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泉、吴芝瑛旧藏敦煌写经来源、真伪及流散考

2024-01-04 03:49魏美强李文史梅
敦煌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廉泉来源

魏美强 李文 史梅

内容摘要:在搜集散见多处的廉泉、吴芝瑛旧藏敦煌写经的基础上,以南京大学博物馆所藏两件廉泉、吴芝瑛旧藏朱书(血书)写经为线索,结合相关史料、档案,通过考证其题跋、印鉴,指出这批写经系1910—1911年前后经孙寒厓之手得自敦煌藏经洞,真伪应无疑义。1931年廉泉去世前,写经已部分转赠;1931年廉泉死后,这批写经经公开拍卖后流散。

关键词:廉泉、吴芝瑛;敦煌写经;南京大学博物馆;来源;真伪;流散

中图分类号:G256.1;K87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3)06-0146-09

A Study on the Origin, Authenticity and Dispersion of the

Dunhuang Manuscripts Originally Collected by Lian Quan and

Wu Zhiying, Based on Documents in Nanjing University Museum

WEI Meiqiang1,2 LI Wen1 SHI Mei2,3

(1. School of History,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43, Jiangsu; 2. Nanjing University Museum,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43, Jiangsu; 3. Nanjing University Library,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43, Jiangsu)

Abstract:By researching the Dunhuang manuscripts originally collected by Lian Quan and Wu Zhiying, a literati couple of the Qing dynasty and Republic of China periods, two manuscripts written in red originally collected by the couple and now held in the Nanjing University Museum, and relevant historical documents, the authors present a textual research of the documents in order to clarify the authenticity of the preface and postscript of certain manuscripts, and to confirm the identity of the names printed in the seals on the scrolls. Historical research on the couple’s activities indicates that they likely obtained these Dunhuang Buddhist manuscripts, which originally belonged to the Dunhuang Library Cave, from Sun Hanya around 1910-1911. Before Lian Quan’s death in 1931, the couple’s collection of Dunhuang manuscripts was partially scattered to various other collections, and a public auction shortly after Lian Quan’s death marked the thorough dispersion of these manuscripts.

Keywords:Lian Quan and Wu Zhiying; Dunhuang Buddhist manuscripts; Nanjing University Museum; source; authenticity; dispersion

一 廉泉、吴芝瑛及其敦煌写经收藏

廉泉{1}、吴芝瑛{2}(以下简称“廉吴”)夫妇为清末民初的传奇人物,以通诗文、善书画、精鉴藏名重当时。历来研究廉吴收藏者,多关注其书画[1]、书籍[2]及扇面[3],极少关注其曾收藏敦煌经卷,且对其真伪持审慎态度[4]。廉吴旧藏写经的首次公开,见于王素、任昉、孟嗣徽所撰一文[5]。在整理故宫博物院藏敦煌吐鲁番文献的过程中,王素等通过辨认编号为新121247写经中的印款,如“写经室”“吴芝瑛印”“唐经阁”“小万柳堂”“南湖鉴藏”等为廉吴私人印鉴,认定这件写经为廉吴旧藏,同时交代其是1949年以后入藏故宫的。

随着日本杏雨书屋陆续公布了羽田亨购藏写经的影册,廉吴旧藏写经中的主体部分也得以公之于众[6]。随后,郑阿财对这批写经进行了整体介绍,从各卷留下的题记及满钤廉吴私人印鉴来看,他指出羽474—477及羽480这五件写经均是廉吴夫妇的珍藏,并推测是由于廉吴晚年生活窘困,才将珍藏写卷易主,后为羽田亨所得。不过,他又补充,由于廉吴旧藏写经尚少论及,他稍作考述的目的是“可供作考察这些写卷真伪与流散之参考”[7]。可见,由于资料所限,他也无法断定这些写经的来源及真偽。

此外,南京大学考古与艺术博物馆(现属南京大学博物馆)所藏的朱书大方便佛报恩经残卷也公布于《中国法书全集》卷4[8],李文通过辨识卷中“小万柳堂”“吴芝瑛印”“唐经阁”等收藏印,指出此卷为廉吴夫妇旧藏,后转归福开森所有,并于20世纪30年代初捐赠金陵大学[9]。不过,由于篇幅所限,对于卷中的题记和相关人物、史事并未展开详细考辨。

