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双全
长二爷的“长”是身高的意思,村里人都说他八尺有余,我信。他去世那年,我已15 岁,正读高中,偶然撞见,我尚不及他已佝偻的胸口。“二”是他在兄弟姐妹中的排行,但谁也没见过他哥或姐,也没见过他弟或妹,据说他上头的死了,下面的没保住。他年青时是个船划子,也就是撑船的,吃喝拉撒都在船上,类似广东的疍家人。上世纪五十年代,广州恩宁路一带,一些上岸后的疍家人,因截断了水上生计,靠给人“倒夜香”赚取微薄的生活费,日子清苦。长二爷也是那时上岸的,回到没有河流的出生地种田,卖力气,年老时,拾荒。他屋子的侧面和后边堆满了难闻的废旧物,我们都绕着走,他却不在意,常说:“这是肉,我闻到了香味。”
他的大名仅仅出现过一次,是在他灵位上,我没见到。我那时正住校,一个走读的同学告诉我他死了,死因是撑死。人高马大的他,食量惊人,家人每餐给他盛一大碗掺杂着红薯的米饭,夹一箸没油水的青菜,只够他填饱胃的一角,他常处于饥饿状态,见到能吃的都往口里塞。那日,供销社将一筐霉烂的红枣倒在垃圾堆上,这稀罕物怎能浪费?!他一个不剩地捡回,煮了一锅,核也不吐,吃个精光。多年来第一次吃饱,摸着早已打褶现时鼓鼓的肚皮,幸福在他老脸上泛起红光。不一会,那东西开始发酵发胀发痛,他喘着粗气,在地上打滚。下地的儿子媳妇回来,问明情况,只道吃多了,碍不了大事,就按土法子,去对面山上,砍了一截松枝,捋了一撮枞毛,煮水,服侍他喝下,再帮他揉揉,以为过一会就好了,便不再理他一声天一声娘地喊。折腾半宿,声息渐弱,估摸他已好转,就放心做梦去了。直到第二天早晨,儿子照例叫他起床吃饭,才发现他死了。准确地说他死于囫囵吞枣。
烧长二爷遗物时,母亲见一双胶底棉鞋,半新半旧,烧了怪可惜,征得他家人同意,拎出来,洗净,挂在屋檐下,待我周六回家取坛子菜时,问我敢不敢穿。我那时只有一双破解放鞋,冬天脚冷得生冻疮,也没忌讳,二话不说,一脚捅进去,很暖和。只是那鞋真大,像三岁小孩穿父母的鞋,我是拖着走的,它让我坚持到高中最后一个冬天——鞋底拖出了两个窟窿。
人死如落叶,很快长二爷就在村人记忆之外,几十年无人提起,直到去年国庆长假,我回老家,与八十八岁的伯父闲谈。其时,他正用斧头劈柴,我赞他这把年纪,还有这么好体力,他就说,要数力气,村里谁也比不上长二爷。一个生活在回忆中的老人就讲了一个时间之外的老人的一件趣事。
我们这丘陵地带,有两列突出的山脉,它们本有雅饬的名字,东边的叫影珠山,西边的叫玉池山,但村民觉得名字越俗越好,叫起来顺当,就给它们贴上另外的标签。东边的叫东边大山,西边的叫西边大山,脑筋不用转,一说就知方位。西边大山盛产毛竹,每根都有碗口粗,十四五米长。篾匠用来做箩筐、箢箕、菜篮、晒簟、竹铺等。竹子主人每年会砍伐一批长到三五年的毛竹,对外出售,一元一根。因是山路,买家基本靠肩扛,力气好的,买两根,用扁担挑。某日,竹主心血来潮,贴出告示:凡每次能挑三根竹子,免费相赠。长二爷正需竹子做晒簟,猪圈的茅棚塌了,也要竹子做檩,重新修缮,闻讯就奔西边大山而去。到了竹主家,劈头就问,你的告示作数么?竹主眼也不眨,直说作数。长二爷不多问,先将三根竹子捆成一扎,又将另外三根捆成一扎,左右排列,头尾用竹棍固定,在中间套上麻绳,扁担一抡,挑起就走。竹主忙说,要一口气挑过对面的山头才作数。长二爷放下竹子说,原来只挑过一个山头,那我再加一根。说完,就将扁担抽出,又搬了一根放中间,前后上了三道绳索,替代扁担,弯腰挺身,脚不打颤,一口气翻过五个山头。竹主心悦诚服,只是再不敢打赌,悄悄地撕掉了告示。
说完我们都笑了。伯父将劈好的木柴整齐地码在墙边。老习惯,每到冬天,他仍喜欢烧柴取暖,不同的是现在不用火塘,而是用类似壁炉的柴火器,无烟。他码柴时,我悄悄地看了一眼鞋底,似乎那两个窟窿还在。
一个多月后,伯父毫无征兆地死了。我匆忙赶回,磕头,履行一系列繁琐的仪式。间隙,方知他死前一日,因白毛风凛冽,他到自留山上看看有没有刮断的树枝,回来后鼻子流清水,吃一片感冒药上床歇下,第二天早上,直呼胸闷,待救护车来时,他已撒手而去。参加祭奠的人都说他一生做事性急,死也性急,自己未受折磨,后代未受拖累,福德圆满。我却认为他正在追赶一团火,一团真火,因为必得这火才能驱散他记忆中储藏多年的冷。
他有差点被冻死的经历,这经历也曾复制于我身上,延伸为共同苦难。不知为什么打我记事起啥都缺,短吃少穿,没电没气,家里烧水煮饭烤火全靠村里分的几亩稻草和十几担枞树枝桠,省着烧也不够。我当时的主要任务就是放学后到山上用筢子搂枞毛,割茅草,扯马绊筋。山上经常被扫荡得干干净净,只剩鸟雀烦躁的叫声。
