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短篇小说叙事视角的审美效果

2024-01-11 23:43冯园植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2期
关键词:叙事视角弗朗西斯海明威

[摘  要] 海明威非常注重叙事视角的运用,每个叙事视角的安排都有独特的审美效果。在《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中,海明威运用非聚焦、内聚焦以及外聚焦三种聚焦方式,展现出不同的审美效果。非聚焦视角的运用揭示出麦康伯等人物之间的本质联系,内聚焦视角有利于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而外聚焦视角给《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带来多重解读空间。

[关键词] 叙事视角  海明威  《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2-0037-04

在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以下简称《幸福生活》)中,故事聚焦于美国夫妇弗朗西斯·麦康伯和玛格丽特,以及职业猎手威尔逊在非洲进行的两天狩猎活动。在第一天的狩猎中,麦康伯遭遇一只受伤的狮子,因恐惧而仓皇逃离。这一行为引起妻子的嘲讽以及威尔逊的轻蔑。第二天,三人再次出发进行狩猎。这一次,麦康伯展现出与以往不同的勇气,他勇敢地冲向一头野牛。在感受到野性和勇气的瞬间,麦康伯体验到短暂的幸福。然而,正当他感到幸福时,玛格丽特突然感到恐慌,担心二人之间的平衡被打破。她从背后开枪,终结了麦康伯年轻的生命。《幸福生活》情节紧凑,引人入胜,这要归功于海明威高超的叙事艺术。海明威在创作时非常注重叙事视角的运用,《幸福生活》充分利用视角的转换,变换聚焦对象,全篇叙述多元化展开,叙事更富有张力,给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和思考空间。本文以叙事视角的转换切入探析海明威高超的叙事艺术,领略叙事视角的转换给小说《幸福生活》带来的审美效果。

一、非聚焦与揭示人物本质

叙事视角是指叙述者或故事中的角色所采用的观察事件的角度或位置,简单来说,它决定了故事是从哪个角度来叙述[1]。根据法国热奈特的“聚焦”概念,胡亚敏教授提出了视角的三种主要类型,分别为非聚焦型、内聚焦型和外聚焦型[1]。海明威精于叙事,他的叙事角度似乎在不断地转换,从一个角色跳跃到另一个,以展现人物与思想的多面性。这种视角的灵活转换是海明威叙事风格的显著特征之一,每次转换无法预测,毫无痕迹可循。《幸福生活》正是叙事视角转换的典型范例。

非聚焦,又称为零聚焦,是一种传统的、无所不知的叙述视角,允许叙述者或故事中的角色從任何角度观察故事情节,自由地在不同位置之间移动[1]。《幸福生活》通过零聚焦介绍麦康伯妻子,描述麦康伯本人,并剖析他们的婚姻,一针见血地揭示了人物本质。例如:

总而言之,他们被大家看作一对幸福的佳偶,属于那种老有传言说要散伙却从来没有分手的夫妇。有个社交生活专栏记者写道:他们远赴“最黑暗的非洲”地带(这里曾经是最黑暗的地方,直到马丁·约翰逊夫妇把它搬上银幕:他们在这里追寻狮子“老辛巴”、野牛、“小飞象”,给自然史博物馆收集标本)来打猎,不仅仅是为了给他们那受人艳羡的、始终经得起考验的爱情增添冒险情趣。这个专栏记者还报道说,他们的关系至少有三次曾濒于崩溃边缘状态。他所言非虚。不过他们总能言归于好。他们的婚姻基础相当牢固。玛格丽特太漂亮了,麦康伯舍不得跟她离婚;而麦康伯太有钱了,玛格丽特根本舍不得离开他。[2]

