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晨
“每只蜥蜴都用肚皮贴着地,我们无法分辨谁的肚子疼。”尼日利亚小说家奇努阿·阿切贝在小说中有这么句话,有时被拿来形容难以辨别的风险。
随着经济生活的变化,人们面对的风险也不断迭代。除了新冠疫情这样的情形,都市居民忧心的更多是隐藏的慢性疾病、办公室政治或电话诈骗,而不是剧烈的出血热、民兵袭击或蝗虫摧残庄稼。
因此,或许战争与天灾仍令人们疑惧,但暂时它们只在新闻里发生,人们对很多非洲国家的印象是充满危险的,因为当地似乎仍受到这些风险因素困扰。
记得我初次踏上非洲前颇为担心感染疟疾,但在坦桑尼亚的达累斯萨拉姆见到的蚊子并不太多,过了一两周忧虑便少了许多,然而那些关于感染疟疾的经验之谈确实令人心怵。我相信如果造訪卫生条件较差的地区仍需要谨慎防护,但关键在于知道如何判别风险—这并不总是容易的。
我在南非听过各种犯罪案件,人们听到要经过贫民窟,也会因为当中的潜在犯罪而避之唯恐不及,但如果有可以信任的居民陪同,作为一个外国人也并非不能在当中行走,甚至你可以在贫民窟中看到中国侨民经营的商店。
对于身在非洲的风险,虽然我说不上有多么充分的体验与思考,但也累积了一些观察与体会的片段,在此从政治动荡、健康风险与犯罪风险三个面向来看。
近期非洲许多国家传出政变,由于政变行为常具有模仿效应,许多分析担忧非洲地区可能进入不稳定的“政变高发期”。虽然我不曾亲历政变,但却忆起了所经历的一次类似政变的事件。
那是2019年6月,我初次造访东非的埃塞俄比亚,乘车从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南郊的博莱国际机场向城里行驶,看到窗外的街道旁驻有许多穿着蓝色军服的士兵。原来就在几天前,埃塞的国防军参谋长塞拉·梅孔嫩在博莱区域的官邸遭自己的护卫杀害,另外在约500公里外的阿姆哈拉州首府,州长与高级官员也在开会时遭刺殒命。所以,政府军警迅速开始维稳及抓捕刺杀者,所有的互联网通信都暂时中断。各国侨民听说刚发生了地区政变,最好待在室内避免外出,但除此之外事态并不明朗。
事变次日,策划刺杀行动的齐格将军已在逃亡时被击毙。据说,他积极发展自己的地方民兵势力,鼓动该州的阿姆哈拉族对抗其他族群。另外有300多名相关者也被逮捕。
或许这场快速结束的地方政变本身并不多么让人担忧,但对于刚更换总理的埃塞俄比亚来说,族裔纷争的失控其实才刚开始。2020年的埃塞先是迎来新冠疫情,到了年底北部地区又爆发了内战,侨民们开始通过使馆帮助撤离或自行撤离。
过去20年来,埃塞的经济曾快速成长,2019年时外界也对埃塞的民主寄予厚望,希望新总理阿比·艾哈迈德重塑政治格局,但眼下该国却进入了不稳定的动荡期。
从事后的眼光来看,地方政变已经显示了族群争斗的情势在恶化,不同势力都不安于中央的控制,企图扩大自己的力量。当时,中国侨民除了将业务或多或少分散到肯尼亚、坦桑尼亚等较安定的东非国家,并没有望风而走,主要仍想赌一把埃塞能维持稳定。
从2019年至今,非洲发生过16次政变,其中有10次成功。埃塞事实上还不算发生政变的主要国家,这些政变主要发生的地区是从西非沿海到红海海岸的半干旱区域,也就是萨赫勒地带周边,尤其是苏丹、马里、乍得、尼日尔、布基纳法索、几内亚等国,只有较南的加蓬不在这一区域。