灵堂烟火缭绕,我恍惚又回到那个奇寒的冬天。是年夏天大旱,超半数禾苗枯死,粮食严重歉收。吃的尚可依赖政府少得可怜的返销粮,搭配红薯洋芋,勉强度日,但稻草严重短缺。偏偏这个冬天比夏天更薄情,作死地冷,谁家都没有足够的柴草生火取暖,只能裹着棉被在床上御寒。实在没烧的,就将铺床的稻草抽出来烧光,有的甚至将为老人备下的棺材也劈了,而山上被砍得只剩一小片顶的枞树,像打了败仗的散兵,稀稀拉拉地抵抗着天上落下的刀子。
我们不得不打东边大山的主意。它有一片被严密看管的林场,有爆裂落于地上的松球,有枯枝树根,有齐头顶的茅草。若守林人睁只眼闭只眼,我们偷得这样的柴火,也要留到过年守岁时才烧。严寒相逼,我们几个半大孩子相约,做一回急眼的兔子,踩一次东边大山的门槛。山上积雪深厚,有的地方冰挂几尺长,我们穿着薄薄的烂棉袄,寻觅了个把时辰,才得几根枯枝,而冷风像个疯婆娘,长长的指甲在我们身上抓来抓去,我们的耳朵和手很快出现了一道道口子,牙关发抖,脸色乌青。它甚至直接把尖锐的爪子伸进我们衣领,一把捏住我们的血,我们迷迷糊糊地挤在一块岩石后,忘却了事先计划的逃跑路线,好在忠于职守的守林人及时捉住了我们,带到他屋里,灌了姜汤,又每人给了一小捆劈柴,发送下山,我们才躲过一次大难。
伯父曾经的经历也如此,但更严重,他无棉袄,全身冻伤,是长二爷上山打柴时发现,把他背下山,乡里一个老郎中把他救转。那次刻骨铭心的冻伤如同扎进肉里未取出的炮弹碎片,长活了,再也拔不出来。他一直无视液化气、取暖器的存在,不容忍对柴草的抛弃。他说柴火有语言,会讲话,会笑,是世间的真火,烤一烤全身温暖。他死了,就埋在伸手可以折到树枝的地方。
“有米有柴,心里不慌”,这是村人至今的生活信条。长二爷和我伯父就为这信条劳苦一生,最终也因此而亡。伯父死后,那堆柴仍然整齐地码在墙边,不再有讲话发笑的机会。或许它们终将朽没,但仍会留下纪念,如同一则长期告示:安全过冬。
在大城市,我一直过着小地方人的生活。每天固定而单调地在江边散步,孤独地想一些混乱的事情。久而久之,在一众陌生面孔中认准了一张脸,他也记住了我,便有了一次点头,一次问候,再次碰面时,就有了试探性交流。
知道他是军人,因得罪了顶头上司的上司,提前退役,自主择业,获得一笔安置费,在一个三线城市经营酒楼,略有积蓄。因独女誓要坚守一线城市,他处置了资产,带着全部财富,帮女儿安了家,过起了退休生活。
我叫他政委,他叫我老总,这些头衔早不挂在我们身上,但语言恭维也是礼,听起来受用,我们谁也不纠正谁。某文学老师教导我,当有人称我教授时,不要急忙改正,默认就是。人要像潭水,看不见底,让别人摸不到深浅才高明。他讲的是神秘感,我恰恰缺这个,啥事都挂脸上,故没什么成就。
一来二往,裸谈就扯得宽。我们属同一方言体系,又属60 后,农村出来,小学到初中,都是民办老师教的,没学过普通话,小地方口音牢固地盘踞在舌根上,说到精妙好笑处,必要用我们的方言才讲得周正。政委时不时插入方言,晓得对我不构成障碍,谈兴就像岸边渐次亮起的灯光,在江水上晃动不已。
步调一致,慢慢我也有了军人步伐。我们加了微信,他见我在朋友圈转发自己或诗友的诗,就说起自己的爱好。他写过歌词,稍有成就,但书法造诣更深,是某书协会员,说着就掏出手机,让我看他写的字。照片里一座别墅,有大院子,门楼横匾上题有“惠风和畅”四字。我赞他的字行笔流畅,结字严谨,气度雍容。他似有羞赧,就把话题岔开。
“你看这别墅漂亮吧?”
“嗯,没得说。”
“是我战友边境为父亲和弟弟建的。建好后,要我写个匾。”
我一时没弄清边境的境是哪个字,他就从这个名字上讲开了。
边境的父亲边爱国也是军人,曾在红其拉甫为国戍边,复员回乡后,在生产队开拖拉机,娶了邻村一位贤惠能干的姑娘为妻,先后诞下两子。因为军人情节和戍边经历,他给长子取名边境,次子取名边界。乡下人再怎么勤劳,日子也过得紧巴,好在夫妻恩爱,两个小家伙活泼乖巧,苦中也蛮快乐,但他们是生活中的瘦子,不小心就会被大风刮倒。某日,妻子在井边用茶枯搓洗土布褂子,发了急症,倒地,连抢救的时间都没留下。当洗衣盆里的泡沫一个个破灭,妻子的遗体抬入瓦棺材时,这打击,这突然,令边爱国就像那辆没有柴油的拖拉机,熄火了。他萎靡地躺在用土砖搭起的木板床上,吐着苦水。两个孩子哭喊着要姆妈煮饭,他才仓皇地起来,折腾不熟悉的厨房。毕竟他在红其拉甫的大风雪中屹立过,军人的勇毅和自我约束让他必须把吹倒的一一扶正,他笨手笨脚地当起了娘。
苦难环境中,长子心智早熟。边境体恤父亲,心痛弟弟,读书之余,不用父亲交代,就能把家务做得有板有眼,有时也跟父亲外出揽点零活,尽力分担父亲身上的重压,因此练就了一副好身板。边界愚钝一些,读书不优秀,也不爱体力活,老嫌饭菜不好,还嚷嚷要吃鸡蛋。鸡蛋是家庭一项经济来源,拿到供销社可换回盐、煤油、马头肥皂、练习本等,边境和父亲从来不舍得吃。弟弟吵得急了,边境就会狠狠心给弟弟煮一个,看着弟弟吃得香,一种母性的怜惜自他逐渐成熟的胸脯溢出,“没有娘,我是哥,我得照顾好弟。”这时候,边界就说:“哥哥真好!”
