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医人(外一篇)

2024-01-04 03:47陈鸿波
湛江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草木

上天总是那么垂爱这个世界,包括她所有的人类,于是就在山间地头、峰峦溪谷撒下那些知名和不知名的草木,从上古蛮荒绵绵至今。黄帝、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带着他们时代的气息,一路行吟,一路走来,无数次的采药识药试药用药,在生死苦难中领悟自然世界,一笔一划地书写本草。

那些千百年的藤啊、花啊、根啊、茎啊、叶啊,枝枝蔓蔓,在祖先们的眼里都是淌着光的,充盈着价值和魅力。可以救人治病,可以癒痛醫疮,哪怕你从野外采摘而来,或者从中医馆里开方炮制的成药,拿回家用陶制的药罐熬一熬、煎一煎,那浓郁的药香就会扑鼻而来,弥漫在整个房间里,氤氲着你我。猛吸几口,真抵肺腑深处,牵动肝肠,那病就似乎一下子好了几分。

我是信奉中医的,从小就看着生病而垂暮的爷爷煎服一些草药,还有一些中药掺和炼制的蜜丸。爷爷吃着药,面上有痛苦状,大半还是因为中药的苦,只好用几片饼干压药缓解一下。可几副药吃下来,病症就减轻了,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草药虽苦,似乎总能够苦尽甘来,人一旦如此,就会感觉到这世界的美好,一切生活有了盼头,可以看到远方的田园和麦浪。奶奶每次熬完爷爷的药,沥干倒尽汤汁后,都会把药渣倒在十字路口,然而再踩上几脚。我有些懵懂,奶奶说,药渣倒在路上,过路的人踩来踩去,你爷爷的病就好了。果真,爷爷吃了几副中药,病就好了起来,能够下床走路了,又可以到菜园种菜浇水了,原来蜡黄的脸上也泛起了红光。

所以我相信,草木是医人的。那是上天对大自然的恩赐,那是老天爷对人间儿女的无私给予,那些个桔梗、丹参、白茅、黄连、枸杞、杜仲、锁阳、巴戟、天麻、茵陈、牛膝,它们就生在石头缝隙里,长在田坎地坎上,活在深山丛林或者背荫腹地,只要有一隙贫瘠的土壤,就要挣扎着以一种金刚的力量向阳生长出来。

老家的院子里,还有一个传了几代人的碾药槽,家里虽不行医,但那东西却是在廊下久经风雨。碾药槽是一套的,除了药槽,还有一个饼子型的药碾,安上红木轴心,人坐在旁边,只用两只脚踩着木轴两头,就能让它活动起来。小时候,我们就是空踩着好玩,毕竟家里不开药铺,那东西闲着也是闲着。直到有一天,邻村开中药行的叔爷来给爷爷看病,看到这个老物件,顺口对奶奶说,老嫂子,你家这个碾药槽卖给我吧,我那边开药铺倒是合用些,你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奶奶说,你拿去吧,不谈钱,你们能够用得上,乡邻们看病要沾光呢!是啊,草木医人,这么好的碾药槽,可以炮制多少药材,那药材又能够看好多少人的病痛啊,只要是利人的事都是好事,连草木都有医人之心,贡献身躯茎叶,何况人呢?

那时节,常见爷爷吃中药,他的病也一次次好了许些。我能够想象出他对草药的感情。在他的孩提时代,中国乡镇西医几无,人病了不吃几副草药又拿什么好得了。有钱的人自然会去中药铺请名中医把脉,没钱的苦人家多半是听着民间偏方到田野间采几把药草,就着两碗井水熬煮,再一气咕噜噜地喝下去,虽是听天由命,但多半是有些效果的。我小时候也吃过中药,一开始怕苦,奶奶就在旁边鼓励我,闭上眼睛,一口气吞下去,再含块糖。后来慢慢大了,糖也不用含了,人也变得勇敢起来,我知道人生总是有些苦的,苦只不过是一阵子,没有苦哪来的甜。

少年时代的理想,就是学中医,当然这也是爷爷的愿望。爷爷常说,行医好啊,杏林春暖,悬壶济世,妙手回春!但人生计划不及变化快,我爱好中医的同时,也有着很深的军人情结,并且早早地报名参了军,这一生与白大褂注定无缘,所以也是留下了遗憾的。