领土辽阔而族群冲突严重的苏丹,是非洲大陆上政变次数最多的国家,自1950年以来发生过16次。2019年由于经济恶化、生活费用高涨引起民怨,各种反对运动争取政治空间,军方选择发动政变罢黜已执政30年的巴希尔,但接下来不同势力无法形成稳定的新体制,苦了平民百姓。
2019年6月,我初次造访东非的埃塞俄比亚,乘车从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南郊的博莱国际机场向城里行驶,看到窗外的街道旁驻有许多穿着蓝色军服的士兵。原来就在几天前,埃塞发生了地区政变。
2021年,先是效忠巴希尔的势力发动“反政变”失败,接下来政府与军方关系不睦,又再次导致军方发动政变夺权。今年当军方领导人希望能将民兵军阀纳入编制掌控时,民兵领袖不愿接受,于是在4月15日发动政变,进而演变为内战,至今还没消停。日前双方在首都圈地区交火,导致又一座跨尼罗河的桥梁被炸毁。
对于苏丹的侨民而言,他们一直关注局势的变化,但由于信息有限,很难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就像首都喀土穆的大多数侨民一样,朋友Q是在当天早上听到枪炮声大作,才立刻上网搜寻讯息与彼此联络,从使馆的安全提示知道多地正在发生武装冲突。
这时候如果有本地朋友的话,会得到很好的帮助。当地朋友第一时间就已听说:这是民兵发动的政变,他们袭击了总统府及军方领导人的官邸,双方不断在城里各地交火,看来并不像会快速结束。
在炮火就从头上飞过的危险情境下,维持信息管道畅通并联系朋友是很重要的。但是民兵或军队却并不在乎这些,他们更需要控制或阻断信息流动,因此互联网服务有一大部分时间会被关闭,电话或短信稍微好一点,但信号也严重变差。这除了影响在当地的联系,也使得国内亲友更加担忧。
如果说欠缺信息让人心里忧虑,那么缺乏物资更会直接影响生存。侨民必须趁着短暂停火的空档到商店寻找食物。显然,多数人都有着同样的想法,因此很多货品便被采买甚至抢掠一空,剩下的货品也比原本贵上许多。
从4月15日开始,喀土穆的中国侨民焦虑地观望着情势,度过战战兢兢的一周后,被使馆用大巴接往红海之滨的苏丹港,之后乘军舰抵沙特转机返国。
在可预见的未来,由于恐怖主义活动的猖獗、族群冲突的伤痕,乃至于水土气候条件的恶化与经济的崩坏,加上这些因素所导致的政治混乱,萨赫勒地带仍然会是非洲大陆上最动荡的地区。避免孤身前往该地区,是一个基本常识。
过去几十年来,许多曾令人闻之色变的传染病在非洲得到控制或根除。1977年,天花病毒自然传播的最后一个病例,发生在东非之角的索马里;20世纪初能造成数十万人死亡的昏睡病,去年在非洲大陆的总病例数剩下799例,且多半集中于刚果(金)的特定地区,世卫组织计划在2030年达成根除目标。
公卫专家期待,龙线虫病成为继天花之后第二种被人类消灭的疾病。龙线虫是一种寄生虫,其幼虫以水蚤为寄主,人们饮用不干净的水而感染后,成年的蠕虫会从人的腿上钻出。这种疾病在1986年尚有约350万病例,去年只发生13例,主要发生于乍得及南苏丹。
非洲最为人所知的高致死率传染病,便是埃博拉出血热,每次疫情都受到国际关注。但这种症状严重的疾病主要侵犯刚果(金)、乌干达及西非国家,很少波及其他地区,一旦爆发时医疗部门皆会快速响应。
对于境外旅客而言,最需要提防的并非埃博拉的危险。根据世卫组织的数据,非洲地区最为流行的疾病主要包括乙型肝炎、丙型肝炎、登革热、疟疾、象皮病、艾滋病、伤寒与肺结核,其中肝炎与肺结核对于打过疫苗的人来说不需担心,较需注意的仍然是疟疾或登革热这样的蚊虫传染病。
