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
是傍晚时分,下了一场很猛的雷阵雨,老蒲头率领一帮毛孩子,光溜着身子,只穿了湿内裤,攻进我的闸房,而孟贯坐在店里的旧竹椅上,看着门外大颗大颗雨滴,啪、啪、啪地砸着路面,溅出小朵的尘烟,透过稀疏的雨条,她们站在常太太家的院子门外,在雨中,这个画面有些抖,是一棵红树,一棵蓝树。
女人身体壮实,穿一条鲜亮的玫红色连衣裙,绷得过于饱满,小姑娘穿蓝色上衣和灰黑色过膝短裙,一只手举着紫粉色书包,盖在头顶上遮雨,她身材细小,像一条带壳的绿豆芽,书包是绿豆壳,在雨中发着黑光。她们站在院门之侧避免挡路,脚下扔着两只蛇皮线袋。孟贯不知她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起初瞟到过她们几次,直接忽略掉了。小姑娘书包挡雨的动作蹦入了孟贯的眼睛,他才正式看到她们。一个紫色闪电像鞭子抽在屋子外壳,噗一声脆响。小姑娘打了个战。接着一个惊心的炸雷,像一堆鹅卵石廓啰啰倒塌。空气中飘动着硫黄气味的威胁。
小姑娘的颤抖,是孟贯眼花,隔马路看不清的。但他后来对我说过,小姑娘头顶书包和打战,这两事打动了他,他想起了女儿,所以他冒雨穿过马路,请她们到店里避雨。竹椅让给了女人坐,小姑娘斜着身子站在妈妈的身侧,右手扶着椅子靠背,下嘴唇弯进了嘴里并包住下牙,舌头微露,脸上就出现了一个厚脸皮的笑。这也让他想起女儿。雨下大了,风一吹,雨条站不稳似的飘摇。马路上一道道流水,流动着白沓沓的泡沫。
常太太的院子在马路斜对面,有一种土不啦叽的大气派。两扇大铁门关着,右铁门里面开了一扇小铁门。插着玻璃片的白色围墙,围着狭长院子以及四层五开间的一幢楼房,楼上阳台包着茶色玻璃。山墙二楼的高度,竖着写了“二五八棋牌院”六个血红大字,旁边“冷气开放”这四个青色小字,写在两朵白云的简笔画上。
孟贯坐在方凳上,侧着脸看着落在白米堰街上的大雨,觉得满意,好像为女儿尽了一次心。如果他没有请她们到店里,她们就会淋成两股又红又蓝的水藻。她们很安静,妈妈问一句才答一句。妈妈答一句,小姑娘就短短笑一声,像是支持妈妈,又像是嘲笑。孟贯说,他问过她们是哪里人,但没听清地名,也没好意思再问名字。
那天下午本是很通透的天气,阳光灿烂焦辣,照在背上几乎脱皮。是在太阳西斜时才起的积雨云,云头从南山头出现,升得极快,层叠着伸展,侵入碧蓝的天顶。云层堆出一头周身白亮亮的大马熊,露出立体的狰狞。这时候我已经下了水。十多个少年在游泳,抢夺一个皮球,到猫山闸洗澡的人也已开始聚集。忽然起了森森的冷风,打个寒噤,水面死气沉沉地泛出暗白的光,波浪声细密而碎。然后是闪电。在水中遇到闪电,心里发虚,怕电死。我撩水洗了把脸,回闸房换短裤。这时雨滴开始嗒嗒砸下,砸脸上有点儿小痛。大坝上兵荒马乱起来,洗澡的人们嗬哟嗬哟地笑着叫唤,收拾脸盆和衣物逃回城。那群少年也游向岸边,爬上大坝。
跑上第一道楼梯时,雨声就已哗哗哗连成一片,雨水渗入了眼睛,还从鼻尖上挂面似的挂下。身子一淋雨,洗澡也是白洗了。我喘息着走进闸房,抹掉脸上的雨水,剥皮似的脱下湿短裤,赤条条站着,用毛巾擦拭身子。这时砰的一声大响,我一点也没防备,惊得经脉震动,门撞开了,一道亮光像睁开了一只眼睛。涌进一群嘻嘻哈哈的少年,光身子,只穿了内裤或游泳裤。有人喊了一声算是招呼:“借我们躲个雨。”他们的脚下很快流了一摊水。我有些懊恼,也不好发作。最后进来的是老蒲头,也光着身子,穿蓝色游泳裤。
老蒲头退休十多年了,到猫山闸洗澡的人数他最老。他瘦瘦高高,头发花白,长了个三角形的螳螂脑袋,全身皮肤打满了裥,肋部骨头绽出一排手榴弹,胸膛发黑,两只大腿是了无生气的涅白色,绷着长长的蚯蚓似的青筋。孟贯说他穿着总是很考究,上身是黑色短袖衫或银灰色T恤,轻薄光洁,下身一条灰黑色或天蓝色短裤,像是樟脑箱里翻出的,散发着清凉陈旧的老人气。他的短裤其实很挺括,甚至有棱线,远看却皱巴巴。
闸房从没聚集过这么多光溜溜的人。嘴里尝到一股泥土味,也许是真的泥土,大雨点激起地上的灰尘飘到了嘴里。我横了老蒲头一眼:“你这臭老太公,做人一点样范也没有,怎么带了一帮子赤膊小后生冲进来。”
老蒲头说:“没有没有,我没有带,我是跟跟来的,是这些小鬼头带我上来的。”
他笑眯眯的态度并不诚恳,还贼头贼脑东张西望,观察这灰扑扑的丑陋闸房,从四壁看到天花板,看了一间又看一间,一会儿看完了所有房间,回到第一间时,脸上已出现了百内行的神色。少年们自成一个世界,挤在窗口叽叽呱呱看雨。我快速换好干净衣服,跳到办公桌上坐着。老蒲头双手比画了几下,满意地叹气说:“可惜没有照相机,下次你要让我拍几张照片。”
“那我卖门票算了。”我说。
“也不是不可以,也不是不可以的。”他含混地说,“我有个想法,以后慢慢和你详谈。”
“别详谈,我不谈,别找我谈。”我哈哈大笑。
天色变得浓黑,乌云几乎压到了江面上,率江两岸堤埂上的芦竹在大风中倾倒又掀起,一阵绿一阵白地发疯。这场大雨痛痛快快地下了大半个小时,蓦地泄了气,变成清新柔和的沙沙细雨,马马虎虎地飘洒了一会儿,忽然雨止,窗外透进了明黄的光。走到走廊上,看到天地间弥漫诡异的黄亮,浸泡了率江和两岸。少年们欢呼着奔下楼梯。老蒲头又说:“可惜没有照相机。”
老蒲头纠缠我好几天了。他说:“啥时候闸房开个门?给我参观一眼。”第一次听他这么说话,我吃不准他的鬼意思,相当不快。郑重其事的“参观”后面跟了“一眼”两字,显然是故意轻忽。我想,如果是荒唐要求,给他个呸,如果是阴险讽刺,请他吃拳头。
