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个月前,一直声称要回老家等死的兴哥终于回来了。我听到消息,下班后到学校门口吃了碗拌面,就骑着摩托车赶回老家,径直到了兴哥的别墅。
兴哥大名叫陈宏兴,由于他年龄大,事业成功,关键是他对家乡捐款多,贡献大,所以村里人都尊称他兴哥。兴哥的别墅建在村南端,是个庄园建筑,一楼是厨房、饭厅、会客室、仓库等,二、三楼是卧室,四楼是娱乐活动地方。别墅大门有一副醒目而又平白传统的对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之家庆有余。横批:福积泰来。这对联还是我年前写的。当时兴哥住院没办法回家过年,专门打电话告诉我写这副对联,帮他贴在别墅大门两边。别墅四周是一片果园,也是兴哥的,由他一个亲戚在侍弄。
每次來兴哥庄园,我心里都是五味杂陈。我和兴哥是高中上下届同学,他比我高一届,书读得不好,大学自然没戏,好在他身体健壮,不怕吃苦,跟着师傅学泥水匠手艺。80年代初,建筑业异军突起,人才奇缺,兴哥高中毕业,被师傅送到建筑学校培训,出师后就当上了施工员。师傅当了包工头,开公司,后来买地皮当开发商。兴哥作为公司总工,师傅的左膀右臂,一路追随,既成就师傅也成就了自己。师傅成了亿万富翁,他的家产也达千万以上,建了大别墅,开着奔驰车,风光无限。自古“富”与“贵”连在一起,兴哥“富”了,自然就“贵”了,成村里名副其实的“富贵”。我是乌山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大学生,算是“贵”了,但只是个拿工资的教书匠,没有“富”起来,同兴哥比起来,相差十万八千里。我经常想,当初我如果没考上大学,也去当学徒学建筑施工,说不定现在也成了大老板,福州有豪宅,村里也有栋大别墅,同兴哥平起平坐,那该多好啊!
作为80年代初村里仅有的两个高中生,我和兴哥前二十年走在一起,乡亲们对我们俩一视同仁,二十年后就不一样了,乡亲们都是先向他问好,然后附带问候我。慢慢的,我自己也觉得自卑,同兴哥的联系少了,走在一起的机会也少了。可兴哥不一样,每次回老家都给我打电话,请我到他的大别墅里吃喝,不醉不许走,醉了司机送。兴哥性格豪爽,在建筑业摸爬打滚三十年,三天两头请客吃饭,把自己肚子里的肝喝成了铁肝,做了两次手术,医生说再不注意保养,过不了三年,就要去阎王殿报到。这次手术后,兴哥下定决心回到了老家。
傍晚,探病的亲戚和邻居都走了,宽敞的饭厅里只剩下兴哥夫妇俩,显得冷清。夫妻俩正在吃饭,桌上的饭菜很简单,两碗红薯稀饭、一碟炒豆苗、一罐排骨汤、两条煎黄瓜鱼。兴嫂看见我来了,问我吃饭了没,起身要给我盛饭。兴哥说这种饭菜怎么招待客人?要兴嫂赶紧再去炒几个菜。我赶紧拦住兴嫂,说吃过了,不要客气,你们赶紧吃饭。兴哥说我吃不下了,带我去茶室泡茶。
兴哥有两间茶室,一大一小。大的在一楼,饭厅旁边,有一百平方米,北边摆着一张宽大红木茶桌,一溜红木椅子,东、西、南三面是十条沙发椅。这是平常接待客人的地方,我来过好几次。我正要迈进大茶室,兴哥说整个下午来了几十个客人,里面乱糟糟的,我们去二楼小茶室喝茶。小茶室不上二十平方米,一张花梨木茶桌、五条花梨木椅子。茶桌背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匾,匾里镶着一幅国画家画的雄鹰展翅图,栩栩如生。东西两边墙上的挂匾是两幅书法作品,行书“厚德载物”“上善若水”,是省内一位书法名家的墨宝,刚劲、洒脱中透着一股纵逸。这是兴哥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一般人很难涉足,我有幸第三次光临。
落座后,兴哥张罗着要泡茶,可动作明显不如以前利索。灯光下,以前红彤彤的面孔变得青灰色,肉嘟嘟的圆脸像被刀砍斧削一样,成了马脸,头发虽然剪得很短,可两鬓全是盐一样的晶莹。我突然间有点哽咽了,抢过兴哥手中的茶具,烧水、洗茶杯......
