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塔
我不是生于海边的人,现在也没有生活于海边,但我从小热爱大海,这倒不是因为我的故乡苏州吴江离大海并不遥远。我觉得,一个哪怕生活在中亚腹地的人也可以有海恋。当然,在我真正见到大海之前,它已存在于别人的符号里和我自己的幻想中。比如,从1980年代初就开始红遍大江南北的歌曲《大海啊故乡》就曾掀起我持续多年的大海之爱的狂潮。在最冲动的葱茏岁月里,在文字、音符和画面激起的幻想中,我曾写诗献给大海这个没有见过面的情人。不过,那样的情诗缺乏肉感,甚至鲜有质感。
我第一次与大海的亲密接触是在1995年5月1日,我们几个大学同学相约从北京去秦皇岛游玩。长途大巴车一进入秦皇岛地界,我就闻到了鱼腥味——弥散在空气中的,因为周围地面上连一片鱼鳞都没见到。过了些年,我再到海边,哪怕鼻子贴着海水,哪怕眼睛盯着鱼身,也似乎闻不到鱼腥味了。一是因为我的嗅觉退化了,二是因为习以为常了,所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第一次与梦中情“海”接觸后,我竟然没有写一行诗献给她。其间的原因,我想有三个:其一,也许是第一次见海的感觉太强烈,我的笔被瞬间的闪电烧坏了。其二,尽管曾无数次想象过她,但毕竟是第一次亲眼所见,我感觉她还是陌生的,无从把握,只好作罢。其三,另一个内在的也可以说是外在的原因是:我把身子献给了她,但只是在她的表面游了几下。5月1日,北方还挺冷的,在一家渔村家庭旅馆住下后,我就下海了。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穿着一条泳裤,就急急奔赴她的怀抱,畅游起来。学者曾谓“道成肉身”,我认为,诗是道的肉身的肉身,是高度虚化的。真正的肉身一旦承载了道,或者释放了情,那么可能就不需要诗这个虚化肉身了。
1995年夏天,我在青岛与大海第二次亲密接触,深入到她的内部,经历了翻滚、沉没、受伤等种种体验,才一口气喷发出了十八首十四行诗,总题曰《可怕的美》。我深知大海的美毕竟是可怕的,所以此后十年左右我没有沉迷于她的美色。
2006年8月,我先是和成幼殊、徐宝山等众多中国诗人一起,乘坐开往莫斯科的国际列车,前往蒙古国参加第26届世界诗人大会。9月,我又随中国诗歌学会组织的中国诗歌代表团越洋访问韩国,参加首届中韩诗人大会。由于这两趟出国行程挨得很近,我那时在心底里暗暗给自己所谓的优质生活定了指标:每年至少去一次海洋、去一次草原。从那之后的十多年里,我基本上实现了自己的宏愿。
我看海,多数是参加海洋诗会,包括在海岸边甚至海岛上举行的诗会。比如,2008年,在墨西哥海滨名城阿卡普尔科(Acapulco)举行的第28届世界诗人大会,主会场和我们下榻的旅馆就在海边,旅馆的后门就是浴场,或早或晚,我都曾畅游。再如,2012年,在以色列首都特拉维夫的卫星城卡法萨巴(Kfar Saba)举行的第32届世界诗人大会,我住宿的房间阳台正对着地中海。还如,2019年,在印度神庙之城布巴内斯瓦尔(Bhubaneswar)举行的第39届世界诗人大会,期间我们曾被拉到孟加拉湾海边的一处度假胜地去参加诗歌朗诵会。
我还三度参加马来西亚霹雳州政府举办的邦各岛国际诗歌节,其中一次还在现役军舰上参加了朗诵会。我还曾参加过两次海洋诗歌主题论坛,发表过关于海洋诗学的言论。
2016年7月13日至18日,我参与策划并协调各方举办了“首届国际邮轮诗会暨中日韩三国诗会”。主办方是国际丝路诗社,承办方是山东嘉华文化国际旅行社,协办方是世界诗人大会中国办事处。中国诗歌代表团由国际丝路诗社名誉社长杨炼先生、中国诗歌学会原常务副会长曾凡华、中国诗歌学会原副秘书长桑恒昌任顾问,我任团长,其他成员有王桂林、杨四平、张明、屈金星、冷先桥、雷人、若离和刘西英等,共近二十人。杨炼是专程从德国飞来参加此次诗会的。他说,吸引他的与其说是诗会,不如说是大海。
我们中国诗歌代表团乘坐意大利“歌诗达”(这个名称似乎就注定他们要做全球首艘诗歌邮轮)大西洋号邮轮,从天津港出发,先航行到韩国济州岛,受到当地颇有实力和影响力的文学团体鸟叶文学会的热烈欢迎,他们举办了简朴而精炼的中韩诗歌交流会。然后,我们又航行到日本长崎,与当地诗人联合举办了中日诗歌交流会。两场交流会都很精彩,令人难忘。在接受日本每日新闻社和长崎新闻社记者的现场采访时,我说:“我们这次虽然是乘坐着豪华邮轮从中国跨洋来到日本,但我们的心情和心愿跟千年前乘坐木船漂洋来的古人是一样的,萦绕在我们脑海中的关键词始终是:友谊、交流与和平。而诗歌是可以承载这些责任的”。
这场中日韩三国邮轮诗会实质上是地地道道的海洋诗会,而且是到公海上去举行的深度海洋诗会。当邮轮在公海上匀速航行时,我们举办了一系列诗歌活动,包括论坛、朗诵会和颁奖典礼等,而所有这些活动的主题都是海洋诗歌与海洋诗学。比如,我们在出发前举办的“首届国际邮轮诗歌大奖赛”的主题便是“海洋”。本次诗歌活动的论坛由我主持,与会诗人紧扣论坛主题,发表了一些精彩的观点,尤其是写过大量海洋诗的杨炼先生(见其诗集《大海停止之处》)提前准备了一万字的论文。
2022年11月23日至24日,“首届中国·霞浦海洋诗会暨新时代海洋诗歌论坛”在福建霞浦县举办。我有幸受到主办单位之一《诗刊》社的邀请,前往参加。这次到霞浦,圆了我到宁德看大海的夙愿。
我不仅写有很多海洋诗,而且对海洋诗学也有所思考。我在参加或主持这些活动时提出过“海洋诗学”概念。海洋诗歌不仅是关于海洋的诗歌,而且关乎诗歌的本质,海洋不仅是名词,还是形容词,甚至是动词。我的“海洋诗学”观主要有以下五个方面:第一,海洋诗歌应具有冒险性。第二,海洋诗歌的境界应该是宽广的、包容的,能够包容诗人和诗歌的不足、缺陷甚至毛病,海洋诗歌不必追求纯粹和完美。第三,海洋诗歌写作应该采取深度模式。第四,海洋诗歌的难度系数应该很高。第五,海洋诗歌应该具有异域性。
我以诗歌之名出访过三十多个国家,大部分行程都漂洋过海,从波罗的海到日本海,从地中海到爱琴海,从大西洋到印度洋,从北太平洋到南太平洋。我有过许多海洋诗旅的体验,也写过许多有关海上航行的文字,我希望有越来越多的诗人朋友跟我一起去远航,去写深蓝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