率江是舜江的支流。两岸堤埂上种满了碧绿的芦竹,风吹过就摇曳跳舞,风大就做墨西哥人浪。白米堰街截断了芦竹林,留出一个通往猫山闸的口子。芦竹有两三米高,人行芦竹间,像进了甘蔗林。猫山闸大坝是一条光秃秃僵卧着的死蚕,夏秋傍晚大坝东侧便是悬空沙城北男人的天体浴场。太阳开始软弱了,人们就懒洋洋地穿越口子,陆续走上大坝。阳光斜照,他们的影子投下,半截绊在脚下,半截跌下大坝。赤膊的人们坐在水边埠头上,光滑的背脊在阳光中熠熠發着油亮,下肢浸在水中,白生生地折弯。
站在闸房外走廊上,凉风吹着脸,身上精力弥漫。俯视大坝,假装那些赤卵赤膊的男人是我的棋子。棋子偶尔抬头看到我,也许会这么想:瞧那个人哪,吊在半空了耶,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这是我当时的狗屎处境。
大坝南北走向,拦截了东西向的率江。废闸之后,闸门始终半开,大坝两侧水位落差不大。大坝截面是个直角梯形:坝西侧是直边,笔直的巨大陡壁,涂了灰泥,长着许多不规则黑块,陡壁脚下是深潭,潭底有个汪刺鱼的窠,躲藏着许多两三个手指大小的黑背汪刺,钓之不尽。坝东侧是斜边,左右和中间共三条窄梯,分割出两大块斜面,是一截斜坡间隔一截水平的埠头,是大跨度的巨人石梯,一直伸入水底去了。
人们在埠头脱下长裤、沙滩裤或短裤,穿了黑色灰色土黄色的平脚内裤,或红色绿色黄色的三角裤,露出圆肚子圆腿,或麻秆腿和瘦肋骨,少数人穿精致的游泳裤,偶尔也有人穿花短裤,晃动肥大的骚屁股。多数人是洗好澡换好短裤,才蹲在水边搓洗衣服,有几个中年人是脱了内裤全裸站水中搓洗衣服,洗好了再赤屁股上岸去穿短裤。所有人换短裤不避人,就在空阔的坝上,慢慢脱,慢慢擦干身子,慢慢穿上干凈内裤,套上长裤、沙滩裤或短裤,穿上背心、短袖衬衫或老头汗衫,趿着拖鞋,抬起头,瞬间变回了体面而文雅。于是端了脸盆走回城里去。有一次晚霞怒放,我在水中游泳,看到人们在坝顶行走的剪影,非常绚丽斑斓的背景,以及贼形狗势的人模样。
我是唯一室内换短裤的。大坝北端连着猫山闸的大闸,大闸之上是一排闸房,需要走上三截楼梯。这是我们以前的办公室、机房、休息室、会议室、贮藏室,还有两间值夜班睡的小卧室。我换短裤总是在闸房里。也不是羞于当众脱光,而是个小习惯,或者说是小傲骄:闸房是吾的更衣室。
总是换好短裤,赤脚光背地下楼到埠头洗了衣服,回闸房晾晒了,这才正式穿上拖鞋、背心和沙滩裤,悠闲着空双手,神清气爽,踱出了闸房,倚着栏杆看坝上洗澡的人们,像检阅一个裸体之阵。那几天老蒲头总在闸房的楼梯下等我,我总是想也不想一口拒绝他的奇怪要求。“参观个屁。”我说。好在他只提一句,并不多说,倒变成了一种招呼方式,对话也简化了。
他说:考虑得怎样了?
我说:考虑个屁。有意思吗你,不要玩。
他说:看你方便啦,安排个时间,我随时有空的。
一点不好玩,又无聊,又让人烦躁。他和我一起走回城,我也尴尬,感觉他的身子纸鸢般吊在了我的耳朵上,并散发出老人气,针一样戳我的脸。
我也没有不想让他参观,只是这破烂闸房完全没有参观价值,空荡荡硬邦邦,只剩了些搬不走的机械,破烂的桌子,几根桁架和水泥柱。如果是那帮小少年,就算挖洞、凿墙、揭瓦、破窗而入,我也理解,不奇怪。老蒲头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家伙,赖着要参观,这算什么?要么他脑子有毛病,才起了这种执念,要么他开个玩笑开得没有能力停下。他的螳螂脑袋看上去盛不住任何思想,却一心参观闸房,仿佛盛了许多我所不知的思想。悬空沙人都知道,猫山闸未废之前,并不是戒备森严的保密单位,随时可以参观,参观十次百次,看放船进闸,看放船出闸,随便看,那时候他为什么不来参观?
我质问过他:“那时你怎么不来参观?”
他说:“那时我没想到猫山闸会废掉啊,那时我脑子里就没想过猫山闸是座闸,只当是个浴场了。”
既然已经拒绝过,我自然还是继续拒绝。如果终于放他进来,却只看到这么一座破烂的房子,他肯定会失望,这样又伤了我的面子。不过他趁着下雨天带着一帮小后生攻进闸房之后,似乎也没失望。他不失望也伤我面子,显得我以前拒绝他毫无道理,并且粗暴。
当晚,他请我和孟贯喝了顿啤酒,庆祝获得参观。
孟贯的录像带租赁店在白米堰街的北头,距堤坝二三十米。一间古旧的平屋,有上百年历史,窗框窗棂柱子椽子横梁桁条是年深日久的黑色,屋瓦上搁着三个破了的搪瓷盆,没有养葱,长了些青草。老蒲头是房东,退休后开了个画像店,曾经有过生意,后来租给了孟贯。画像店也没关掉,撤退到墙上,就是在外墙上挂了几张黑白的碳素画,画着阿波罗、荷马、柏拉图、阿里阿斯,还有一个满脸打裥的老太公,不知是谁。店中是一排排架子,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录像带,左边一角开辟了桶装水配送点,堆了十多个塑料水桶。这是奇异新产品:卖清水。现在生意是不大好,但孟贯说:“单等饮水机普及。饮水机一普及,生意推也推不开。”他摊开双手说:“等着发财。”他的名片上印了他的BP机号码,BP机不常响,偶尔滴滴一响,他就跑到隔壁小店打电话,问谁家需要送水。
有时钓到了鱼,会到他店里煎一煎,弄一包花生或兰花豆,小方桌拖到店门口水泥地,喝两杯啤酒。孟贯没有煤饼灶,没有煤气瓶,但有一个煤油炉。老蒲头请客也选在这里,拖出小方桌,拽出椅子凳子,赤裸着上身,当街坐着吹凉风,剥花生,撕鱼片,喝啤酒。我笑话老蒲头带领一帮少年攻打闸房,老蒲头笑笑。孟贯深思熟虑地问我:“既然闸房里没藏着什么狗屎宝贝,怎么一直不让老浦参观?”
我说:“他每次要求参观的时间都不对。他总是在我下楼回城的路上提要求,我不可能为了让他参观又回楼上去吧?他如果在我上楼时提要求,那不过是顺带,我也不可能赶走他是吧?随便他参观不参观。”
老蒲头说:“就这样?”