一个是外表美丽但贪财好钱的妻子,一个是英俊但胆小好色的丈夫。在剖析他们这种以金钱与美色为交易的婚姻时,叙述者巧妙地运用了“幸福”等词汇,其中蕴含着一种隐晦的讽刺,这种讽刺在故事的进展中愈发显得寓意深远,逐渐显现出更加深刻的涵义。这对夫妻之间的婚姻,虽然有着外界眼中的表面美好,却在零聚焦的视角下展现出深刻的阴影,更是洞察了他们内心的欲望、恐惧和脆弱,可见麦康伯与玛格丽特之间的关系并非只是简单的金钱与美色交易,而是一场心灵和欲望的博弈。这种叙述方式不仅剖析了人物的本质,还在每个细微之处流露出对人性的深刻理解,使得故事在讽刺与真实之间更加丰富和令人深思。

二、内聚焦与展现人物内心

在内聚焦的视角中,每个事件都严格依赖于一个或多个角色的感知和认知来呈现。不论叙述者是显现为角色还是潜藏在角色内部,他们的关注焦点限定在人物内心世界,只能够传达人物内在思想和情感活动[1]。比如说,《在异乡》的主人公“我”是一位在意大利参与战斗的美国军人,因在战场上受伤,每天下午都必须前往医院接受康复治疗。作品通过主人公“我”的内聚焦视角,展现了他在治疗过程中的所见、所闻和所感。在《幸福生活》中,海明威以威尔逊的视角来叙述故事,深入探寻了威尔逊的内心世界和情感体验。故事情节在威尔逊的角度下逐渐展开,他的观点和行为直接引导着故事的内部矛盾和发展方向,并通过内心独白的方式对小说中的其他角色施加影响,从而牢牢占据故事情节的核心位置。威尔逊以内心自白的方式揭示了对麦康伯的看法以及他对未来局势的推测,这凸显出威尔逊是小说中的操纵角色。例如:

他压根就不想跟麦康伯一起打野牛,压根就不愿意跟他一起打猎;可他是个职业陪猎手,陪过不少稀奇古怪的雇主打猎。如果他们今天打到野牛,那再打一次犀牛就可以交差了,到时候,这个可怜虫的危险游戏就结束了,事情可能就了结了。他和那女人不会再有任何瓜葛,麦康伯也会逐渐淡忘那件事儿。看样子,这种事儿他肯定经历过很多次。可怜的家伙。他肯定自有办法淡忘这些。唔,这都是这个可怜的孬种自己造的孽。[2]

在威尔逊的眼里,麦康伯是个可怜的孱头,他压根儿不愿意同麦康伯一起打猎,他对麦康伯的可怜感与对他的蔑视交织在一起,尽管他从未公开表达出这些情感。他深知麦康伯是个孬种,一个在面对挑战时选择逃避的人。在威尔逊的内心独白中,复杂的情感和角色之间的关系得到深入展现。威尔逊作为内聚焦视角的中心,不仅展示了自己的内心世界,还成为整个故事情节的引导者。他对麦康伯的看法和情感,以及对未来局势的预测,都影响着故事的发展。这种内聚焦的叙事方式使得读者能够更加深入地理解威尔逊的内心挣扎,以及他在故事中所处的关键地位。同时,作品通过威尔逊的视角,呈现出一个更加复杂的故事世界,读者能够更加细致地感受到其他人物的情感和动机。

