩年纪很轻,请她们登记,莹华眼瞅着她们糊里糊涂地签了名后,小潘又在后面补了个“潘”字,她想这两个人头应该能抵一笔提成。
在挂满牌匾的会议室里,小潘给她们抢看得最清的位置,莹华提防着有人闯进来跪下说叔叔阿姨我愿像亲儿子一样孝敬你们的场面,但一直没有发生,这些功课应该都是小潘这些销售登门后做的,台上的专家只管温情又克制地讲老客户用药后成为百岁老人的成功案例,说希望没有儿女在身旁的叔叔阿姨们,也能颐养天年,您的健康是儿女出门在外的安心!大多数人都聚精会神,有戴着老花镜做笔记的,有高高举手提问的,要把童年缺失的教育大口地补个齐活儿。因为视野很好,左珍恐怕连专家溅在半空的唾沫星都看清了,莹华发现还有三两个昏昏欲睡的,等散会后提了送的鸡蛋就走,这种才是聪明人。这鸡蛋她也有一份,从小潘手里接过来时,她看到他西装底下打底高领上起了毛球,她看重衣着,这也许解释得通为什么总觉得小潘不顺眼。小潘对她笑,大概是觉得她是左阿姨的朋友,不是那些时间多得能枯坐两小时只为免费鸡蛋而不买货的占便宜之流。
第二天一早,她去银行查到了左珍汇给她的四万五。
第三天中午,左珍给她打了第一通微信电话。手机振起来的时候她正在午睡,几乎是猛地就张开眼,着急忙慌地循着振源去找手机,摁下接听键时手不住地哆嗦。
那头是这么说的:莹华奶奶,我是嘉嘉,我奶奶没了。
四
老成是得了癌,在久长的阵痛里走掉的,莹华眼看着他缩成越来越小的一具,都不用搬到体重计称斤两,就能观察到脸颊一天天凹陷下去。老成最后的体重是十二斤三两,是莹华捧着骨灰盒掂出来的,这小盒就是护着老成以后日子的壳,一起算进去了。因为老成是蓄谋已久的离去,悲伤都在延长的挽歌里凄楚消音。最后几天莹华甚至会上一点粉,穿不重样的衣服,别纪念日时老成送她的胸针,她知道泡在病房的消毒水气味里,老成已经很难闻到她用的香水,还照旧用了。
可为去送左珍,她赶了一路,没来得及梳头。
嘉嘉常年和奶奶住,还是个刚升高中的半大孩子,能把殡葬店的请来已是花了她全身的力气。有邻居在门口张望了又躲回去,莹华想不明白一个老太太的死相有什么好看的。那时,两三个穿黑衣服的青壮年围着左珍的床,屋里活人的分量却像是被挤到边角,她进门办的第一件事是将嘉嘉护在怀里。
她说,不怕,你爸呢?