但喜欢的东西,是不会轻易放下和忘怀的。于是,我依然喜欢那些草木,只要到野外去,我都会长时间地凝注它们,抚弄它们,那些金银花、蒲公英、夏枯草、穿心莲、艾蒿、鬼箭羽,没有忧愁地疯一般地生长,那么旺盛的生命力,抬头伸向天际,接受阳光、雨露、空气的洗礼,把天地的精华一一吸收,全身心地涵藏。它们有的开着各色的花朵,姹紫嫣红;有的一身缟素洁净无尘,像是风声雨声中静静的听者;有的披挂浑身的武装棘刺,像风雪中无惧无畏的斗士。但我知道,它们都可以入药,浑身都是宝,是可以治病医人的,是尊者,也是菩萨。我在《黄帝内经》的“灵枢”中读它,在《黄帝内经》的“素问”中读它,在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中读它,也在《神农本草经》《千金要方》《本草纲目》中一一览过,在古籍中见古人、解奇方、悟医案、勘病理。

从部队退役后,我也终于在深圳的龙华定居下来。业余时间,我依然喜欢研究那些草药,依然喜欢去户外看它们,看着它们迎风摇曳的身影,我的心就会安静许多,一下子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变得恬静淡然。自己和家人一些小病小恙的,我有时候试着用中草药就能解决了,而且有着神奇的效果。我会把丝瓜叶揉成汁水涂在马蜂蜇过的地方,也会把苦瓜捣烂敷在开水烫过的患处,当冬天脚后跟冻伤了,我会把猪蹄壳烧成灰研成粉末洒在上面,别说,还真管用,民间的偏方都是一代代人试用成功的,所以能够口口相传下来。那自然界的每一种花啊草啊,与人类相处得那么和谐,那么美好,它们也把生命里的药性解读出来,在人类社会的繁衍史上绽放出无与伦比的魅力,把生命里的价值发挥得淋漓尽致。

喜草木,信缘分,因缘得缘。2017年春节,痴迷中医的我经朋友介绍,终于投到深圳市中医院名老中医罗教授门下,正式成为他的学生,而在他众多科班出身的学生外,我是唯一的中医爱好者。在那三年跟随罗教授听诊的周六周日里,我都是风雨无阻,在老师开诊的第一时间到达现场。三年间,我看着老师对病人望闻问切,观气色、看舌苔、左右把脉,听着老师与病人的对答,然后开下一张张单方,让每一剂草药的君臣佐使搭配谐宜。我们察病人,看医案,明药理,背单方,也记下了那些熟悉的名字——党参、当归、桂枝、黄芪、半夏、红花、陈皮、花椒、甘草、人参、白术、薄荷、茯苓,等等等等。那都是人世间的草木啊,或珍奇或普通,但都是那旷野田园、山林坡地上的自然赐予,是大自然的灵魂和生命的慧根。世界有它,万物和谐,世界无它,人类凄然。

说到草木,我自己的家人也是感谢它的。那一年,父亲突然夜间脑埂,经弟弟连夜从老家的县城送到武汉的大医院抢救,人总算活过来了,但却留下了后遗症,父亲左边腿脚走路不利索,得拄棍子。我连忙将出院的父亲从老家接到深圳龙华,在我梅林关口的家里安顿下来。那一阵子,父亲有点抑郁,情绪很大,一向刚强的他觉得拄棍子很不好。我一边安慰他,一边劝他吃中药调理,并从我的老师那里开了十几副中药让他吃下去看看效果。正是这些中药起了作用,父亲白蜡般的脸色终于红润起来,一天一天地趋于好转。我会隔一阵根据父亲的状况调整单方,有时还会配些地龙、雄黄、蝎子等名贵药材,每次看着父亲将那些黄芪、党参、当归、丹参、桂枝、甘草、杜仲、细辛、屏风煎成的汤汁喝下去,我就禁不住暗声叫好。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下来,父亲终于可以扔下棍子走路了,人也显得更有精神。如今的父亲,还每天能够在院子里帮我种花种草,浇水施肥,并且可以到户外散步活动了。当然,他的中药调理一直没有断过。我们只希望他身体变得更好,多活几年,有父母在,那就是我们做儿女的福气。

