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纽约,恐袭后心境变了

2024-01-11 02:37葛文潮
南风窗 2023年25期
关键词:双子塔收容所纽约市

葛文潮

按照美国时间,10月13日是哈马斯袭击以色列后的第七天。这场在中东爆发的袭击的余波,终于传到了纽约这个世界之都。

周五当天,员工Kenji跟我说他不能去曼哈顿送货,我才想起前一天看到的一个通告,它建议第二天不要进曼哈顿,因为可能会有恐怖袭击和暴乱。Kenji的太太在曼哈顿的医院上班,医院早早给当班的员工订了当晚留宿的酒店,以减少路途之忧。Kenji在10月13日凌晨5时开车送太太进了曼哈顿,而平日里,他太太都是搭地铁上班。

后来我知道,周五这天在时代广场有大的抗议活动—哈马斯前领导人哈立德·马沙尔在社交媒体上呼吁,要人们周五这天聚集在公共场合表达自己的愤怒。

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纽约

我记忆里,类似这种关于预防恐怖袭击的通告,之前只有一次。

“9·11事件”之后,美军开始攻打阿富汗。有一天,公司总经理把我们召到会议室,非常严肃地说,据有关部门的可靠信息,这几日不要去人多的地方,没必要的出行要取消,但公司的运行会正常。我们带着不安走出会議室,离开公司,打电话告知家人朋友,没想到他们中的大部分,也从他们的老板或经理那里得到相同的通告。

部分纽约人惶惶不可终日地过了几天后,什么都没发生,仿佛一切如常。

变化的其实是一种心境。2001年9月11日这天,我在上海,刚从纽约回上海探望父母,在电视里看到双子塔被撞燃烧倒塌,一下子化为乌有。那一天,如果我在纽约,按工作行程,是要到双子塔附近拜访客户的。我没庆幸当时不在纽约,因为飞机撞楼的那段时间,不是我拜访客户的时间。

事后我才知道,一个有生意来往的老板,他大学刚毕业的儿子,那天去双子塔某公司面试,再也没有回来;一家粤菜馆的大堂经理,是双子塔顶楼餐馆“世界之窗”的唯一幸存者,那天他发烧没去上班,他的同事全部遇难。

犹记得当时看到双子塔一下子消失出地平线,我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感觉一下子缺了什么,但也没太多悲痛,就是觉得可惜,遗憾没早点去双子塔顶楼看看。我担心的是客户,他们肯定会受影响,生意做不做得下去还真是问题。

两周后我回到纽约,它已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纽约了。稍微人多一点的地方,无论是在地铁站、隧道桥梁,还是大楼门口,都有荷枪实弹的国防军士兵把守,整个城市的空气都是紧绷的。

双子塔燃烧产生的废气,长期在曼哈顿区上空盘桓,令人想起在恐袭中枉失生命的冤魂。这些废气的味道,传得非常远,甚至传到布鲁克林区的家里,即使紧闭门窗,依然可以闻到。“9·11事件”过后的那些年,曼哈顿下城包括唐人街,患上呼吸道疾病、肺癌的人激增。纽约市政府针对这些人提供了免费医疗,甚至在废气影响到的地区,只要当事人申请,就给免费安装空调。

此事过去22年了,虽说时间可以疗愈一切,但对纽约人来说,心中的隐痛永远无法抹平。无论是对纽约人还是其他美国人而言,“9·11事件”都是一个分界岭,社会、民心、人和人的交往和以前不再相同。容易相信人、比较天真的美国人一夜之间变了,美国人的心态变了。

影响到纽约人生活的事件

我在纽约生活26年了,感觉身在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喧闹嘈杂、物事纷繁虽然是标配,但大多数日子里还是岁月静好的。“9·11事件”之后影响到纽约人生活的事件,我记忆里有三次:一次是大停电,一次是飓风桑迪,还有就是刚过去的疫情。

双子塔燃烧产生的废气,长期在曼哈顿区上空盘桓,令人想起在恐袭中枉失生命的冤魂。这些废气的味道,传得非常远,甚至传到布鲁克林区的家里,即使紧闭门窗,依然可以闻到。

大停电当时,地铁和交通信号灯都停了,家里没电更不用说。那天我开车经过十字路口时,都会见到有人自告奋勇地在那里指挥交通。突然的大面积停电,给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见多识广的纽约人没有自乱阵脚,该干吗干吗,有的餐馆点上蜡烛照样营业。有个西裔员工硬是走了三个小时来上班,知道停电休业后又走了三小时回家。

