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凡 张 都 田沁园
近年来,学界比较热门的“海上丝绸之路”的研究为学者们提供了一个跨国、跨地区、跨文化和跨学科研究的范畴。16 世纪后期的马尼拉大帆船贸易将当时风靡全球的中国生丝、丝绸、陶瓷等产品带到遥远的墨西哥,开启了中国与拉美两百多年的“银丝贸易”史。中国古代出口产品推动了中墨之间的文化交流以及中国的海上丝绸与全球贸易的互动,但在该领域还有很多学术空白值得研究。
对于1492 ~1820 年前后的330 年的殖民地时期,拉美学者习惯性忽略正视这段历史,因为他们“背负着帝国与暴政的包袱,以及被占领、流离失所和被迫改宗的耻辱,而全世界的人都不情愿去接受一段与欧洲的集体罪恶相关的时期。”①事实上,殖民地时期拉丁美洲的艺术中,以中国为代表的亚洲的文化一直被忽略,中国出口的瓷器通过菲律宾的马尼拉转运至墨西哥,墨西哥手工艺者对中国工艺品的主动接纳,恰好反映了墨西哥殖民者希望通过接纳和创造新的审美来反抗西班牙殖民者的统治。
本文将海上丝绸之路、中墨两国古代贸易史等纷繁凌乱的现象,从物质文化研究的领域,对中国瓷器的传播动因、媒介、方式、路径和效果问题进行历史、比较和系统研究,完成中国文化在墨西哥影响力的梳理工作。
我国的太平洋贸易与太平洋国家研究是基于我国对外开放和2013 年“一带一路”的倡议等现实需求而产生的新兴研究领域,学者们更多关注的是现实中的问题,太平洋贸易研究也相对薄弱,对部分国家的研究开始较晚,中国—菲律宾—墨西哥这条环太平洋航线并没有重点列出。
1571 ~1821 年间,欧洲自南美与墨西哥进口的四亿白银中,有一半供西方诸国购买中国产品之用,其中当然包括了中国的瓷器。中国的全球化贸易中,瓷器与丝绸、茶叶以及香料相比,具有易保存的特点,“因此它是跨越遥远距离传播艺术符号、主题和设计的主要物质载体,它为全球范围内持续的文化交流提供了第一个也是最广泛的实物证据,甚至可能是真正全球文化的标志。”②中国瓷器在全球不同的地点被消费,这种跨文化交流如何被接受、挪用,以及改变身份,被重新解释,成为身份建构叙事的一部分,是一个值得探寻的视角。
在欧洲向东方的扩张浪潮中,西班牙将航海远征作为开拓海外殖民地、增加财政收入的重要手段,不断地资助并组织商人、贵族、骑士航海探险(图1)。16 世纪中叶,西班牙在拉丁美洲大陆建立起殖民统治。1565 年西班牙远征队在菲律宾群岛登陆,后占领马尼拉,并将它定为西属菲律宾群岛的首都。1573 年,也就是中国和西班牙殖民者在菲律宾的贸易开始两年后,“两艘大帆船抵达阿卡普尔科,载着712 件中国丝绸、22300件瓷器和其他商品。”③
图1:探索时期的西班牙殖民帝国
马尼拉大帆船运送的瓷器大部分留在了墨西哥,墨西哥城、特波索特兰(Tepotzotlán)、普埃布拉(Puebla)等地的博物馆散落着大量来自中国的瓷器。部分瓷器在不同时期被转运至西班牙、秘鲁、巴拿马、美国等国家。
关于跨太平洋贸易的传统研究中,拉丁美洲殖民地被认为是一个提供白银的地方,并因此推动了全球贸易。事实上,当我们重新审视中国与拉丁美洲早期的商业与文化交流的历史时,拉丁美洲对中国有自己的需求,这种物的交换需求使得殖民地墨西哥寻找到了新的美学和身份属性,新的口味与时尚在东西方互动中产生。由于瓷器通过马尼拉大帆船长途运输到墨西哥费用极高,对于新西班牙的精英来说,通过物质文化和适当的行为来展示他们的荣誉、威望和财富是很重要的。这激发了西班牙陶工在墨西哥殖民地模仿这些瓷器生产本土瓷器,创造了一种混合中国风的陶瓷艺术。
对于多数墨西哥人和到访墨西哥的人来说,塔拉韦拉·波布拉纳(talavera poblana)一词让人联想到色彩鲜艳的釉面陶瓷餐具,宗教和世俗装饰配件以及令人印象深刻的建筑外立面的瓷砖图像。塔拉韦拉(talavera)一词来源于塔拉韦拉德拉雷纳(Talavera de la)市,它位于西班牙中部的莱托多省。自殖民时代以来,普埃布拉市因其生产的陶瓷而享誉拉美,今天,它被称为talavera poblana。