距高考还差一个学期,部队来学校征兵。边境评估自己成绩后,决意报名,起初遭到父亲强烈反对。学校家长会,老师一句话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儿子边境至少可考上中专。这可是以后吃国家粮坐办公室脸上放异彩的事,怎么能去当兵呢?提不了干,就会重复自己的老路。边境耐心劝解,说当兵有补贴,可省下给弟弟读书,重要的是以他的成绩,考军校没问题。父亲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反对,就撂下一句话:半斤米,你自己煮。
入伍一年,边境果真考上军校。毕业后从见习排长干起,职务逐步提升。他兑现承诺,尽量将津贴寄回家。边界高中毕业,未考上大学,在佛山、东莞、深圳打工,每一个厂,做不满三个月就辞工,几年下来,未混出任何名堂,有时还不得不找哥哥接济。
升到副团职时,边境在城里安了家,但也感到职业上升通道到头了,在妻子支持下,他选择了退役。
“和我一样,自主择业。不过他选择了水电安装这个行业。”政委说,“他岳父有人脉,承揽了几个工程,很快就赚了第一桶金。现在他转战物业经营,某某几个园区就是他承租后改造的,经营很不错。有空我们去他那里参观参观。”
“旧厂微改,既提质增效,又留住了一代人的记忆,是政府鼓励的产业。有机会真该去学习学习。”
“他脑瓜子灵活,解读政策的能力强,所以喝了头啖汤。”
“哦哦,您还是继续说房子的事吧。”
我也是挨过苦的人,对苦孩子华丽转身颇有兴趣,他们有时是一面镜子,照见过去的影子。政委就继续往下说。
边境发了财,首先想到要照顾好父亲,就把边爱国接进城里。一开始,老人很兴奋,享受儿子媳妇的孝顺与城里的新鲜事,开开心心住了两个月,渐渐就开始厌倦,烦躁,不安,嚷着要回老家,理由很简单,城里不自在,没乡下自由,儿子媳妇一早出去忙了,他一天口都闭臭。边境知道拗不过父亲,送他回家,看到老房子实在寒酸,过意不去,就花了一笔钱,在原址上建了这别墅。但父亲毕竟年纪大了,身边得有人照顾,边界在外瞎混,不是一条路。他要边界回家,每月给他几千元生活费,父亲的他再另外给。边界起初不乐意,说:“哥,那房子是你盖的,名字虽然在父亲名下,终归是你的,没我份。我照顾父亲应该,但住进去就像寄居在别人家一样。我受得,恐怕你弟媳要讲闲话。”边境知弟弟的意思,果断将房子加了弟弟和弟媳的名。为了让他们安心照顾父亲,还给他们开了一家水果店,方方面面想得周全,各方满意。
可是呢,政委继续说道,人是贱物,可以受无限的苦,却享不得福。生活稳定了,就有一种不安分的东西跳出来对冲。边界这家伙,用我们本地话说就是“烂泥巴扶不上壁”,政委插了一句方言,知我懂,并不拧紧口中的水龙头。
边界结束了流浪式打工,却迷上了游戏。弟媳整天打麻将,搬坨子,水果店赚少赔多。这也算了,本不指望他们赚钱,只要服侍好父亲就行。唉!难堪的是父亲边爱国,几十年鳏夫熬过来,殊不容易。生活富足,蛰伏多年的那玩意不老实了,瞄上了村里一个四十出头的留守女人。那女人近段打牌手痞,正愁如何翻本,知了边爱国之意,以为他这把年纪,仅仅心痒,至多摸摸捏捏,坏不了名声,自己可趁机敲几个本钱,就将就了一回。也不知边爱国用了什么手段,竟然重新有了雄鹿的力量,二人愈发缠绵。这事风传到边界耳朵里,他打电话给边境,问咋办?边境不以为意,只道父亲七十多了,还有那能耐,是身体好,要边界当不知。失去自律和他律,边爱国不断透支自己,生命之火已如风中之烛。某日,他在菜地捉完瓢虫、蜗牛,刚一直身,胸口剧痛,往后便倒,如他妻子一般,招呼也没打一个,就走了。
父亲之死,让边境有一种负罪感,他为父亲举行了风光大葬。九天水陆道场,花鼓戏,西乐……能用的名堂全派上,隆重程度十里八乡无人能及。丧事结束,礼金全归边界,花费全由他承担,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返程时,弟弟边界拉住他,说这次办事,还有六百元电费,要他一并结了。边境瞪着眼看了弟弟半天,不作声。边界说,哥,一只鸡你都出了,还在乎两根葱吗?边境默默地掏出六张红票子,递给他,掉头就走。边界接过钱,喃喃地说:“哥哥真好!”