嘉嘉只说,昨晚走的。我挪不动她。
嘉嘉哭着,莹华能在她这里看到将来出现在大东他们脸上的表情,心里就突然踏实下来。左珍好像什么事儿都先她一步地去做,如今连死的样本都手把手地递过来,老成咽气时莹华没顾得上去看孩子们神态如何,她也是在那一天觉得务必要再活着,硬朗地,硬撑着,老成的一部分附到她身上了。
可左珍的死,又让她觉得把她的一部分又给活剥下来了。左珍把家底都交给她保管时的电话,竟像是交代后事一样,可那分明是她们两个人的后事。左珍比不上老成,是和她活着挨在同一页户口簿上,死了埋在一起的关系,缺少由房产与子女组成的必然性。她俩不过坐过办公桌的两头,一起做了那个黑心老板的坏账,又同时失业,之后就是结伴打过牌跳过舞听过讲座,还共用一条超市的采购路线,挤进一个特价蔬菜区里拼杀——这些事,换另一个老姐妹也都是成立的。她揽收了这段在偶然支配着生成也可能偶然地断裂的关系里,左珍吐露的秘密。老头死了,舞团的老张老王都来示过好,嘉嘉爸不许她再找;晚上打鼾格外响,为着这事儿害嘉嘉有了黑眼圈;那小潘长得还行,坐一起陪她说说笑笑,钱就花出去了,钱花得真容易,时间过得真快。
左珍的床边摆上了热水盆,入殓师正拧了毛巾给左珍捂在关节上,手腕绷直了顺时针抹去,莹华知道,是人硬了,三两骨头掂起来千钧重。她看着左珍像是睡过去的脸,听到她身体里发出的压轴声响,咔嚓咔嚓地活过来一样,就又变得柔顺、配合、方便搬运。她也从老成的死里预习过,他们最后一次发出声音是在火炭里毕毕剥剥,意味着存世的凭证从人间脱落。
莹华看着入殓师揉搓左珍。灰扑扑的脸,色斑的威力都消退了,她情愿相信是保健品的作用。入殓师用厚实的男人的手掌,去碰老到退化得不男不女的身体,擦过干瘪的胸脯时,只因碰到多出来的两包肉而有了手势的起伏,擦到她还不好意思直视的部位时,那手倒比她的目光走向坦荡。社会新闻说起老人,若不是关乎走失,都不肯多添一个性别说明构成偏正词组,好像生殖器官是死之前就先一步脱落的,到弃绝世界,竟才是包袱甩净标签撕碎,变成纯粹的人,越纯粹,越逼近焚化炉。她和左珍丧偶都没有再找,只有被叫妈妈奶奶阿姨老姐姐时,才沾了女字旁的一边,不是再能做妻子老婆的人,不是将女字旁的两只脚结结实实地撑在地上,而只在更端庄敬重的词意中被远远地供奉,思念,发挥她们也不知道有何效力的保佑之光,活成祖宗、神仙、佛。牵不动男舞伴的手后,碰得最多的是男大夫的听诊器和孙子重孙的脑袋瓜,再被入殓师摸个遍,殡葬师画眉点唇,儿子率先隔着地砖挨过来额头咚咚三下,这具身体的异性经验才算圆满,怪不得再也没人会信借尸还魂。
以“夕阳红、第二春”做广告词的歌舞队、旅游团,一个片区就能划拉出大把的来,左珍若要想不顾儿子的意愿硬找一个新老头儿,总能碰到一个愿替她拎免费鸡蛋的讲座学生。可她和左珍,终究谁都没请对方来喝喜酒。莹华以为不是儿女反对或糊涂账多,她见过极个别的成功案例,也是不办手续就拉下脸来偶合姘居的,被笑两声、子女埋怨两句后就获得了亲亲热热唱对戏的机缘,老人要找的不是妻不是夫,是老伴,能碰到半道上老而相伴的人,这难度比花一辈子兑现了百年好合的模范夫妻要高,高得多。
莹华不敢把四万五的现金装包里带去灵堂给嘉嘉爸,又暗含了对他专制的厌憎,想拖下去,让他收到钱时能隔着时间一张一张数数左珍的好,有些好总要隔着时间才现形,还有放大的奇效——嘉嘉说的爸爸发现奶奶又买那种药,气到掼翻一罐正在吃的,哗啦啦倒进马桶里两罐没开封的,摔门走后奶奶站在原地半天不动——直觉告诉她上了年纪就不该留着这么多不中用的心眼,毕竟旁人都当自己不中用。要荫及子孙。给他苦头吃,左珍会怪自己。去灵堂那天,她穿着肖倩陪她挑的菱钻鸭蛋青毛衣,头发齐整地梳起来,脚踝那圈的细纹由浅口肉色丝袜包着。可鲜花堆里的左珍睡相端庄,分明看不着她对这种规模的送葬的郑重之心,她又觉得是自己在装。
