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鲜
毫无疑问,“星辰大海”是我们这颗蓝色星球上所能见到的最为激动人心的景象。汉语史上,首先将“星辰”与“大海”两个巨大的意象联系起来的是三国英雄曹操。建安十二年(205),魏武帝曹操北征乌桓回军途中,登临碣石而作《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在我的记忆中,这可能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次惊心动魄地让灿烂的星辰照临大海。
曹操并没有将“星辰大海”作为一个词语呈现给我们,谁是第一个将“星辰大海”作为一个相对固定的词语书之于文献中的呢?唐人释道世《法苑珠林》卷十中有这样一段话:“我从三昧起,亦放眉光,共诸佛光合成一宝盖,遍覆大千界。日月星辰大海诸山及众生业报,盖中悉现。而是宝盖中有百亿诸佛土。诸佛命我起立金坛,又礼十方佛。时十方诸佛又告和修龙王,往频伽山顶。彼山有窟,藏诸佛座及轮王座,皆用黄金作之,如须弥山。”这是目前所见较早使用“星辰大海”一词的文本,其描绘的是一个无所不包,大得没有边际的佛陀宝盖世界。
谁不爱星辰,谁又不爱大海!其实,“星辰”与“大海”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大词,“星辰”无比璀璨,“大海”無限澎湃。两者并不总是同时呈现的,尤其是对于身处内陆的人来说,更是很难见到。但是,总有那么一些时刻,“星辰”“大海”会同时光顾幸福的人们——当它们一同展露真容之时,就是诸神降临之时——罕见的壮伟和神奇,不仅昭示冲破造化的神圣性,也涌动着汉语本身的意象之美和惊世回响般的节奏之美。
任何一种语言都有大词!什么是大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所谓大与小也是相对的。我所说的大词,含义接近于基本词汇,它们是构成一种语言的词根,是语言的筋骨和血脉。汉语中的太阳、月亮、星云、银河、天空、大地、乾坤、春天、秋天、夏天、冬天、江河、湖海、人类、祖国、历史、光明等就是大词,这是甚为具象的大词。还有很多比较抽象的大词,比如:时间、传说、神话、死亡、永恒、梦幻、虚无等。大词还有一个特性,基本上都是名词性的,很少有其他属性的大词(可能有一小部分动词或形容词)。大词并不完全等同于基本词汇,它是基本词汇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人称代词你、我、他是基本词汇,但并不属于我们要讨论的大词。大词的能指对象一定是较为久远和广阔的。
历史上酷爱使用大词的诗人非李白和杜甫莫属,尤其是杜甫。杜甫在诗中就很喜欢写星星,计有八十八次,提及大海的多达一百二十八次。看来,我们的诗人杜甫也是热爱星辰和大海的。“天地”“日月”和“乾坤”之类的大词亦为杜甫所钟爱,在保存下来的一千多首杜甫诗歌中,“天地”一词使用了三十六次,“日月”一词使用了二十六次,“乾坤”一词使用了五十一次。
现代汉语诗人中喜欢使用大词的,我首先想到的是郭沫若,他也是现代诗人中率先抒写海洋,而且写得最好的诗人。1914年,郭沫若从朝鲜渡海前往日本,独立于轮船甲板上,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大海,看到了大海的广袤和激荡”。海洋是郭沫若早期诗歌写作中无法割舍的、血液般的浪漫情结。大海总是和太阳联系在一起,如同保罗·瓦雷里在《海滨墓园》中所歌唱的那样:“太阳休息在万丈深渊的上空,/为一种永恒事业的纯粹劳动,/‘时光在闪烁,‘梦想就是悟道。”
仅以其早期诗集《女神》而论,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草原”出现两次,“大地”出现两次,“天空”出现三次,“星辰”出现三次,“河流”(包括江河、黄河等)出现九次。但是郭沫若特别喜欢的大词还是“太阳”和“海洋”(包括大海、海水等),前者达到二十七次,后者竟然使用了上百次。以此,我们完全可以称郭沫若为大海与太阳的歌者,也应对了人们对于“星辰大海”的热爱,良有以也。