后来,边境再也没踏足这座别墅,即使清明,也只是到父亲坟上烧纸磕头,事了转身而去。而边界逢人就说哥哥真好,至于有人问他你哥回来了,为什么不进家门歇歇,喝杯茶吃顿饭再走,他也不晓得原因。
政委说完了,江边早无行人,只剩我们和一江稀碎的灯光。
接新娘子是一件乐事,即便那时我为作别乡村,在煤油灯下苦读,遇到谁家收媳妇这等好事,也不会错过凑热闹的机会。结婚是男人头等大事,再不济的家庭,都有一份起码的铺排。早三五天,主家就忙开了,计划开多少席,十道大菜用什么食材,之后就开始请帮忙师傅,借桌椅板凳,贴对联和大红喜字,买烟酒糖果,若无储备,还得托关系到供销社买几升青皮豆子,在铁锅中炒熟。吃席是大人们的事,我们这些半大小孩,就是为分得两颗糖粒子,喝碗豆子茶,在万字鞭燃得差不多时,一齐跳上去,用脚狠狠地踩灭。未燃尽的,一个个拆下来,捏在手中,去闹新郎,先是当着新娘子面,编排他一些糗事,若无效,就点个鞭炮,在他脚下炸响。闹得凶是对新郎的尊敬,过分了,新郎也不会发火,顶多是说别闹别闹,我再给你们一颗糖,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沧生是鱼娭毑长子。长子结婚叫开台席,满崽结婚叫圆台席,自然马虎不得。鱼娭毑老倌死得早,拖大四子一女,殊为不易。她是异乡女子,当年她老倌在沅江渔乡一带谋生,本穷困潦倒,见到她时,动了心思,回家找一位乡绅,借了长袍马褂、博士帽、文明棍,冒充有钱有文化,把她骗到我们这毫无特色的丘陵地区。生米既成熟饭,知道真相后她也只能认命,顺从且适应了耕田生活,口音也转变成我们当地话。老倌本有疝气,某日与人比赛犁田,用力过猛,下腹肿胀如灯笼,撮了几副草药,又请神汉关煞画符,俱于事无补,就那么不闭眼地去了。或许先天不足,后天营养不良,沧生长得细巧,很多姑娘相不中,鱼娭毑四处托人,才有东边大山上一户三餐不足,向往山下生活的人家愿意将女儿嫁过来,喜得鱼娭毑借钱也要把这开台酒办好。
黎元长相平凡,但壮实。我们那里的审美习俗,新娘子长得体面,若不壮实,也会有人说三道四。长相差点,若腰身圆,胳膊粗,就会说这女子不差,以后里外都是好手。毕竟,女人要干农活,不是绣花,不能拈轻怕重。黎元属于后者,她比沧生还高半个头。进门那刻,鱼娭毑除了欢喜,也暗自松了口气,感觉身上的担子有一头转移到媳妇肩上。自然有人品评这位新娘子,她左眉梢上一颗肉痣,隐隐长出一根毫毛,说是可惜了,要是这痣长在眉毛里靠中间位置,就是眉里藏珠,非富即贵。鱼娭毑听了,满不在乎,暗地里却恨恨地道,你们又不懂麻衣相术,知道个卵,她若有那命,还会嫁我这样的人家?
黎元真个可当男人使。收稻子时,她一人扛起扮禾的戽桶,踩过长满牛筋草、野蒿的田埂,也不要丈夫扶,一弯腰,戽桶就稳稳放在田里。她不满地对丈夫翻白眼,埋怨她洗碗、喂猪这一阵工夫,他才割完一小片稻子,自己从腰里抽出镰刀,唰唰就一大片。然后搂起禾线,在脱粒板上摔打。够两箩筐时,她就挑回自家涂过牛粪的地坪,摊开,用木齿耙扒出禾毛,在烈日下晒。沧生继续割稻,他老想他们夫妻两个性别应该掉转。
一年后,黎元临盆。乡下女人生孩子,不比当今,没那么娇气。鱼娭毑有多胎生育经验,接生婆也不请,只叫沧生烧水,自己拿把剪刀在旁候着,顺利地接生了自己的长孙。问过八字先生,取名怀儿。长孙满月后,次子又要成亲,沧生一家分开过,只得一间厢房。黎元自己动手,在厢房边盖了一间茅屋当厨房,升起了自家烟火。
怀儿没病没痛地长到上小学,从长牙开始,没少被鱼娭毑惯。乡下人痛满崽,长子往往吃苦多些,到了做爷爷娭毑时,就会把对长子欠缺的转嫁给长孙。鱼娭毑去吃席、走亲访友带回的糖果无一例外都给了怀儿,到供销社买东西,也会很舍得地花几分钱买个把把糖,即使平素,也会在灶里煨个红薯给怀儿吃。怀儿向来乖巧听话,虎头虎脑似母亲,但到了小学四五年级,与几个家境好又不爱读书的同学混得流里流气,开始在镇上赊零食,自然都是鱼娭毑结账。随着次子三子四子结婚,孙子孙女多了,照应不过来,鱼娭毑不再理,怀儿就开始找娘要钱。开始黎元都给,但他要得越来越多,还学会了抽烟喝酒,黎元觉得不对路,断了他的经济来源。怀儿就开始偷,钱不论藏在哪里,他都能像狗一样嗅出来。没法,黎元与沧生只能把钱随时绑在裤腰带上。怀儿偷不到钱,就开始拿家里值钱的物什去卖,打过骂过,可就是恶习不改,愈发地叛逆。堪堪读到初二,开始逃课,知道沧生在谁家做过活,就谎说是父亲要他来收工钱。等沧生去结账时,早给他打了水漂,气得沧生拿起索子要上吊,黎元抄起木棍,直接砍杀过去,要把他赶出家门。怀儿果真不回家,一个月两个月不见人影是常事。
