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什么

2024-01-11 00:16董可馨
南风窗 2023年26期
关键词:对象身体情感

董可馨

在似乎全世界都在营造爱很难的时候,有个人想唱点反调。

有感于:书店里,《冷亲密》《数字化孤独》《爱的终结》这些透露着孤单气息的新著摆在最前台;社交媒体上,《再见爱人》等一众情感类综艺被无数人围观咂摸,即便不想看到,两口子的种种难堪每天也会推到你眼前。它们共同烘托出一种气氛:个体的情感生活和生存处境正在被前所未有地放大,无数孤独心灵既自闭又渴望暴露,想安静又盼望关怀,不知道要不要爱,想爱又该怎么爱。

我们爱得更困难了吗?交流的失败越来越不可避免了?

如何爱,意味着我们如何与他人连结。作為一种现代社会景观,“暧昧时代”在陌生人社会才可能存在。爱的发生更容易了,当然,破碎得也更容易了。

许多人留恋旧日时光,只是因为在记忆的滤镜里,那些曾磨损生命的沙砾都被筛掉了,留下的是些圆润闪光的彩色石,心里的小孩得以流连把玩。正如我不相信乌托邦会在未来实现,黄金时代也并不存在于过去。“车马慢一生只爱一个人”或许并不是浪漫,更可能是了无生机的消耗。

所以我愿说,这个被我们称之为“暧昧时代”的当下,并不是爱变得更困难,更稀有了,而是反过来,现在是爱得最自由,也就是爱能够被任意形塑的历史阶段。男孩不用十来岁就要与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结婚,女孩也不必因为经济或人格不独立而依附于一个男人,不喜欢异性的可以与同性在一起,不想要束缚的也能够快活独身,不爱人的可以与宠物相依,也可以和AI产生依恋,甚至能和自己的房子结婚。

只是,当我们在说爱的时候,到底是指什么?如果是两个异性结婚那种强约束关系,那它的确会令人失望,每况愈下的结婚率足以为之证明。可是,爱本身就无法提供确定性,只要坠入过爱河,被爱击中过便知,爱是随机的、偶然的、狂热的,爱是被动、不顾因果、不问理由的,它绝不出于一个人的理性意志,而是就那样降临了。

那个意识到要爱的自己,和被爱、被期待的自己,是不同的自己。

如果,爱指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对象产生好奇、渴望、偏心,寻求建立身心的连接,那么这个时代,不要太好。你可以与一百个人谈恋爱,结成各种形式的亲密关系,任君发挥。

所以,爱究竟是什么呢?有人会说,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了手;有人愿说,爱是陪你到天荒地老;有人却说,爱的尽头是一片黑暗;还有人要说,爱是一场高烧,是癫狂,是疯魔。

以我所见,两个“相爱”的人各执剧本、互相指责、不欢而散、形同陌路、对簿公堂、大打出手这些事每天都在上演。以爱之大,装得下一个人全部的自私、妒忌、狂妄、偏执,它们都可以以爱之名大行其道、攻守自如。

而以爱之大,也容纳得了包容、相信、盼望、忍耐。

幸好如此,爱从未止息。

爱需要对象

爱是什么?这样艰难的问题,我想一个从故事开始。

在世界之初,人类是圆球形,每个人有四只手,四只脚,头上长着两张脸,一张朝前一张朝后,生殖器有一对,有男人、女人、亦男亦女三种性别。人走起路来可以随意向前向后,跑起来像滚的,速度飞快。他们体力强健,对神构成了威胁。

于是,神将人剖成两半。被剖开的人,这一半整天想念那一半,茶饭不思,终于找到了,要终日抱在一起不肯分。若是其中一半死了,活着的另一半就要再去到处求偶,直至死亡。

诸神因此心生怜悯,让人类可以交媾,若男人和女人相遇,就能继续繁衍,产生后代,若同性相遇,不能繁衍,却也可以心里轻松,好去过正常生活。从此,爱的欲望根植于人心,人寻寻觅觅,只为求得爱人,治好被剖开的伤痛。