死人的风光,哈口气就随着纸钱灰飞烟灭,他们没法哭自己的事,就托梦交给子女来代哭,时间轮转成为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莹华找着嘉嘉爸时,他正哭得眼皮沤烂,几年前成春和大东也是睁着这样的眼睛双双看向她,她无处可躲,老成四周的位置是棺材板,就够他一个躺的,容不下她了,只好在遗像对面站得格外直。
对着抢先哭得挨到她身上的嘉嘉爸,莹华只能像给小孩捋顺咳嗽一样拍向他的后背,就当是被左珍附了身与他和解——左珍到底肯不肯和这个儿子和解呢?不再会有人把这个秘密告诉她了。听着大堂里回旋的如泣哀乐,还伴有嘉嘉爸呜呜说着我只是不想她那么糊涂地糟蹋钱,什么好药我不能为她找来呀。
莹华看了一圈,到底是没有看到声称专卖好药的小潘。
她只能站得格外直,说你妈妈不会怪你的。
五
小胡第一回上门,莹华没让大东肖倩留下守着,倒还是顺着他们嘱咐的待在监控底下。她在生人面前照旧是话不多的老太太形象,坐着不动,看他踩在门垫上套好蓝色的一次性鞋套,那天下雨,白色鞋舌上只有洇湿变深的水痕,没沾一星半点的泥,很爱干净的模样。抬起头来时,舒展的宽宽肩膀抻开黑衬衣的褶皱,莹华注意到那让人舒心的一片纯黑上,看不到头皮屑之类的可疑白点。成春老公来见岳父岳母时,也被她这么不动声色地审过一遍,从头到脚,事后她和成春说,如果一定得是这个人的话,结婚时得给他找个好的化妆师,好在宴席上遮严他满鼻的黑头。
小胡在她面前展开同样光洁的平板设备——那背面也印了一个和她手机同样的缺口苹果图案——调出她的体检报告和理疗方案来,报告显示莹华只是有些寻常的腿部骨痛,需要做的是最基础的按摩推拿。他手脚麻利,按照理疗培训的一套流程做事,从随身大包里取出三角架,将开了录像的平板放上去——这是大东附加的要求——用酒精喷雾将双手消毒,垫好专用的枕头高度。他显然很懂怎么和老人相处。
阿姨不要紧张,跟着我放松肌肉,你只管躺好。
莹华想这样哄小孩的亲和口吻是不是也是有一套行业规章的,照着他说的由坐变躺,枕头上铺的白软巾绒边搔得后颈发痒,突然想到忘记摘去毛衣上的毛球。
小胡的手掌没有很厚,甚至还说得上是秀气的,薄薄的两片刀面一样。十根手指却力气惊人,往莹华身上按下第一下的时候,她就觉得那块被碰到的皮肉活过来了,原来总是凉而硬的,像常年有雨水积在那微陷下去的双膝洼地里,这下血一个劲儿地往那里涌,又忽然疏通地往四肢散开,搅起一阵阵漩涡。莹华才发觉,身体上回感受这样程度的大波动还是她在为老成守灵那日,挨不住,晕过去,摔在地板上。
阿姨,这个力道可以吧?以前叔叔阿姨们都说我手劲儿大。
攥成拳后突出的指根关节送出热意,隔着碎花家居裤也把底下皮肤磨出汗来,很快再热乎乎地烘干了。莹华不由得微阖双眼,想了想,又睁开,看着小胡额头上清新的汗膜,他伏下腰来好把力气都运向双手,就和为了更好地腌制一块生肉要充分揉搓筋络一样用心,他只集中在她双腿上,莹华却觉得浑身都要汗津津的了,她是没有戴老花镜,不然生怕亲眼看到自己变成一团雾气,揉散了。
入殓师把左珍从硬揉到软的手法,和这比还要多些部位和程序。死了就不再叫作人,体内的血都上冻结块,若不是碰上小胡这双手,莹华总要以为先前她的血也是不通的。
她很怕自己发出老人惯常的哼哼声,舒服了哼哼,哪里痛了也哼哼,和婴儿饿了哭困了哭只知道哭的结构简单的表达一样,其实都是智力与行动力不足的表现。所以游丝般的一口气在鼻间吞吞吐吐地悬着,进出都找不到通道,脸就发红,正有一小团呼哧的换气随着掌法酥酥地捏出形状,明明上半身还是冰凉的。
嗯,正好,你很专业。眼珠在虚空里一偏,反透出幽幽的黑来,将视界蒙在晃悠悠隆起的水泡里。“专业”这个词被老人说出口,反倒显得她并没有专业地在做一个老人家,便急中生智,回归到他最常应付的一类话题。其实他们都被长时间地培训过,只是一个出于系统,一个受教于身份的升级。
你多大,哪里人?
