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寓言

2024-01-16 08:07陶沙岸
湖南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苞谷鹿角青松

陶沙岸

甜玉米,糯玉米

唐青松的大女儿从深圳回家过年,带回来四斤玉米种子,被唐青松奚落一顿。

不就是苞谷吗?我以为什么稀罕物,非要你路遥水远地带回来!

女儿脾气性格随她妈,面团一般,软乎乎的,只笑。爸耶,不是稀罕物,但这种玉米您肯定没有吃过。

哪个天边海外的苞谷也是苞谷,你爸种了一世地,别的东西冇见过,苞谷烧成灰,我也不会认错。

好吧好吧,反正您明年种这个玉米就是了。女儿束紧装玉米的布袋,过几天,我跟您讲怎么种这进口来的玉米。

种苞谷还用你教?唐青松斜了女儿一眼。

两年前,家里拆了旧屋,建起两层小洋楼,都是靠了女儿打工挣回的钱。心底里,唐青松还是信女儿的。

洞庭湖区的春天来得早。清明才过,唐青松已经将四斤玉米播撒进南山向阳的那一亩坡地里。紧挨着的是同村唐跃进家的地,两亩多,也种苞谷。

苗刚钻出地皮看不出有啥不一样,长着长着,自家的玉米苗比唐跃进家的矮下一截,唐青松便有些沉不住气。等到玉米抽穗吐丝,唐跃进家的玉米树每一棵竟要多出两三个棒子。唐青松在一个闷热的晚上跟女儿打电话了。

爸,莫急,我们不跟别人比产量,我们家的玉米是论个卖的。

半个月后,女儿主动打来电话,要爸爸看看玉米粒长饱满没有,长好了,扳几个煮了尝尝。

说得水上能点灯,我今天就扳几个回来煮了试试。唐青松像是对电话那头的女儿说,又像是跟自己说。

唐青松吃出了非同寻常的味道。这苞谷确实稀罕,甜就算了,还带糯性。干了一辈子农活,只见过糯米,苞谷居然也糯,吃在口里,甜压压的,巴黏巴黏。

欣喜之间,唐青松顺手送了六个玉米给站在地边的唐跃进,让他也尝尝鲜,开开眼。

这玉米还真是论个卖,初上市,一个卖到三元。

唐跃进家的老苞谷尚在等待全熟了采收,唐青松一亩地的玉米,却在嫩嫩的蜡熟期便卖个精光。与往年种老苞谷比,收入多出两三倍。唐青松觉得这个夏天不热不燥,风里满是清甜的气息,令人通体舒泰。细心的他不忘留下十几棵玉米树上的玉米棒子,直到它们熟透才小心翼翼扳下来做种。他暗自谋划着,明年继续种这又甜又糯的玉米。

今年过年,唐青松格外开心,女儿挣钱再多也比不了自己劳动所得。老伴说他死心眼,跟儿女见外。可唐青松不以为然。

女儿回来依然带回四斤玉米种子。这是进口的水果玉米,生的都可以吃。

唐青松打算明年多种两亩玉米,却遭到老伴反对,女儿也劝阻。千万莫,六十大几的人,地种多了人吃不消;如果别人也开始种甜玉米,卖价会下跌。

想想女儿的话,唐青松觉着在理,便依了。

唐跃进的地翻耕平整施足底肥半个多月了,一老不下种。唐青松预备播撒玉米的头天晚上,唐跃进登了他家的门。青松老哥,我跟你打个商量,唐跃进直来直去,求你帮个忙。唐青松递过去一支烟,么里事?只管说,能帮的一定帮。

唐跃进接了烟,又接了唐青松的火,点燃,长长吸一口,缓缓呼出一缕缕烟丝。唐青松瞟他一眼,不催他。

我晓得你是古道热肠,才想找你买几斤苞谷种,你去年种的那种。唐跃进盯着唐青松平静的国字脸。

噢。唐青松望着这副紧张又期待的面孔,吸了一口烟,眼神在灯光下有些隐约。

一阵静默。

不求多,你能分我多少算多少。唐跃进的嗓音比刚才又低去许多。

你也晓得,我女儿费了几多周折才搞到这玉米种。唐青松重重地咬着“玉米”两个字,稀罕得很哪。

老哥说得是。唐跃进赶忙接腔,你开个价。

不是价不价的问题,只有三四斤了。唐青松掐灭了手中的烟头。

行,我不嫌少,只种一亩地。唐跃进脸上旋即漫上笑意。

乡里乡亲,你先拿去种上,不谈钱,等你赚了钱随便给点。唐青松边说边起身,我这就去取。

唐跃进紧跟着站起。你坐你坐,就在这里等我。唐青松抬手止住要迈步跟过来的唐跃进。

待唐跃进千恩万谢离去,唐青松的老伴满面疑惑,明明我们去年留的上十斤玉米种都在那里,你怎么说只有三四斤了?