这是《会饮篇》里,苏格拉底所讲述的爱欲故事,也是我们关于爱最早的、最浪漫的认知之一。它恰如其分地描摹了爱是什么。爱,是终其一生,寻回自己的完整性。

我们能体验到的最美妙的时刻,就是和另一个对象(人)形成联系,实现幸福满足的共同体体验,好像回到了生命来时的地方,又同时身处生命的终点。当爱发生时,如双脚站在坚实的大地上,自己不再是漂浮无依之物,有一根绳牵引着回家的路。

或许你有不同的感受,这没关系,关于爱,难的并不是描画出它尽可能多的面向,而是给爱以边界,克服自说自话、自我感动的窠臼,达成爱所期望的彼此理解。

在《会饮篇》故事所提供的关于爱的丰富信息里,我们看到,人的爱,包含三个要素:

第一,爱有对象;

第二,爱通过身体达致完整;

第三,爱是独占的。

爱是双人舞。生命经验告诉我们,爱必有所附着、有所依归、有所期盼。通过爱,我们确认了自己的存在,而存在就是被承认。这也是为什么,没有回应的对象那么让人绝望。那些不被接住的时刻,不仅是爱落空的时刻,也是我们的存在不被看见、不被承认的时刻。那些时刻,我们失落了自己。

这或许会遭到一些独身主义者或强大的女性主义者的嘲笑,把自己寄托于另一个人,这怎么得了。

可哪怕宣称只爱自己的人,他也在期待一个更好的自己。那个意识到要爱的自己,和被爱、被期待的自己,是不同的自己。一如笛卡尔所说的“我思故我在”,“思”的我和“在”的我,正是两个我,是“思”(爱)的我确认了“在”的我。

若我们采纳黑格尔的意见,人甚至是没有内在的。我们好像在公共场合戴着面具,只把真面目留给自己,所以别人都不懂我,可我们又真的了解自己吗?那个他者眼里的自我,对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模糊的。

再进一步,即便是那个面具背后的自我,也是由公开的信息所构成,如人照镜得见自身,我必须通过他者来认识自己。而并没有特别的、只属于自己的通道去通向那个秘境里的自我。“实际上,人性的本质只存在于已经实现的意识共同体中。”黑格尔如是说。

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从始至终,我都在与他者进行互动。

所以爱,是一种关系。并且注定是一场跨越他者性、跨越鸿沟、跨越异质之旅。

爱的难题也在于这里,既要克服彼此的差异,又得珍惜彼此的差异,实现相互的承认。在爱的他者面前,我们希望确认,又不敢确定,所以始终在试探、博弈、猜测、思考的是,自己的信息是不是准确表达出来了,又是否准确地送达对方那里,而对方是不是接收到了,并且如我所愿地理解了我的意思。

美国学者约翰·杜翰姆·彼得斯观察到,在现代社会,“我们在进行一场花剑对决,对手看似在回应,但这种回应要么动机模糊难解,要么亦真亦假,我们很难确认其真实性”。这已经成了我们如今的普遍体验。

爱让我们短暂地产生了不分彼此的共同体幻觉,可它终究是幻觉。

这种花剑对决,不仅是陌生社会中的信息不对称带来的后果,毋宁说,许多现代人生活在一种大型的迷失之中,与传统稳定联系的失联,造就了混乱不明的自我、模糊不清的人格,使我们建立起来的,也是同样松散且暧昧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又反射回来,加剧了自我的迷失。

指望这样的自我之间彼此理解,相互照见,建立起深度的关系,当然很难。

爱是一个身体找到另一个身体

我常看到这样的说法:“我不相信对一个人的爱会永远不变,但我相信爱会永恒。”

多么巧妙,现实又不失希望,看起来很美,让凉了一半的人心,生出暖意。

可“爱是永恒的”,这话的背后是不是也蕴含着另一层意思—人永远也无法一劳永逸地跨越他者性,在此世实现爱的圆满。所以,人永恒地需要爱,帮我们在一次次意识到跨越的徒劳与理解的不可得后,还能继续这趟注定困难而危险的旅程。

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在追求女孩蕾吉娜时,在信中称她为“你是我心灵的统治者,隐藏在我胸膛最深处的秘密,你在我最充实的生活想法中”。她让他相信,“当一个人首次看到心爱的存在时,他早已认识她,相信所有的爱和知识一样都是回忆”。

