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靖含
“你是戀爱脑吗?”
10位朋友里,只有3人向我给出了绝对否定的答案,其余的7人则在“是”和“也许是”之间徘徊。这个比例出乎我的意料。毕竟,“恋爱脑”现在不是个积极的词汇。
“千万不能恋爱脑”,互联网上,劝众人慎入爱河的声音铺天盖地,“爱情至上”的思想深受鄙夷。
在“恋爱脑”的阴霾下,各种批判的标签与新词随之而来。以女性为例,一段健康的恋爱要求变得极其严苛。谈年上恋的女性被叫“娇妻”,谈年下恋的女性被喊“阿姨”,嫁给有钱人是傍富,嫁给穷小子是扶贫。最理想的对象是同城、同龄、同薪、精神稳定,还要有一副好皮囊。
如果不符合上述条条框框,人们就很容易被贬为“恋爱脑”—这个网络热词在2017年8月拥有了第一版百科词条,但至今无法溯源。人们因此开始怀疑爱情,在婚姻一事上挣扎煎熬,生怕自己正在铸下大错。
为何明明是恋爱空前自由的时代,恋爱的范式却似乎越来越固定,“门当户对”也变得愈加重要了?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真的会让我们的大脑生病吗?
12月3日,我在百度和微博两个指数平台,分别检索“恋爱脑”“结婚”。对比近三个月的热度,我发现,它们一直是人们非常关心的词。初步估算,每10个用户搜索“结婚”,就至少有一个用户在搜索“恋爱脑”。
北上广深一线城市,是最关注“恋爱脑”的地区。上演过《爱情神话》的上海,对“恋爱脑”搜索指数排名第二,而在“结婚”搜索榜上,却跌出十名开外。
一切都在警醒着人们:“恋爱可以,但千万,千万不要‘恋爱脑。”2023年,随着《消失的她》等影视作品的热播,更多人甚至发出警告式的调侃:“应该把恋爱脑列入重大疾病。”
这句话如同魔咒一般,让所有陷入恋爱的人开始自我怀疑。他们很想弄清楚,自己所处的这段情感关系,究竟是否健康,又该去哪里鉴定“恋爱脑”。甚至,一小部分人无法同时抵抗外部的压力和内心的挣扎,选择用“分手”来了断一切。
当代年轻女性相比于男性,恋爱与结婚的意愿更低。
多个调查研究显示,当代年轻女性相比于男性,恋爱与结婚的意愿更低。2023年,一个媒体调研了2800余名中国年轻人,发现满分10分的评估体系里,女性恋爱意愿的平均分数是4.97,男性的平均分是5.30。
从现实经历来看,男女之中,相对而言,男性不惧于面对感情失败。女性则有所区别,她们花费数百年的气力,终于将平等的选择权握于手中。对爱的珍惜,对未知的恐惧,再加上相对敏锐的感性思维,让她们不敢轻易确信爱的真实存在,以至于,警醒演化为警惕,再升级为防御。
不过,爱上一个人,又有什么错呢?
“恋爱脑”,到底是什么?它犯下了怎样的滔天大罪,以致人们避之不及,甚至牵连到爱情的本真?
事实上,“恋爱脑”只是一个比爱情还虚幻的网络名词,并未在医学、心理学或神经科学上有任何具体的定义。单从生理角度来看,中美曾有一项联合研究,扫描了 “恋爱”“分手”“从未恋爱”三组大学生在放空状态下的大脑。
结果发现,就算大脑什么都不想,还是能看到恋爱对大脑的影响。哪怕早就分手了,大脑也会呈现出差别。也就是说,人们从踏入爱情这条河流开始,就已经拥有了“恋爱脑”。
但在当下,“恋爱脑”显然不只是形容生理的变化。在社交媒体上,有人列出了恋爱脑的分级。恋爱脑第一级,给对方自带滤镜;第三级,单方面付出;第六级,给对方花很多钱。
到了恋爱脑第十级,便是“把爱情当人生的最高追求”。
如此来看,更接近于现在语境的“恋爱脑”,来自《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DSM-5)的“依赖型人格障碍”。这是一种“过度需要他人照顾以至于产生顺从或依附行为,并害怕分离的心理行为模式”,具体表现为害怕独处,对自己极度缺乏自信等等。
欧洲心理治疗师西尔维·田纳本在《戒掉恋爱脑》一书中写道:“病态情感依赖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人们真正去爱,人们认为自己真诚地爱着对方,但这只不过是一个意象,用以承载他们爱的行为。”
通俗来说,可以理解为,真正病态的“恋爱脑”,是指一个人极其偏执,甚至沉溺于恋爱这件事,多于对恋爱对象那个具体的人的迷恋。
厘清这一点,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可以判断,自己究竟是否是需要治疗的“恋爱脑”。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我的朋友们几乎没有到这个程度—她们拥有相对成熟的智识、不算混乱的精神状态,却依然不确定自己是否为恋爱脑。
背后的一大原因,也许是在当下互联网的助推下,恋爱脑的用法已经过于泛滥,渗入了方方面面的边界。
我的朋友,26岁的祝予,一边还房贷,一边赶工作,人生被数字推着走。2023年春夏之交,她恋爱了。和学生时代的憧憬不同,爱情对于她这类职场女性而言,充满了来自现实的压力。
男方收入、家庭、年龄、定居城市,这些要素明明无关爱意,但被他人问起时,祝予经常陷入失声状态。她回答不上来—因为自己清楚,这不是一个符合大众标准的、适合结婚的伴侣。
工作很难,恋爱更难,在恋爱中成为一名优秀的独立女性难上加难。祝予不明白,自己如果真的在进行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那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吗?