飓风桑迪是纽约人的又一个共同记忆。曼哈顿下城、布鲁克林区和皇后区近大西洋的地方,几乎都被淹了。飓风之后,我经过羊头湾(水淹重灾区),看到马路上汽车横陈,都是被海水倒灌冲的,还有满地的树枝垃圾。一个住那一带的朋友,幸亏早早把车子移到别处,躲过一劫。

还有一年深夜暴雪,市政府没做好铲雪准备,很多驾车人不得不把爱车抛锚在迅速积雪的马路上,一高一低踩雪回家。

这些年,纽约人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或是见怪不怪了,或是麻痹了,当新冠疫情来临时,大家也没怎么当回事。直到市长宣布全市停工停学,人们自肃在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如今新冠疫情结束,生活似乎又回归正常,但真的如此吗?表面上是又回到以前节奏了,停业的米其林餐馆都重新营业了,包括Eleven Madison Park。这家米其林三星店,在疫情期间卖高档便当撑了一阵子后,实在撑不下去宣布结业,如今又开门营业了。曼哈顿的那些公司,疫情期间让员工宅家上班,现在都要求员工回公司了。时代广场又被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占满,午夜过后更是人流如织。

偷渡客的问题

纽约又恢复了人满为患的繁荣,但这次人满为患比以前多了一点难言的味道。从去年开始,进入纽约的偷渡客已经超过10万了。

据10月19日的某大报报道,辗转到纽约的偷渡客已达13.06万人,纽约市估计今年财政年度要花50亿美元,来为这些偷渡客安置住所和提供食物。蜂拥而至的偷渡客,挤爆了纽约213个收容所和17个人权救援中心,纽约市还征用了曼哈顿的酒店来安置这些偷渡客。即使这样,今年夏天,还是有数十个偷渡客因为收容所满员,被安排睡在附近的曼哈顿马路上。

现任纽约市长埃里克·亚当斯,本来信誓旦旦要为全部来纽约的偷渡客提供保障,可最近他改变态度,甚至越来越焦虑。

他一边要求州政府和联邦给予纽约更多支持,一边飞到墨西哥、厄瓜多尔、哥伦比亚,告诉那些潜在偷渡客,不要再偷渡去纽约,纽约已经人满为患,接受不了更多偷渡客。压力之下,纽约市也开始甩锅:只要偷渡客愿意离开纽约到其他州,纽约市就提供帮助。纽约还出了新规定:凡单身的偷渡客在庇护所住满30天后,就必须离开。

值得一提的是,我所工作的纽约七堂空间位于曼哈顿东百老汇街,那里就有一个收容所。收容所隔壁是一家佛寺,另一个隔壁店家是著名的中餐馆华园,离七堂所在的大楼也就30米远。这个收容所,偶尔有流浪汉排在门外等入住,大部分时间门口看不到人,和普通公寓大楼没什么区别,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收留偷渡客,至少我没见到。可能这个收容所和威尔·史密斯在2006年的电影《当幸福来敲门》里那个收容所一样,都是傍晚开放入住、早上必须离开那种,所以没有收容偷渡客。

前阵子是纽约马拉松日,警察把路口封了后,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严密防控措施,荷枪实弹的国防军更是不会见到。一瞬间,我真以为“9·11事件”的阴影已经在纽约上空消失。

对纽约市的老百姓来说,这些偷渡客平时也见不到;老百姓对此唯一关心的是,花在偷渡客身上的庞大开支,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果然,继明年开始要征收进曼哈顿的车辆费之外,最近当局又宣布,所有的公共圖书馆周日闭馆。可以预期,未来会有更多的费用被征收,还有其他公共服务会被削减。

偷渡客的问题,对纽约市来说也许是暂时的,头痛的也更多是市长和疲于应付的市府。而大麻问题,将会成为纽约长期的问题,并影响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由于纽约州在2021年立法规定,满21岁的成年人可以持有和消费至多3盎司大麻或24克大麻萃取物,纽约的大麻店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大街小巷。纽约市议会不公布来源的数据称,纽约的大麻店超过8000家,市长亚当斯则声称有1500家。如今走在纽约的大街上,时不时就会闻到呛鼻的大麻味,比烟味还冲。时隐时现的大麻味,正成为已有的纽约风味里新添加的风味。

仇恨亚裔的犯罪

如果偷渡客和大麻对纽约人来说,是疫情后要面对的新问题,那么对生活在纽约市的亚裔来说,还要面对另一个疫情后遗症,即仇恨亚裔的犯罪在急剧增长。

根据USAFacts的官网,从今年 6月5日发表的文章看,针对亚裔的犯罪从2020年的330件增加到2021年的820件。最新的数据是CNN在今年10月31日提到的:FBI的数据显示,2022年仇恨亚裔的罪案数量降低了33%,从2021年的746件降到2022年的499件。按照亚裔隐忍的性格,实际发生的肯定远不止于此。