外出打工的人多起来。沧生随大流在城里建筑工地谋得一份小工,黎元独自在家撑门面。烈日当头,她在田里一身泥水,在菜园里除草施肥。吃完饭,照例提一大桶潲水,往猪槽一倒,嘴里“啰啰啰”唤着猪儿吃食,顺手抄起竹扫把把猪圈扫得干干净净。秋收后,她把稻草豆荚一捆捆挑回,码成垛,又上山砍柴,手破了,揪几根路边菊,嚼碎,往伤口一敷,缠上布条继续。冬天日头好时,她会把棉套拆下来,在脚盆里一遍遍踩。可就是这样一位做事利索的女人,刚过四十,也就是鱼娭毑死后的第二年,忽然垮塌下来。她变得消瘦,疲倦,浑身没劲,总想睡,在卫生院抓了十几服中药,服后不见好转,她觉得是病逃不脱,花钱也白花,就那么撑着,也不告诉沧生。
沧生做小工,身价本来不高,又时常结不到工钱,没什么钱拿回来,有时包工头跑路,这一年就白干了。沧生愧疚,黎元反而安慰他,带着胳膊和腿回来就不错,鼓励他继续外出,总会挣到钱的。沧生走后,她问了一些丹方,照方子吃,也不见效,以为自己身体太虚,杀了几只鸡补一补,反而更见倦怠。猪也不养了,鸡也不喂了,园子里菜也枯没了。某日,她懒洋洋走到菜园,实在没有可摘的菜,见到桐油伯家的南瓜老了,就顺手摘了一个回家,本想去桐油伯家说声,讨个人情,吃完饭后,昏沉沉,把这事忘了。桐油伯发现南瓜不见,有人指证是黎元摘的,就跑去把她骂一顿,说她是小偷。恰好几月不见人影的怀儿回来,听闻此事,跺跺脚又走了。
打此,左邻右舍,但凡少一根葱、一根菜、一个鸡蛋,无不指向黎元,都说她变了,好吃懒做,又说她住在山上的娘家人经常半夜下山,偷人家的鸡鸭鹅卖给酒店。她声名狼藉,与村里人距离越拉越远,刚开始还会用她那能吓跑麻雀的大嗓门跟人吵,为自己辩白,后来也没精力了。既然都说她偷,这臭名声也不能白担待,夜深人静,她真会去人家菜园里,赶最好的摘几把。
年底,沧生喜洋洋回来,可见到黎元时,以为看错人。这个自己心目中的男人婆,恹恹地坐在椅子上,衣服邋遢,头发蓬乱,长满虱子,屋里凌乱不堪。问她,只说身体出了故障,不利索了。沧生甩出一叠票子,要带她去城里医院,她瞟了一眼,说要治这个病,得花好多钱,这点不够,还是先给她割副棺材,万一死了,家里也不用手忙脚乱。沧生听了着急道:“人到七十割棺材,是叠寿。你冒年冒纪,割什么棺材呢?”她就说,村里很多人都建楼房了,我们还是一间半破房,那魔头不小了,没新房又有谁嫁他?他对不起我们,但我们屙了他出来,还得负责,对得起他。沧生想想也是,就不再坚持。没过两天,许多难听的话像大风刮起的沙子塞满耳朵,逼问之下,黎元坦然承认。沧生痛骂,恨不得要揍她,刚刚举起拳头,黎元就说,天嫌我,地嫌我,你嫌我,怀儿嫌我,都嫌我,我有什么好日子过?哪天我买包老鼠药吃了,你们就干净了。沧生一震,举起的拳头放下,但心中怄火,年初二,只说去守工地,那钱他先替怀儿存起来,甩手就走了。
大半年过去,黎元的病愈发严重,脚开始浮肿,有些地方开始溃烂,加上好久没洗澡,全身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走路很慢,飘飘地。一些人看出,她确实有病,再不怪她偷菜,甚至还主动送菜给她。
秋深,阳光干燥,青皮豆子成熟,家家收割了,晾晒在禾堂用树枝搭起的木架上,山雀子来啄食,便会扬起竹竿驱赶一下。黎元无所事事地转悠,走到采莲婶家,感觉累,就在她家禾堂凳子上坐下。采莲婶刚好一人在家,正想找人说说话,见了黎元,也不嫌弃,给她泡了一杯豆子茶,远远地坐在另一边。黎元抿一口茶,嚼着两颗豆子,说道:“我知道,大家都嫌我,嫌我脏,偷东西,我屋里的也嫌我,我自己也嫌自己。要是有钱,我买个猪肘子,蒸得稀烂,吃了,然后吃老鼠药,死了算了!”采莲婶忙说:“你这病去大医院是有得治的,干吗年纪轻轻想寻短路?你还没收媳妇哪。”打散话题,双方扯些其他。采莲婶忽然想起什么,说要去镇上,叫黎元照看一下禾堂,别让山雀子把青皮豆子啄光了。
约莫过了一周,采莲婶发觉不见了八百元钱,这可不是小数目。仔细寻思,唯有那天叫黎元看守禾堂,房门没锁,联想黎元的过去,这钱必定是她偷了,就急急地找到黎元,逼她把钱还回来。采莲婶说:“你偷我家几把菜,我没作声,可这钱我要做大用途的,不能不作数。”黎元说:“菜我是偷过,因我没吃的。钱就是你摆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拿。偷了就偷了,没偷就没偷。”双方争执得越来越激烈,到了要抓脸揪头发的地步,村里在家的都围了过来,多数指责黎元不是。有人提议给沧生打电话,叫他回来解决。哪知沧生正在打牌,手气差,输得眼红,听了黎元的哭诉,就没好气,把打牌手气不好输钱都赖在她头上,然后挂了电话。黎元整整哭了一晚。