你说哩?!唐青松瞪着老伴。

播种不到十天,两家的玉米苗都齐崭崭冒出来了。

两个月过去,唐青松家拔节后的玉米树开始抽穗吐丝。而隔着一条地墈唐跃进家的地里,玉米树立着,繁茂碧翠,好不容易等到梢头抽出精瘦的雄穗,果穗苞叶里却迟迟不见吐露花丝。

唐跃进与唐青松在地头每天碰面,互相疑问一番,探究一阵。十来天后,眼看着雄穗已衰萎,花丝才爬出几根,两人都知道这玉米已经无法授粉结籽了。他们刻意回避着对方,不再每天去地里看玉米,隔三岔五偶尔遇到,唐跃进的眼光有些气恼,进而夹着恨意。

你听我解释一下吧。唐青松在村口拦住唐跃进。路太窄,唐跃进只好立住,头扭向一边。

我问了我女儿,她说这个玉米只有一代,不能留作种子,我原先也不晓得。唐青松唯恐唐跃进不耐烦地走掉,说得很急,声音也不大。

我信你个鬼!唐跃进昂起头,语气凶狠,声调压抑,像是在竭力按住被柴灰覆盖的暗火。你自己地里的苞谷怎么冇出这个事?

我自己种的是新买的玉米种。唐青松一脸难堪。

你当我是猪啊?!唐跃进两眼戾气,剜了唐青松一眼,转身离去。他双脚重重击打在地上,像是要把路犁开。

老去的梨树

老家九马咀的人说唐家大爹经常不认人,痴呆了。

我不信。为什么我每次回去见到他,他都能叫出我的名字?

可他真的认不出自己现在唯一的血亲——嫡孙唐三石。

在外打工五年未回的唐三石终于回家过年了。

腊月二十八,唐三石打车回到九马咀。他身边跟了个皮肤浅黑、鼓鼓墩墩的贵州姑娘。唐三石把自己的女朋友当归介绍给爷爷认识,爷爷盯着唐三石看了半天,面相平静,没有回应他。当归感觉尴尬,放开憋着的腮帮子叫了声爷爷。爷爷缓缓转过头,又盯着当归看了半天,面相依然平静,但微微点了下头。

邻居们拥来看唐三石的女朋友,聊一些他爷爷的日常。三石,你要多回家,你爷爷都认不出你,痴呆了。我们把你爷爷的住地写在纸条上,放他口袋里,可他老是丢掉。幸亏这远近屋场的人大都认得他,每次把他送回来。

三石瞅着爷爷,爷爷也在瞅着自己。三石作势想对爷爷笑笑,没能笑出来。爷爷太平静,脸犹如一扇关严的铁门,不带一点表情。大家围着火塘,烤火闲聊。爷爷放下火钳,站起身。三石不清楚爷爷去干啥,两个脚分开又并拢,只拿眼光追着爷爷。爷爷在灶台旁停驻片刻,当归仍在刷洗,也不知道他脸上是否挂了笑,当归仰起脸,笑盈盈的。爷爷走到正房门口,并不进去,只将一只手伸进屋里摸索着拉扯一下,正房里的灯应声熄灭。爷爷又转向灶屋门口,打开门,在黑暗中等得不耐烦的冷风一头闯了进来。爷爷毫不迟疑地跨过门槛,拉上门,走出去。