小胡答道二十八,附近县里出来的。他说话时手上的动作并不松懈,自己也没察觉出被城市老太太盘问时照旧窘迫,怕距离倏忽又远过去,补充道,阿姨你和我妈差不了几岁,我看着你觉得特别亲近。
哦,是吗?你比我儿子还小两岁。
说着,莹华被小心地翻了个面,小腿肚沉甸甸地压上男人的肘,还能感受到手指落下后在皮上按下去的肉窝,半天不回弹,又像面团发酵一样慢吞吞膨起。她柔慈的笑脸在暗处也快要压塌了。
一套理疗做下来,莹华再站起来时尽可能用力地扶住床边的围栏,这是她第一次让大东强行安装在她卧室的这个东西派上用场,她怕自己腿软得摔倒在小胡身上,更不敢想象他是怎么像搀一个浑身是病的老太太一样扶住自己的手臂。她心里还在重复着小胡下的最后一道需要自主完成的指令,伸缩脚趾,再次感到抓牢了地板,浑身发热,却不安心,在小胡的注视下像沿着火山口走路,还沾上带着炭香的熔浆——那是关切着母亲或者病人的注视,尽管莹华没病,她也笃定自己比他母亲更会保养。
这个疗程,就别换别人来上门了吧,我怕我不习惯。她掏出手机,这是第一次故意亮出苹果图标的背面。你加阿姨微信吧,以后来提前说。
小胡自然是乐意的,他接过,帮莹华调出微信二维码来,又用自己的手机扫了,而不是平板上的工作号。他的好友列表里也存了几个关系好的老客户,可消息稀疏得让他不确定他们到底是不会玩微信还是人没了,服务到期后没有再请他做私活的。莹华看着小胡的手指在屏幕上轻巧滑过,指腹像撕去衣壳的豌豆荚,没看清他把自己存放到了哪个标签分组里——她本来就不懂这些玩法。
好,阿姨,您要是觉得满意的话就可以和您儿子说和我签定这个疗程,接下来就都是我来服务您了,要是不嫌麻烦的话,您可以让他再在我们中心公众号上给我点个五星好评,我下次再给您送一套附加的疗法。
那翻张的嘴唇带着干裂的纹路,在莹华面前露出内壁微亮的口水。开开合合的频率分明很快,快得莹华盯得发晕,每个字却是清晰缓慢又带着分量地按在了心里,填满了一个个供血不足的空格。她觉得小潘每次登左珍家门时,也总要穿插一点类似的销售话术在其中,那时的左珍是否也觉得被信息充斥得心涨眼烫?她想左珍也会在听到这类话后像她一样问,你们中心卖不卖理疗用的火炕、床垫?
左珍还提起过小潘说买够三个疗程,再加九百九十八元公司给老客户送福利,我给阿姨搬来一个原价两千多的养生床垫。左珍和她炫耀的时候,还特地掀开被褥让她看老床垫上的破洞,里面淌出黄旧的团絮,她说小潘懂我缺什么啦。她心想小潘只是懂你还有什么。好在左珍存下了三个疗程的钱,却不再有花出去的命,当然也不再有换床垫的机会。
小胡像被问倒,很羞涩地摸了摸后脑勺。阿姨,我们中心讲究的就是古法理疗,招牌就是师傅成年累月练出来的掌上功夫,卖这些不是砸自己饭碗吗?阿姨你放心,我们这里面没什么附加套餐……
他边说边呵呵地笑,这一段也保留到了他交给雇主的视频里。大东那天正在赶制排班表,开着二倍速和几次拖动进度条播放完后,对他做出看上去相当老实的评价,并且痛快地按照莹华说的评价了五颗星,附留言:我和老人都对这位师傅非常放心,手法娴熟,态度专业,大力推荐!