我说:“就这样。”
老蒲头吃了一口啤酒,身子伏低,脸几乎贴着桌子,吃花生。
孟贯迟疑地说:“你就这么懒惰,宁可让一个老人家恳求你一夏天?”我说:“屁个恳求,闸房又没西洋镜,他真的要参观吗?他只是看我笑话。”
“让你气气我就气气我,无所谓,反正我参观过了,哈,哈,哈。”老蒲头强调过自己绝不生气之后,气话还是出了口,“我这辈子从没后悔过请客,可今天这顿酒,嘿嘿,有些后悔的。”
我不想聊狗屁闸房。我说:“那两个女人怎么回事?站老半天了,姿势僵僵的,像两个新手乞丐。”
孟贯认为她们不是乞丐。她们到店里躲雨时,问了他贵姓,所以她们不是乞丐。他说:“乞丐永远不会问人贵姓。不需要,也记不住。”
他喝多了,站起来用力挥挥手,“嗨、嗨、嗨”地大喊,引来她们的视线,然后右手使劲地指点桌子,像急速跳动的缝纫机针杆,示意她们过来吃点喝点。那个中年妇女笑着摇了摇头。她长得壮壮的,圆圆的脸,晒得有些发红。孟贯满意地坐下,说:“那个小姑娘,与我女儿差不多大。”小姑娘并没有朝这边看。
孟贯就一直说他女儿。醉得眼睛血红,打着酒嗝。他说话总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一副便秘的忧伤表情,似乎有一个秘密以巨大的决心保守着,因为一千一万个推不过的情面,透露了这一点点狗屁话。
“一年只见一两回,”孟贯说,“可我女儿对我可亲热了。一辆铃木牌摩托车,我结婚时买的。我一推出摩托,女儿就跟出来,问也不问,笑嘻嘻地爬上后座坐好。她很聪明的,知道我要出去逛街,她要一起去。她对我可亲热了。我带她上街,买一堆花生糕、炸麻叶、牡丹饼。我回老家去,就每天给她过儿童节。”
他努力收敛了脸上的开心,于是说话更含糊,两腮略鼓,像长了个猴子颊囊。我想他没掌握表情的技巧。我不愿意听他聊女儿。老蒲头也不愿意听。
“你这辈子,想做什么呢?”他别过头对我说,“你有没有一个规划的?”
老蒲头以前可能是个理想主义者,一说酒话就开始出格,要求我思考这辈子究竟想做什么。老头子退休十年,已没有人生可以规划,所以来规划我的人生。他把自己当作了我的老师还是长辈?一股子老迈年高的哈喇味。我这辈子有什么好他娘的规划的?悬空八只脚的,一分一秒也用不着规划。
就这样,吃酒吃得面红耳热之后,孟贯叽咕女儿,老蒲头没脸没皮地阐述人生规划,我百无聊赖地张望着棋牌院门口的一对母女。
“要是在古代,你是走大运了,一个闸夫,突然变成了闸官。哈哈哈,這是开玩笑,开玩笑的。”老蒲头说,“我真当有个想法,你要不要听听?蛮蛮好、蛮蛮好的想法。你的闸房啊,你那几间闸房,是很可以派些用场的,这么好的房子,这么好的闸,空落落丢着,你说浪不浪费?太可惜了对不对?”
“你要派什么用场?开赌场?”我说,“弗来事咯,警察两头一堵,只好跳水逃跑,做一条丧家的落水狗。”
常太太出现在院子门口,身子嵌在大铁门里的方便小铁门中,并递过一个装着东西的网兜。那对母女低头看地,没有接网兜。常太太弯下腰侧过脸悄悄说了几句话。双方的姿势简直有些谦恭。但常太太的身体始终挡着方便门,堵得很严实。
“不管隔多久回去她都认得我。”孟贯说。可能是发觉我们没在听他,说得不大起劲,接上了老蒲头的话题,“老蒲说得对,人生要有规划。我以前也有过人生规划,也是有过雄心的。后生怎么会没有雄心。首先要挣到钱。我听人说,到本世纪结束,你如果没有10万块钱,你就会被社会淘汰。”
“他奶奶的这什么话,什么叫社会淘汰?淘汰了以后呢,会变成什么?”我问,“变成一摊泥,还是变成一个玩笑?”
老蒲头说:“我有个很好的想法。是百年大计。比如说,你打个报告上去,用这几间闸房办个水闸博物馆。到时候,你就是创始人,是第一任馆长。”
常太太将网兜放在母女的脚边,向马路两头张了张,踅进院子。那对母女也动了,将蛇皮线袋挽在手里,慢慢走远。她们没有拎走网兜。
我说:“这三个人,是不是闹了意见。”
“你看看你看看,她们不会要的,我说过她们不会要,”孟贯说着说着忽然生了气,“你还说她们是什么新手乞丐,你看见她们讨饭了?她们根本不会要。”
“网兜装了什么?你猜猜看。我说不是旧电器,也不是废金属疙瘩,是吃食,”我说,“打不打赌?”
孟贯不肯猜,也不打赌。我正是轻率的年纪,吃上两杯酒会毛躁多事,将杯子在桌上一搁,穿过马路去。看过之后,回转马路这边,偶尔扭了个头,正好看到铁饼兄从院子里出来,收回了网兜。
铁饼兄姓袁,身高有两米,至少一米八,稍有些驼背,相貌蛮挺秀,有人说他像《掷铁饼者》那个希腊后生,于是得到了铁饼兄的绰号,简称铁饼。他有一辆小双轮车,他骑在双轮车上,像一只颀长的螳螂倚着一只五短的知了。不过他不大骑双轮车出门。铁饼兄半弯着腰,贼头贼脑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猫似的闪了闪,迅速捡起网兜,缩回了院子。
网兜里是两个面包、两包牛肉方便面和两瓶矿泉水。是大路货。是从棋牌院一楼东边间楼梯下的货架上取的。那是供应牌客的小卖部。那么,常太太确实有可能是把她们当作乞丐打发的,而她们也确实不是乞丐,并不接受施舍。这样一对带着行李的母女,远道而来,无故跑到陌生人家的院子门口瞎围观,当然非常奇怪,但孟贯很满意:“我怎么说的?我说不是就不是。看看她们的气质,又朴实又自尊不是?常太太这女人,瞎眼。”我说:“打赌的话是我赢。”
中年女人被谋杀掉之后,我们晓得了她的名字,叫作赵采玉,她女儿叫袁小芹。赵采玉的名字很快传遍了悬空沙,因为上了报纸和电视,只替换掉了一个字,叫她“赵某玉”。她死前天天带着女儿到棋牌院大门外,经常坐在靠围墙堆着的五孔预制板上,身边摆着蛇皮线袋。有时我会在孟贯的店里遇到小姑娘,坐在椅子上瞎聊。她说妈妈割完稻就来了,晒谷托了人,插秧是没人插了,也就是说,没有晚稻了。她有些看不上城里的房子。“其实蛮旧的,灰铁扑落,跟乡下也差不多。”她说,她还没去长街看过,听说长街两边排满五颜六色的百货商店,还有冷饮店,排得太密,没有多出的空地做路。这是故意装傻说呆头天话,小小年纪搞这一套,我不愿意理睬她。赵采玉总是坐着,不大走动,也就是会跟随树的阴影,从预制板挪移到鹅卵石上。我看见过她从蛇皮线袋里拿出粢饭糕吃早餐,拿着一个酒鳖喝水。她就是皮肤黑了点,身子壮了点,其实长得很漂亮,一对发亮的桃花眼有点勾人。我不正眼看她,免得遭误会不怀好意。我从没想过她们在哪里宿夜,以及待在院门外做什么。我只晓得她们在那儿。
不知是谁天蒙蒙亮就走堤埂,还钻到缺口旁边的芦竹丛中小便,发现了赵采玉的尸体。孟贯从警察朋友那里打听到的消息说,这人看到暗暗的玫红色布料,伸出脚碰触了一下,软塌塌的,吓得蹦起。
堤埂缺口西边三四米,芦竹丛淹没着一条小坡路,通到江边,到达大坝的陡壁下。发现尸体时,我就在陡壁下钓鱼。那是夏天早钓的好地方,上午不会晒到太阳。陡壁下有三段土墩,躺着大大小小的石头,还长着稀疏的草。有一只夜鹭经常会站在一块尖角石头上发呆。虽然阴气有点重,我有时也会在土墩上钓鱼。
那天我下到水边,是从尸体旁边经过的,因为天还没亮,没看见尸体,只是挨到了芦竹,淋了一蓬露水。我后来想,经过尸体时,我竟没有心惊肉跳。又想,如果是我发现尸体,我怎么办?我想不下去。也许一大早来钓鱼,正是给我发现赵采玉尸体的机会,可我没能把握住。我听到头顶上远远传来叽里呱啦的人声,收起钓竿插在地上,上去看热闹。小路钻出一个警察,说是发现了一具女尸。他不是严峻地拒绝我过,而是说了发现尸体的消息再拒绝我过。我点头示谢,绕了一点路,攀着芦竹,一脚高一脚低走上堤埂顶。这时芦竹叶上的露水已干。挤出芦竹丛,一眼看见了铁饼兄。人群东一簇西一簇散布着,铁饼兄木呆呆的像矗着一座熊山。一排蓝色的围挡挡着,伸长脖子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我闪过一个傻念头:也许铁饼兄这样的巨人,可以看到围挡中的尸体。
“怎么了怎么了铁饼兄,”我兴奋得声音变调,“看到了?怎么死的?谁死了?”