“我是个鸟人,自己作践自己。”兴哥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十几年前医生就说了,我肝功能不好,要戒酒。当时年轻身体好,总认为医生都是往严重的说,照样请客吃饭。前两年严重了,有了并发症,动了一次手术。酒是不喝了,总工的位子也让了,好好休息,保养身体。人一旦闲了下来,日子特别长,特别难熬,就经常去茶馆喝茶。茶馆里熟人多,娱乐项目也多,打扑克、打麻将等等,有时三缺一,就被他们拉来凑数,渐渐的沉迷其中,就像吸毒一样,一天不去就浑身难受。我输赢多少无所谓,从来不放在心上,关键是他们个个都抽烟,熏得我头昏脑涨。有的牌友喜欢打到半夜或者通宵,都是熟人,我走也不是打也不是,硬扛着,前两个月终于又倒下了。这次医生断言,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寿命最多只有三年;如果能听从医嘱,换个环境,积极配合治疗,阳寿可延长一倍甚至更长。我才五十八岁,孙子还没见到,想多活几年,所以咬咬牙就回来了......”
兴哥说的是实话。他的这些经历我大概知道,可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静静地听他倾诉。有时倾听比安慰更能慰藉对方的心灵。我洗了茶杯泡了茶,茶室里氤氲着浓郁的茶香。我给兴哥倒了杯茶,他说现在不喝岩茶,要喝保肝茶。
门呀的一声,兴嫂端着一盘水果进来。水果盘里有个保温杯,杯里装着保肝茶。她憔悴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招呼我吃水果,然后小心翼翼的把保温杯放在兴哥面前。我知道兴嫂心里难受,安慰她:“还是回来好,家乡空气好,静养一段时间,身体就恢复了。”
“这回不容易了,如果前两年回来就好了。”兴嫂神色暗淡。
“现在回来也不晚,医生不是说还可以活六年?六年后我换肝,还可以再活几年,过了七十岁,我就没有遗憾了。”兴哥好像很自信。
“对,对。”我附和道,“现在医学这么发达,癌症都可以治了,这个小毛病一定可以控制住,关键是心态,心态好了,病情就减轻了一半。”
兴嫂眼角泪光闪闪,说:“现在一家三方向,女儿在武汉卖房子,儿子在福州读初中,他又在老家养病,我怎么办?我顾得了一,顾不了二,这日子怎么过?”
“你明天回福州去,照顾好儿子就行。我自己照顾自己,一个大活人,离了你我难道就活不成?简直笑话!”兴哥拍着胸脯,信心满满地说。
“说得轻巧,到时候如果把福州的保姆偷偷带下来,我跟你不便宜!”兴嫂脸色一沉,声音变得犀利。
“我是个鸟人,回家等死的人,你还计较过去的事情?我把家里的钱全给你了,够你们母子舒舒服服过一辈子,还要怎样?走、走、走,别在这里啰哩啰嗦,影响我们的心情。”兴哥站了起来,把兴嫂推出门外。
从兴嫂的话语中,我证实了兴哥在外养情妇的传言。这是人家的隐私,我不好插嘴说什么,埋头喝茶。
兴哥去兴嫂家提亲,还是我陪着他去的。当时兴哥还是个施工员,住在福州吉祥山银行工地里。工地旁边有个专门经营海鲜的饭店,规模不大,但装修考究,兴哥经常在那里宴请甲方、监理等等。兴哥豪爽,出手阔绰,饭店收银员阿莲低眉浅笑,性格温柔,一来二往,两人对上了眼。俊男美女,下班后一起去看电影、溜冰,交往半年后,阿莲的肚子大了起来。两人想结婚,可阿莲的父母不同意,说嫁得太远,而且还是个贫穷的小山村。还好饭店的老板是阿莲的小姨子,知道兴哥是个有技术有前途的好后生,做通了姐姐姐夫的思想工作。我当时正在福州师专读书,兴哥请我一起去阿莲家提亲。提亲那天,我们俩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包了辆桑塔纳轿车直到福清阿莲的家。阿莲的父母点燃了一挂鞭炮,一颗鞭炮落在兴哥的头上炸响,烧焦了一缕头发,引起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从此我叫阿莲为兴嫂。结婚后三个月,兴嫂生了个女儿,兴哥当上了爸爸,他对大女儿万般疼爱。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很严,生了一男不准生,生了一女隔四年。兴嫂怀孕一次又一次,检查不是男的,赶紧堕掉,直到十几年后才生了男孩子,现在才上初中。