六
小胡的上门服务通常是一周一次,都在周四下午来,理疗中心向每位雇主宣称某天的恰当时段最符合人体气血流通的步调,可到底是看师傅们的排期来定。如此定下,莹华倒总觉得,日子从每周四晚上大东打出五星评价开始滴答地攒进骨头,直到下个周四身上便淤积满了得小胡上手才能揉净的闷气。她起初只是提前十分钟把热水烧上,如今却要刚吃过中饭就有得忙,摘毛球只是诸多见客程序之一。
那天是周二,莹华卷了袖子揉面烙油酥火烧,把抖音教程开到最大声地循环播放,因为总是跟不上用了加速效果显得手法麻利的几个关键步骤,她在飘起的面粉粒子里与自己打架,投降般沾了一围裙的白。她叨咕着都是来讨债的,大东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被监听了。
妈,我和倩倩今晚一个开会一个加班,没空儿带小满回去吃了,烙饼是吧,留着我明天拿的份啊。对了,我跟胡师傅给您加了场按摩,辛苦您忙活半下午,他人等会儿就来。
她说行,挂了电话将手放在水龙头底下晃,搓去指缝里沾湿结团的面粉屑,絮状物噗噗落进水里倒像蜕皮,她索性将一双手都泡进水盆里,想象自己在熬制回春药水,湿淋淋地冒出来时却看到色斑和纹路照旧顺骨节隆起,儿女会爽约,时间倒淘洗着身体从不失效。
小胡来的时候,莹华才想起应该把发好的面装进保鲜袋里冻起来,可面团糊在不锈钢盆里冷硬如石膏,用手指肚戳下去的窝回弹不动,变成一个幽幽盯住她的洞。直到小胡在那边摆布好按摩床,叫了她两遍她才回过神来,快步走过去,生怕被觉得是耳背。
她看今天床边没支起三角架,心想着是中途约的,也许上一家雇主没有大东那么多要求。小胡看上去也是忙了一天的模样,从前对她有说有笑的总觉得像个假人,通常一轮按摩下来两人好像说了场相声般口干舌燥,她还好,只要做个有一搭没一搭的捧哏,可被揉一通总觉得水分流失,她甚至为小胡预备了个专用的玻璃杯,要在全家福合照中给他一个位置般,杯身甚至印着同系列的花卉图——这回他只顾着低头卖力,莹华老实躺着,让翻身翻身,让拱腿拱腿,天花板和枕巾望去都白得纯粹而迫近,在腰椎骨被来回梳拨时,她控制不住地感到腹腔里尖促上顶的热气,化成闷在枕头里低沉的一声嗝,像为了不声张只能用气音讲的话,却叫人连话语的绒毛触须都尽数收入耳中。
莹华很恨这不是一时不畅连续不断的那种嗝,成串的间隙反倒能容她归结为自然生理现象,还能从余音里扒拉出自嘲的可能性。但这简直是没来由地从半空中冒出来的,作弄她一下便再无踪迹,只留下羞耻的空旷。她开始想今天中午吃的什么,可几乎没法从那极短的不明声响里捕捉气味,这更让她觉得是身体开了个玩笑。她感受到小胡的手在腰背间小心地一顿,接着换成更为轻柔的指尖。
可她不信他没听见。
他连为她解围的心思都不曾有吗?莹华此时突然很想被划分进那个本就容纳着她的圈层里,老人憋不住放屁打嗝是常事,再老一点手抖失禁和记忆错乱更该是见怪不怪的,她都能想好如何用年轻人的口吻为这个嗝找补:老太太,总算顺过气来得劲儿了吧?就和母亲对着尿床的痕迹轻轻拍打婴儿屁股又哄又怪说出的话一样,年龄容她被宽慰也被无恶意地取笑,被包容不争气不体面的举动。她没发觉,那些她用衣装香水、苹果手机以及对年轻身体的渴望企图划出界限的老年特质,如今多想全都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是被骗去听保健品讲座,为了免费鸡蛋花上万块都会被谅解的保护色——老了嘛。
阿姨,你这儿别绷那么紧,放松,放松。
小胡这时终于说了除进门问好之外的第一句话,莹华立刻试着照他说的将四肢尽量软绵绵地摊开,两手悬在床外,以为就要触摸到无边际的虚空,指端却滑过小胡的休闲裤布料,她连忙缩起手指,任谁听了都像是没话找话:小胡,一天跑这么多家累了吧?
