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一骥
2023年10月16日当地时间19时15分左右,两名瑞典人在布鲁塞尔被枪击身亡,当时正进行的欧洲杯预选赛比利时和瑞典间的比赛也被迫取消。第二天,作为西欧枢纽之一的安特卫普火车站,一度因为发现可疑物而停用。
事后警方发现,恐袭主谋名叫阿卜杜萨勒姆·拉苏德(Abdesalem Lassoued),来自突尼斯。他申请政治庇护未果之后就“黑”在了比利时,之后一边打黑工,一边和恐怖组织取得联系。
就在枪击案几周前,两名巴勒斯坦难民因绑架谋杀一名9岁儿童,被判处30年监禁。面对盗窃、抢劫、恐怖袭击,惴惴不安中,欧洲人迎来了安全感稀缺的灰色时代。
当然,欧洲人自己也并非一副“如临大敌”的态度。可以说,要从放松、悠闲的生活方式转变到安全优先,恐怕还要一段时间。
2023年11月,巴以冲突以来欧洲受到了中东武装分子扬言的恐袭威胁,布鲁塞尔国际机场宣布加强安检,入关的行李要被挨个检查,这也让国际旅客的入关时间延长至一个多小时。相比很多地区,入境欧洲特别是入境申根国,是一件十分快捷的事情。1小时的安检入境,已经是布鲁塞尔能做的最大“努力”了。
2021年我首次入境欧洲,彼时新冠疫情肆虐全球。即便如此,我从下飞机到进入比利时境内也只用了20分钟。而入境申根区后,你会发现,除了进入大型场馆以及搭乘飞机,几乎没有地方需要安检。地铁、火车可以直接进入,商场和超市也很少安装摄像头。用身份证买车票或者要靠实名制进行迁徙的事情,在欧洲人看来几乎是天方夜谭。
在欧洲,警察可以是一份非常轻松的职业。我经常看到他们慢悠悠去打卡,然后等待下班。旅欧期间,我少有的几次和警察碰面,都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当然,如果遇到大事,你也不太容易找到警察。
有一次,我边骑自行车边看手机导航,这时身后鸣笛,回头一看竟是警车。车上的警察一边鸣笛,一边告诉我专心骑自行车,不要玩手机。当然,欧洲各国的警察主要干的事情也有所差别。比利时的警察喜欢查骑车玩手机,以及骑行中的头盔佩戴问题;法国警察喜欢罢工;德国警察的任务较为繁重,他们喜欢蹲在边境火车站去检查乘客们是否携有合法居留证明,尽管按照申根协议这并不是必需的。
在欧洲传统里,社会治安不依赖警察,而靠自治。欧洲本地人甚至对警察搜查外来人口,表现出了一定的反感。“移民局的警察很烦人,没人喜欢他们。”室友鲁本对我说。长期以来,地方自治维系着欧洲的社会治安。你觉得邻居鬼鬼祟祟可以举报,你觉得餐馆偷税漏税也可以举报,看到不轨你可以见义勇为,然后警察和法院照章办事来解决问题。
由于欧洲普遍是小国寡民,因此除了个别大都会城市,比如巴黎、布鲁塞尔、柏林,其他城市在很多时候都是“街坊”们“鸡犬相闻”的状态。一旦发生公共事件全城人会第一时间知道,警方才跟在后头按照蛛丝马迹找到线索。因此,欧洲的安全感来自地方自治,原本并不需要太多的公共安全投入。但由于移民向大城市的聚拢,这套办法在大城市根本行不通,人流量越大的地方安全感也就越差了。
曾经的欧洲安静祥和:危险发生,有市民见义勇为,有智者寻求真相。今天,取而代之的是公众的疲倦、困惑、不安以及荒诞。
我曾在安特卫普一家咖啡店上班,一天早晨我發现店里的咖啡机失窃了。咖啡店在市中心的一家商场里,和欧洲大多数的地方一样,商场没有监视器。因此,我们对于找回咖啡机不抱任何希望。警察在接案后四小时,慢悠悠来到现场。在了解基本情况后,一位警察本来准备打卡下班,这时他的同事发现,脸书二手市场上正在卖一个和我们失窃的咖啡机型号一模一样的机器。
欧洲的安全感来自地方自治,原本并不需要太多的公共安全投入。但由于移民向大城市的聚拢,这套办法在大城市根本行不通,人流量越大的地方安全感也就越差了。
就这样,在事发当天下午,偷咖啡机的贼被人赃并获,咖啡机也回到了店里。窃贼之所以敢明目张胆销赃,是因为在欧洲,人们对于丢失东西已经习以为常,一旦丢失他们也并不打算找回。因此,欧洲人都要给自己的自行车买保险,万一丢了好歹还有些补偿,反正自行车肯定找不回来。
对于家中失窃,近年来欧洲人也见怪不怪,遇到小偷小摸,大家也只能自认倒霉。在巴黎的地铁上,我曾看到一个7岁上下的小孩偷了别人的钱包被当场抓了现行,车厢里的人在对小孩一番教育后便让孩子离开了。“我的东西没关系,但我自己的时间很宝贵。”丢东西的乘客这样说。
比起丢东西,刑事犯罪才是让欧洲人自感日益不安的主要因素。Asmara来自印度尼西亚,和我曾住在同一公寓。刚来比利时的她对于生活环境非常满意,她说这里的北非移民非常友善,还赠送给她很多肉类。但一周以后,她就问我安特卫普哪个地段的房子更安全。