也不知哪方神圣驱使,久未谋面的怀儿回来了,还骑了一辆七成新的摩托。看到母亲这样子,破天荒买了菜,做了一顿饭。黎元暗想,这魔头改邪归正了,或许我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哪,就安心地睡了。可到下半夜,全身疼痛,只是咬牙不出声。天亮,怀儿骑摩托去镇上,自己吃了早餐,又打包一碗米粉。黎元勉强吞了两口,就跟怀儿说:“采莲婶硬说我偷了她钱,你有钱么?先给她,莫要她天天来吵,我受不了,真相终究会大白的。”怀儿一听,当即翻脸:“我买摩托还差人钱,回来就是看你能不能给我垫底,你还找我要?”黎元说:“那你把摩托卖了,先给采莲婶八百,叫她不要作法,我知道她会作法。她每晚烧香喊天,要天老爷收了我去,又在纸人上扎针,扎的是我,我昨晚痛得睡不着。”怀儿不多言,起身骑上摩托,打着火,就要再次失踪。黎元拖不住,绝望地喊道:“怀儿怀儿,你回头看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毒鼠灵!”怀儿已骑出几十米,停下摩托,回头看了一眼,他不认为母亲真会吃,又准备继续上路。这时就听到一阵绝望的哭叫:“我这辈子没好日子过了,还活着做什么!”怀儿惶急地掉转车头,可晚了一步,黎元真将那包毒鼠灵吞了下去。等到怀儿慌里慌张叫来人,下了门板,把她送到卫生院时,她已鼻孔流血,虽然采取了催吐、灌肠等急救措施,黎元还是死了。
人死了,对错一笔勾销,活人继续鸡零狗碎地生活。没人再说黎元的不是,也没人再说昨天少了什么,今天丢了什么,就连采莲婶,虽然心痛那笔钱,也不再作声。可一个月之后,采莲婶在自家仓库里发现了丢失的钱,抓在手中连连作揖,仔细收藏好,又仔细回想,可能是那日自己搬稻谷去碾时,不小心落下的。知道冤枉了黎元,内心愧疚,就去镇上买了个猪肘子,蒸得稀烂,趁夜深人静,悄悄摸到黎元坟头,摆好猪肘子、水果、豆子茶,插上三炷线香,还磕了三个响头。
某次,我去老城区,出了地铁站,搞错方向,走到共和路。路不长,路名却触动了我,我想起了我们村一个叫共和的人,他是民国政府建立共和次年出生的。
读完小学一年级,我学会了一些紧要字,便时常在门上墙上涂鸦。外婆怕我乱写,引起麻烦,就劝我,我不听。外婆说,你乖,晚上纳凉我给你讲故事。我家那时没电视,没收音机,除了听高音喇叭,反反复复看几部露天电影外,就没有别的消遣。外婆能讲故事,我自然欢喜,我爱听故事。
我躺在竹铺上,外婆点了一条纸蚊香,又拿件褂子盖在我肚脐上,摇着蒲扇。我望着晴朗的夜空,很低,似乎那里面藏着无穷的故事。我想钻到里面,把所有故事翻出来,当饭吃,当红薯丝揣在口袋里。我无意寻找牛郎织女,也不耐烦蛐蛐青蛙叫个不停,我在等外婆的故事。
外婆说:“从前落大雨,那雨是白雨,白沙河就涨大水……”
咦,白沙河,不就是那条蚯蚓一样的大沟吗?说实话,我都不好意思叫它河,平常只有一指头深的水,裤脚都不用卷,就可以蹚来蹚去。有时,在沙子上掏个大洞,水浸满了,我把脚泡进去,图凉爽。
外婆可能是敷衍我,但听到大水流到湘江,有人放筏子时,我好奇了。湘江在哪里?筏子是什么?等外婆讲完我要问。
外婆继续说:“雨下久了,就成灾,洪涝毁庄稼人的田亩。眼看要饿肚子,桃花洞庙里的和尚就念经,直念到太阳回来,天晴为止。”这时,冷不丁从塘边一团黑影中钻出一人,狠狠地骂道:“桃花洞的和尚是鳖,臭鳖。”说这话的就是共和。外婆瘪瘪嘴,说共和恨桃花洞和尚是有原由的。“好崽不当兵。共和当过兵,当的却是对方的兵。”我不知对方是谁,外婆讲的故事越来越有趣,我不打断。
外婆又说:“共和傻傻的,有时也机灵,他是抓壮丁去的,本就心不甘情不愿,也不知耍了什么手段,从队伍上逃脱了。人是回来了,可他一没外表,二没手艺,家境糟糕,整天没正事,只是找一把纳鞋底的麻线,缠在衣针上,穿条泥鳅,投到周边的水塘里,做上记号,钓鳖鱼,过一宿,再来收。有时钓着了,能卖几个钱,吃上几顿;钓不着,就饿肚子。这样的人,谁要他呢?三十大几了,还是光棍一条,都说他命相不好。他不信,去桃花洞找和尚看相。和尚拗不过,就给他批了命。”
外婆似乎在回想,过一会,才说:“和尚是这样批的——
吊壶煮饭,盛不出来,把它打烂;
米汤洗澡,糊涂一世,苦巴一生。
共和听了,知道这是讥诮,就把和尚臭骂一顿。只要有人提和尚,就骂和尚是鳖,是臭鳖。可和尚没批错,他现在都六十出头了,还是孤佬。队里当他五保户,做了两间瓦房给他,让他放牛,每年给几担粮,还有油;逢年过节,也分鱼分肉给他。他算是摊上了好社会。可这天杀的,千不该,万不该,把桃花洞的庙毁了,把和尚害了,把你祖外公为桃花洞戏台和寺庙写的楹联烧了,作孽哦,可惜哦……!”月光明亮,我看到了外婆脸上的恨。
多年后,我从教古书的一位老先生那里,印证了外婆的故事。