追溯了talavera poblana 的历史,再看看今天的talavera 瓷器,与中国的青花瓷仍有着诸多神似之处。对于中国瓷器的痴迷并不是一种起源于拉丁美洲殖民地的独特现象,而是一种从欧洲传到美洲的趋势。下文将从纹饰图案、造型特征、器物改造、行会制度四方面论述中国明清瓷器对墨西哥历史上的talavera poblana 瓷器的影响。
(1)纹饰图案的影响
“瓷器是一个互联的世界,其挪用到新的文化语境的差异也显示新兴的互联世界的特点与分化。”④也就是说,中国瓷器为世界各地的工匠提供了视觉和美学语言,墨西哥的消费者和工匠们挪用了中国瓷器的图案,在复制中国图案的过程中,结合他们所居住的城市和地区的社会政治现实,将中国图案本地化,以制作出吸引人的本地产品。艺术史学家古斯塔沃·库里尔·门德斯(Gustavo Curiel Méndez,1952,墨西哥)将墨西哥采用中国美学的现象称为“中国模仿”(Chinese mimicry),以区别于用于描述欧洲的东亚美学的诠释术语——中国风(Chinoiserie)。他解释“中国模仿”是求助于墨西哥当地人的形象、建筑、植物、动物等,对想象的东亚是什么样子提出了不同的解释。所以说,(墨西哥)艺术家在模仿的过程中提供了自己的现实。⑤
①缠枝莲花牡丹纹
缠枝莲花纹是中国传统纹饰图案,早在初唐时期,莫高窟第372 窟就使用了涡卷纹,涡卷纹是缠枝牡丹纹的基础。7 世纪末,两个逗号形萼片上顶着蓬松花冠。不久,这种分瓣花冠同由玫瑰花瓣演变而来的其他花饰组合起来。8 世纪初,这些花饰的基本轮廓增加了一些细节,能够较为准确地传达出真实花朵的气息。7 世纪下半叶武则天登基后,牡丹的图案开始流行,缠枝牡丹纹也流行开来。在以后的几个世纪中,缠枝牡丹和莲花的图案成为建筑装饰的主要元素,这些元素也影响到瓷器、银器和陶瓷的装饰。
在墨西哥的青花瓷中,由于陶工并不了解每一种花朵的特殊含义,所以,他们在复制这些图案时,花和植物都被大大简化,他们用墨西哥最出名的玛瑙花或大丽菊替代中国具有美好寓意的各类花样(图2)。花朵的形状被做得更有棱角,与中国版本的缠枝莲花牡丹纹曲线形成对比。颈和底座上的装饰性卷轴也进行了改造。虽然抽象的形式与中国罐子底部的莲花花瓣卷轴有很大的不同,但墨西哥工匠选择了形状相似的抽象图案,保持了后者的垂直性。
图2:花瓶,Puebla 产,墨西哥花瓶,美国费城艺术博物馆,17 世纪晚期
②鸟纹
鸟的形象在商代礼器纹饰中就出现了。公元前1000 年前后,西周早期的青铜器上就已经出现了十分优美的鸟纹图案,之后的几百年间,羽翼舒展的鸟开始出现在青铜酒器和礼器上,楚墓中还出现了一些造型奇特的鸟型镇墓兽,这些都为汉代象征南方的朱雀提供了原型。唐代之后的鸟装饰性增强,少了之前的肃穆感。在元大都出土的浮雕上,有一块瓣状镶板的双鸟纹样,这种双鸟母题可能出于中心图案装饰的需要,双鸟图案被描绘为一雄一雌。在图案传入欧洲以后,与西方火凤凰的形象不谋而合,所以,很容易被欧洲人接受。
Puebla 的陶匠们开始直接挪用中国的鸟纹图像时,用墨西哥的仙人掌和本地绿咬鹃(长着长长的彩色羽尾的小鸟)代替了中国传统图案中仙鹤与山石的组合。一只鸟被安放在诺帕尔仙人掌之上,鸟、仙人掌和水的组合,指向的是阿兹特克的特诺奇蒂特兰建立的国家象征,后来被采纳为墨西哥共和国的国徽。事实上,站在诺帕尔仙人掌上的应该是一只代表特诺奇蒂特兰城建立标志的鹰,而不是一只中国的仙鹤。当地陶工找到了将土著形象与中国瓷器结合的方式,形成了适合象征语义的鸟纹图式(图3)。
图3:凤凰花瓶,锡釉瓷,Puebla 产,美国芝加哥艺术学院藏,1700 ~1750
③人物纹饰