我问起他女儿的近况。兴哥唉声叹气,说自己的病一半是被女儿气出来的。女儿潇潇大学毕业后同师傅的小女儿成立一家房地产销售代理公司,到处接业务,培训售楼小姐,钱是赚得不少,可把自己的青春耽误了。她每年都答应明年春节一定带个男朋友回来过年,一年又一年,一个男的影子都没有。我说再不找男朋友,我同她断绝父女关系,不让她回家过年。后来她真的不回家过年,活活气死我!我所有的同学都当上了爷爷,就我一个落单。他们说我钱多,钱多没有人花,有个屁用!现在潇潇三十二岁了,再不嫁出去,真的没人要了。我同她讲,找个男朋友结婚,我送她一套房子,一辆好车,一百万现金。她说你帮我找一个,如果合眼马上结婚。我哪里知道她的标准?你帮我看看,学校里有没有大龄未婚老师,如果有,大胆介绍,成功了,媒人介绍费十万元。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烦恼,活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容易。我问兴哥在老家生活怎么安排?他说我想开了,自己煮饭洗衣服,照顾好自己。每天清早起来散步,顺便买些菜回来。早餐后打乒乓球,喝茶;午饭后午睡,下午起来到四周转转,有空时种种菜;晚饭后看电视或者唱唱歌,早睡早起。我认命了,能活多久就多久,在家等死。
兴哥刚出院不久,身体没恢复好,加上情绪不佳,我不敢多坐,就同他告别。兴哥兴嫂挑了几个别人送来比较好的礼品,挂在我摩托车把手上。我探病没带礼物来,反而带礼品回去,感到不好意思。临走前,兴哥还特意提醒我别忘为潇潇介绍男朋友的事,二婚的也可以,只要是个男的都行。
二
興哥是乌山村首富,村里修桥铺路,他捐款都是第一名,声誉很好。这次他生病回家,不但亲戚邻居,村支书、村长、族长等头头脑脑轮番来探病慰问,有的拿红包,有的提补品,有的送水果。兴哥夫妻俩有原则,红包一概不收,补品和水果收下,每人回礼三百元红包。两天下来,大客厅里花花绿绿的礼品包装盒、水果篮让兴哥夫妻俩头疼,实在太多了,怎么处理?同老人会会长商量后,全部拉到老人会,由会长分配给每个老人。
三天后,兴嫂回福州去了,兴哥按以前规划好的作息生活。他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吃早餐。早餐比较简单,一瓶牛奶、一个鸡蛋、一个面包,不用生火做饭。餐后吃药,然后散步或者开车去镇市场买菜。九点后,到村外田野四处走走,领略家乡田园风光。十点半后回家,用高压锅煮点红薯稀饭,炖一锅有营养的肉或鱼汤,再煎一条鱼,炒个青菜,解决了午餐。餐后午睡,起来后到老人会、村委会走走,同熟悉的人聊聊天。晚餐同午餐饭菜差不多,饭后吃药,然后出门散步,回来后看看电视,或者邀请村里喜欢唱歌的人来四楼唱歌。十点后上床睡觉。
兴哥会做家务事。小时候,哥哥在外地工作,父母农活多,他煮饭、洗碗、挑水都会。当学徒时,天天为师傅炖饭、洗饭盒、洗衣服,连续三年。现在做自己一个人的家务事,他轻车熟路,易如反掌。在家一周后,兴哥感觉生活太单调了,有些枯燥,打电话叫我来一下。
我想兴哥肯定要问交代我的事进展如何,上午刚好没课,就骑车回乌山村。