老先生快九十岁,烟瘾很大,记忆力超强,背诗经子曰之类的经书时,只是将烟点燃,抽两口后,夹在手指间,任它燃烧,完全沉浸在先秦时期的奥义中,直到烟烧到手指才停下,再点上一根。我让他讲讲桃花洞寺庙是如何毁掉的,他沉思良久,选择了一些含糊词语,才缓缓说道:“我被关在黑屋子那年,年过半百的共和不安分了,听说要拆毁桃花洞寺庙,他就随一帮血气方刚乳臭未干的年青人把庙里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的塑像砸了,把庙扒了,真是不敬神不畏天地啊!共和着魔了,一定要揪出和尚批斗。他说和尚是一沾到就全身红肿刺痒的野漆树,只受供养不干正事,是洞庭湖螺蛳里的虫子,不批倒批臭他,桃花洞害人的余孽就没法肃清。青年娃娃说共和在理,就一起寻和尚,最后发现和尚结跏趺坐于庙前两百多年的老樟树顶上,任怎么叫喊,只是念经。共和喊你再不下来,我们就放火烧树,像熏黄鼠狼一样把你熏下来。所有威胁用过,和尚仍然一动不动只是念经。共和就把庙里拆下来的檩子椽子楹联架在树下,真点着了。不一会,老樟树开始燃烧,火苗上窜。和尚面不改色只是念经,眼看要烧到树顶,和尚依旧纹丝不动。那火像一条龙,把天也烧红了。共和怕了,跪在地上,给和尚磕头,求他快下来,说不斗他了。青年娃娃也背过身,不敢再看,耳中仍是诵经声。当经声停止,共和站起来,娃娃们回过头,和尚不见了,只有暴烈的大火吐出长长的舌头。共和等人面面相觑,有人说和尚烧死了,已经成灰;有人说和尚驾一朵云跑了。此时他们心里有了畏惧,一哄而散。老樟树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十里之外,都能闻到奇异的香气。我当时昏死在黑房子,是香气唤醒了我。我拉过床,够到透气孔,看到了熊熊大火,看到了奇特的火焰。第二天我被放出来,直奔燃烧的地方。一个附近常来上香的人——他在我门下读过几年书,告知了我一切。我看到共和躲得远远的,畏畏缩缩,没理他。我在火中听到了经声,用温度抒写的力量,故而活到现在。”
老先生说到最后是动情的,我给他端了一杯茶,再帮他点上烟,待他平静后,就问:“听说桃花洞寺庙还有大戏台,分别有楹联,您记得吗?”我端出了童年记忆。
他不假思索,口气肯定:“有的,是你祖外公撰写并书,他也是老学究,字写得特别好。桃花洞寺庙建于洪武年间,朱皇帝坐天下后,下令全国建庙,纪念忠烈之士。我们这建的桃花洞寺庙,是纪念唐玄宗时,安史之乱固守睢阳城的三位守将,这是历史上最惨烈的战斗之一。桃花洞寺庙建了毁,毁了建,原来的楹联没有了。民国时再次重建,并搭了戏台,唱花鼓皮影,需要楹联,你祖外公就撰写了两副镌刻其上。”
说完,他把我带进书房,一排书柜,都是线装。他把楹联抄录给我。
大戏台楹联
际万宝之告成,一曲霓裳,翻落庭前桂子
抚千秋之共祝,三通羯鼓,催开洞里桃花
桃花洞寺庙楹联
豪杰不虚生,共睢阳取义成仁,千古英名光竹帛
神明有真宰,为斯民御灾捍患,万家荫泽遍桃花
我鞠躬致谢,仔细收好。我没见过爷爷外公,更谈不上祖爷爷祖外公,我对他们知之甚少,只是从娭毑外婆的只言片语中听到过一些碎片。老先生是唯一将祖外公的遗产默记给我的,且印证了外婆的故事。我没有考证桃花洞寺庙历史的真实,相信一直研读古籍的老先生的话不会有假。
于是,我记起并不得不再说共和,后面的事是我亲历。共和变洋气了,他不再用麻线钓鳖鱼,而是买了鳖鱼枪——顶端有一个桃形铅球,线上一排回形鱼钩,钢丝线穿过枪杆上的套线圈,绕在转盘上。共和一早喂饱了牛,就扛着鳖鱼枪,走遍十里八乡的水库、鱼塘。他有一门特技,知道怎样和鳖鱼对话:两个手指插进口里,唿哨几声或者手拍几下,意思就能传到水底,鳖鱼听到,就会浮出水面。等鳖鱼还在东张西望,他的鳖鱼枪疾狠准地甩了出去,要是鳖鱼不够机灵,就成了它知心人的猎物。我也模仿过共和的口哨和拍巴掌方式,但无效。
那一日,共和打到了一大一小两只鳖。大的卖给供销社,换的钱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剩余的割了半斤五花肉,将小鳖鱼和肉一起清炖了。是夜,共和吃饱喝足,用筷子敲着碗边,用他的破嗓子打起了莲花落。
吃的红薯饭,烧的油茶壳
一人吃饱全家乐,全家乐
天不愁,地不愁,我又何必愁
今生不得志,来生定做享水侯
……
“共和哥,啥叫享水侯啊?”隔壁村的独旺有事恰好路过,听到共和在扯嗓门,就问了一句。共和在他们村钓过也打过鳖鱼,故认得。
“是独旺啊,快进来快进来,我这里还有肉,你来撬两块。”
“不了,我还要赶路。你只告诉我享水侯是什么就行。”
“哈哈,那是我自己编的。我一辈子靠水生活,来世还想受用水中之物。”
“这样啊,那我走了。”
“你莫走,我还没恭喜你哪。前几日,我撞见你婆娘,看她那情形,又有了。虽然她把腰勒得紧紧的,可瞒不过我这双打鳖鱼的眼。我看啊,这次她怀的是男伢。”