我们可以找到两种受中国装饰风格影响的人物形象:白底蓝字的人物;蓝色几乎覆盖了整个器皿,而人物是白色的。Puebla 的陶工们用粗大的笔触绘画,快速地画完,强调简洁的造型。这两个盘子构图相似,一个穿着东方服装的男子拿着一把伞,男子马尾辫和伞是标志性的元素,他走在太湖石上,周围有鸟儿飞翔。另一个经常被复制的流行场景是婴戏图(表1)。尽管墨西哥的工匠没有意识到他们所代表的图案和主题背后的象征意义,但对中国审美价值的钦佩和喜爱完全体现在他们的作品中。
表1:中国、墨西哥瓷器图案比较,笔者绘制图,2023
对墨西哥陶工来说,当地社会没有特别吸引力的图案他们很少复制。他们在复制图案时,并不追求一一对应的效果,而在乎整体的视觉效果能否达到一种亚洲异域情调。陶工们将中国瓷器的图案融入到当地的瓷器生产中,根据自己的审美观进行改造,并将它们与摩尔人、欧洲人和当地起源的元素结合使用。在充满东方图案的场景中发现穿着欧洲服装的人物并不罕见,这些图案被轻易地转化和融入到新颖的设计中,这表明装饰具有一定的独立性,使它能够跨越文化、时间和地理的界限。
(2)瓷器造型的影响
Puebla 的瓷器除了在图案纹饰上受中国青花瓷的影响,在白色底釉上采用蓝色装饰,器皿形状也受到中国瓷器的影响,主要受到了象腿瓶、杯子(墨西哥语称为pozuelo 或pocillo)、带足环的半球形碗(西班牙语称为tazón)、玉壶春瓶和罐造型的影响(图4)。瓷器的造型特征决定了其美学品质。虽然墨西哥陶工没有高岭土来烧制白色陶瓷体,但瓷器器皿的精细程度却激发了他们制作更薄的器皿,并通过增加锡的用量来改善不透明的白色釉料,以达到类似的光滑表面。
图4:罐,锡釉瓷,Puebla 产,美国费城艺术博物馆,1700 ~1750
有外国学者认为,药罐的造型受到了西班牙和伊斯兰风格的影响,但笔者认为,这种药罐的造型与中国传统的象腿瓶类似,大瓶口,上下粗细基本一致,有的中间略窄(表2)。装饰图案上以鸟纹和植物居多,是墨西哥陶工容易接受的反映自然的图案类型(图5)。
表2:中国、墨西哥瓷器造型比较,笔者绘制图,2023
图5:药物罐,锡釉瓷,Puebla 产,美国费城艺术博物馆,1700 ~1750
(3)器物改造
中国瓷器融入日常生活和殖民地工艺的方式取决于当地的需要和条件。巧克力是一种原产于中美洲的饮料,居住在那里的西班牙人从印第安人那里学会了对巧克力的嗜好,并开始制造巧克力。中国瓷器中的罐子被墨西哥陶匠改造成储存可可豆的罐子,这些罐子被加上了铁盖、项圈和锁,表明巧克力在当时还是一种昂贵的奢侈品(图6)。这一时期的巧克力罐流行装饰蓝白相间的植物图案与凤凰的结合,让人联想起出口墨西哥的中国青花瓷罐。
图6:巧克力罐,锡釉瓷,Puebla 产,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约1700
(4)行会制度
在Puebla 的陶工行会的法令中规定,“最好的陶瓷应该模仿中国瓷器。”⑥1630 年,耶稣会伯纳贝·科博(Bernabé Cobo,1582 ~1657,西班牙)报告说,大约在这个时候,普埃布拉的陶工们正在制作仿中国瓷器,其设计与亚洲瓷器非常相似。中国的影响可以从对东方形状的采用、对蓝白相间的偏爱,以及开始渗透到殖民时期的大量中国图案中看到。从talavera poblana 陶瓷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瓷器对其产生的影响。1682 年修订的条例规定,“颜色应模仿中国瓷器的蓝色,除黑点和彩色背景外,还应采用相同的风格和蓝色釉料。”⑦奥古斯丁·德·韦坦库尔(Agustín de Vetancourt,1620 ~1700,墨西哥)等学者认为,陶工们模仿的中国陶瓷,优于西班牙制造的陶瓷。当地陶工对中国美学的应用,成为殖民地与欧洲大都市拉开距离的方式,并证明殖民地的奢侈品不必依赖西班牙:“它可以从亚洲获得奢侈品,也可以借鉴亚洲的设计,自己生产奢侈品。”⑧
随着墨西哥独立战争的爆发和1813年行会制度的废除,Puebla 的陶瓷行业经历了一场深刻的变革。生产命令和检查被取消后,统一的风格也被放弃,青花色不再是主要的颜色,取而代之的是丰富多彩的颜色,中国瓷器器型和装饰纹样的影响依然存在,但蓝白相间的青花和中国的回忆被永远定格在Puebla 的陶器制作历史中。