“每天晚上,下课回家路上都有人尾随我,还有人和我搭讪并且骚扰我,我感到很害怕。”她说。
比起安特卫普,布鲁塞尔的情况更恶劣。2015年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巴黎恐怖袭击,参与袭击的恐怖分子,最终在布鲁塞尔的莫伦贝克区被警方发现。而在恐怖袭击之前,莫伦贝克区和旁边的斯哈尔贝克,就在欧洲以高犯罪率而臭名昭著了。今天,我依然可以看到莫伦贝克的桥洞下面睡着很多难民。在这些区域,女性夜间单独出行是十分危险的。我的一位比利时朋友曾是布鲁塞尔的警察,他在目睹了接二连三的案子而领导又无动于衷后,最终心灰意冷离开了自己的岗位。
在欧洲,警察用处有限,遇到危险主要靠自救。巴黎的妈妈们教育自己的孩子:放学以后如果独自回家,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走。因为在欧洲,人多的地方会有一些“正义之士”管闲事,而大城市的死胡同,往往是恶性事件的高发地。巴黎的18区到20区是传统危险区,那里是移民聚集、街道稠密、缺少曝光度的公共活动区域。
除了盗窃和刑事犯罪,毒品走私在海关松弛的欧洲也很常见。在巴塞罗那,吸白粉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在安特卫普,一走出火车站你就能闻到浓厚的大麻味。作为亚洲人,这种风貌实在是让我感到诧异和惶恐。我的波兰女朋友也很震惊于我从来没有吸过毒品。她说:“在我们欧洲,几乎人人都或多或少服用过毒品。”
毒品走私离不开毒贩子们的贡献。据说,多年前摩洛哥黑帮曾经因利益分配问题,在安特卫普唐人街展开过激烈的枪战。但正所谓“盗亦有道”,他们在开战之前,通知了周围的商户晚上不要出门,通知了救护车何时收尸,告诉了警方何时来调查。我一位曾参加过这场巷战的邻居还向我“细说当年勇”。
日益严峻的社会治安,让欧洲人走在街上不是那么踏实,而国际局势的不明朗,又让他们回到家里看完新闻又会害怕。中东局势一紧张,欧洲街头的行人也开始感到神经紧绷。在“爱与和平”教育中的欧洲新一代人长大后,发现世界并不如学校老师宣传的那么美好,如今他们一部分人开始高呼“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长期以来,北美大陆一直是欧洲移民的重要目的地。但进入2020年前后,大西洋两岸却见证了一股反向潮流:根据欧盟的统计,在过去十年欧盟国家接到的美国移民申请逐年递增。
根据《经济学人》的分析,政治撕裂导致尖锐的社会和族群矛盾,以及难以遏抑的枪支暴力事件,是美国人选择背井离乡重新在“旧大陆”安居的主要原因。
在这些美国人的想象中,欧洲可能是这样一幅景象:从欧洲之都布鲁塞尔的机场到国际都会巴黎的卢浮宫,人们普遍过着节奏缓慢乃至闲散的生活。人们慢悠悠地去上班,坐在太阳下品尝午间咖啡,观看着艺术家们在火车站前表演歌剧选段……
宁静与祥和在很长一段时期,是欧洲社会的真实写照,然而2004年的一声爆炸改变了这一切。2004年马德里发生了震惊世界的“3·11连环爆炸案”,2005年伦敦又发生“7·7爆炸案”,潘多拉魔盒被打开。法国、比利时、德国、西班牙,这些曾经安静祥和的世外桃源,如今乌云密布。
安全失序的背后是难民问题。进入本世纪,越来越多的有着不同文化、不同语言、不同风俗的人为了生存,选择来到欧洲。仅仅2019年,比利时就接纳了超过2000名巴勒斯坦难民。到了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欧盟国家的公众民意开始扭转。
巴黎的妈妈们教育自己的孩子:放学以后如果独自回家,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走。因为在欧洲,人多的地方会有一些“正义之士”管闲事,而大城市的死胡同,往往是恶性事件的高发地。
如今,波兰人吐槽他们的国家被乌克兰人“占领”了;而5年前,比利时人就吐槽自己国家被摩洛哥人“占领”了;10年前,法国人开始吐槽自己国家被非洲法语国家移民“占领”了。
移民数量众多,他们有的诚实劳动并且过着合法生活,甚至成为了国家标榜的社会融入的楷模。我们社区的门诊大夫,就是当年持假护照偷渡入境被警方发现,有关部门思考再三才给他难民身份。依靠难民身份,他在比利时免费学医,最终成为了今天的医生。
有的人则是打黑工、靠救济勉强活着。还有一些人来自极端组织,或者从小就接受极端主义思想的教育。参与2015年和2016年发生在法国和比利时的4场袭击的很多恐怖分子,都是在欧洲长大的。