“哎呀,共和哥,千万莫乱说,莫乱说。我婆娘哪里怀上了?要是你传出去,主任晓得,一定跟我麻缠,我就遭殃了。拜托拜托,我打酒给你喝哈。”
独旺说完,慌忙走了,夜色中响起粗重又惴惴不安的脚步。共和说得没错,他婆娘真怀了三胎,只是夫妻俩吃不准是男伢还是女伢,是留还是不留,故一直瞒着。妻子莫伊探听到东边大山下大沙村有个七十多岁的仙姑,能掐会算,只要报个时辰,就能测出是男是女。莫伊要独旺带了礼去问,仙姑脾气怪,轻易不见人,独旺要多磕头,多求情。独旺照办,路过共和家时,多了一句嘴,没想到被共和这个孤佬说破,那得心里不慌?他是独子,父母在世时唯一心愿就是他这独苗旺丁,可偏偏第一个是女伢,取名招招。他被允许生二胎,偏又是个女伢,取名盼盼。还能盼什么呢?村里绝不允许他再生。此前主任多次上门,磨破嘴皮,要莫伊绝育。他们找了各种理由搪塞,并拍胸脯保证不再生,暗地里夫妻计划再偷生一个,但一定要是男伢。独旺心神不定赶路,总算摸到仙姑家,费了很多周折,仙姑开门,答应为他破例一次。他报了时辰,仙姑拿着几根筷子推算。独旺紧张地在一边等待命运裁决。良久,仙姑说了两个字:男伢。喜得独旺磕头作揖,答应真生了男伢,一定捉只鸭,提篮蛋,再称个猪肘子来拜谢。说完性急地往家跑,要把这好消息告诉婆娘。
再怎么掩饰,莫伊的肚子还是暴露了,此时她已坐胎七月有余。主任知悉后,如同遇上灾难,三天两头就带人到独旺家现场指挥,好说歹说,软硬兼施,说这孩儿留不得,可独旺两口子死活不依,趁人不备,就往外逃。抓回后,主任派人把守,心里却是同情独旺,便向上求情,但上头给了钢铁指令,这就没得法,他只能采取蛮措施,把莫伊架到卫生院。冲突发生了,怒不可遏的独旺打伤一人,又把主任鼻子打歪,血流不止。这一拳就像在钢水中加了碳,变成了合金,心里还有半分动摇的主任此时意志坚不可摧,一要法办独旺,二要把莫伊捆起来送卫生院。莫伊哭着叫着要独旺快跑,她拼死也会保住伢儿。独旺无奈,冲开一条路,一溜烟跑了。
莫伊也是个有气力的女子,几个劳力冒了汗才把她摁住,用索子绑了,抬到卫生院。不管她眼里流血,那胎儿还是流了出来,真是个男伢。一瞬间,她晕过去,醒来后,一切都结束了。她踉跄地回到家,发现屋顶也拆了,星空张开鳄鱼一样的嘴,似要把她全家吞没。招招盼盼蜷缩在屋角,脸上涂满灰黑的恐惧。莫伊在房里临时搭了草棚,母女三人挤在一起。第二天,招招盼盼醒来,不见了妈妈,四周里找,直到煞黑也未寻着。好心的邻居给了她们一些粗食,姐妹俩暂时度过了饥饿。
共和照常去隔壁村水库打鳖鱼,使出看家技艺后,瞪大眼仔细搜寻,兴奋地发现水中央一团黑黑的,是鳖鱼!他迅疾甩竿,勾到了,好沉,是大鳖鱼。他用力拽,感觉有点异常,心里疑惑,再拖一下,一个女人的上半身露出来。共和魂飞魄散,丢下鳖鱼枪,连滚带爬,气息紊乱地号啕着有人跳塘了,死人了。闻讯赶来的村民围在水库边,有人往水库里撒米,有人烧纸,慢慢把尸体打捞上来,认出是莫伊,她的双手紧紧护住重新隆起的腹部,怎么也掰不开。
有人赶紧向主任报告。主任闻听,默不作声,良久,嘴角抽搐,才吐出一句:“都是何苦呢!”然后吩咐报告人去窑上买口瓦棺材:“这钱,我出。”因死因无可疑,丧家又无主事人,村民便将死者草草安葬在水库边的山坡上。
连续几天白雨,摧垮了莫伊搭建的临时草棚。招招盼盼高声哭泣,可谁也听不见。无边的恐惧反让招招生出一丝勇气,她背上盼盼,踏进瀑布一样的雨中去寻找父母。村民一直不敢告诉她们真相,只是东一家西一家给她们送吃食。两个细小的黑影就这样消失在疯狂的雨幕中,谁也不知她们去了哪里。
“放筏子啰,放筏子啰……”有人大声吆喝。我一直不知什么是筏子,急急地跑到白沙河边,只见一个木排,在白沙河难得一见的洪流中,伏高就低,一根长长的竹篙,左一点,右一撑,那筏子就箭一般冲向前去,很快没了影子。有人说是独旺,有人说不是。
自从受了惊吓,共和一病不起,眼前有无数的鳖鱼向他爬来,张开嘴,要吃他。他知自己阳寿将尽,只是悲叹,没个人来探他,连水也喝不上。两行浊泪流到发白的唇边,他有气无力地自叨无儿无女苦巴一生。恍惚中,他看到恨之入骨的和尚,在为他诵经,诵毕,和尚说,你无大恶却小恶不断,念你烧庙时,尚有一丝良知,随我去吧,修得好,下世不会堕入畜生道。共和无比欢喜,想不到最后搭救自己的是和尚。
有人经过共和的房子,听不见动静,就大着胆子,推开房门,只见共和直挺挺躺在破败不堪的床上,面露一丝喜色,已死去多时,便叫人来计划如何安葬。有人说,反正他是孤佬,不如就地埋了,也省却麻烦。众人觉得在理,就挖了个坑,把共和塞了进去。房子也是多余,且摇摇欲坠,众人合力,推倒了房子。共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就成了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