人类文明与海洋始终纠缠不清,海洋进入诗歌与大地进入诗歌一样久远,甚至可能更为久远——如果我们相信所有生命的原始家园都在海洋之中——没有大海,没有大海的蔚蓝、浩瀚、无常和潮汐,人类的诗歌将失去应有的深度、广度,以及无与伦比的节奏和美感。早在《诗经》和《楚辞》中就已出现了大海的意象,孔子也曾有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乌托邦理想。哲学家庄子称得上中国第一个歌唱海洋的诗人(闻一多认为庄子也是伟大的诗人),他所描述的海神以及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鲲鹏形象,是中国先秦时代壮阔的海洋之歌。
现代汉语诗史上第二个爱使用大词的是海子,海子本质上是一个具有强烈古典农耕情结的抒情诗人。实际上,我们也能从海子的诗中辨析出与郭沫若之间的微妙关联。郭沫若热爱的“海洋”或“太阳”等大词,同样受到海子的青睐。“星辰”在海子诗中出现二十五次,“光明”出现近六十次,“大海”出现六十五次,“时间”出现八十多次,“河流”出现一百五十余次,“草原”出现近二百次,“大地”出现近三百次,“天空”出现近四百次。他狂热歌颂的“太阳”一词,则在诗中出现了近五百次。如此多的大词高频率地出现于一个诗人并不算漫长的写作生涯中,在现代汉语诗歌中可以说是空前的。
海子是一个有着强烈宏大史诗情结的诗人(这也是海子当年写作的孤独所在),如同他在诗中所说:“心上人抱着我遍体鳞伤的身躯走过海洋/考虑真正的史诗/于是我访问火的住宅,考虑真正的史诗/于是我作兵伐黄帝,考虑真正的史诗/于是我以他为史官,以你为魂魄,考虑真正的史诗/于是我一路高出扶桑之木,贵为羲和十子/于是我懂得故乡,考虑真正的史诗/于是我钻入内心黑暗钻入地狱之母的腹中孤独/是唯一的幸福孤独是尝遍草叶一日而遇七十毒/考虑真正的史诗。”通常而言,具有史诗倾向的诗人比较偏好大词,似乎只有这些基本的、宏阔的词才能唤起诗人心中的洪荒之力。
现代汉语诗歌中,第三个爱使用大词的是彝族诗人吉狄马加。我注意到一个现象,在现代汉语诗歌尤其是在当代汉语诗歌写作中,来自少数民族的诗人较之汉族诗人而言,他们更喜欢大词,有时候也更善于使用大词。在那些充满异质美感的诗歌中,我们经常能见到“大地”“天空”“草原”“群山”“河流”“太阳”“神祇”“梦想”“光明”一类的大词。究其原因,可能与文化背景(史诗传统)和生活环境紧密相关。那些于汉族人而言可能是大词,于生活在深山或草原的少数民族来说,则可能是亲切的、亲近的,甚至是触手可及的。
吉狄马加出生在大凉山的群峰之间,于他而言,头顶的星辰就像是随时可以摘取的闪亮果实一样真实,星辰就是他的故乡。在《古里拉达的岩羊》中,诗人甚至觉得一只“雄性的弯角”的岩羊也是一颗天上的星辰:“在我的梦中/不能没有这颗星星/在我的灵魂里/不能没有这道闪电/我怕失去了它/在大凉山的最高处/我的梦想会化为乌有。”无论诗人后来见过多少次大海,无论诗人多少次在诗歌中写及大海,大海始终是一种外来物,一种新鲜的存在,是遥远的异乡。
大词富有强烈的光环,有着古老而辽阔的意蕴。但是,经过千百年来人们的陶冶和冲刷,大词又常常具有空洞的气质。这是大词的两面性,大词很迷人,也很危险,有时候,大词就像是一个个陷阱。这给爱用大词的诗人们带来挑战,如何让大词重焕生机,如何赋予大词丰沛的血液、发达的肌肉和强健的骨骼,才是真正的试金石。
诗人吉狄马加确实比较偏爱星辰大海一样的大词,并且形成了独具个性色彩的大词风格。吉狄马加的大词使用具有典范意义,大而不空,大而及物。吉狄马加的大词似乎与生俱来,成为其本体生命形态的一部分。让我们来读一读吉狄马加的《感恩大地》吧:“我们出生的时候/只有一种方式/而我们怎样敲开死亡之门/却千差万别/当我们谈到土地/无论是哪一个种族/都会在自己的灵魂中/找到父亲和母亲的影子/是大地赐予了我们生命/让人类的子孙/在她永恒的摇篮中繁衍生息/是大地给了我们语言/让我们的诗歌/传遍了这个古老而又年青的世界//当我们仰望璀璨的星空/躺在大地的胸膛/那时我们的思绪/会随着秋天的风儿/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大地啊,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往往在这样的时刻/我的内心充满着从未有过的不安/人的一生都在向大自然索取/而我们的奉献更是微不足道/我想到大海退潮的盐碱之地/有一种冬枣树傲然而生//尽管土地是如此的贫瘠/但它的果实却压断了枝头/这是对大地养育之恩的回报/人类啊,当我们走过它们的身旁/请举手向它们致以深深的敬意!”