可在幸福地与她订婚后,他又和未婚妻戛然终止了关系,在一封信中告知对方:“我谢谢你从来就没有理解过我的意思,因为我的一切都是从这一事实上学到的。”当他意识到理解的不可能,选择了放弃,以承认和接受这一现实。

何其相似。爱让我们短暂地产生了不分彼此的共同体幻觉,可它终究是幻觉。

如果说有什么真的是永恒的,那么恐怕是人要永恒地活在这样的折磨之中:我们终其一生寻求完整,却不可能拥有完美和完整,我们只是在瞬间触摸到爱,让我们短暂地自以为完美和完整一下。因为那些瞬间,我们得以勇气非凡地生活在对海市蜃楼的渴望中,却又因不能拥有而痛苦。

是不是因此,智者不入爱河呢?

他们意识到了人的有限性。这种有限性,来自人的身体。

让我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

身体是人存在的基础,如果我们渴望从一个人,一个有自己独立生命意志和自我利益的人那里企图尝试交流和理解,就必须要通过身体。尽管丘比特身有双翼,可以带人飞跃到圆满之爱所达之地,但它的箭也首先要射中两个人的身体。两个被剖开的、要找到另一半的人,终于找到之后,所做的也是,紧紧相拥。

按斯宾诺莎的说法,人的感情,来自人的身体被外界(另一个身体)所影响、挑动、刺激,所产生的感触。情感,就诞生于身体的感触经验。所以,爱欲不仅是关系,也是一个身体与另一个身体的关系。哪怕是AI,也要模拟出让人喜欢的声音,哪怕是硅胶,也要仿造出触觉和视觉,以实现身体的假想。

身体作为我们的通道,我们的屏障,我们存在的方式,规定了我们的根本特性—有限性。身体有神经反应会感知到痛,传输信息会损耗、会被误解,细胞会衰老、死亡。因此,在科幻想象中,对人身体的改造是一个重要的方向,在《阿丽塔》《赛博朋克》《星球大战》等作品中,在人体上安装机械装置以加强力量、延续生命,已经相当普遍,而对人的弱点克服的极致—上载意识,走得更远,彻底摆脱了身体的束缚。

机器可以模仿并超越人的能力,却不能模仿人的脆弱,它不具有脆弱性,只有可被修复的bug。

在人类现实里,从古老的传心术、招魂术,到脑机接口的实验,这些“科学”狂想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身体。它被当作横亘在人类之间的鸿沟而加以克服。

现代性部分实现了这一理想,通过媒介的发展,身体的感官得以被延伸。我们能听到千里之外的声音,看到万里之远的东西,甚至是假的幻影。如此,即使身体不在场,好像爱也能发生。爱的形式和可能性因而也被扩展了:一个老妇伪装成萝莉,赢得荧幕前男人的爱;一个声优,凭借磁性的声音,获得女人的喜欢;杀猪盘,甚至不用真人和身体的在场,就能将远方的女孩骗得倾尽所有。

可这种场景是高度限制的,它要么无法经过真实的验证而终将坍塌,要么不愿满足于一种感官而想要更多。在此,我们知道了何为有限何为爱。它是不可复制、不可模仿、不可欺骗。

正如依赖于身体的感触是动态的、暂时的、易逝的,依赖于身体的爱也是易变的和脆弱的。人因其脆弱而对其他对象有需求,这个需求所产生的依赖,使人又受制于它不可控的对象,一个独立的意志。

所以爱是那么危险,爱一个人,就要把自己的软弱的、易受傷的地方暴露,要承担有一天可能被伤害的风险。古偶剧深谙这个心理,《香蜜沉沉烬如霜》里,花神推算出女儿万年内有一情劫,为了不让女儿和她一样为情所伤,她给女儿服下了断情绝爱的丹药,给女儿的祝福是“无情则刚强,无爱则洒脱”。那些得到丹药的仙神,也早就摆脱了情爱的软肋。

对于人,由爱而开启的连结要走向深处,入口正是那些脆弱、无能和不足。机器可以模仿并超越人的能力,却不能模仿人的脆弱,它不具有脆弱性,只有可被修复的bug。

爱是独占的

我们和AI可以建立情感连接吗?对AI的爱又算是真正的爱吗?

