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之间破解“疏离感”的思考

2024-01-11 00:16:22辜学武
南风窗 2023年26期
关键词:二分法欧洲国家

辜学武

中国不属于西方,这不仅是中国人的自我定位,也是西方人对中国的认知。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对自己的定位与西方对中国的认知是一致的。

有趣的是,中国一开始时是没有“西方”这个概念的,有的只是“天下大同”。西方一贯将中国视为另类,不仅使自己在观念上远离中国,而且也导致了中国对西方的疏远,人为强化了中国不认同西方的趋势。

如何准确地解释这种相互疏远呢?这个过程是否与欧洲列强对中国半殖民地统治的历史经验有关?现代社会建构主义理论的代表人物都对类似的认同问题进行过细致的分析。理论上,自我认知通常要求人们回答“我是谁”和“我想要什么”的问题。

然而,一个人只是试图用主观的术语来定义自己的角色,进行自我认知是不够的。相反,自我形象和相互认知是两个认知主体互动的结果,社会建构主义者亚历山大·温特称之为“社会学习”互动过程的产物。这一视角似乎为从结构上理解中国与西方的疏远提供了一把钥匙。

如果我们把中西疏离视为一种社会现实,那么这种现实就是中西方舆论领袖相互反思和角色理解内化的结果。事实上,西方将中国视为“对世界的威胁”的看法(从历史上的“黄祸论”到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威胁论”)一直在如何认知中国的历史长河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疏远的文明

很少人知道那些对中国着迷的耶稣会传教士对中国的认知。他们来自中国的报道曾经极大地影响了莱布尼茨和伏尔泰等欧洲思想家对中国理想化的认知,他们甚至把中国视为启蒙时期的欧洲应该学习的榜样。

然而,随着欧洲启蒙运动的深入和后来法国大革命的冲击,把中国作为欧洲社会和政治变革的榜样的认知早已消失。德国学者凯·弗里穆特(Cay Friemuth)就指出:“作为一个社会停滞不前的国家,自法国大革命以来,中国一直受到进步信徒的蔑视和浪漫主义者的同情。”

事實上,自法国大革命以来,西方舆论中对中国的负面看法占主导地位,这对西方世界的中国认知负有不可低估的责任。而中国在西方的形象被妖魔化反过来又极大地加剧了中国与西方的疏远。当你今天把中国当作一个威胁你的“体制对手”的时候,你当然只能增加中国人对你的陌生感。

许多人将中西关系的隔阂归咎于媒体的负面报道,有一定的道理,但还不是本质的原因。很多西方媒体一直存在对中国的歪曲描绘或对中国的偏见,这一点不假。然而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近代欧洲中心主义和现代种族主义在欧洲的崛起,这个因素直到今天还在发酵。

中国在欧洲的形象随着18、19世纪基督教传教中国的失败而严重恶化,与莱布尼茨的积极解释完全相反,中国在18世纪末期就被贬为落后,中国文化被贬为不发达,这是欧洲中心主义盛行的恶果,以后欧洲的新兴种族理论使这种发展变得更糟,它无形中使得中国和许多亚洲国家更无法对欧洲产生好感,除非你不再认同亚洲,认为你也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种族,就像日本19世纪“脱亚入欧”思想家鼓吹的那样。

严格地讲,欧洲通过莱布尼茨、沃尔夫、伏尔泰、腓特烈大帝等精英与中国“结为兄弟”的时期,只是欧洲启蒙时代的一个历史插曲,除此之外,对中国的蔑视在西方占主导地位。迄今为止,西方精英似乎很难摆脱中国作为“威胁”的观念。

鉴于西方列强已经在19世纪的武装冲突中彻底击败了中华帝国,对中国持续的恐惧就更加令人费解。西方在科技、经济和军事领域相对于当今中国的明显优势,也表明西方人对中国的过分恐惧是无法用逻辑解释的。

西方在科技、经济和军事领域相对于当今中国的明显优势,也表明西方人对中国的过分恐惧是无法用逻辑解释的。

西方弥漫的恐惧与中国人口规模有关系吗?如果真是这样,西方也应当同样害怕另一个亚洲国家—印度,根据所有主要人口研究机构的计算,该国人口已经超过中国。但西方几乎不存在对印度的恐惧。相反,“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被视为西方的天然伙伴,并受到相应的优待。这显然就是价值问题在发挥作用了。