手臂一痛,一个四五十岁的胖老太婆拖开了我。是琴阿姨,是棋牌院的麻客,她还会到孟贯的店里给她儿子借录像带。我认为儿子是个借口,是她自己看的,因为她夹带过越剧带子,《盘夫》《索夫》《碧玉簪》什么的。她可能觉得难为情,这么老还借录像带看。
她冒冒失失拖开我,表情郑重,乌黑着脸,嘴巴歪过半边,语气很严厉,倒像是我闯了大祸。她急促地说:“侬神气清清吧,覅弄不灵清。”
琴阿姨挺着肥硕的肚子,力气蛮大,拖得我倒来拐去。不知她發了什么疯。中年胖老女人与你说话,或者拖牛粪一样拖你,是闪耀着妈妈式彪悍的,你甚至不能生她的气。又有几个女人围了上来,压着喉咙跟我大声说话,开心、急切并且诚恳地告诉了我一个道理,或是一个结论:那样与铁饼兄说话,是非常不妥的。
这个时候小姑娘袁小芹背着书包,在录像出租店问孟贯有没有见到她妈妈。她早上醒来发现妈妈不在,以为去买早餐了,等来等去没等到,到棋牌院门口也没找着。她说妈妈可能迷路了。孟贯说悬空沙这种小地方,迷什么路?你在这里等她好了。他们不知道已经等不到了。孟贯给小袁买了个粢饭裹油条和一碗咸豆浆,豆浆搁在小方桌上,小姑娘坐椅子,很安心地吃着粢饭,像啃一个梨头。她双脚前后晃荡着,脚后跟一记一记敲着椅子横档,梆,梆,梆,声音很难听。孟贯没有阻止她。孟贯对我们回忆这些时,脸上闪耀着宽宏而慈爱的光芒。
小姑娘说,等妈妈在城里办好事情,暑假也就过完了,她要回老家上学。孟贯说,你坐着,我出去一下就回来。他想给小姑娘再买两个苹果,并且削苹果给小姑娘看。削苹果他有一手,皮不会断。他在路上遇到了去看热闹的人群,还有人邀请他一起去看。后来孟贯告诉我,他一时间晕掉了,忘了买苹果,一心想着怎么对小姑娘说。设想了几十上百遍,觉得开不了口。
“我没法子对一个小姑娘说,你妈妈死掉了。”孟贯说,“我也不能领着她去看她妈妈的尸体。我也不敢去见她。”
孟贯走糊涂了,或者下意识不愿回店,不愿见到小姑娘,他沿着白米堰街穿过整个悬空沙,到了城南才回头。前一天夜里,赵采玉谋杀案中的一个犯罪嫌疑人也走过这条线路。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渐渐以为这是捉迷藏的日子,大家在躲藏。
“我以为妈妈先幽过,”她后来笑着说,“孟叔叔亦幽过哉。”
小姑娘走到店门口张望。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姑娘路过,惊讶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妈妈死了。”
并不认识这个城里姑娘,怎么一上来就骂人,估计是看出了她是乡下人。但她是不好欺负的。别惹我。她指着女学生的背影大声骂:“你妈妈才死了!你奶奶也死了!你外婆也死了!你祖宗十八代也死了!”