在电影《她》中,主人公的AI善解人意,对他关怀备至,他由此爱上了AI,选择与其成为伴侣,而放弃了和真实的人建立关系的可能。

可是爱上AI的人,当发现AI对所有人都那么理解体贴,当意识到AI与成千上万的人建立的是同样的关系,嫉妒使他终止了和AI的关系。

这个故事,最频繁被讲述的,是前半段,人如何与AI产生依恋。而后半段,鲜少被讨论。可它同样重要。

目前为止,关于人机之间产生情感的故事,我们似乎没有看到特别积极的、令人憧憬的想象,这或许是因为,我们关于爱的经验,在漫长演化史中,是由身体而来的。身体的关系是一对一的,所以,由身体关系发展而来的爱的欲求,也是一对一的。

没有身体的AI可以做到对每一个人都表现得体贴、关爱有加,具有身体的人类却没有办法同样如此。人爱谁,必对他是偏爱的。所以爱所到之处,嫉妒必至。

在同样具有身体的宠物身上,我也看到了这种情感倾向。

我经常刷到一类视频,其中的猫猫狗狗,看到主人表达对其他猫猫狗狗的爱,而表现出嫉妒的举动,可能会攻击其他得到爱的小动物,也可能是更主动地求爱。这让我对爱的排他性在生物中的普遍性质产生了一点作为同类的欣喜。

从这一点来说,重要的不是爱的对象是不是人,如果不是人还算不算情感。而是爱的经验从身体而来,这种经验又会被投射到任何对象上—哪怕它是动物、是非人,这种爱的关系也是私人的、一对一的、排他的、独占的。

文明愈是进步,人的爱欲和本性,受到的残害就愈严重。

让我们想象,被爱的人,是如何被他爱的人当做了他的全世界,当做了他的神,这种爱使人具有神性。在爱的赋予下,一切看似简单的行为,都散发着独特魅力,充满私密的渴望。

所以基于私人连结的爱,是具体的、偏爱的,不是民主的、普遍的、阳光普照的。

这与弗洛伊德的意见异曲同工,在他看来,爱欲是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依赖于交媾的力量,而文明所要求的,是普遍的、广泛的、众多的,但强度低的情感纽带。这两种情感方式和连结方式是冲突的,文明的实现,事实上以压制人的爱欲为代价。文明愈是进步,人的爱欲和本性,受到的残害就愈严重。

在弗洛伊德的意义上来说,爱是反秩序的。

秩序所要求的集体理性、均质关系,要么压制爱,要么会被爱所破坏。

只要人的身体生存方式这一基础不改变,那么由此而形成的人的情感经验和情感方式就依然制约着我们、支配着我们。但现在,为我们所习惯的关系—秩序已经松动了。因为当我们谈论爱,也就是谈论关系的时候,已经不能约定俗成的只局限于人和人的关系,而不得不考虑人和动物、人和机器、人和AI的关系,承认与非人对象的感触经验,确定我们与非人对象的关系范围,这显然既是超出人类经验的新现象,也是急迫的问题。

如此,我会说,爱既是人的天性,也高于人,超脱于人。爱的流变、爱的难题、爱的捉摸不透,或许正是因为,爱比人类经验范围所能覆盖的更广大,爱的形象和形式,比我们以为的,更加可塑。那么,我们关于爱的骄傲和自信,或许就更不值一提,但恐惧和不安,也更不值得担忧。

在各种爱被扭曲、被消解、被压制的分析中,呼吁应该让爱回归爱,让爱是爱,其中最有力的如马克思。在他看来,这个世界里人和人的关系是被货币关系所扭曲的。个体的选择事实上是消费市场、生产关系的附属物,在这一表象下,个体选择却伪装做这个时代最大的“意識形态”。

马克思的理想是:将人看成人,将人与世界的关系看成是人性关系,只有这样,你才能实现用爱来换取爱,用信任换取信任。

可这一天,什么时候能到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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