总体而言,廉吴旧藏写经的相关研究并不充分,特别是对其由来、真伪及流散等重要问题都未见专篇论文探讨。有鉴于此,笔者将以馆藏的两件廉吴旧藏写经为线索,同时引述相关史料及档案,对此问题加以澄清。舛误之处,尚祈方家教正。

二 散见廉吴旧藏敦煌写经校释

由于目前所见廉吴旧藏写经的资料相对较为零散,为方便后文论述,笔者首先摘录散见各处的廉吴旧藏写经材料,并对相关讹误之处逐一校正。现依照写经公布的先后顺序,介绍如下:

(一)故宫博物院藏廉吴写经(1件)

新121247《大乘无量寿经》{3}纸本,楷书。30.4cm×210.5cm。原定名“唐人书大乘无量寿经卷”。背签“唐人写本大乘无量寿经”。下钤“唐经阁”“小万柳堂”“南湖鉴藏”朱印三方。另有题记:“张良友写。”后钤有“写经室”“吴芝瑛印”“墨林星凤”“后耕老人壬戌有藏”朱印四方。原定时代“唐”。后改时代“五代”,应为归义军时期。“唐经阁”“南湖鉴藏”“写经室”“吴芝瑛印”“小万柳堂”分别为廉泉、吴芝瑛夫妻印鉴。“墨林星凤”为罗振玉印鉴。

校释:按罗振玉曾于1916年刊印《墨林星凤》一书[10],且曾收藏敦煌写经,王素等或据此认为“墨林星凤”为罗振玉印。陈红彦、林世田等也持此说[11],并被学界广泛征引,因此很有必要加以澄清。据笔者考证,此印当属吴芝瑛印,为民国治印大家王大炘(字冰铁,1869—1924)所刊[12]。厘清这一点,有助于准确辨认其他写经的归属及递藏顺序。此外,“后耕老人壬戌有藏”当释为“退耕老人壬戌七月藏”,为徐世昌印{1}。

关于这卷写经的时代,王素等认定为“归义军”时期,但未说明缘由。笔者以为,卷中留下的“张良友写”题记或可作为推定时代的依据。张延清统计的吐蕃时期敦煌古藏文抄、校经生列表,内有“张良友”之名[13],据此可知此写经时代应为唐代吐蕃占领河西时期。此外,“张良友”之名还见于同一时期的敦煌契约文书,如S.117V《末年(827?)上部落百姓安环清卖地契》,张良友的身份是“见人”[14],也可支撑这一推断。那么,这件写经的时代定为吐蕃占领河西时期更妥。

(二)杏雨书屋藏廉吴写经{2}(5件)

1. 羽田亨474号

纸本,墨书。纵25cm×横742.7cm。包首题签“唐人写本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残卷”,钤印一方“小莫柳堂”{3}。写经首尾完整,首题“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第二百八十七”,末题“义泉勘了 田广谈”。卷首裱纸题:“唐人写本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残卷岁在癸亥腊八日,廉泉同妻吴芝瑛为先考妣奉呈潭柘山岫云寺唐经阁珍藏,以此功德,伏愿永依佛光,超生净土。王廷桢敬题。”钤印二方,分别为“王廷桢印”“桢威藏运”,后又有朱印三方,分别为“暂山□谷”“南湖鉴藏”“唐经阁”。卷末无跋,钤印三方,分别为“吴芝瑛印”“写经堂”“唐经阁”,另裱纸上钤白印一方,未释。

校释:“小莫柳堂”系“小万柳堂”之误,《影片册》此印均误作“小莫柳堂”或“小笕柳堂”。“暂山□谷”应释为“暂止便去”,为《楞严经》中偈语。“写经堂”应释为“写经室”,为小万柳堂内附属建筑。卷末裱纸所钤白文印未释,应为“小万柳堂收藏金石书画印记”,今补。以上四印均为王大炘为吴芝瑛所刊{4}。“桢威藏运”也系误释,应为“桢威将军”,系清末民初军界人物王廷桢私印{5}。从写经末题留下的人名看,“义泉”为勘经僧人,目前所见多卷敦煌所出《大般若经》都留有义泉的题名{6}。“田广谈”则为龙兴寺经生,此人抄写的《大乘无量寿经》流传至今者多达38卷{7}。考虑到《大乘无量寿经》仅在吐蕃统治敦煌时期流行于敦煌一带,可知同署田广谈之名的羽田亨474号写经也应属这一时期。