威尔逊说,“人只能死一回,咱们都欠上帝一条命;不管怎样,反正今年死了的明年就不会再死。”[2]这透露出威尔逊对生死的看法,也反映出他内心的复杂。他似乎对死亡持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态度,认为人只能经历一次死亡,而死亡并不是永恒的终结。这种信念给予他某种勇气和坚定,让他在面对危险和挑战时能够保持冷静和镇定。然而,这种信念也隐藏着一种自信和不屑,好像他能够超越死亡的束缚。但是,这种生死观的表达,却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他内心的脆弱。威尔逊习惯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虚伪成了他的面具。而这次,他在麦康伯面前展示了一瞬间的真实,这让他感到难为情,因为他的内心世界一直被保护得很好,而现在却暴露了出来。这种真实让他感到不自在,因为虚伪已经成为他的自我保护机制。然而,正是在这种真实的瞬间,威尔逊和麦康伯之间的平衡也发生了变化。麦康伯不再是那个胆小的可怜虫,他不再愿意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同时,因为威尔逊的真实,他在麦康伯心中失去了一些权威,麦康伯开始质疑他的真实动机和能力。威尔逊试图保持自己的话语权,他企图以他的言辞和行动来操纵局势,让麦康伯继续生活在他可以掌控的圈子内。然而,这一切在故事的进展中可能会产生更多的波澜。威尔逊的真实和虚伪之间的矛盾,以及他与麦康伯之间的争斗,都将为故事增添更多的戏剧性和情感层次。这种内聚焦的叙事方式,使得读者能够更加深入地感受角色的情感和动机,以及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三、外聚焦与多重解读空间

在外部聚焦型视角中,叙述者严格地通过外部展示每一件事情,只呈现人物的行为、外貌和客观环境,而不涉及人物的动机、意图、思想和情感。外部聚焦的焦点通常是故事之外的观察者,而不是故事中的特定角色。叙述者通常是旁观者,因此他们所知道的信息比人物所知道的要少[1]。在海明威的短篇小说《白象似的群山》中,作者运用外聚焦视角,没有揭示男女主角的背景和身份,仅仅客观地呈现故事情节,只展示男女主人公的外在行为,没有深入剖析人物内心,读者需要通过细微的动作和含蓄的言语自行推测。此外,《幸福生活》中,许多人物对白的刻画采用的是外聚焦,也就是说海明威只客观地叙述角色的言语、动作,而没有做出评价。例如,麦康伯夜里睡了一觉从梦里醒来,发现他太太并没有在帐篷里。海明威并未交待麦康伯在此期间所做和所思所想,之后,妻子进入帐篷内,仅录下两人的谈话:

“你去哪儿了?”麦康伯在黑暗中问道。

“嗨!”她说,“你醒了?”

“你去哪儿了?”

“我出去透了透气。”

“你干了,你他妈的!”

“你要我说什么呢,亲爱的?”

“你到哪里去了?”

“出去透了透气呗。”

“这倒成了这种事儿的新说法。你这条骚母狗!”

“那你就是个孬种。”

“就算是。”他说,“那又怎么了?”

“我无所谓啊。可咱们别再说了行吗,亲爱的?我好困好困哦。”

“你以为我什么都能忍?”

“我知道你会的,心肝儿。”[2]

从这一系列的对话,可以看出麦康伯的心犹如被割裂一般,既希望玛格丽特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同时又担心她已经越过底线。当玛格丽特走进帐篷时,麦康伯的内心波澜起伏,他听着她的呼吸声,感受着她靠近的气息。那一刻,他似乎能够感知到她身上的一切,每一个微小的变化都在他的感知范围内。玛格丽特轻轻撩起蚊帐,踏上床铺,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对话开始,麦康伯的声音带着一丝怒火,他试图从玛格丽特的嘴里找到一些真相,却被她平静的回应戏弄了。玛格丽特的语气里充满轻松和无所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只是普通的夜晚。麦康伯的怀疑和焦虑在对话中愈发凸显,他的言辞愈发尖锐,仿佛试图将内心的不安倾泻而出。而玛格丽特则以一种淡定的态度回应,她似乎在表现一种不受牵绊的自由,她的回答充满双关和戏谑。海明威只呈现了人物的对话,而没有详细描述麦康伯的妻子做了什么事情,但读者在阅读中会不由自主地产生猜测,想知道玛格丽特究竟做了什么,可能是去威尔逊帐篷中偷情,也可能是出去透了透气。这一段对话成为他们之间一次微妙的角力,言辞间隐藏着更深层的情感和矛盾。读者能够感受到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每一个词语都像是在演绎一场情感的较量。而在外聚焦的叙述中,海明威并没有深入揭示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却通过这种客观的描写,让读者在他们之间的争斗中找到更多的暗示。