还是琴阿姨将住了她的手。琴阿姨看过热闹,从堤埂下来遇到小姑娘在骂人。不知出于怎样的想法,她领着小姑娘又回到堤埂。并不远。堤埂上围观人群的嘈杂声,在孟贯的店里也听得见,只是芦竹挡住了视线,小姑娘和孟贯起初没有留意。
一副担架抬下了堤埂,尸体蒙了白布。围观人群退在路边。小姑娘歪着头站在围挡边上,右手将着琴阿姨的手,左手食指放在嘴里吮吸,像吃棒棒糖。我当时还不知道死的是小姑娘的妈妈,小姑娘也不知道担架上的是她妈妈。我俩是两个互不相关的看热闹的人。我经过小姑娘身边,随口问她:“你怎么一个人,你妈妈呢?”她说:“我也在找她呢,谁知道她死到哪里去了。”她说话嘎没教养,我不想理睬她。但琴阿姨指责我说:“跟你说过了的,覅弄不灵清覅弄不灵清,怎么又乱说话。”她向我歪嘴歪眼地打着暗号,并示意她的暗号与小姑娘有关。我懒得猜。
铁饼兄的背影晃荡着慢慢下了堤埂,到了白米堰街,两个警察跟着他,走到警车旁,一个警察打开车门,另一个在铁饼兄头顶拍了拍。铁饼兄低头躲开,诧异地回头看。警察又拍一下。拍到第三下,铁饼兄弯腰挤进了警车。
小姑娘忽然蹲下,立即又直起身子,抛出一声长叫,尖利并且颤抖,响得天色唰地暗了一层。好几个人捂住了耳朵。她挣脱琴阿姨的手,跌跌撞撞冲下。没冲到埂脚,警车就开走了。她刹住脚步,弯着腰叫了几声,小狗一样赖倒在地,打了两个滚,便仰面躺着,双脚向空中乱踢。有一脚还踢中了书包。书包飞过她的头顶。
她在叫爸爸。原来是这样。我也没觉得有多意外。她们是偶尔出现的陌生人,在我的眼角余光中活动,像街头外墙上投影着寡淡的幻灯片。所以意外不起来。只是小姑娘到埂上看了半天热闹,怎么这时才看见她爸爸呢?埂这么狭小,铁饼兄这么魁梧,她怎么直到他坐进警车去才发现?不过一闪念间我心中已有了解释:围观人多,小姑娘个子太小,只能看到大人的腰腹,随便谁都能挡住她的视线。
“这可怜的小姑娘。死掉的是她妈妈,她还弗晓得呢。”琴阿姨说。可能是因为终于避开了铁饼兄和小姑娘,可以跟我说出真相了,她脸上泛出轻松和兴奋的神情,双手荡发荡发地走下堤埂。我有些发蒙,想着琴阿姨说“死掉的是她妈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的脑子发生理解困难。
堤埂上下已没有人认识小姑娘了,她躺在地上打滚有什么用?又不可能变出一个奶奶来哄她。常太太站在院门外远远望着,一手托着后腰。我走到录像店门前时,想通了警察为什么抓走铁饼兄。他老婆被谋杀,自然第一个抓他。
傍晚洗澡时,老蒲头光着身子从水里一荡一荡地凑近,吐出一口粗气,约我老地方喝啤酒。我问,上次你请客吃啤酒,我还没有还礼,怎么又请客?他翻了个白眼说,又不是要你请客。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孟贯在店里削苹果。很快削好一个,举起长长的苹果皮给小姑娘看:“一刀落。”他将苹果塞到她手中,又说:“我女儿最喜欢看我削苹果了。我就是有这个本事,不会削断苹果皮。”小姑娘说:“你经常给你女儿削苹果。”孟贯说:“对的,一年吃七八次苹果的话,至少五次是我回家削给她吃的。”他对我说:“老蒲去斩鹅肉了,你等一下。”
老蒲头搞大了,不但斩了鹅肉,还让小饭店端来了一碗酱爆螺蛳、一盘大蒜猪肝和一盘盐水花生。孟贯将白斩鹅装盘,并分配了筷子。我们围着小方桌坐下,孟贯又去隔壁小店给小袁买了瓶雪碧。我看出老蒲头在为难,似乎觉得需要对小姑娘说些什么,又没话可说。我以为他请客是要讨论上午的谋杀案,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憋不住要告诉我们,此时碍着小姑娘不大好说话。但我想错了。
他咤咤地看了小姑娘几眼,终于伸出手摸着她的脑袋问:“你上学了吗?”
“这个暑假过完,就上学了。”
老蒲头说:“好,好,过完暑假就上学好。”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她说。
“没有了,没有了。”老蒲头说。
老蒲头吃瘪,我是高兴的,很想笑,但也更讨厌小姑娘。我不想与她说任何话。她再无礼你也不能计较是吧,何况她现在已经没爹没娘。幸好没多久她脑袋就垂到桌面。孟贯轻手轻脚抱着她进卧室安置。小姑娘的凳子底下扔着一个削好的苹果,并没有啃过。孟贯看见可能气死。我伸脚拨出苹果,猛踢一脚,踢到了马路对面。
“小姑娘蛮可怜的,又吓又累,哭了一天,到下午三点半才吃了一碗方便面,夹眼泪夹鼻涕的。”孟贯走出来坐下说。
老蒲头转头问我:“我的话你想过没有。”
他语气硬邦邦,好像我不能不想。可我不记得他说过什么,以为还是在说参观闸房,就说,你不是参观过了吗?不料老蒲头是指搞猫山闸博物馆,上次他吃醉酒说的,谁想得到他是当真的?参观闸房能坚持憋好几天,最后不惜偷袭,现在他开始了第二步搞事。
老蒲头说,须打个什么报告。他描述闸房怎么改造装修成博物馆之时,孟贯则自顾自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姑娘,我用他们中一个人的声音遮挡另一个人的声音,就像在水中玩着一根大木头,这边爬上那边滑下。孟贯说警察也找小姑娘问话了,把她吓得杀猪叫,后来一直哭,两只眼泡哭肿,身子哭得发软。
“书包她踢飞了,也不知谁给她捡回的。”我自语道。
“她的书包,说起她的书包,她妈妈是一到了城里就给她买了,没有找着铁饼,没有商量,离家早早早打算好,进了城早早买好。”孟贯说,“所以铁饼在家里是做不了主的,不用说,他家女人做主。”
“喝酒喝酒。”我说,“老子有些不好的预感。”
“小姑娘说过,她妈妈其实留下了遗言,但她没有告诉警察。她告诉了我。”孟贯有点儿满意地笑了笑,“昨天半夜她在桥下醒过来,到边上蹲着拉了一脬尿,回来躺下,忽然听到她妈妈说了一句话,‘她也是很可怜的,睡在不是自己老公的男人身边。’小姑娘说的,她问妈妈,‘谁不是自己老公的男人?’妈妈不响,于是她也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妈妈已经不见。”
我说:“她妈妈这么老派。”
老蒲头说:“她怎么在小姑娘面前说这种话?”
孟贯见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很高兴地说:“也许她是在死之前告诉女儿真相呢……不过这样的话,她是自杀不是谋殺了,但警察说她后脑上有个洞,榔头敲的,是谋杀。所以抓了铁饼。这很有可能,铁饼想和常太太姘居下去,杀了老婆。”
铁饼兄土头土脑的,却这么有福气,乡下一个老婆,城里一个老婆。我说,我挺羡慕他的。老蒲头大声说:“铁饼从乡下跑到城里,还享齐人之福,也就是长得好看一些,魁梧一些罢了,真他奶奶的没天理。”他语气这么激愤,就像铁饼兄跨了物种似的。老蒲头匆匆骂过之后说:“好了好了不管它了,我们说我们的。”立即转回了猫山闸的博物馆。我脑子里满是赵采玉后脑勺的血洞,耳朵里全是猫山闸的博物馆。
老蒲头说,猫山闸是小闸,但历史久远,几百年前就有,那时候不是这模样,那时候没有电,没有这么大的动力,开不了这么大的闸门,也没有这么大的船,也没有拖船。那时候船很小,是从坝上爬过去的。怎么爬?