2. 羽田亨475号

纸本,墨书。纵25.4cm×横271.2cm。包首题签:“唐人写金光明最胜王经残卷”,朱印一方“小笕柳堂”。卷首裱纸题“唐人写本金光明最胜王经残卷”,钤朱印一 方“貌云寺”,又题“岁在癸亥腊八日,廉泉同妻吴芝瑛为先考妣奉呈潭柘山岫云寺唐经阁珍藏,以此功德,伏愿永依佛光,超生净土。侯朱藐承命敬题于京都籀云室”,下钤印二方“朱貌”“疑始堂”,后又有朱印二方“南湖鉴藏”“唐经阁”。卷末钤二方白印“吴芝瑛印”“写经堂”。

校释:“貌云寺”实为“藐女史”,为侯疑始之印。侯疑始(1885—1951),名毅,字雪农,号“疑始”,江苏无锡人。诗词师事严复,又工篆刻{1}。 “朱貌”应为“朱藐”之误,结合落款看,“朱藐”似为侯毅另一字号。“京都籀云堂”应为“京都籀云室”,此为侯毅京邸书斋{2}。此卷用纸为粗黄纸,木笔写就,时代可推定为吐蕃占领河西时期。

3. 羽田亨476號

纸本,墨书。纵25.4cm×横334.5cm。包首题签:“唐人写本金光明最胜王经残卷”,后有朱印一方,“小笕柳堂”。卷首裱纸题“唐人写本金光明最胜王经残卷”,下钤印一方“无锡矣貌”,又题:“岁在癸亥腊八日,廉泉同妻吴芝瑛为先考妣奉呈潭柘山岫云寺唐经阁珍藏,以此功德,伏愿永依佛光,超生净土。侄婿侯貌承命敬题于京都籀云堂。”后有朱印二方“东里□氏”“疑始”,又有三印“小笕柳堂”“南湖鉴藏”“唐经阁”。卷末裱纸无跋,后钤印三方“吴芝瑛印”“写经堂”“墨林呈苍”。

校释:“无锡矣貌”实为“无锡侯毅”,“东里□氏”应为“东里侯氏”,均为侯毅私印。“墨林呈苍”当释为“墨林星凤”,如前所述,系吴芝瑛私印。从写经用纸及用笔看,此卷可定为吐蕃占领河西时期。

4. 羽田亨477号

纸本,墨书。纵25cm×横842.3cm。包首题签“唐人写本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残卷”,下有朱印一方“小莫柳堂”。后有二方朱印,分别为“南湖鉴藏”“唐经阁”。卷首裱纸题“唐人写本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残卷”,又题“岁在癸亥腊八日,廉泉同妻吴芝瑛为其先考妣奉呈潭柘山岫云寺唐经阁珍藏,以此功德,伏愿永依佛光,超生净土。 寒厓奉题。”下钤朱印一方“孙”,后又有印三方“小笕柳堂”“南湖鉴藏”“唐经阁”。卷末裱纸无跋,有二方白印“吴芝瑛印”“写经堂”。

校释:卷首题款所署“寒厓”为民国书家孙揆均(1866—1941),字叔方,又名道毅,号寒厓{3}。此人与廉泉为无锡同乡,互为表亲,同在江阴南菁书院求学,并在甲午年(1894)同科中举,为一生挚交{4}。在廉吴写经的收藏过程中,孙寒厓是关键人物。此卷写经书法秀美,用纸考究,应系唐代宫廷写经。