在默克尔担任德国总理期间,欧盟可以说是对非法移民态度最宽容的。随着欧洲周边地缘局势紧张,再加上中东族群的生育率连年跑赢欧洲本土白人,欧盟多国政府收紧难民政策、简化难民遣返程序,也是可以理解的。
非法难民的滞留,让欧洲社会不断撕裂,矛盾丛生。“穆罕默德”一度是被使用最多的布鲁塞尔新生儿的名字。阿富汗人、叙利亚人、土耳其人、摩洛哥人、阿尔及利亚人……有时候,布鲁塞尔变成了一个小中东。我曾路过一个比利时小镇,那里有一家人,他们家窗户上贴着标语:要比利时,不要比利斯坦。
在“政治正确”的西欧社会,这样的言论也只能在小镇里展示一下了。我的室友瓦特是比利时人,他热衷于讨论时事政治。有一次,他这样跟我说:“我们欧盟团结在一起是为了保护彼此,但如今越来越多欧盟之外的人跑到我们这里寻求庇护,他们拿历史绑架我们,这可不是欧盟成立的初衷。我们的社会生病了。”最后他补充道:“这些话我也只敢在家里说,很多欧洲人都像我一样,如果在外面说这样的话,我会被看作种族歧视。”
除了难民潮,能源危机、全球疫情、经济危机、战争等因素,也让欧洲当地人的生活水平日渐下降。生活的困苦,也让更多人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我的波兰女友在俄乌战争前,可以靠工资养猫、旅游、过小康生活,如今同样的工资只够她交房租。在东欧,更是有一些极端组织专门针对外国人进行暴力袭击,他们认为外国移民拿走了他们的工作机会。然而,这些极端组织的行为加深了本国人对于安全的恐慌。
比起20年前、10年前乃至5年前,更多欧洲人处在冷战结束后未有的惶恐和不安中。
美国地缘战略学家彼得·扎安认为,欧洲和周边地区生育率的落差,决定了欧洲将要长期面临难民潮的冲击。加上全球化遭遇逆流,全球范围内供应链被重塑,缺少能源資源的欧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会面临通胀压力。
难民和通胀两重压力叠加,让欧盟多国的政治面貌发生改变。2022年9月,由焦尔吉娅·梅洛尼领导的意大利兄弟党赢得大选,梅洛尼成为意大利历史上首任女总理。就在她执政100天里,梅洛尼的支持率维持在52%上下。直到如今,她依然是欧盟成员国里支持率最高的政府首脑。在频频更换总理的意大利,梅洛尼跟公众的“蜜月期”之长,可以说鲜有。
由于一直反对过于宽容移民,被一部分西方媒体称作“女版墨索里尼”的梅洛尼,其高企的支持率也给欧洲其他一些国家带来启发。进入11月,德国“三党联盟”政府在移民问题上摆出了跟去年竞选时期完全不同的态度。在会见完各个联邦州的州长后,总理朔尔茨表示,德国需要开始“大规模”驱逐那些无权留在德国的移民,并称来到德国的非正常移民“已经太多了”。
“欧洲正在自杀。”他断言,今时今日许多欧洲人到了生命终点,也许会给子孙留下一个面目全非的,甚至不能称得上是“欧洲”的欧洲。
温和左翼的朔尔茨这次摆出“强硬”态度,算是欧洲总体民意的一道分水岭。
面对越境移民,长久以来欧洲人的处理方式是施以“怀柔”。他们会倾听这些移民的诉求,给他们开设免费融入课程,让他们免费学习语言、免费接受职业培训,如果因为宗教信仰原因无法在规定的日期参加考试,甚至可以为他们单独开小灶进行测试。老师也会告诉这些移民如何“占便宜”去领取各类津贴。在过去,即使对于非法移民,左翼势力和很多民众也会高呼要给他们生存的权利和留在欧洲发展的机会。
然而,多年来的怀柔政策并没能有效减少恶性事件的发生。在卡塔尔世界杯举办期间,每当摩洛哥取得胜利,他们的移民就会走上街头狂欢庆祝乃至打砸破坏一番。法国和摩洛哥之间的半决赛,更是给巴黎带来了巨大的骚乱。而这些摩洛哥球迷,很多早已是第二代乃至第三代移民了。面对着“吃饭砸锅”的问题,沉默的大多数也渐渐不再沉默,欧洲各国的右翼乃至极右政党,正在获得越来越多的民众支持。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高福利支出让政府无力更多砸钱提高社会安全感,自治传统也让他们不想构建一个完全依赖国家力量并且追求极度安全的社会模式。英国作家道格拉斯·穆里在《欧洲的奇怪消亡》开篇写道:“欧洲正在自杀。”他断言,今时今日许多欧洲人到了生命终点,也许会给子孙留下一个面目全非的,甚至不能称得上是“欧洲”的欧洲。而这个社会面貌转变的过程,即使用欧洲的标准来看,也是漫长的。
今时今日,欧洲人还可以拿着咖啡慢悠悠去上班,但面对遥远的未來,心中却充满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