吉狄马加的大词写作,一方面深受彝族文化,尤其是彝族史诗的影响,死亡、大地、灵魂、种族、语言、世界、星空、秋天、大海、人类……这些大词在诗人饱含深情的赞美中全部返回到了词语最初的发生状态,如同返回母亲的子宫一样。
诗人的长诗《大河》中,大词出现的频率更高,却一点儿也不显得空洞,连绵不绝的情绪波动始终灌注在每个汉字之中,并让每一个字、每一个词充满了由内而外的张力——仿佛在不断生长,不断膨胀,不断壮大,不断冲撞着:“在更高的地方,雪的反光/沉落于时间的深处,那是诸神的/圣殿,肃穆而整齐的合唱/回响在黄金一般隐匿的额骨/在这里被命名之前,没有内在的意义/只有诞生是唯一的死亡/只有死亡是无数的诞生//那时候,光明的使臣伫立在大地的中央/没有选择,纯洁的目光化为风的灰烬/当它被正式命名的时候,万物的节日/在众神的旷野之上,吹动着持续的元素/打开黎明之晨,一望无际的赭色疆域/鹰的翅膀闪闪发光,影子投向了大地/所有的先知都蹲在原初的入口/等待着加冕,在太阳和火焰的引领下/白色的河床,像一幅立体的图画/天空的祭坛升高,神祇的银河显现”。
这种开天辟地般的荡人心扉的诞生景象,我们或许能在希腊诗人埃利蒂斯、智利诗人聂鲁达或美国诗人休斯的诗中见到,但在现代汉语诗歌中则显得弥足珍贵。吉狄马加不仅为大词注入了遒勁的内在精魂,更重要的是,诗人用永不枯竭的崇敬与爱让这些大词获得了强悍的生命力。
“光明”是吉狄马加特别钟爱的一个大词。诗人在其长诗《我,雪豹》开篇就写道:“流星划过的时候/我的身体,在瞬间/被光明烛照,我的皮毛/燃烧如白雪的火焰/我的影子,闪动成光的箭矢/犹如一条银色的鱼/消失在黑暗的苍穹/我是雪山真正的儿子/守望孤独,穿越了所有的时空/潜伏在岩石坚硬的波浪之间/我守卫在这里——/在这个至高无上的疆域……”这是多么荡气回肠的诗篇啊,我相信,每一个男人心中,都潜藏着一头光明的雪豹。
吉狄马加的大词写作实践一再提示我们:用大词得有大力气、大气度和大胸襟。清代诗论家叶燮认为:“我谓作诗者,亦必先有诗之基焉。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千古诗人推杜甫,其诗随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无处不发其思君王、忧祸乱、悲时日、念友朋、吊古人、怀远道,凡欢愉、幽愁、离合、今昔之感,一一触类而起,因遇得题,因题达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为基。”无伟大的人格和胸襟是很难把大词用好的。杜甫能把各种大词用得恰到好处,皆因其胸襟辽阔,触手皆是云霞。郭沫若、海子、吉狄马加能把大词运用得出神入化,原因亦在于此。
同样的大词,在有些诗人那儿成了苍白的乏味的陈词旧语;同样的大词,在吉狄马加这儿则成了激动人心的神秘境界。说到底,词语的大小并不完全是由词语本身来决定的,而是被诗人们再次创造和开拓出来的。有的人把大词用成了小词,有的人能把小词用成大词。
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把世界分成圣(Sacre)与俗(Profane)两个相对立的范畴。涂尔干认为,所有的宗教都不同程度地给自己确认出与俗相区别的圣:这种区分把世界一分为二,这种宗教思维的惯用分类并不仅仅限于应用在神灵世界方面,而是拓展到了一切种类的事物,比如一棵树、一块石头、一间房屋、一声鸟鸣、一阵微风,几乎任何事物都可以是圣的,只要人们感觉它是圣的或认为它是圣的。事实上,在大词的使用上也存在这种情形,其也有圣与俗之分,有很多大词,它本来可能是俗的,但是经过某种契机或某个人物或事件的照耀,它便换了颜色,甚至脱胎换骨,变成了闪亮的语言钻石,并不断拓展着无尽的想象空间,成为神圣的不朽的大词。在吉狄马加的星辰大海中,我们看到了这样的圣与俗之转换。
一个诗人一生中能与母语中的某些大词产生深刻的关联,甚至能为之赋予新的意义,这样的诗人一定是幸运和卓越的,吉狄马加正是这样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