那天我从兴哥家回校后,将周围几个中小学大龄男教师梳理了一遍,发现还真有四个年龄在三十岁以上没有女朋友的男教师。我对两个身高还行的老师准备面对面交谈考察,单刀直入,了解他们的择偶标准。十万元的介绍费对我还是有诱惑力的。
在我心目中,排在第一的是我学校里的体育老师梁武,身高一米八几,相貌堂堂,性格为人都很好。他是连江城关人,父母是电力公司中层干部,福州也有房子。前不久女朋友攀上了一个土豪,同他吹了,现在正是感情空窗期。应该说梁武能配得上潇潇,两人都是大学毕业,年龄相仿,身高颜值也般配,双方家庭都很好,是最有可能成为一对的。但感情的事谁能说得清楚,特别是现在的年轻人,思想前卫,性格特殊,最讨厌介绍人、拉郎配,还是慎重一些为好。我决定先将梁武的情况告诉兴哥,等兴哥夫妻俩同意后再同梁武老师说。
车到村口,看见兴哥和村支书、村长在村前的水渠边比划着,好像在讨论什么。村支书田文眼尖,看见我骑车回来,招呼我过去。原来他们在商量如何改造村前这条臭水沟。
乌山村只有两百多户人家,老房子都在后门山的山坳里。以前大家都把生活垃圾、粪水当成宝,收集起来作农家肥。改革开放后,家家都建了新楼房,村庄一直往南延伸。现在种田种地的人少了,几乎没人用农家肥,抽水马桶一按,生活污水直接排到了水渠里。冬天、下雨天还好,一到夏天,太阳一晒,臭气熏天,村民们议论纷纷。为解决这条臭水沟,村干部想了很多办法,可没有资金,一直无法解决。这次乌山村被列入县乡村振兴试点村,上级拨付配套资金三百万元。资金有了保证,但要先报项目,做好设计图纸、工程预算等等,经上级批准后进行招投标,等施工完成验收合格后,才能拨款。村干部计划先做环境整治,建村前文化公园,包括改造臭水沟;后建村后山的荔枝公园,彻底改变村容村貌。村干部知道兴哥是这方面的专家,特意请他来指导。
兴哥是专业技术出身,三十多年的实践经验,提出水渠分上下两层,下层埋生活污水管,将水渠两边的污水口全部接入污水管。上层为雨水渠,保证水田灌溉和泄洪需要。这样做水渠需要加深加宽,为了美观和安全,水渠两边安装护栏,五百米长度,加上征用一些土地,工程造价约150万或150万左右。现在最大难度是水渠边的村民鸡寮鸭舍拆除问题,村干部要做好相关村民的思想工作。
村支书田文像小学生听老师讲课一样,认真专注,满眼都是崇拜。他说:“拆除这些乱搭盖,这不难。难的是找个懂行的做甲方代表,来主导指挥这个工程建设。”
村支书和村长都是新当选不久的,没多少工作经验。他们俩眼巴巴的望着兴哥,这意思非常明显,想请兴哥出山,但他们都知道兴哥的身体状况,不好意思开口。
兴哥知道他们的意思,苦笑着说:“甲方代表肯定要你们村干部来当,我当你们的技术顾问,技术问题你们来问我,我帮你。”
得到了兴哥首肯,田文脸上笑开了花,拉着兴哥和我到村委会喝茶。我和兴哥有事要谈,谢绝了他的邀请。
在兴哥小客厅里,我问:“你吃得消吗?”
“这鼻屎大的项目,又没有技术含量,能花我多少精力?”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养病时期,千万要注意身体,劳逸结合。”
“你真以为我在家等死?我只是在家闷得慌,正好有个事做,何乐而不为?再说生活充实了,对身体有好处,一举两得。”
我被怼了一句,哭笑不得,问:“你找我有什么急事?”
“回家后没地方玩,闷得慌,想与你商量件事。”兴哥微笑着望着我,“我想你学校里老师多,找两个会打乒乓球的老师有空时陪我打球,我给他们发工资,可以吗?
我噗嗤一笑:“可以呀,关键你开多少工资,吸引不吸引人。”
“按你们给学生补课收费标准,翻一倍如何?”
“有钱就是好,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明天带一个老师过来。”我调侃興哥。
“你有空也要经常来玩,我看情况年底给你发奖金,三万到五万,保底三万。”
“好啊,成交!”我紧紧握住兴哥的手,“这么好的事,我干嘛不做呢?”