能和各家叔叔阿姨们讲讲话,时间按着按着就过去了,谈不上多累。
你今天和我说的话倒是少。莹华脱口而出,又想盖过这句话一样翻身坐起来,下床倒水——小胡张着两手僵在半空的样子很呆,也许他当真觉得她和那些终日卧床不能自理的高龄雇主是一样的——你进门就没闲下来,喝口水歇歇再按。
小胡说好,显然确实累了,好像刚刚打嗝的是他一样,抓起玻璃杯仰头一口气喝光水,喉结在吞咽时咕咕着上下滚跳,显得健康有力气。莹华看着,想起当时左珍也这么为小潘的上门推销准备吃喝吧,她有一次去小潘刚走,发现桌上摆出了过年才用的彩色多格拼盘,无人的那端桌面有坚果壳碎末积了小小一堆,左珍就在对面坐着嗑瓜子,她面前的瓜子壳却像小丘般隆起,杯底偏空空。
她的声音不像那个嗝般清晰响亮,早知道就不让大东今天约你,你状态不对的呀,别没把我们这些老骨头伺候舒服,你先累倒了,手再伤着怎么办?
去卖床垫。
他像被自己幽默到,在莹华被逗笑的注视里终于露出一点疲惫,倾诉起来:处了四五年的女朋友,好不容易答应结婚,准岳母咬死要五金不要三金,他妈说已经为你掏钱买房,这就该你自己赚了,不会再多出一分钱……阿姨,其实怪不好意思的……您以后能不能让大东哥一周再多点我几回?不用走中心的预约,直接微信找我就行。我给阿姨用我自己调的最好的药油,好几家阿姨都是这么额外和我约的。我不怕累的啊。
他甚至还会垂下眼睛叹气,那种羞于启齿又不得不说的两难使莹华又想起了按摩的最后一道程序,收缩脚趾,抓牢地板再缓缓放松。那种柔情在她心里噼里啪啦地形成冰裂,摇摇欲碎,随着他每踩上一个字的重量裂缝便加一道。她以为能做知心大姐,却被人当了各个雇主家流动点的妈。年轻人最懂怎么用不容易来拿捏她们。
她不知道自己是叫什么驱使了,难道是才发觉只有她的房子原来这样空?倒情愿相信当真是左珍的附身,她让莹华不要忘掉她,便移植给莹华这多余的情感。一旦把抽屉里取出的四万五交给嘉嘉爸,她们的联结便轻巧地断裂,左珍拿着她的苹果手机提议过一起拍照,结果误触了那个延时拍摄键,两人端坐好挨在一起半天,成片后一个向别处看,一个干脆闭了眼,后来在小满拿来玩手机时给删掉了,所以是什么都不剩了。还好微信头像永远不会灰掉,左珍的小方框里定格着鲜红的海棠花。当天,她多给了小胡两百,背着摄像头塞给他的。说买点儿好的吃,再忙也得顾好身体。小胡推了两推还是装进口袋,只差声泪俱下,回去还给她发微信,发了很长的感谢消息:谢谢阿姨,阿姨您是好人,阿姨您待我就像我妈一样亲。
她回了个微笑。
她和大东说要私下约小胡的服务时,大东很紧张地问她是不是腿痛更严重了,不行约个体检。她给一口否决掉了,说一切都好,谁知道去医院跑一趟,又会多出哪些病来。老成不就是兴冲冲地用退休福利去蹭免费体检,结果直接臊眉耷眼地约上病房了吗。
小胡带来的药油,据他说是请教了芳疗师傅,用市价蛮高的香料底油调配出来的,可并没有行业检测报告,莹华哪想得到这一关呢?小胡将那个玻璃小瓶在她鼻下晃过,她就觉得药香恨不得钻进骨头里去,擦出被静音的毛发耸立时的尖叫。药油湿漉漉地在她腿上蒸发,连身体的一部分也要在小胡的手掌下消融,散作蝴蝶翅膀颤下来的粉末,或者她醒来时掉在床单上的皮屑。