小说的结尾部分,海明威既没有通过麦康伯自己的叙述来揭示,也没有借用他妻子的视角,而是通过旁观者的视角,这制造出作品结尾的模糊和多重解释性。例如:

刚才,威尔逊低下身子从侧面瞄准野牛的肩膀中间开枪。麦康伯直挺挺地站着向它的鼻子开枪,每一次都偏高一点,射到它坚实的犄角上,像打中了板瓦屋顶似的,炸飞好多碎片。麦康伯太太坐在车上,眼看野牛的犄角马上就要冲到麦康伯身上的时候,她抄起那支6.5口径的曼利切向那条野牛开了一枪,子弹正打在她丈夫颅底骨上约莫两英寸高、稍微偏向一侧的地方。现在,弗朗西斯·麦康伯倒在地上,脸朝下,离那头野牛不到两码;他妻子,跪在他身前,身旁站着威尔逊。[2]

这一段话写了麦康伯之死,麦康伯是被玛格丽特误杀?还是被有意杀害?首先,根据小说之前的情节,麦康伯是一个懦夫,看见狮子扑来,慌张地逃跑,玛格丽特早就不满意他了。但是,麦康伯变得勇敢强悍之时,玛格丽特害怕她和麦康伯之间的平衡被打破,她又产生了恐惧感和危机感,于是她乘机杀死麦康伯,这是合乎情节发展的。再者,从表面意思来看,玛格丽特是为了救丈夫才开了枪,她试图击退野牛却因为枪法不准确而误杀了麦康伯。可见这是一个含混的结局,之所以含混,与外聚焦的叙述有关。由于这种视角在叙事空间上受到限制,仅能呈现人物的外部动作和环境的表象,叙事者几乎如同一架摄像机,只能记录发生在其镜头范围内的事件,对于镜头外的情况毫无所知,叙事者的视野极其受限。海明威采取外聚焦这一叙事视角,排斥提供玛格丽特内心活动的信息,所以读者无法了解玛格丽特内心的真实想法,也无从知晓她是否真想杀麦康伯,限制了读者对事件实质和真相的把握,从而使得《幸福生活》的结局带有谜一样的性质。也正是叙述视角的有限性,海明威的作品在很多时候呈现出一种叙述的空白,而读者想通过研究小说文本找到答案的努力往往是徒劳的,因为在小说中它们本身就是空白的,只能任由讀者以自己的想象去猜测,去填充。

四、结语

三种聚焦方式产生不同的审美效果,在《幸福生活》中,海明威充分利用非聚焦等三种视角,并根据故事情节的需要,灵活转换叙事视角,变换聚焦主体。聚焦对象和聚焦方式使得叙述多元化展开,让人物的情感和动机得以更加深入地呈现。这种技巧不仅增强了故事的戏剧性,还能让读者对人物产生更为强烈的共鸣,从不同的角度感受故事发展和人物情感变化。在这种多元化叙事中,读者得以更全面地理解故事主题和人物命运。

参考文献

[1] 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2] 海明威.海明威短篇小说集[M].任小红,译.长春: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2011.

[3] 杨仁敬.海明威研究文集[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4] 布鲁克斯,沃伦.小说鉴赏:双语修订第3版[M].冯亦代,等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6版.

[5] 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6] 张薇.海明威小说的叙事艺术[D].苏州大学,2003.

[7] 邵舟同.论海明威小说的文体风格和叙事艺术[D].上海师范大学,2014.

[8] 吴定祥.海明威短篇小说的叙事艺术[D].华中师范大学,2012.

[9] 徐小芳.“海明威风格”研究——以《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为个案分析[D].华中师范大学,2007.

[10] 张媛.论《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的叙述与描写[J].南京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16).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冯园植,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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