5. 羽田亨480号

纸本,墨书。纵25.7cm×横160.7cm。包首题签:“唐人写经残卷”,朱印一方“小万柳堂”。卷末有朱印二方“廉吴审定”“金匮廉泉桐城吴芝瑛夫妇共欣赏之印”。卷首裱纸题“敦煌石室唐人写经残卷”,又题:“岁在癸亥腊八日,廉泉同妻吴芝瑛为先考妣奉呈潭柘山岫云寺唐经阁珍藏,以此功德,伏愿永依佛光,超生净土。 董玉书敬题。”后钤印二方“董氏玉书”“逸沧 之 信”,后又钤印三方“小万柳堂”“墨林呈苍”“唐经阁”。卷末裱纸无跋,有白文印二方“吴芝瑛印”“唐经堂”。

校释:“逸沧 之 信”实为“逸沧印信”之误,为董玉书私印。董玉书(1869—1952),字逸沧,江都人。清末拔贡出身,以诗名,亦善书{5}。“唐经堂”系“唐经阁”之误,此为小万柳堂内建筑,王大炘为吴芝瑛刊有此印{6}。

三 南京大学博物馆所藏廉吴敦煌写经

笔者近来在整理南京大学博物馆馆藏文物的过程中,检得两件廉泉、吴芝瑛旧藏敦煌写经,一为朱书,一为血书{1}。这两件写经题跋丰富,涉及人物、史事信息丰富,兹介绍如下。

1. 南京大学博物馆藏编号474唐人写本《大方便佛报恩经》残卷 朱书(图1){2}

纸本,朱书。纵25.2cm×横290.7cm,通卷有乌丝栏。包首题签 “唐人写本大方便佛报恩经残卷 朱书”,钤“小万柳堂”朱印。写卷首全尾残,首题“大方便佛报恩经论品第五 三”,起“尔时如来为母摩耶夫人并诸天众说法九十日”,止“投身死尸,以我宿世有诸过”。楷书,6纸,每行17—19字不等,偶见墨笔补字。卷首裱纸题记一段,“唐人朱书大方便佛报恩经残卷 岁在癸亥腊八日,廉泉同妻吴芝瑛为先考妣奉呈潭柘山岫云寺唐经阁珍藏,以此功德,伏愿永依佛光,超生净土。合肥段祺瑞”,钤“段祺瑞印”。后有郑孝胥观款:“甲子暮春,闽县郑孝胥观于蕉岭会馆。”下钤“孝胥”朱印。后又钤“小万柳堂”“吴芝瑛印”“鞠翁之女”三印。卷末裱纸钤三方朱印,分别为“暂止便去”“墨林星凤”“唐经阁”。

2. 馆藏编号473唐人写本《大方便佛报恩经》残卷血书

纸本,血书。纵25.2cm×横311.8cm,通卷有乌丝栏。包首题签:“唐人写本大方便佛报恩经残卷 血书”,钤“小万柳堂”朱印。写卷首尾残缺,起“恶,今令子身受是苦也”,止“有无量众生,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楷体,7纸,每行16—18字,偶有墨笔补字或脱漏字句。卷首裱纸题跋三段,第一段“唐人血书《大方便佛报恩经》残卷 岁在癸亥腊八日,廉泉同妻吴芝瑛为其先考妣奉呈潭柘山岫云寺珍藏,以此功德,伏愿永依佛光,超生净土。合肥王揖唐”,下钤朱印“逸盦”;第二段“甲子三月,闽县郑孝胥观于虎坊桥蕉岭会馆”观款,下钤“孝胥”朱印;第三段“南湖唐经阁(小字:潭柘重建东楼,南湖亦以唐经阁名之)所藏唐人写经卷子,为表兄寒厓孙先生与何秋辇中丞赴新疆道中所得,中多绝品,此卷尤为第一稀有。卷端尚有百数十行,因在石室中着水断烂不堪,被苏州裱工沈荷卿截去,谓欲取其整齐。不知千年古物,虽断烂,庸何伤?如火烧《莲华经》,往年在王莲生家见之,全卷只存十之三,正以火烧而名益重。落水兰亭亦然。亟往苏州向沈索取,已不可得矣。故此卷失去题目,至今心殊鞅鞅。唐经阁中又藏有《妙法莲华经》四卷,秀劲似率更书,为余最心赏者,被文六将军索去,奉呈合肥段芝老矣,因并记之。壬戌观音圣诞日芝瑛”,钤“紫英”白印。后钤三印,分别为“暂止便去”“墨林星凤”“唐经阁”。卷末裱纸钤印三方,自上而下分别为“吴芝瑛印”“写经室”“小万柳堂”,后有廉泉题记一段:“弥陀自性两相当,杨柳空持到此方。父子相逢重会合,笔锋点滴血花香。触著毫端便现身,灵根久不昧前因。但教尽报常如此,赤色莲花最可人。癸亥除夜随寺僧上殿拜佛,后集梦东师语题唐人血书大方便佛报恩经论品卷子,送存潭柘山寺。廉泉。此卷得于敦煌石室,旧藏小万柳堂,故第二句云尔。”下钤印二方“廉泉长寿印信”“小万柳堂”。