在很大程度上,这段婚姻几乎拯救了我稀碎的原始情感,也是我仍能坚持生活下去的维系。
祝予的失声,便是一种反恋爱脑社会氛围下的无所适从。一旦两个人条件不合适,女性就容易被盖上“恋爱脑”的钢戳。而爱情里的小浪漫,似乎都在现实条件面前不值一提。
女性朋友黎冰自从本科毕业,就再也没有谈过恋爱。她见证了好友接连被感情伤害,成为了小圈子里唯一单身的“规劝者”。她与姐妹互相提醒:“不要相信男人。”
但她并非不祝福爱情。黎冰说,恋爱中的人只有在感到痛苦时才会倾诉,缠绵时却羞于告知。朋友只听见坏的一面,当然会抨击“恋爱脑”。但爱情的当事人只有两个,能作出判断的只有自己。
反“恋爱脑”的人是无事生非吗?显然不是。
我们不该谈恋爱吗?显然,亦不是。
爱的初始意义,本不是让人身陷混沌。人之所以拥有爱的能力,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包括牛津大学神经伦理学中心在内的许多机构,都曾从科学的角度交叉验证,恋爱的确使人意乱情迷。多巴胺、血清素都在悄悄拨动人的情绪。但即使明知是这些激素在作祟,人们也不可控制地深陷其中。
追求爱情是人的本能。而在衡量一段亲密关系是否健康时,标准本不用如此复杂。相比之下,我的私人方法更简单直接,那就是,在一段恋爱关系里,你感到快乐吗?
我,22岁领证,没有婚礼,没有彩礼,直至婚后三年内,双方家人也从未见面。我的婚姻并不算完美,几乎每个月都有争吵,其中一次,我们预约了离婚登记。
这样的故事,是不是典型的“恋爱脑”?正如黎冰所说,人们总是习惯一眼看到悲观。虽然我不打算详述,但結论是,在很大程度上,这段婚姻几乎拯救了我稀碎的原始情感,也是我仍能坚持生活下去的维系。所以,我的综合情绪收入,是绝对正向的。
真情实感的快乐体验,比物质更稀缺。每一代人,即便是长辈嘴里“过着好日子”长大的这一代,多少都伴随着一些不幸运和伤痛长大。原生家庭、时代浪潮、次生灾害,种种事件让人不安,也刺激了一些人想要抓住来之不易的亲密关系。
而之所以提倡用这个标准来衡量伴侣,是因为快乐是一种依靠直觉的下意识判断。当你开始怀疑的时候,那么一定有哪里出了错。找到它的根源,修复或者放手,而不是以“恋爱脑”一词,遮蔽来自现实、心理层面未曾解决的困惑与矛盾。
既然反对“恋爱脑”并不等同于反对恋爱,那么,人们究竟在反对什么?
问题不在“恋爱”,而在“极端”。在任何情况下,极端都很难收获积极的结果。
一句流行语是,“爱是常觉亏欠”。但它非常具有误导性,在倡导一种无节制的包容和奉献。我的一位已婚朋友梁婕,认为自己是“恋爱脑”,因为她会主动洗碗做饭。
家务分工,是许多“恋爱脑”话题下,最常见的争端之一。请务必避免掉入“思维陷阱”,爱与付出是伴随关系,但不是等同关系。当一个女性被要求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事业、家务两手抓的时候,话题就已经脱离了“恋爱”的纯粹范畴。放弃自我,以及明显不对等的奉献,都意味着恋爱轨道正在偏离。
当这些问题拆解出来,放在其他情境下时,答案呼之欲出。
相似的情况包括:我会照顾我收养的小猫,但无法24小时全身心地将所有精力投注在猫咪身上。我可能会喜欢做饭、洗衣服,这些充满秩序感的工作有时会让人快乐,但这些都不能成为一个人的义务。
问题不在“恋爱”,而在“极端”。在任何情况下,极端都很难收获积极的结果。
美国康涅狄格州布里奇波特大学的Tennov教授曾用400对情侣作样本,询问他们对爱情的态度,并分析他们的日记。最终,他将那些爱得比较极致的人筛选出来,为那种极致的恋爱取了一个名字:Limerence。他将这个词的特征阐述为:狂热的求偶心态,也就是深恋感。
Tennov发现,Limerence们通常有“侵入式思维”,感觉对方无时无刻不侵占着你的大脑。这一倾向在“恋爱脑”们的世界中尤为明显。数据显示,“恋爱脑”们消耗了85%~100%的时间思考恋人,严重影响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不能好好地工作、学习,因为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
极端地渴望他人,渴望通过恋爱实现救赎,才是任何时代应被警惕的。爱是责任,不是合同。也许我们的钱包会被房产公司套牢,但爱要自由得多。一张纸,永远无法困住两个鲜活的灵魂。
当然,这世上鲜有绝对的公平。在爱里,斤斤计较也许是缺点,过度大方也不正确。如何把握中间的度,需要我们既要学会爱人,又要爱自己。而在不极端的情况下,你对爱人的包容,是人性光辉里的闪耀之处。
最后,愿你得偿所爱,只要你感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