但价值的问题又出在哪里呢?中国和西方自500年前相遇以来就相互影响。特别是中国人已经吸收了许多西方理念和制度,并在实践中落实。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自由主义、基督教、社会保障制度、唯心主义、无政府主义,甚至可再生能源的立法行动,这些都是来自西方,中国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都有过实质性的尝试和应用。直到今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后,马克思主义仍然是中国的根本指导思想。

尽管如此,双方关系却存在隔阂。似乎仍然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将中国和西方分开。如果不能可靠地确定这一因素,中西方之间就很难最终解除“恩怨”,更谈不上相互学习。如果我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们与众不同,我们就无法确定我们应该在哪些领域开始互相学习。

亚里士多德的天真

但如何才能真正认识到中国与西方之间的差异呢?这是一个传统的学术命题。亚里士多德就曾经提出过一个“二分法”,试图解答这一命题。这位欧洲思想界的“先知”尝试过用“勇气/怯弱”这个公式来说明欧洲人和亚洲人之间的根本区别,然而从历史事实看,这一假设根本缺乏科学性。

他说,“生活在欧洲寒冷地区的人民确实充满勇气,但缺乏精神和艺术天赋。因此,尽管他们更容易维护自己的自由,但他们不适合形成公民社区……亚洲人民则相反,他们有智慧、有技巧,但缺乏勇气。因此,他们生活在屈从和奴役之中。”

过去2000多年的历史发展证伪了亚里士多德关于民族特征的说法,历史上,勇敢的亚洲民族比比皆是,胆小的欧洲人也不在少数。值得注意的是,亚里士多德并没有考察“欧洲和亚洲价值观”之间的差异。“勇气”“精神和艺术性”通常是人的能力,而不是价值观。

此外,今天有很多亚洲人既有艺术气质又有勇气,也有足够多的欧洲人可以被归类为同时具有极高艺术性和勇气的人。因此,亚里士多德对欧洲人和亚洲人的区分不能为我们提供理解中国和西方之间本质差异的钥匙。但他的二分法和对比的观点仍然是一种有趣的学术探讨。

许多哲学家、文化科学家和政治家都曾经绞尽脑汁,试图开发出一个简洁的公式来捕捉西方和亚洲之间的差异,很大程度上都是有意无意地受到亚里士多德性格特征二分法的启发和影响。按照德国当代学者奥斯卡·韦格尔(Oskar Weggel)的说法,这种热情的探索导致了至少七种二分法的提出:活力/静态、年轻/老化、自由/专制、思想/情感、重历史/缺发展、有神/无神,唯物/唯心。

然而,如同韦格尔批判的一样,这些公式都经不起 “时间的考验”。事实上,中国已经从农业国迅速崛起为工业制造大国,不能再用“缺发展”来形容。“静态”和“被动”已经不再适合描述中国,它已经连续30年保持了9%至10%的年增长率,直至今年新冠疫情过后,中国5%的经济增长率仍然独领风骚。

那么中国和西方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究竟是什么因素导致了隔阂呢?在寻找这种差异时,我们不应将自己局限于物质、制度或系统的层面。因为这些只是表象,它们是更深层、更实质的东西的外延或衍生。在表象层面上寻找差异很方便,但很容易导致肤浅的判断和對重要内容的误解。

中国和西方的主要区别是什么?奥斯卡·韦格尔区分了亚洲的“整体思维和行为”与西方的“分化和分裂倾向”。对他来说,“这种整体性……提供了我们理解东方之国的钥匙,在它丢失的地方,解释了现代世界中许多亚洲人的不适和烦躁”。

然而,“整体论/差异化”二分法的弱点在于,像其它对立法一样,它无法集中必要的分析精度来具体化中国人和西方人之间思想和行为的本质差异。目前的西方也变得越来越注重“总体化”和“整合”。搞了70多年的欧洲一体化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与此同时,中国人在以非常差异化的方式看待和塑造社会状况方面,表现得也并不比西方人逊色。过去25年颁布了数以千计的新法律法规来规范利益冲突,证明以“和谐需要”为核心的“整体主义”范畴在实践中只不过是儒家的乌托邦。事实上,中国社会早已分化、细化成为无数个利益群体,职业共同体和千千万万个“志同道合”的公众社会团体和生活社区。