以上,馆藏474号朱书写经为唐人《大方便佛报恩经》卷3《论议品第五》残卷,卷内分别留有段祺瑞癸亥年(1923)题跋及郑孝胥甲子年(1924)观款。馆藏473号血书写经与474号朱书写经实为同一卷,内容紧接前卷抄写。从字迹看,应非一人所抄,且用纸有别。473号写经留有吴芝瑛壬戌年(1922)、王揖唐癸亥年、廉泉癸亥年三段题跋及郑孝胥甲子年观款。这两件写经为楷书兼有行体,字迹秀丽,用笔精到,可见书写者功力深厚,不失为反映唐代经书书写风格的佳作。

需要说明的是,与其他廉吴旧藏写经相同,这两件也有“癸亥腊八日”的题记,说明这批写经都在同一天被廉吴的亲友集中賞鉴,后被存放于北京西郊潭柘山岫云寺唐经阁内供奉。但是,南大所藏的这两件写经更为特殊,它是敦煌石室内所出为数不多的朱书(或血书)写经,“尤为第一希有”,所以被廉吴夫妇视为珍藏。而二人的亲笔跋文,对于考证这批写经的由来、流散亦十分关键。

四 廉吴旧藏敦煌写经的来源、真伪与流散

(一)廉吴写经的来源与真伪

关于这批写经的由来,吴芝瑛题跋(下称吴跋)交代是“表兄寒厓孙先生与何秋辇中丞赴新疆道中所得”,且“由石室中”所出。廉泉题跋(以下简称廉跋)也称“此卷得自敦煌石室”。“石室”指敦煌藏经洞。

按:何彦升(1860—1910),字秋辇,江苏江阴人。何氏任新疆巡抚,事在宣统二年(1910)五月①。当年年初,何彦升任甘肃布政使时,被清学部电令负责押运藏经洞劫后文献回京。由于负责此事的地方官并不十分用心,遗留当地的写本和残片数量不在少数,而且运京途中文物遭劫也时有发生[15],而同在河西为官的孙寒厓很有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得到了这批写经。孙寒厓的仕历也支持这一推断,1904年至1910年前后,孙寒厓因经济困顿,“出关西行任小吏丐食”[16]。这一时期,孙仍与廉泉保持密切的书信往来。就笔者管见,两人之间的多封书信就是从“兰州节署(即衙署)”或是“凉州旅楼”寄出。直到1911年中秋,孙寒厓从兰州到京,才结束了多年的宦游生涯{2}。可见,题跋中所记1910年孙寒厓得到经卷是在赴甘肃、新疆的道途中,完全与其个人仕履吻合。

关于廉吴夫妇得到这批写经的确切时间,还有一条更为直接的证据。二人常用的一方“唐经阁”印章,亦由王大炘所刻。此印实为两面印,另一面刻有“小万柳堂”,并刻边款,内容如下:

南湖先生今春所得唐人手写《妙法莲华经》一卷,于小万柳堂之左建阁藏之,即名之曰唐经阁,属制是印,即乞指教。庚戌十月王大炘记。{3}

庚戌即1910年。由此可见,廉泉、吴芝瑛得到《妙法莲华经》在内的唐人经卷的确切时间是在1910年春,到1911年中秋孙寒厓从兰州回京时,可能又得到了其他经卷。

再看郑孝胥的两段观款,“甲子三月(暮春),闽县郑孝胥观于蕉岭会馆”,姑称为郑跋。甲子即1924年。早在1907年,廉吴就以刚落成的上海小万柳堂为活动据点,与郑孝胥、盛宣怀、岑春煊、陈三立、沈曾植等王公时贤交游。其中,廉、吳与郑孝胥的交往甚密,多次请其题赠诗句、展观书画,还将吴芝瑛手抄《楞严经》相赠{4}。依《郑孝胥传》及《郑孝胥日记》,1923年7月,郑奉溥仪之命以“国务总理”的身份从上海短暂入京,并住在西城宣武门虎坊桥的“蕉岭会馆”{1}。次年正月,又入北京,仍住此处{2}。如此看来,郑跋所云1924年暮春寓目写经一事,无论时间、地点都与史事吻合。

王揖唐与段祺瑞的题跋,且称王跋、段跋,记录了癸亥(1923年)腊八日,廉泉、吴芝瑛夫妇为亡父母超度,将写经奉呈潭柘山岫云寺唐经阁内珍藏一事。其实,不仅南大所藏的这两件写经留有“癸亥腊八日”的题跋,目前所见的廉吴旧藏写经除故宫所藏不能明确之外,剩余7件都有这一天的题跋,且分别由孙寒厓(羽477号)、王廷桢(羽474号)、侯毅(羽475号、羽476号)、董玉书(羽480号)、王揖唐(南大藏经)、段祺瑞(南大藏经)所题。

不过,癸亥腊八日到底有何特殊,众人为何能在这一天聚集潭柘寺?众所周知,腊八是传统民俗节日,人们常在此日举行蜡祭,祭祀祖先及神灵。腊八又传为释迦牟尼成佛之日,因此僧众常在此日举行佛事活动,向众人布施僧粥。

按:1922年,廉泉征得潭柘寺方丈纯悦上人许可,打算募资为亡友良弼{3}建祠于翊教寺之东,以安亡灵。为此,廉泉还拟了一份《烈士建祠之公函》,函中称“良先生受炸,为辛亥腊八日”,计划来年(即癸亥年,1923年)旧腊十一日开追悼会。同时,呼吁“凡与良先生有旧者,自易望风集合”{4}。由此可见,选择腊八集会,一方面是与蜡祭及僧俗相合,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悼念亡友。由于廉泉之邀,良祠落成当天,到场庆贺之人云集,其中不乏清朝遗老及民国军政界的重要人物,如大总统徐世昌及王士珍、汪大燮、段祺瑞、王揖唐等{5}。当然,作为故旧知交的孙寒厓、侯毅、袁寒云、吴稚晖、董玉书、王廷桢等人也同样出席{6}。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就有了今天所见到的多件“癸亥腊八日”题跋的廉吴旧藏写经。

(二)廉吴写经的散佚

我们再看廉吴旧藏写经的具体散佚过程。正如吴跋所云,“文六将军”曾向廉吴索取《妙法莲华经》四卷,转赠“段芝老”。此处提及的“文六将军”“段芝老”分别指屈映光与段祺瑞。屈映光(1881—1973),字文六。1917年,屈映光居沪学佛;1918年出任北洋政府国务院顾问,被授予“赞威将军”称号。1921年,迁居北京学佛,并被聘为大总统府顾问;1925年,被段祺瑞委任为临时参政院参政等职;1929年以后,笃信佛教,专事弘法{7}。段祺瑞(1865—1936),字芝泉,安徽合肥人,皖系军阀首领。1920年7月,段祺瑞在直皖战争中失败垮台,开始吃斋念佛,成为居士{8}。从屈文六仕途浮沉过程中,处处可见段祺瑞的身影。基于二人都崇信佛教这一点,屈文六索取写经赠予段祺瑞合乎情理。而且,吴跋称屈为将军,则可推知他从廉吴夫妇处索求写经一事应当不早于1918年。