我将学校梁武老师的情况同兴哥说了。兴哥听后很高兴,交代我明天无论如何要把梁老师带过来。我学校后就同梁武老师简单说了这事。梁老师很好奇,明天刚好是周六,他决定不回家,同我一起去兴哥家打球。
梁老师有辆丰田越野车,九点后,我坐他的车来到了兴哥别墅门口。车子刚停下,兴哥兴嫂就迎出来,热情邀请我和梁老师进门。我们先到二楼小茶室喝茶,喝茶后到四楼活动室打乒乓球。
乒乓球室有八十平方米,中间放着一张双喜牌乒乓球桌。兴哥从小喜欢乒乓球,打得不错。梁武是体育专业出身,球技自然更胜一筹。我水平最差。三人玩三局两胜制,谁淘汰了,换另外一个人上。三人你来我往,多是梁武让球,玩得不亦乐乎。
兴嫂上上下下,不是送水果就是端茶水,眼睛老在梁武身上,笑眯眯的,明显对他很满意。昨天晚上她听兴哥一说,一早就去永辉超市采购,然后包一辆的士回到乌山村,目的就是看一眼候选女婿。
午餐很丰盛,食材都是兴嫂从福州带下来的,有石斑鱼、跳跳鱼、九节虾、虾姑、甲鱼、猪蹄等。兴嫂经营过饭店,烹调高超,经她一阵捣鼓,一碗碗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陆续端上了饭桌。兴哥高兴,特意开了瓶飞天茅台,招待我和梁武。兴嫂有意无意问起梁武家的情况。梁武落落大方,一一回答兴嫂的问话。
兴哥夫妻俩对梁武很满意,但这只是父母的意思,最关键要看潇潇什么态度。下午,兴哥就给女儿打电话,说了梁武情况,兴嫂不时接过电话耐心开导女儿,说了梁武无数好话,把他夸成天下最美最好的小伙子,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经不起父母轮番轰炸,潇潇答应五月端午节见个面再说。
晚上,兴哥把女儿同意见面的喜讯告诉我,要我赶紧问问梁武什么意见。第二天晚上,我请梁武吃饭,将潇潇的情况和兴哥兴嫂的意思告诉了梁武。梁武高兴得跳了起来,说这么好的条件除非傻子才不答应。我一百个答应,少奋斗几十年,结婚后,我把她当祖宗供着。
现在的年轻人,居然这么直接,这么现实,颠覆了我的三观。我感到再讲什么都是多余了。
三
文化公园项目前期工作启动了。兴哥天天往村委会跑,从设计、审批手续等等,事无巨细,认真把控,充当决策者角色。村支书、村长听他指挥,开始拆除水渠两边的违章搭盖。
环境整治,美化家园,绝大多数村民积极拥护,工作进展顺利。到了第三天,问题出现了,村民林洪长跑出来,说他家的鸭舍是建在自己的宅基地上,不经过他的同意,任何人不能强拆。如果这工程包给他做,他高风亮节,自动拆除。顿时,全村人的目光都聚焦这里。
林洪长五十开外,彪形大汉,以前在建筑工地做班组长,承包些单项工程,赚了些钱。后来工地发生事故,工人一死一伤,在事故责任认定问题同甲方大吵大闹,后来同死者家属商量赔偿金时大打出手,赔了倾家荡产,还蹲了几个月号子。从此建筑的门路断了,他只好呆在家里。当时,林洪长的堂兄是村支书,看见他长期没事做,经常在自己家晃悠。刚好上级拨款做新农村建设项目,修田间道路、水渠排灌等等,林洪长又是做建筑出身,招投标程序经过技术性处理后,支书切香肠式将工程承包给林洪长。
别小看这些小工程,虽然工程量少,一个项目造价就十几万二十几万,可利润高得很,按设计标准规范施工,利润起码在百分三十;如果偷工减料的话,利润在百分五十以上,而且工程款有保证。现在国家实行乡村振兴战略,每年都会下拨大笔资金搞建设,这次村里有三百万工程项目,是块大肥肉,林洪长早就盯上了。林洪长是个聪明人,要想接到这些工程,得有理由,刚好自己在水渠边有个鸭舍,利用拆迁,同村委会讨价还价,最后条件交换,顺理成章接到项目。
拆除工作不得不停下来。乌山村街头巷尾,顿时议论纷纷,人们纷纷指责林洪长不地道,哪有这么霸道的村民?爬到村委会头上发号施令!可他们不敢当面说林洪长,他是一个耍横的人,并且背后站着老支书。当然也有个别同林洪长关系好的人为他说话,反正这工程总要包给别人,包谁不是包,包给林洪长,肥水不流外人田。
林洪长在外地工程上耍横,绝大多数乡亲没看到,只是听说。在在自己村里耍横的事,乡亲们可是亲眼目睹过。
那年兴哥修别墅,材料运输要经过林洪长的自留地。兴哥托人找林洪长,要临时租用他的地,用完后恢复原状还他。林洪长说,谁要租地谁就要亲自登门,不要以为有钱有势,谁都要附和他。过了两天,兴哥登门同他商量,林洪长开口,要用我的地,干脆买了算了。林洪长的自留地面积很大,而且在别墅的外围,可要可不要,兴哥说,我考虑一下。承包别墅工程的人知道业主正同田主商量,临时堆放材料应该没问题,晚上把砂石料等卸在林洪长田地上。这下事情闹大了。
第二天早上,林洪长拿着一把铁锹,要砸运输车。惊动了整个乌山村。有人劝说林洪长,有人指责他:
“都是乡里乡亲的,要互相体谅,互相支持,没必要这样做。”
“有事好商量,坐下来好好谈,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人家建房子,是千年宝盖的大事,你这么闹,不是造孽吗?”
“太过分了,这简直是地痞流氓干的事!”
“......”