在已经发生的仇亚犯罪中,受害者女性居多。人一般都欺软怕硬,犯罪分子更不例外。记得有阵子,接连发生亚裔在地铁站被人推下铁轨的事件。那段时间,周围的朋友人人自危,我也特别建议家人不要坐地铁,我本人更是一年里坐不上两回地铁。在地铁这个相对封闭拥挤的空间,被恶意侵犯的概率太高了。

今年8月在地铁F线上,51岁的华裔女子苏·杨(Sue Young)遭到了袭击,当时这个来自内华达州的亚裔家庭正在纽约度假。旁观者乔安娜·林也遭到了殴打,当时她在拍摄一名黑人女孩骚扰这家人。

事发第二天,打人的16岁黑人少女被纽约警察逮捕。可令人意外、也在情理之中的是,这个华裔女子放了黑人少女一马,声称黑人少女不是因为仇恨亚裔而攻击她的,她也不会起诉这个少女。待人以恕是我们文化中好的一面,但在美国这个复杂的社会,还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Sue Young代表了一部分在美国生活的华人,但也有华人不再隐忍。去年春节过后,我接到皇后区图书馆总管移民服务部的总监陈曦的电话,对方要七堂办一场音乐会—有一个华人自发组织的“停止仇恨亚裔”机构给图书馆捐了一笔钱,让他们组织一场线上音乐会,让更多的纽约人了解中国不同地区的音乐文化。于是我找到了我的老师、著名笛子演奏家陈涛,一起策划了这场线上音乐会。音乐会演奏了从江南到塞北,从国风到少数民族风的各种曲目,也算是为终止仇恨亚裔贡献了一份力量。

纽约市议会不公布来源的数据称,纽约的大麻店超过8000家,市长亚当斯则声称有1500家。如今走在纽约的大街上,时不时就会闻到呛鼻的大麻味,比烟味还冲。

变成了阿拉伯人的社区

“9·11事件”之后,可能是由于相关部门对恐怖袭击的高度防控,类似事件不再有,期待今后也不再有。前阵子是纽约马拉松日,在马拉松结束前我去了中央公园,只见道路两旁挤满了观众,以及给选手加油鼓劲的亲友团。警察把路口封了后,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严密防控措施,荷枪实弹的国防军更是不会见到。一瞬间,我真以为“9·11事件”的阴影已经在纽约上空消失。

我所在的社区海湾岭(Bay Ridge,位于布鲁克林区的西南边),在“9·11事件”后最大的变化是,大量的阿拉伯移民迁入。离我家两条街远的五大道,本来是北欧和意大利移民的社区,现在变成了阿拉伯人的社区。整个五大道几乎布满阿拉伯人开的各种店,有咖啡店、中东菜馆、面包店、家具店、地毯店等等。

前两日,我在网上订了一个面包盲盒,取盒子的店就在五大道上,名字叫也门咖啡店,令我想起新闻里提到的从也门发射到以色列的导弹—也门现在可能是恐怖分子最集中的地方了。

我找到那家门口贴着“也门咖啡”的店,推门进去。屋顶挂满了藤蔓植物,店里用绿植隔了几个空间。这些相对独立的空间里摆着桌椅,一个白人女子在苹果电脑上敲打着什么,两个年轻的阿拉伯男子在喝着咖啡闲聊。我找到柜台,一个不太年轻、有点壮实的白人男子在收银机前忙着什么。我给他看我手机里的提货码,他一脸困惑。这时,旁边一个便装打扮、皮肤黝黑、卷发垂在额上、眼睛闪亮、身形瘦削的年轻人,满脸笑容,很亲切地走过来,看了下我的提货码后,就指使白人男子往盒子里装牛角包、蒜蓉包、菠菜包,装了满满一盒,又很亲切地递给我,还道了声谢谢。

前两日,我在网上订了一个面包盲盒,取盒子的店就在五大道上,名字叫也门咖啡店,令我想起新闻里提到的从也门发射到以色列的导弹。

我拿着盲盒走出门,站在五大道上,满街灯火,路人悠闲,一片安静祥和。可就在几个星期前,就在这条街上,NYPD(纽约警察)驱散了示威游行的阿拉伯人,这些人支持在加沙受难的巴勒斯坦人。那天是10月23日,离哈马斯攻打以色列那天过去了17天,离Kenji送他太太去曼哈顿上班那天过去了1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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