船拢了坝,船上的货物先卸到岸上,运过坝。船呢,用绳索拖着过坝。明朝乌程人潘季驯说,先是要筑好坝,筑牢了地基,埋下大木头,再厚厚地盖上草土,时不时浇浇水,草土就又软又滑,可以减少摩擦力,又不损坏船底。坝两边各打入四根将军柱,柱上各横装两根天盘木,下面又埋设两个石窝,用来安置转轴木。安上绞索,就做成了绞盘。绞索系上缆绳,转动绞盘,船就拖上坝了。要好几个人一齐转,用牛拉的叫牛埭。听说猫山闸也用过牛,后来牛老了倒了,只好又改回人力。那时候闸夫一齐喊号子,整个悬空沙听得到。船拖出水,拖上坡,然后拖过坝,这叫作拔船。过了坝是下坡,吱溜一声,船冲入水中。好了。货物再装回船上。
“所以坝上有一条泥路,是给船走的。也有的是石头路,是另一种省力。”老蒲头很兴奋,酒脖子发红,“你们不晓得,这个老闸堰埭的遗迹还在的,现在的这座猫山闸的下面,还保留着一些,还没有挖掉。闸门不知什么时候挖掉了。古早猫山闸也有闸门,不是放船上下的船闸,是拦水灌溉、排涝泄洪的水闸。所以这个博物馆很有花头,又有陈列室,又有遗址,又有陡门,又有古代船埭,又有现代船闸,是交关交关高级的。”
“那么,搞这个东西,我有什么好处?”我问。
“你是猫山闸博物馆的第一任馆长,就算上面派个馆长下来,那你也是博物馆的创始人,博物馆也是你的事业,这个好处任谁也夺不走的。”老蒲头说,洋洋得意地用中指的指骨敲了敲桌子。
“给我这个好处,我有什么用呢?”我说。
“你说什么,什么叫你有什么用呢!人活一辈子,总要做一番事业吧。”老蒲头睁大了眼睛。他可能从没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人。但他许诺的什么鬼创始人,蛮戳心的,我立即想到我是猫山闸“毁灭创始人”。
猫山闸在我手里毁灭,是确定不移的历史。以前,废闸之前,这座闸不过是一个叫猫山闸的工作单位,闸上员工不过是在猫山闸工作的人,在悬空沙也并不特别的眉清目秀。前辈同事说,好在人际关系简单。所以废闸之初,我是一个闷接着一个闷,短短几天,猫山闸就失血而死,像一幅彩色画忽然间收走了阳光、色彩、热闹,只剩下沮丧的浅灰。我的前辈同事们闹了个兵荒马乱,打包了各种私人物品,将用不着的东西,比如裂了缝的肥皂盒、断了尖角的三角尺、掉了漆的搪瓷杯、焦黑的烟缸以及塑料的字纸篓之类送给我,然后所有人一个个从工位消失掉,从宿舍消失掉,我只来得及抓住财务的手肘问得一句:以后去哪里领工资。我想废闸总是有计划的吧,不可能临时,弹弹脑袋废一座闸,打个喷嚏再废一座。那为什么我运气这么狗屎,无巧不巧在废闸前夕被分配到闸上工作?是分配时哪个猪头出了错,还是因为其他无法知晓的原因?或者是正好需要像我这样一个人失陷在废闸里,掩护同事们撤退?回忆起来,分配报到之时,前辈同事表情就有些怪异,总是礼貌地假笑。当时我茫茫然没感觉,但禁不起回想啊,一回想就能回想出他们心思。他们早知道废闸的结局,几十个老员工各有门路,早就找好了后路等待着宣布废闸的那一刻,迅速调走或内退,旋风般走了个精光,让我这个新手做了前朝的遗老,独自留守在这几间老闸房,看守两扇大闸,以及一些搬不走的机械。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工作,放山羊,可以到闸上逛一圈记录一下水文,可以不记。我很自然地陷入了迷惑,闹幻觉,眩晕,失重并且踩空,团团转圈子。为什么江还在闸还在我还在,同事没了单位没了工作没了呢。这个变化搞得我魂灵出窍。闸房阴间一样寂静,如自古就是无人之地。这样陌生的人生,完全超出了我的认知。
以前住在猫山闸宿舍的男同事都有一两副钓鱼竿,自制的芦须竹钓竿是差的,买来的玻璃钢钓竿较好,进口的碳素竿最高档,又轻又韧弹性又好。我没钱,从众,上山砍了芦须竹,做了一根毛糙的钓竿,是没有用火燂过的白竿。这根钓竿帮我活过了废闸的激变。但我得考虑一下人生。我长时间坐着钓鱼,有大把大把时间思考。可是很难。想不下去。我总会陷入“想不下去”的情形中。思考是件难事。如果着意于思考,思考会变得不可能。脑子里的存念特别费劲,不断绕着脑干转圈子,好像拿磁铁的N极去碰触另一块磁铁的N极,它会张开无形的排斥力。钓鱼于是变作了思考的借口,仿佛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是一个挣扎的姿势,以坐以待毙的方式表明我没有坐以待毙。从早上钓到中午,从下午钓到天黑,思考不了几秒钟,几个小时里脑子放空着。也许其实我没有脑子。我与我的腦子较劲,其实是与空无较劲。多年后回想,当时我颇有些危险,也许就是放空脑子让我苟活,没有钻牛角尖,没有过于焦虑、抑郁和绝望。当时我并不明白这一情形。我反而想出各种玄幻故事自娱,比如废闸是不是共济会针对我的阴谋?我到率江钓鱼是不是水中的短狐诱导了我?老蒲头处心积虑接近我是不是因为猫山闸某处埋着古代藏宝?悬空沙我认识的人,老蒲头最可疑,从头到脚奇奇怪怪。如孟贯所说,老蒲头调到悬空沙工作二三十年了,已是本地人,与我们并不一伙。
既然思考失败,只有堕落了。我能想到的堕落方式只有打麻将赌钱。可惜我缺乏天赋,到常太太的棋牌院看了十几夜,也没看懂麻将规则。棋牌院气氛不错,牌客们多是常客,脾气超级好,会耐心教我,为什么这时候应该打四饼而不打那七饼,因为“八饼嵌和”比起“五八饼和”钱更多;为什么拆了搭子打,因为可以判断那张牌打不出去,别人已听了。这些非常难。虽然陈三爷、赵老师、王伯、琴阿姨和黄锦燕都愿意教我,有疑难让我随时问,可我的脑子太滑或没有脑子,想不出疑难。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所以学不出山的。于是放弃了打麻将的前程。去舞厅跳舞呢,一对对男女搂在一起走着同样的步法,忒煞古怪,卡拉OK也不愿去,我唱歌跑调。所以还是到孟贯的店里去蹭免费录像。除了《英雄本色》《汪洋中的一条船》《欢颜》《月夜斩》《终极战士》《月光光心慌慌》《斗鱼》什么的,还有很多成套的电视剧,如《霍元甲》《陈真》《上海滩》《霹雳游侠》《神探亨特》和《射雕英雄传》。孟贯还有一些CD碟片,音乐总是放得很响,我进去就关掉。孟贯能放着音乐聊天,耳朵很灵。我耳朵不行,不喜欢吵闹,音乐的吵闹也不喜欢。
我是一只偶尔掉落的蜻蜓,给蜘蛛网网在了悬空沙猫山闸,柔韧腻腥的蛛丝黏住了我的手脚翅膀,挣得动,挣不断。可这老蒲头又出鬼主意,叫我搞博物馆的创始事业,从这个猫山闸的陷坑,跳进另一个猫山闸的陷坑,相当于手脚翅膀缠上第二层蛛丝。他又没有漂亮女儿可以嫁给我,留我在悬空沙做什么,亏他想得出来。
我问:“那么,你跑来跑去的轧嘎多闹热,你有什么好处?”
“我有好处,我有好处的,”老蒲头很着忙似的说,“我当然要好处的。你以后给我挂个名字,墙上的介绍,馆史的资料,写上我的名字,注上一句话,我是策划者,襄助者,或创始成员之一,我就想留个名。如果成功,留个名,这要求也不算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一点不过分。”我说,“这又有什么用?”