草木医人,我们不得不信服这种神奇的力量。古人曰:是草皆为药,无山不出云。尘世间许多生物存在,一定有它存在的道理,承命于天,食济于人,也许就是它们最好的归宿。而人类一年一年,草木一茬一茬,它们和谐共存,繁衍相生,一定是这个美好世界生生不息、推陈出新的理由。

而本草与我之缘,也一定是相契不解的。它能够让我及家人变得更健康,更能够让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微笑着面对这个世界,在那一群新老朋友里面,讲述着那些草木的前世今生。

纸上的声音

商彝夏鼎,这世间或许是有的,但你也无缘轻易见到,它只沉埋于地下酣然梦乡。而秦砖汉瓦,也似乎遥远至极,一代代的劫火兵灾,一岁岁的风浸雨蚀,又怎么可能流传至今,让我们一饱眼福。纸则不然,纸寿千年,把它直铺开来,随兴挥毫,一张张篆隶行草,魏碑楚简,再或山水人物,花鸟翎毛,便集书香、文气、富贵于一身,经唐宋历明清,潇洒自如地落到了人间。

在人间,正好,能读能赏,能评能悟。书和画都写在纸上,我人就走进现代,又穿越古代,身子游离于岁月深处,而心儿却并不迷离,里外通透。远的且不说它,我长年生活在龙华,近水楼台先得月,就从这近的看起。

我住在龙华的民治,到观澜古墟也有十几公里的路程,说近不近。但龙华艺廊的书画展出,对我的吸引力显然够大。虽然已经进了伏天,出门就会淌汗,可这又如何呢?纸上的东西总是美的,凝聚了书家画家的心血,字里行间渗透着智慧,一花一叶徜徉着时光,品读作品便是品读人,这样的机会岂容错过。

出了地铁四号线观澜站,往北直走数百米,过升华一路再转金霞街,再往里走,就到观澜河边了。河水不大,缓缓地流,就像这不紧不慢的时光,不与人争那一分一秒,从从容容地过日子,悠闲而静美。午后的太阳光照着,照过河水,照过街树,照过岸边的一溜老房子,让我想到了人间烟火,我觉得能够陡然让我想到人间烟火的地方,应该就是观澜古墟了。

一打听路人,果然是。我顺着指引,从观澜古寺身旁过去,古寺的庙门敞开着,往里一瞧就能看见弥勒佛的笑脸,这让我感到欣然。弥勒佛是迎客的,经年笑口常开,大肚能容,可见是希望大家都来,且来者不拒,最好是熙熙攘攘,人影绰绰些,让这块地面生动起来。进了石柱牌坊,两边古香古色的商家店铺林立错落,有中医的,国学的,美食的,汉服的,非遗的,奔涌着一股股文化气息,一幢两层的粉墙黛瓦的老房子立在眼前,举目望去,“龙华艺廊”四个大字赫然在目,我想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了。

艺廊据说是过去观澜供销社的老房子改造的,前后进步很深阔,上下各四大间的格局,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一进一楼大门,就是龙华区四季书画作品展的夏季展“版上艺象”了,作品全是版画,这名字也取得好,宏阔大气,一粒粟中藏世界,总给人无尽的臆想空间。说来也是,那些个纸啊版啊都是有限的,只有人的思维是无穷的,任你一张小纸,也能够让思维像无缰的野马在草原上驰骋,点染勾描,全凭自己。可以恣意,可以放纵,可以任性,只要感觉是合适的,是唯美的,用笔泼辣一些或者细腻一些,又有何不可呢?先从自己读懂开始,慢慢地总會有人读懂的,一个两个三五个,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

对于画,我熟悉的是国画类,版画于我而言也是比较陌生的,幸而中国观澜版画基地就在附近不远,想走走看看,了解请教,终是不难。看过《前言》介绍,才知道不甚起眼的版画,竟然也是如此的丰富。根据选用的板材,版画可以分成木版、铜版、石版、丝网版等;而按照制版的方法,则又分为凸版、凹版、平版、漏版、综合版、数码版等。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真是隔行如隔山啊,我不由得连连慨叹。