再进来时,爷爷抱着一大把木头。

怕是要落雪。爷爷松开手,怀中的柴火散落在墙角柴湾里,他拍了拍衣袖,像自言自语。

三石你怎么不去帮爷爷搬柴火?当归擦干净灶台,准备坐下。

爷爷瞟瞟当归,他的脸颊被火光映成暗红,很柔和,很温暖。

两个邻居担心下雪,招呼一声后,回家了。

火塘里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

石头,你还认得这是什么树不?爷爷从身后的柴湾里摸出一筒木头。

回家老半天了,忽然被爷爷唤乳名,三石一时没有反应。当归用膝盖碰碰他。哦,哦……

哦么里?不认得了?爷爷的眼神带上了情绪。

三石凑过头,仔细辨别,认不出。

爷爷收回眼光,与那筒树一起投到火塘里。

你闻闻它的味,兴许你还想得起来。爷爷放下火钳,看着在蜂拥而上的火焰舔舐下,那筒木头也燃起,另一头还流出稠稠的汁液。顷刻间,屋里弥漫熏香一般的气味。

爷爷抬头,目光再次落到三石的脸上。

三石使劲嗅着满屋的香气,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出这树的名字。

爷爷的脸恢复了起初的平静。

睡觉时,当归告诉三石,那是松树。

小时跟在爷爷身边,攀摘松球的情景便在脑子里浮现出来。三石一阵懊恼,怨自己这些年脑壳里浸多了水,一些过往都淹没了。

明天除夕。唐三石留下当归与爷爷在家搞卫生,自己借邻居家的后三轮摩托车去镇上采买年货。下午回来的时候,天空零零落落飘起雪花。三石在地坪中停住摩托,准备卸货,扭头间突然觉得房屋东头的地墈边空空荡荡,原本那里该是有点什么的。什么呢?三石发现自己回来后,脑子总是不够用,有时甚至出现短暂的空白。近前一看,地墈下有个大坑。是梨树!这里应该站着家里的梨树,那棵自己上上下下无数次,每年挂满了一颗颗清甜大黄梨的老梨树。

爷爷,我们家的黄梨树呢?三石回到摩托旁,爷爷正从车斗里搬下一个沉重的编织袋。爷爷愣了一下,腾出手指指屋檐下。那里码着一溜干枯的柴火,是一筒筒不大的树木与枝条,不远处一个硕大的树蔸孤零零躺在一角。

除夕夜,电视机在一旁独自热闹,唐家大爹一家三口围着火塘有一搭没一搭闲话。零点,三石顶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到地坪里燃放迎新的爆竹,还有两饼花炮。当归搀着爷爷站在大门口,每当花炮冲天而起,当归便感到爷爷仰起面孔的同时,手不自觉地在抖。

爷爷,您老刚才还说三十晚上的火,元宵夜的灯,我们去把那个梨树蔸搬进来,放到火塘里,不用人管,一晚上也烧不完。三石说着便起身。

那你是话得好啦!爷爷手里的火钳朝地上一蹾。那个梨树蔸不是用来烧的,就放在那,要朽要烂随它。

三石只得坐下,望着一脸坚定的爷爷,满是不解。

眼看到了正月十二,三石和当归收拾行装,准备明天南下打工。

过了元宵再走也不迟。爷爷的话无风无雨地。

等不及哪,爷爷。三石锁好行李箱。

自打下雪,每天傍晚在雪的映照下,鸡分不清日夜,得人催赶进笼。不幸的事就这么突然发生了。爷爷赶鸡时,脚在雪地上滑行几步,摔倒了。

邻居们闻讯,纷纷来探看唐家大爹。唐家大爹躺在床上,忽然又不认人了。

三石,你还是留在家照顾你爷爷吧,他这样子一个人,饭都到不了口啊。

夜深人静,当归拿了一瓶红花油涂抹爷爷摔伤的左腿。爷爷仅剩的三颗门牙紧咬住下嘴唇,未哼一声。

元宵节刚过,雪已融尽。地坪里,当归和三石在搬运行李,邻居开摩托送他们去镇上打车。唐家大爹左腿上绑着木夹板,拄着一根长棍倚在大门边,眼光飘忽,面色平静,周围一切像是与他毫无关联。

三石回身喊爷爷,可爷爷只痴痴地看着那棵梨树蔸,又好像啥也没看。

摩托车冒出一股烟,突突开走了。

地坪里只剩下当归,她转身走向爷爷,一群鸡也紧紧跟了上来。

红薯藤的童话

外甥满三十六岁,在县城的紫罗兰酒店摆了三十六桌酒席。唐老三是老舅,坐首席主宾位。姐姐紧挨老三,坐主人位。

姐姐进城一年多,衣着变得光鲜。她扫一眼满桌旧亲戚,絮絮叨叨说不应该上红薯藤尖这道菜,这在乡下是猪食,怎么给人吃起。老三平常对姐姐唯唯诺诺,今日这话却是怎么听着也不舒坦。且莫说是自家儿子请客摆酒,满桌乡亲,即便是吃别人家的酒席,也不该在桌上这般评评点点,含棍带棒。何况,这碗菜端上来,他便戳了一筷子,用舌头撩进嘴里,居然没有闻出红薯藤的气味,感觉蛮受用。