把双方隔离开来的真正差异只能是精神性的或观念性的东西,只能在理想主义的领域中找到。

尽管如此,韦格尔的二分法提供了一种富有洞察力的深化方法。这表明,中西方之间的物质和机制的差异已经相当接轨。如果说双方之间还是形同陌路的话,那么把双方隔离开来的真正差异只能是精神性的或观念性的东西,只能在理想主义的领域中找到。

千年不变

政府和社会组织、技术和生产流程、生活和出行方式都在不断变化,但是,关于人与人之间关系本质的基本看法,个人与集体、国家应该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关系,有关这些最基本问题的哲学理念仍然顽固地存在者,不仅在西方是这样,在中国也是如此,尽管它们的外表形式或语言包装发生了变化并被赋予了新的名称。

如果说在中国有一种基本的思维方式历经数千年的政治王朝而幸存下来,同时又与西方的思维方式截然不同的话,那就是“集体至上”。同样地,“个人至上”是西方哲学、政治和社会思维及其相应行为模式的出发点,它也千年未变。

中西能否相互消除隔阂,克服陌生感,关键取决于中国的“集体至上”与西方的“个人至上”是否能够找到一个相互可以接受的平衡点,即它们的内在联系是否能够协调或中和。毕竟这是两个具有规范力和社会行为约束力的指导范畴,是个人和国家组织相互关系的基本原则。

“集体至上”强调人们对家庭、社会和国家的责任。当个人利益与群体利益发生冲突时,以“集体至上”为导向的社会认为将个人利益放在一边以支持集体利益是一种美德。同时这个社会也觉得个人为了集体的利益,包括家庭、单位、社会和国家的利益,牺牲一点个人的利益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国家为了实现和保证社会稳定而采取非常规措施一定程度限制公民自由也被认为是正当的。

与此相反,“个人至上”则更加强调个人的权利与自由,突出个人对于群体的主导地位—无论是家庭、组织、社会还是国家。一个以“个人至上”为宗旨的社会认为公民的各种自由和权利神圣不可侵犯,任何集体利益都不能凌驾于个人自由之上,更不能打着保护集体利益的旗号,压缩个人权益。

调和这两种根本不同的观念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因为个人的首要地位让人质疑集体的首要地位所坚持和赞美的东西,反之亦然。如果中国和西方认真地互相学习,要解决这一矛盾就需要双方进行实质性的反思。

但这样的重新思考可能吗?分析中西方关于国家本质的观点似乎只能给出否定的答案。集体至上从根本上把个人与国家的关系视为和谐关系。根据这一思想,个人和国家不是相互猜疑,而是相互信任。换句话说,根据集体至上原则,国家和公民是一体的,个人的命运始终取决于国家的命运。

与此相反,“个人至上”从根本上把个人与国家之间的关系看成是一种紧张关系,甚至是敌对关系。它教导人们对国家持怀疑态度,不要授予国家无限的权力,认为个人与国家之间存在着一种天生的冲突关系。按照这个观点,个人应享有绝对的自由以防止国家任意和不受限制地行使权力。

“个人至上”认为人们只有被视为自由人时才能感到安全和快乐,这一信念深深植根于个人至上的西方社会。本质上,“个人至上”与“集体至上”的对立是关于人与社会和国家究竟应该是一种什么关系的争论。这是一个关于“人权”和“人责”的争议,前者视个人自由“神圣不可侵犯”,后者则认为“国家和社会的利益高于一切”。

中西能否相互消除隔阂,克服陌生感,关键取决于中国的“集体至上”与西方的“个人至上”是否能够找到一个相互可以接受的平衡点,即它们的内在联系是否能够协调或中和。

人们应该承担更多的“人责”来使社会和谐,还是应该拥有更多的“人权”来促进社会发展,这是仍然使中国和西方存在巨大分歧的根本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西方对中国的人权批评将永不消停,而中国对西方社会个人利益膨胀所表现出的反感也会日益增多。双方的隔阂和陌生感也会越来越强烈。

要走出这个隔阂的“怪圈”,可能还得走一条“中庸之道”。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都是好东西,但在实现它们的过程中,都要把握好一个“度”。这两者之间应该有一个“金色的中区”,如果能通过对话而不是像西方政治家所常用的“教师爷”方法找到这个中间点,将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最佳组合在一起,中西方之间还是能消除隔阂,相互走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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