走进画里,就是走近画家的心。在每一幅作品面前,我都是一副膜拜的样态,用心去贴近,去和画家相视对话,书画虽无言,却是有言语的,你能够理解多少感悟多少,它就有多少言语。在这里,我读画家夏秀盈的作品《芳华》,那穿着吊带裙的女子出浴而来,坐在草地上,洁白的后背和手臂令人遐想,四周的花草铺天盖地,浓郁芳香,花团锦簇,花越盛,人越清,以花寓人,真是意蕴深长啊!你可以再多想象一些,可以再多分泌一些,那是女人吗?那是花草吗?这只是表象,里面散发的,那是一个人最美妙的季节,是人生的一段芳华。我读书画家张业平的作品《夏的节奏》《秋的旋律》两幅,虽然都是荷花题材,在半工半写的基调上,画面底色以大蓝、大红为衬,白荷、枯叶、蜻蜓相得益彰,仿佛让人就看到了夏天的火热,秋天的绚烂,夏天的响动,秋天的声音,令人神往之。这样的大胆设色和构图,我想在画界是有的,不过还是不多见。

画无声,却可以直抒胸臆;纸无言,却可以表达心灵。我愿意在画家乔效武的《晨曦》里看到太阳,也愿意在画家唐华兰的《莲》里看到夏天,我从画家陈秀华的梅花、红旗里体会到了《春风有信》,也从画家阿依蔓的林间花雨里静静《听风》。古往今来,每一幅好作品,都是有灵性的,不说出道破也能让人领会。《深山藏古寺》《踏花归去马蹄香》的故事千古流传,我想每一位画家也是听过的,直接不如含蓄,含蓄莫若深藏。留一些余地让观者收获和采撷,彼此间心领神会,握手言欢,本身情意世界的交融通汇就是人世间最美丽曼妙的语言。我想,观书也好,看画也罢,这大概就是纸的声音吧。

临近下午三点,一楼版画展厅的人渐渐多起来,听工作人员说二楼的春季书印展还在,我也正好抽身上去看看。二楼书印展主题叫“纸上长歌”,这名字也饶有气势,让我默吟三茬,一时愣怔在那里,走了神。数十幅作品,令人目不暇接,但作品多以秦篆汉隶为主,夹杂行草、魏碑,看着看着就让人沉浸其中而无法自拔。印件尤其考究工古,不管是文字印,还是车马印,只要上了楼,直叫人屏声静气,一下子让大脑上溯到夏商之间,身体行走在东西两周之境,想像着会会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与重耳添浆,苏秦背剑。高山仰止的人物,浩浩汤汤的故事,顷刻须臾,与我辈坐而论道,想象着彼此一醉方休。读书思人,闻书解我,虽然是纸上的东西,却是那么亲近缠绵,忘却了我还站在这个时代。书画同源,既如此,我也认为,书法也是有声音的,能够穿越时空,传递心声,让人物境两忘。

不知不觉的时间,就是过得飞快。当二楼人头攒动时,我意味着该离开了。纵然有些不舍,但总算看完了,囫囵地记住了一些,也许这就是收获吧。从下楼到出门,我还似乎听得见那一幅幅作品里的呼唤,那鸟儿飞越林间的声音,那花间露珠滴落的声音,那草丛中蛐蛐儿鸣叫的声音,那车马印信猎猎出征的声音,那赵王鼓瑟秦王击缶的声音,不断地响起而往复。而我的心也是醉了,想着还要来,是啊,既然不远,当然要来。

走到街面上,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一辆辆小车的摊点也推了出来,还有几户人家的灯也早早地亮了。我感觉有些饿,就在旁边的铺子点了面食和茶水。店老板微微笑着,也陆续有客人进来,一个个和颜悦色的面孔,感觉那都是暖暖的烟火,也是美丽的声音,就如同这书这画,淡而不忘。

作者简介

陈鸿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2015年中华诗词学会第12届“青春诗会”,并获得“谭克平杯”青年诗词奖提名奖;深圳市第二届“簕杜鹃”文学奖;2022年湖北省作协“新锐散文作家”十佳。2017年中国作协首届辞赋高研班学员,2022年鲁迅文学院湖北作家高研班学员。有诗词联赋集《驿路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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