面对这么多人议论指责,林洪长暴跳如雷,吼道:
“宏兴有钱有势,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强行占用我的田地,我来维权,有错吗?你们不指责他?反而为他讲话,是想巴结他,去舔他屁股!我没向他借钱,没到他的公司打工,我不会去舔他屁股。要用这块地,同我商量,以有钱有势来压我,没门!”
最后老人会出面调解。兴哥知道林洪长做工程失败,债台高筑,为省事宁人,以高出市场价三倍的价钱买下了这块地。后来这件事传开了,林洪长在家乡的名声也臭了。
支书田文请教兴哥,该怎么办?兴哥说,你们是新一届的村干部,如果处理不好这件事,任凭他横行霸道,将来后患无穷。一定要依法处理,上报镇政府,由上级领导来解决。
第二天,鎮长带领镇土地、农业、环保等部门工作人员来到乌山村,检查现场后,在村委会召集村干部和林洪长当面解决问题,林洪长提出的理由被镇干部一一驳回。宅基地没有证本文字依据,拆迁补偿按县政府相关政策执行。违章搭盖、污染环境要依法拆除,在规定时间内若不自行拆掉,由镇政府派人强行拆除,并当场下发书面通知单。
林洪长偷鸡不成蚀把米,如意算盘打空了。他知道村委会祭出的这招,兴哥一定参与其中,于是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兴哥头上。这天上午,林洪长在兴哥别墅门前徘徊,破口大骂暗害他的人,断子绝孙、不得好死等等,语言异常恶毒。他骂人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谁都知道是骂兴哥的。兴哥正在四楼和我们打乒乓球、他气得摔掉手中的球拍,要冲下去同林洪长拼命。
兴哥性格硬朗,如果冲下去非打起来不可。我拉着他,说你的身份不值得同他正面冲突。对方是故意来挑衅的,如果冲下去就上了他的当。我建议报警,叫警察来教训他。梁武同意我的意见,他打电话报警后,说我先下去教训一下他,免得以为我们怕他。
梁武噔噔蹬跑下楼。我赶紧跟下去,刚到一楼,门口就传来林洪长杀猪一样的嚎叫声。我冲到门口,看见林洪长四脚朝天躺在地上。
警车来了,邻居们也围了过来。我算目击证人之一,和梁武、林洪长一起去派出所做笔录。兴哥也想去,我们劝他不要去了,在家等消息。
案件很简单,林洪长无故在兴哥家骂人,出言狠毒,有梁武手机录音为证,构成寻衅滋事罪。林洪长说被梁武打伤,可以申请到公安指定的医院验伤。经所长签字,下午,警车把林洪长送到行政拘留所。
林洪长名声早就臭了,派出所挂了名,这次又跳出来干扰乡村振兴项目工程建设,派出所正想抓他,想不到他自己撞到了枪口。兴哥出了一口恶气,对梁武更是青眼有加。
有的人真的就这么贱,像狗一样,前面张牙舞爪的要咬人,被打了两棍后哀嚎着夹着尾巴赶紧跑了。林洪长就是这种人。拔除了这个钉子,水渠两边的临时搭盖很快完成了。设计图纸出来后,下面就是招投标环节。兴哥意见将五百米水渠分为几个标段,分段招标,让本村泥瓦匠参与竞标,尽量照顾本村村民,增加他们的收入。建筑材料由兴哥出资购买,等工程款出来后按成本归还他。
镇政府和村委会同意兴哥的招标方案,村民们更是拥护。连江县是建筑之乡,乌山村很多男性村民都有泥水手艺,他们三五个合伙,参与投标。没有手艺的人当小工,也有一份收入。工程开始后,进展顺利。兴哥是甲方技术顾问,对工程质量卡得比较严,决不许偷工减料。村民们也知道,这是自己村的工程,与自己息息相关,谁也不敢马虎,免得留下骂名,下次没了机会。
兴哥整个心思都在村里的工程上,很长时间没有消息,打电话不接,微信、信息也不回,急坏了一个人。她开车赶到乌山村,要一探究竟。
四
黄昏时候,一辆红色卡宴保时捷悄悄驶进乌山村,来到了兴哥别墅门前。一个衣着考究的半老徐娘从驾驶位下来,她右手提着精致的白色包包,左手提着一个礼品盒,站在门口寻找门铃。
“兴哥,兴哥,有个女人找你!”我站在四楼阳台,看见车上下来一个女的,感到好奇。
“不会吧!”兴哥正在音乐室调试音乐,想今晚和我两个人K歌。
“我怎么可能骗你呢?真的,快来!”我催促他。
兴哥走到阳台,看见大门外站着一个女人,念叨着:“到底还是来了。”
我问:“她是谁呀?”