“我已七十五了耶,古来稀了耶,”他伸出一只手给我看五个手指头,好像五这数字比七十还重要,“我还能咋的,我一辈子要完掉了,一辈子大水氽去哉,留个名字,也是死前挣扎一把。”
“别理睬他。”我悄悄对孟贯说。
孟贯请我帮忙看店,并看好小姑娘,他去打听铁饼兄的消息,留下了他的BP机。如果有人需要桶装水,会打BP机。以前我也经常帮他看店,反正不过是坐着看看录像,不帮他看店,也是这样坐着看看录像。但以前他从来不叫我帮他送桶装水,这次是没有办法,他帮小姑娘去打听,不知要出去多久,只能请我也管一下BP机。他千万分抱歉,很难为情。我晓得他内心的等级观念,认为不能让我送水,因为我是大学毕业的。
“考上大学,分配了工作,办公室坐个坐,两只脚跷个跷,茶喝喝报看看,每个月工资领领,过两年房子分分,这他娘的是顶级理想的人生。”孟贯说。这句话既是羡慕,又是马屁,还透着亲近,听起来略有点爽,但不能仔细啧味道。我说:“顶级理想就这么点破事吗,不开眼啊孟贯。”他便忸怩地笑。
孟贯还很重视自己的外地人身份,认为任何本地人都不便得罪。这谁都知道,地头蛇惹不得。悬空沙外地人不多,我认识的不过几十个,在城北这只角,这条白米堰街的尖端,是铁饼兄、孟贯和我三个明显的外地人。孟贯喜欢贴标签归类,并陷入为难。比如录像带分类,分作港片台片美片,还是分作爱情片战争片警匪片武打片,还是分作畅销片烂片高级且难看片呢,伤脑筋;按演员分比较好些,只是太难做到。他更喜欢给人群分类,并将自己归入某一部分。我算作了半个外地人,因为我有单位,不是纯外地人;但单位废掉了,那么他把我定为四分之三个外地人。总之他认为,他、我、铁饼兄可以算一伙,是外地人。
悬空沙麻将盛行,麻将馆比舞厅还多,所以如果真要贴标签,不打麻将才是我们三个的特色标签,而不是什么外地人。孟贯离开老家之后戒了麻将,他发过誓要发财,时间精力不能浪费在麻将上。不过他爱贴什么标签我无所谓。他纠结于如此这般的人群标签,是有一种生存紧张感,搞得满脑子身份焦虑,需要不断确认。孟贯对我没有竞争心,对铁饼兄有竞争心。孟贯是农民户口,却不是农民工,铁饼兄是农村户口,又是农民工;孟贯在城里开店,也算是个老板,但也不是城里人,铁饼兄在城里有自己的女人,可以算半个城里人。所以铁饼兄可能是孟贯自我定位的起点,又是某个高点。
得知老蒲头的博物馆计划之后不久,孟贯又搞出个新标签,认为我、他、老蒲头也算一伙,是“气球派”,意思是上升中人。这个古怪分类,可能是示好或攀附,故意装作忽略我和老蒲头的城市非农户口。孟贯是气球派,将来会发大财,开一个大店或开很多个店,这很好,没问题。我一个废闸余孽,配不上气球派,老蒲头也不配,一个快死的老头。不过也无所谓。孟贯和老蒲头都有一颗芝麻绿豆大的野心,那么他们两人一伙“气球派”也行的。我想,孟贯搞出这个新标签,可能是从心理上将铁饼兄排除在外了。
“我们在外地。我们外地人。”孟贯虽然是气球派了,作为外地人却还是主张夹着尾巴,“一定要苟着点,要苟着。”
他很少大声嚷嚷,我只见过一次。当时我走到店门口,听到了他高声说:“我做了什么坏事。你怎么这个样子的。别跟我哦哦哦哦的,我没做坏事。我把家里的所有东西,包括房子,田地,家具,甚至铁扎、锄头、粪箕全部留给了她。我光身出来。做人要讲道理,说过就要做到,做不到就挨踢。我三年到期,没有让她娘俩过上好日子,当然只能消失。我并不是无情无义,我过年还是回家看女儿去了。”
孟贯的脸轰轰地红着,脖子也几乎红得透明,额头上青筋露露,眉头的两粒小疮尖发了白。他对老蒲头叫嚷,听得出是在替自己辩白,并不是发火吵架。老蒲头坐在竹椅上,稳笃定地捧着个茶杯。
是两人聊天聊过了头,聊出了孟贯以前的人生规划。上次他向我炫耀过一句,但没有细说。孟贯从小跟爸爸长大的,后来在一伙小流氓混子中排行第九,叫九哥。他脾气差,总不服气,远近二十里打架打出了名气。是真的打架,打得血出糊拉的那种。“血在拳头上热乎乎,很快就凉。”他曾阴狠兮兮地说过,“血凉得很快的。”结婚之后不打架了,但心里还是不服气,不愿这么老婆孩子地平庸到死,至少有十倍名气,远近两百里有名,至少要试试。他说女儿五岁那年,不小心沸了热血,下决心出远门挣钱,临走与老婆定了个约:以三年为期,三年发了财,就给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三年没能发财,他没脸回家,老婆去嫁别人,不用收留他,只有一个要求,请老婆和她的后老公,替他给他爹爹养老送终。
以前我绝不相信世上有如此毒的人生规划。我猜孟贯临行并不想定这么个约,只是他的单边大脑觉得需要说些什么壮行,摆个姿势,于是给自己断掉了后路。幸好夫妻之间,悔个约也不算什么。估计老蒲头也是这么猜想,所以问了一句:“你出来有三年了吗?”
“出来五年了,”孟贯说,“所以两年前离掉了。”
老蒲头说:“就是说,你自己独自出来,让你的前妻替你赡养你的爸爸,就是说,让你的前妻带着她的公公,去嫁人了?”