在殖民时期的talavera 作品中,充满东方图案的场景中发现穿着欧洲服饰的人物并不罕见。普埃布拉的工匠模仿中国瓷器的目标是创造出一种新的、与西班牙的陶瓷传统截然不同的独特瓷器。中国进口瓷器上的图案被轻易地转化和融入到当地新颖的设计中,这表明装饰具有一定的独立性,使它能够跨越文化、时间和地理的界限。中国陶瓷上的装饰性图案,最初被赋予了意义,并在特定的背景下发挥作用,当它们成为墨西哥殖民地talavera 的一部分时,就能够跨越这些边界,并给当地人提供了一个远离西班牙殖民者的机会。
中国瓷器在跨太平洋贸易路线各个地点的旅程揭示了一种新的历史。这段历史中,贸易不再是各方之间的抽象交流,在全球物质力量与地方历史和突发事件之间,商品经过的场所、情境、交易更突出了一个从交互发展而来的过程。当一个地方的历史在更广泛的框架中被语境化时,当地的事件就承担了全球意义。墨西哥的普埃布拉陶器超越了地理、文化和时间的界限,发展出一种特殊的美学特征元素,虽然不同起源的装饰被混合在一起,但中国对墨西哥的影响之大,使得中国元素的图案能够独立存在,凤凰、燕子、鹤形的鸟纹以及点状装饰图案在今天依然非常受欢迎,成为墨西哥陶瓷的基本元素。
注释:
①(加)高文·亚历山大·贝利,姜珊译:《殖民地时期的拉丁美洲艺术》,湖南:湖南美术出版社,2019 年,第4 页。
② Robert Finlay,The Pilgrim Art:TheCultureof PorcelaininWorldHistory,Journal of World History, Vol.9, No.2,1998:141-187.
③ Schurz, William L.,TheManilaGalleon, New York: E.P.Dutton, 1985:364.
④ Anne Gerritsen and Stephen McDowall, “Global China: Material Culture and Connections in World History,” Journal of World History Special Issue: Global China 23, 1, 2012: 3-8.
⑤ Gustavo Curiel, “Perception of the Other and the Language of ‘Chinese Mimicry’ in the Decorative Arts of New Spain,” in Asia And Spanish America: Trans-pacific Artistic And Cultural Exchange, 1500-1850, eds.Donna Pierce and Ronald Otsuka (Denver: Denver Art Museum, 2009), 30
⑥ See Cervantes, E.A.,Lozablancayazulejode Puebla.México: Tomo Primero, 1939
⑦ Margaret Connors McQuade,TALAVERA POBLANA:CUATROSIGLOSDEPRODUCCIÓN YCOLECCIONISMO,MESOAMÉRICA 40,2000:118–140
⑧ Meha Priyadarshini,ChinesePorcelainin ColonialMexico:TheMaterialWorldsofan EarlyModernTrade, 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AG, 2018: 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