“有空时跟你说。她没走之前,你不要下去!”兴哥特别交代。
兴哥下楼了,我心里大约知道了她是谁。
我一个人不想唱歌,按下了电视遥控器的“回看”键,继续观看电视连续剧《觉醒年代》。我看了一集又一集,不知不觉到了十二点,正想回学校时,兴哥推门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瓶酒,一袋花生,还有鱼罐头什么,要我陪他喝点,听他和这个女人的故事。
“太晚了,我要回去,以后听你讲。”兴哥正在养病,怎么能喝酒呢?我推脱。
“今晚不能走,一定要听我讲。”兴哥顿了顿,“这件事憋在我心里二十年了,我从来都没跟别人讲过,再不讲,我死后没人知道我和她的故事了。”
看见兴哥伤神样子,我不忍心:“那你不能喝酒,我听你说,咋样?”
“好,我不喝,你喝。我死后,你可以将我今晚说的事同我小孩讲。特别要说,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妈妈。”
“你活着好好的,生活这么滋润,干嘛老把生死挂在嘴上?你创造了这么多财富,对兴嫂、对小孩这么好,怎么对不起他们呢?”我觉得兴哥有点矫情。
“你不知道,二十年了,我对他们伤害有多深!我女儿不想结婚,与我这件事有很大关系。她以为男人钱多了就会花心,对家庭不负责任,与其一生受感情折磨,不如单身。”
“哦,有这么严重?”我有点诧异。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做人不容易,想成就一番事业,更不容易!你喝酒,我慢慢跟你讲......”
兴哥在师傅十个徒弟中文凭最高的,是公司的技术总工。师傅很欣赏他的技术、能力、人品,把公司重要部门交给他管理。建筑公司的材料采购金额巨大,特别是钢筋水泥等大宗建材,动则百万、千万,价格高一点低一点,金额差距很大。兴哥很注意工程成本控制,大宗采购项目都是亲自出马,所以他认识了做建材生意的胡茵和她的丈夫成其正。
胡茵的建材店在建材城东边,中等规模,是一家新开的店铺。那天兴哥无意中看见这家店铺招牌有特色,叫“成因”建材。他想起中国建筑界泰斗梁思成和林徽因,觉得这家店的名字有品位。能起这名字,老板应该有文化,他不由得往店里多看了两眼。
一个身材高挑、五官精致、皮肤白皙的小妇人笑盈盈的迎出来,还真有点林徽因年轻时的模样。她热情邀请兴哥进店看看,并沏了一杯茉莉花茶。炎热的夏天,一杯醇香的茉莉花茶,一个漂亮的少妇,兴哥坐了下来,同老板娘胡茵谈起了建材事情。
胡茵说,她老公的亲戚在物资局工作,建材来源都是物资部门批发来的正宗货。当时是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两条腿走路,谁能拿到批文,拿到计划经济的物资,以市场经济价格卖出,可观的利润就到手了。喝了茶,聊了会儿话,兴哥说,以后有机会同老板娘做生意,起身走了。
逛了一会儿市场,兴哥回到放摩托车的地方。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呼喊自己,一转身,看见一张红扑扑的脸。她手里举着一部大哥大手提电话,正是自己遗忘在她店里手机。90年代初,大哥大刚刚出来,一部要两万多块钱。胡茵拾金不昧,并且到处寻找,送到兴哥手里,着实让兴哥感动。胡茵面如朝霞,气喘吁吁的俏模样,从此定格在兴哥的心上。
兴哥采购的钢筋水泥开始转到胡茵的建材店。当时采购建筑材料有个规矩,要给回扣,如果你到店里采购,店家会给采购人员百分之一或者更多的回扣费。兴哥不要这些,只要求质量保证,价格合理。合作时间长了,彼此信任。兴哥采购量大,胡茵总是以最低的价格给兴哥。有时公司资金周转不过来,货款暂时先欠。逢年过节,双方坐下来吃个饭什么,合作得很愉快。几年下来,胡茵的建材店赚得钵满盆满。
天有不测风云。成其正在一次出差途中出车祸不幸身亡,胡茵的天要塌了。她想关掉建材店,征求兴哥意见。兴哥说你小孩还小,将来还要赚钱生活,培养小孩,我一如既往继续支持你。在最困难的时候,兴哥给胡茵最大的支持,成了她精神支柱,所以心里非常感激兴哥。单身后的胡茵,是个年轻美貌的富婆,追求她的人很多,胡茵总拿他们与兴哥比较,有时也征求兴哥意见,请他帮忙拿主意。感情是两个人事情。兴哥说你自己要看准,不要上当受骗,羊入虎口。