身体松弛如橡皮泥,总要请人来捏一捏,才觉得关节连接处变牢,能够更稳定地扎向地面。
老成送给她的乌木沉香香水,连仅剩的那个底儿都挥发干净,她看到瓶身干涸如污渍的水痕,发觉房子里充斥的是药油气味——已经很难找回她用惯的味道了——这药油能帮她睡得很好,甚至每次用在按摩时她都能昏昏地眯着,醒来后身体轻得如少女。总会看见小胡在喝水,用那个印花杯子,嘴巴透过玻璃底变得浮凸着咧起来,像是用尽力气地要与她讲话,尽管她从没听清什么。
她回了个微笑。
七
察觉到不对劲的是大东,那是他第二次点开莹华家的监控记录——第一回看是为了测试设备性能,这回看是小满凑热闹,在电脑上点开当动画片放的,不得不说全程非常无聊,莹华的身影在客厅里小小地腾挪着便构成整日,直到后面小胡冒出来,才多了点趣味。她背着肖倩看得脸要贴到屏幕上,看奶奶躺着被那个叔叔来回揉搓,比她的布娃娃还要乖,叔叔向奶奶展示色彩鲜艳的小瓶子,奶奶拿出招待过她的点心盒给叔叔看新填入的饼干,又在他离开后扫去落在沙发上的碎屑,用手巾很仔细地擦拭他用过的玻璃杯口……她看得嘿嘿乐,每次这叔叔来时,奶奶都穿一身她不曾见过的衣服,有她最喜的欢粉红色的。
大东说成小满你又偷懒,奶奶家的监控都能看得这么起劲。她暂停,指着画面上离开按摩床正在拉抽屉的小胡说,不是啊,这个叔叔和奶奶在玩儿藏东西的游戏,他好厉害,放在哪里他总找得到,有奖金呢。
大东惊出一身冷汗,看了监控后马上报警。他就像察觉到班里的优等生有早恋倾向的班主任,像阵风一样对莹华做了家访,那时她正在挑着小胡第二天来她要穿的衣服,结果却得到了这人再也不可能来的通知。咱们居然引狼入室了!妈,他就是专挑你们这些老了糊涂了的下手——说到这里,他又像遇到孩子成长期罹患智力障碍的家长一样,换上有难言之隐的吞吐口吻。
妈,他给你下的什么药,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啊?
莹华说,她打算让嘉嘉爸尽快来取的,她会补上。可大东问到知不知道小胡怎么为非作歹的,她只是摇头,说,睡得太熟了。
只有鼻端挥不去的药油气味还提醒着她有人来过,却不会再来。大东宽慰母亲,又受了惊吓似的,再三确认了除了钱没再让小胡占去便宜,他亲自扶莹华到卧室门口哄她先睡,明天再让警察来做笔录。
房门关上,莹华伫立在黑暗里,感受到潮水般的安静四面八方地涨上来,门外分明有大东翻箱倒柜地搜寻东西的声音,动静很大。她站了很久,也许该有人用手按按僵住的腿才能让她重新走动,可她再也找不到类似的手了,以后他们会用更便捷的X 光扫描她,用白纸黑字的病历本解读她。她没和大东说的是,她裤子口袋里还卷着几张钞票——为了补抽屉里的,以及肖倩为她买毛衣的钱,半新不旧地带着她的体温,想睡前放进去的。她拿起自己的苹果手机,荧白的屏幕被温柔地唤醒,她想跟左珍发条消息,却先有泪珠从眼眶坠落,在不会被回复的对话框里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