故宫所藏的一件廉吴写经,钤有多方印章,其中“唐经阁”“南湖鉴藏”“写经室”“吴芝瑛印”“小万柳堂”“墨林星凤”均为廉吴夫妇的私人印鉴。但是,“退耕老人壬戌七月藏”为徐世昌印,壬戌为1922年。可见,这卷写经长期由廉吴夫妇个人收藏,至迟于1922年7月才转归徐世昌所有。从写经编号为“新121247”来看,可知是1949年后入藏故宫的{1}。上述两批写经的共性是1923年以前就已流散,并无癸亥腊八日的题跋,所以辨识难度较大。

关于杏雨书屋所藏的五件廉吴旧藏写经,羽田亨《敦煌秘笈目录》已指明了其来源,“474—480 以上七卷,中村敏雄氏转让”,时间为昭和十三年(1938)十二月二十九日[17]。据高田时雄的研究,1945年夏,为躲避美军空袭,武田家要求将置于京都大学总长室的写经紧急转移,羽田亨遂将这批写经装箱,先疏散至大阪武田制药厂,半月后又转到兵库县的偏僻村庄。长期以来,这批写经都秘不示人,直到2009年以后,随着《敦煌秘笈目录》《敦煌秘笈影片》的陆续出版,这批材料才得以公布{2}。

由于资料所限,中村敏雄的身份并不明确,高田时雄从购藏记录中“让与”一词推断,中村敏雄应非商人,而是收藏家。中村得到这批写经的确切时间已不可考,但从这5件写经都留有癸亥腊八的题跋看,显然不早于1923年底。

至于南大博物馆所藏的这两件写经,亦有1923年癸亥腊八日的题跋。到1924年时,郑孝胥曾拜观于北京,可见当时仍在廉吴夫妇的手中。这卷写经之所以流入南京大学,还需从福开森说起。1934年秋,美籍传教士、金陵大学创始人福开森(1866—1945)以毕生所藏的千余件文物捐赠金陵大学,这两件写经也在其列,至20世纪50年代初运抵南京大学后珍藏至今[18]。

至此,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答:癸亥腊八日题跋的廉吴旧藏写经到底何时开始散佚。

廉泉晚年疾困交迫,长住北京潭柘寺养病修行。杭州、上海两处小万柳堂别墅,也分别在1926年、1929年转归南京富商蒋国榜及中研院史语所{3}。从当时售屋的公告看,廉吴所藏的书画、扇面也与房产一起捆绑出售{4}。不过,这些写经并不在出售之列。由于晚年困顿,这些写经成为廉泉的心理寄托,甚至为了防止这些写经流落他处,他还将其奉呈岫云寺唐经阁内供奉{5}。1930年,廉泉再度病重,在好友福开森的帮助下,被送至北平协和医院治疗,病情一度好转{6}。1931年,廉泉与福开森遨游于北平古玩店,不料中风晕倒,并于当年冬病逝于北平{7}。临终之际,廉泉曾草拟遗嘱,请求知交福开森、孙寒厓等料理后事,并特别嘱托福开森代为保管、处置其所藏文物{8}。有理由相信,福开森很有可能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得到了廉吴旧藏的多件文物。不仅如此,到了第二年(1932年)冬,吴芝瑛等人又在潭柘寺良弼祠为廉泉举行了追悼会,并以此次集会为契机,拍卖了廉泉的旧藏,而主持此次仪式的正是福开森{1}。笔者推测,可能在这次拍卖过程中,廉吴旧藏的敦煌写经被中村敏雄等人购藏。

五 结 论

综上,笔者经过考证,得出以下几个结论:第一,廉泉、吴芝瑛旧藏写经出自敦煌藏经洞,系1910年孙寒厓随何秋辇赴河西任官途中所得,至迟到1911年孙寒厓回京时转归廉吴所有;第二,廉吴旧藏写经题跋涉及的时间、人物及事件均与史实吻合,进一步证实其来源及流散的可靠性;第三,廉吴旧藏写经大致分两次流散,一是癸亥年(1923)以前部分转归屈文六、段祺瑞、徐世昌等人,一是1931年廉泉亡故后由吴芝瑛集中拍卖,其中的关键人物是福开森。这次集中拍卖,使廉吴旧藏写经流散。当然,仍有大量敦煌写经藏于民间,秘不示人,不能排除日后材料公布时仍有廉吴旧藏的写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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