90年代末,师傅成立了房地产公司,准备买地皮做地产开发,邀请兴哥投资入股。兴哥资金不多,想找有资金的亲朋好友加盟,一天同胡茵讲起这件事。她说今天刚好是她的生日,请兴哥到她家里吃饭,细谈投资的事情。
傍晚,兴哥买了一束鲜花一盒蛋糕来到胡茵家。她的家是个豪宅,面积很大,装修豪华,女儿在贵族学校读书,偌大的房子就她一个人,显得孤寂、空旷。兴哥心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难受。
胡茵做了满满一桌菜,开了一白一红两瓶酒。白的是飞天茅台,这是兴哥最喜欢的酒。红的是进口拉菲,胡茵的最爱。两人边喝酒边讲投资的事情。兴哥说,师傅给他五百万元份额,占公司百分十股份。现在房地产开发利润很高,前景很好,他想请胡茵投资入股,一起赚钱。胡茵说,他相信兴哥的判断,也谢谢兴哥的好意。一个建材店她都忙不过来了,实在没时间没精力再做其他行业。她银行里有三百万存款,可以借给兴哥,借期两年,不要利息,只是要求地产公司将来所用的大宗建材由她提供。
兴哥大为感动,真是多情多义的女子,为助我成功,把她十几年辛辛苦苦赚的钱全部借给我,这是何等恩情!他一连干了三杯。两人兴奋之余,酒都喝高了,当晚睡在一起,开启了两人二十年的婚外情。
半年后,兴嫂知道了兴哥外面有人,哭过闹过,甚至想过离婚。兴哥一次次保证回归家庭,可一次次毁约,次数多了,兴嫂也疲惫了,心想男人都这种德性,年轻时有钱,贪玩,等年纪年大了,没人贪了,自然会回家。其实兴嫂对兴哥感情很深,不想放弃这段婚姻,只是两人少了感情,多了亲情。
胡茵有了興哥,其他男人都入不了她的法眼。她渴望兴哥能离婚娶她,但不忍心逼迫兴哥。兴哥知道胡茵对自己用情很深,可家里有这么一个贤惠的妻子,一对可爱的儿女,天地良心,怎么忍心抛弃他们,一走了之呢?一边是对自己有恩,对自己全身心奉献的女人;一边是二十年为家庭倾注全部心血,一双天真可爱的骨肉;兴哥左右为难。特别是逢年过节,双边都眼巴巴盼望他能同自己过个完整的节日,兴哥没有分身术,只是心在滴血。欠感情的债是最痛苦的。兴哥痛苦之余,喝酒经常醉,慢慢的喝成了肝硬化。他想死了也好,彻底解脱。
兴哥生病后,不想拖累胡茵了,跟她联系少了。特别是第二次手术后,拒绝接胡茵的电话,连回老家也不让她知道。想不到她到处寻找,居然找到了老家。刚才我狠心拒绝了她,断了她的念想,她是哭着回去的。
兴哥说到最后,泪流满面。我喝着酒,再不羡慕嫉妒恨了,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痛苦,可见这世界没有完美的,要知足常乐,不可贪心。
五
端午节到了,兴哥要回福州体检,请我来他家一趟。
村前的文化公园建起来了,广场有体育锻炼的器材,有小孩玩的滑滑梯,还有一排广告栏,内容有村史、党的政策法规、诗词文章等。村中水渠里的流水清澈了,路灯、护栏也装好了,村容村貌焕然一新。
兴哥心情很好,气色不错。他女儿潇潇从武汉回来了,答应同梁武见面,想请我这个媒人陪着梁武一起去福州做客。我答应了镇政府,要配合县电视台做划龙船的实况转播,去不成,说:
“我这个媒人只起牵线搭桥作用,成不成要看两个年轻人,看他们的缘分。”
兴哥笑着问:“媒人介绍费十万元,你一点不动心?”
我说:“有福自然来,强求不得。但愿能成功,成就一桩好姻缘,了却你和兴嫂的一桩心愿。”
兴哥哈哈大笑:“借你的吉言,我相信这次一定会成功的,你等我的好消息!”
说完坐进车子,潇洒的挥挥手,一溜烟开车走了。
我在车后大声喊:“什么时候回来?”
兴哥回答:“十天半个月。少不了你的年底奖金!”
作者简介
陈道忠,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朔方》《福建文学》《今古传奇》《中华文学》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约一百万字,中篇小说《祖厝》荣获福建省第三届中短篇小说双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