对于疟疾的防控,普遍的做法就是预先吃奎宁类或四环霉素等抗疟药物,并且记得总是使用蚊帐。如果看到“死亡率超过10%”“感染脑部就没有救了”这样的描述,加上网络上许多关于染疟后忽冷忽热、头痛欲裂的痛苦经验,以及染疟死亡的案例,大多数人势必都会谨慎应对。
在非洲,疟疾传播最严重的国家是尼日利亚及刚果(金),相较之下其他国家状况都好许多。疟疾在上述两个人口庞大的国家肆虐,不仅是因为当地气候适宜疟蚊繁殖,也反映了公卫及医疗体系的贫弱。据统计,尼日利亚有一半的人每年至少罹患一次疟疾,多半的人往往没有接受规范治疗,这导致疟原虫产生抗药性,治疗变得更困难。
去年,一位朋友在公众号上记述了他在东非遭到绑架的经历。由于遗失了东西,他的翻译以带他去警察局为由,将其骗至据说是掉了东西的村落的村主席家中,持刀要挟他拿出钱财。这位朋友没有多少钱,后来夺刀逃离了现场。这是少见的与歹徒打斗并全身而退的情形,在一般情况下不建议轻易尝试。
如果说引来犯罪需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拥有罪犯想要的东西,二是對方判断下手能够成功,那么朋友没什么钱无疑有利于他的全身而退。我也曾经在街头遭到两名青少年左右包夹试图行抢,但或许由于我没带值钱之物,对方悻悻然而去。
在炮火就从头上飞过的危险情境下,互联网服务有一大部分时间会被关闭,电话或短信稍微好一点,但信号也严重变差。这除了影响在当地的联系,也使得国内亲友更加担忧。
前述朋友遭遇的案例里还采用了诱骗手法,也就是将受害者引至容易下手的地点。在南非时,我不止一次听到出租车司机被骗至贫民窟或偏远地点遭劫的故事。这是典型的犯罪方式—在心理或物理层面进行引导。
一般而言,陌生人抢劫不涉及深仇大恨,只要你将钱财给予对方,通常罪犯便会离去。不论你事实上有没有钱财,犯罪者对受害者的设定就是你有钱而他没有,或许对方还会认为你给他一点没什么损失,最好你不与他计较就两全其美。这是很多犯案者的心理。
但许多犯罪案件涉及的是彼此多少有所认识的人,犯罪动机包含了人际互动中产生的欲望,也可能涉及权力的差距,或是跨文化、跨语言的隔阂。在这类情况下,犯罪者与受害者的关系原本就已有着伤痕,很多真正严重的犯罪也由此生发。
从宏观层面来看,一国犯罪率高低往往有着地缘因素。英国劳埃德船级社基金会推出的安全认知指数,对121个国家/地区的担忧和风险经历进行评估,2023年得分最差的五国都在撒哈拉以南非洲。这或是因为,一国的动荡与混乱往往与该地区其他国家的变化相关,而且是历史长期积累的结果。例如,苏丹的炮火不仅是族群势力的彼此斗争,也是殖民年代的遗绪,如今仍在撕扯渺小个体的命运。
平心而论,若知道如何减少风险,并能获得本地朋友的帮助,那么非洲国家并不一定是危险的。很多在发达国家的风险与内卷压力,在非洲并不严重。意大利观光景点的窃贼比起埃塞俄比亚寥落街头的同行大概技巧更千锤百炼,东亚的诈骗集团的技术及有组织的程度,也不是尼日利亚同行能比肩的。
看到人们在贫弱的公卫及医疗体系遭受折磨,容易令人难过。在尼日利亚仍有许多民众并不知道疟疾是疟蚊所导致,自然难以进行有效的防疟工作。看见卫健人员正在推动宣导防疫教育,或许能给人一些解决问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