老三飞快地瞟姐姐一眼,姐姐正把那碗清炒红薯尖推往桌子中央。都是乡里老家来的,谁没有见过红薯藤?城里人爱吃的东西,乡下人怎么就硬会喜欢?我这儿子真是不懂事。

众目睽睽之下,唐老三远远伸出筷子,把盛满红薯藤尖的菜碗扒拉到自己面前,顺便又夹了一大把。原来我不知道这红薯藤咯么好吃,服务员不说菜名,我都分不出这是红薯藤了。

姐姐咦一声,使劲瞪老三。老三呵呵着,咽下去,一脸满足。

刚进家门,老三吩咐堂客去地里掐红薯藤的尖尖。堂客说干吗?昨天割了一篮,就在厦屋的地上,准备铡了给黑猪吃。

怕你是黑猪吧!老三唰地火起。

你去县里吃了一餐酒,中邪了啊?堂客愕然。

老三不理会,口里只说麻溜去地里搞点新鲜的来,晚上炒一大碗,要多放猪油。

由此,每天一大早,唐老三的堂客必挽了竹篮去地里掐红薯藤尖。老三说最好要顶着露水。堂客便说,你以为自己是牛啊,吃了带露水的草长膘是吧?!

说归说,做归做,唐老三的堂客每餐依了老三的吩咐行事。村人诧异,饭时节,三三两两来探究竟。老三爽快,邀众人共享美味,并反复宣称城里如今流行吃红薯藤。

数日间,传闻红薯藤尖绿色环保、防癌抗癌,鹿角咀人尽皆抢食红薯藤尖,风气蔚然。

忽一日,老三堂客窃窃私语,城里人咯么喜欢吃红薯藤,我们何不割了卖到城里去?老三闻言大喜,夸赞堂客愚蠢一世,聪明一时。

于是乎,鹿角咀人每日驾了摩托、小四轮,满载红薯藤,浩浩荡荡往返城乡。鹿角红薯藤眨眼名动一方,所获银两竟远超猪栏收入。村乡领导闻风而动,总结鹿角咀地处洞庭之滨,土地肥沃,空气湿润,以致所生产红薯藤得天独厚,时下莫有与之争锋者。遂确定全乡广种红薯藤,以为发展良策。

月余,红薯藤几尽,猪竟无食。此时任谁从鹿角咀走过,两耳必充斥猪们饥饿的呐喊。老三唤来三五村民,宰杀自家黑猪,分而食之。村人纷纷效仿,又月余,鹿角咀猪栏十有九空。恰其时,城里有聪明人抢注“鹿角”红薯藤商标,鹿角咀人不得再以鹿角之名售卖红薯藤。聪明人还自行从外地组织货源,冠以“鹿角”品牌大肆占领市场。

过数月,县乡不闻猪叫,菜市难见猪肉,唯红薯藤满架满台。因猪油缺罕,更兼顾客喜新厌旧,一夜之间,清炒红薯藤尖这款招牌菜,从大小酒楼餐馆的菜单上无声无息消失了。漫山满坡,红薯藤张牙舞爪,野蛮生长,所到之处,另类庄稼无不退让委顿。

老三整日郁郁,堂客焦心不已,冥思苦想,改以菜籽油炒红薯藤尖。老三尝试,但闻油气扑鼻,与猪油之味相去甚远,无奈作罢。

至此,红薯藤尖彻底退出鹿角咀人的饭桌。

某日,老三在茅厕小解,事毕,提了裤腰呆视空荡荡的猪栏发痴,半晌未出。堂客以为事故,长驱直入,见状亦忧然长叹,顾自言语:起初为什么不让猪吃别的猪草?

唐老三抬头,望了堂客,目光涣散,如梦方醒般,口中嘀咕:

为什么不让猪吃别的猪草?

冤,这猪真是死得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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