孟贯说:“她还没嫁。至少我过年回去她还没嫁。她说还没看中人。”
老蒲头说:“哦哦,我知道了。”
就是这“哦哦”两声让孟贯很戳心。孟贯向我叙述了经过,评道理说,老蒲头与他辩驳是交流观点,“哦哦”则是态度,是裁判。裁判别人的人生规划是不道德的,因此他辩护了几句。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孟贯在第六年上发了财,又如果他前妻还没嫁人,他是回去复婚还是另娶?又如果他前妻已经嫁人,他让前妻和女儿过好日子的话还算不算数?我只是心里想了想。他的事我不哦哦。他也不是听了哦哦戳心,他是趁机戳心。
通常人一老,比如活到三十岁,就会爱好指点别人的人生,并成为终身爱好,不再改变。糟糕的人二十四五岁就會指点别人的人生。老蒲头和孟贯也是老了,选择日渐减少,因此更加喜欢谈论指点狗屁的人生规划。老蒲头比孟贯更老,所以觉得有资格哦哦孟贯的人生。他自己的人生只剩个兔尾巴,显然规划得很糟糕,担心人死灯灭,才挖掘最后一把,争取留名猫山闸。怂恿我一起搞什么博物馆,是他的最优选择。但我才二十挂零,青春正在张牙舞爪,人生还有无数种可能,可以圆可以方可以扁可以尖,自然不愿意早早地将人生像钉钉子一样钉在悬空沙这座小城的一个没有影踪的破博物馆上固定。
孟贯的人生规划我没兴趣,我喜欢观赏他说话时的神情:面孔像熔化的金属汁,紧绷地漾动着,闪烁饱满的光泽;全身是努力低调的张扬,以及欲盖弥彰的谦抑,始终保持故作犹豫的矜持。简单说就是,他非常想让你知道他的事情,但总是尽力掩藏地透露给你,并引为骄傲。我暗想,他的单边脑袋就是这样,任谁都能一眼看穿,但他以为并没有人看穿他。
小姑娘整个早上很安静,还没回过神来,鼻子一抽一抽。她骑在小板凳上,和我一起看了两部录像,快中午时才有些活泛了,钻到孟贯的卧室翻找出一包方便面,干咬着吃,朝我看了两眼,说:“你喜欢白吃白喝,还喜欢白看录像。”我说:“对啊。关你娘的屁事呀。”
孟贯认识两个警察朋友,他的店需要挂靠的单位,就是他们帮忙给找的。他去找了他们,磨蹭到中午才回来,顺便给小姑娘带了一块钱一个的碎桔罐头。小姑娘委屈兮兮地说:“我饿了,吃了你一包快速面,不要紧吧?”孟贯说:“且管吃且管吃,什么要紧的。”小姑娘便展颜嬉笑,跳下凳子跑到孟贯身边,踮起脚嘴巴对着他的耳朵,用我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主要是怕有人告状。”她并不看我一眼。孟贯喔一声,卷着嘴笑,还用力拍了两下大腿。
“铁饼兄那狗子,这下子吃小苦了吧。”我说。
孟贯用力眨眨眼睛,低声说:“小苦总要吃吃,具体怎样还不知道呢。”
我大笑两声。小姑娘身子一旋一旋,无聊地出了门,在店门口蹲下,两手乱摸泥沙。我出店从她身边经过,觉得两条腿热血奔腾很有弹性,但没有踢她。
我想起了我的破钓竿。昨天钓鱼时候上埂看热闹,钓竿插在江边没拿回来,钓钩上的蚯蚓估计已晒干,变成一小坨臭泥。堤埂上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人在游荡。悬空沙是个小城,杀人事件不多,闲人不少,发现一个杀人现场或抛尸现场,即使已经没有杀人案的气息,还是有十多个人围观昨天的热闹。
我看了看毛估估是发现尸体的地方,乱糟糟的一片。下到水边,拔出了钓竿,将钓钩甩入水中浸了浸,清理掉昨天留下的蚯蚓渣渣。
“我就晓得的啦。”一个得意的声音,吓了我一头。
是老蒲头。他在土墩上踱步,身子笔直,低着脑袋看着脚下,像在寻找掉下的硬币,并没有看我。这地方安静得像深山冷岙,平时没有人迹。太阳已照到了土墩边缘,老蒲头像一篷水草似的飘摇,晃动的右肩给阳光照到,一闪一闪地亮,反而增添了闸下的阴森气息。他又说:“我就晓得你会来的。”
“你怎么在这里?”我说。
他说:“你是来看这几个土坝的,是不是?这就是我昨夜说的老闸遗迹,你是来看这个遗迹的是不是?这就是古代船闸。”
他难道没有看见我的钓竿?没有看见我拔钓竿?如果我是个女孩,他简直就是单相思的少年。我不愿他继续一厢情愿的误解,大声说:“我来钓鱼。我常常到这里钓鱼。”他娘的我其实很不愿意说这种话。
“你的船闸是电力船闸,电力是现代才有的,古代只有人力船闸、畜力船闸。”他说,“这些土坝很漂亮是不是?保留下来太难得了。猫山闸博物馆如果开办,高级就高级在这几个土坝上。天下那么江河那么多闸,没有几个土坝能留下的,这绝对是稀缺资源。所以开博物馆,是猫山闸的历史使命。用迷信的话讲,是天注定的。你,我,以及新旧猫山闸,天注定的。”老蒲头说。
他螳螂形状的脸在发光。他会准备一些材料,他会拍几张照片,他一个画家朋友有一台半新旧的海鸥135相机,会借来用用。他还会花些时间来画几幅素描。他这么疯疯癫癫地念叨着,螳螂头上长出了两只犄角。
“你多画几幅留着给自己看吧,以后会更加颓圮直至消失。”我偷偷说。
“现代化的电力船闸之下,就是古代的人力船闸遗存,”这悖时老头说,“这是多么奇特,多么沧桑,多么厚重的历史画面。”
听说疯子笑的时候你不能笑,否则会传染疯病。我不记得他昨夜说过什么土坝,但似乎传染了他的疯病,看土墩的眼光不同了。果然隐隐约约看出它曾经是一道土坝,还看见了以前的小木船越过土坝的淡淡影子。其实那是跑到眼睫毛上的眼屎影子,冒充了一段影片。老蒲头走过来站在我的身边,手搭在我的肩上,静静地陪着我看眼屎,仿佛那个土墩是准备传给我的一块领地。我没有挣开他的手,没有惊破他的梦幻,没有说我没有半点兴趣。做美梦的时候把人叫醒不太道德。我微笑着听他瞎吹到了一个段落,才动手收拾钓竿和蚯蚓盒。
但我也不愿意他的误解留过夜,所以上了堤埂就告诉了他,什么博物馆展览馆的,我真当没兴趣。说完我就快步逃走,还仰起头放声朗诵了几句诗,以免听到他说话:“我如今随遇而安,善于混日子,尽管这种种从未使我喜欢,哦呵呵呵啊啊啊从未使我喜欢。”
铁饼兄拱着脑袋进了棋牌院,拎着一个装了红红绿绿毛巾衣裤的网兜,一瘸一拐的。他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腿,笑着说:“老伤发作,老伤发作哉。”他是用这句话向大家打招呼。院子里有二十多人在打麻将和闲聊,没有人接茬,没有人看见他。
常太太棋牌院的麻将桌主要在室内,有时打牌的人多,搭着帆布篷的西半个院子,也会拉开麻将桌,最多能拉开四桌。天气太热,四角就摆上电风扇,对着脚下呼呼吹。铁饼兄进来时,我刚从室内荡出来,荡到院子里看露天麻将。他的样子有点呆,在空地上逡巡张望着,又说:“嗬唷,肚皮也有些饿了。”接着他的身体无趣地塞进楼。
铁饼兄的背影一消失,按下暂停键的录像又播放了,院子里的牌客们突然活泛,一个个神情松快,发表了许多真知灼见。他怎么会放回来呢,估计他没杀老婆。当然不是他杀的,他不可能有胆子殺人。不过他老婆确实死在他手里,不是他绝不会这么死掉。老婆路远迢迢找上门,他赖在屋里不管,老婆陌里陌生在城里瞎转到死,这个呆贼,良心狗吃掉哉。
在常太太这个二五八棋牌院,我与铁饼兄他奶奶的齐名过。我肯定不愿意与他齐名。之所以齐名,只是因为我和他一样是麻将旁观者,只看不打。所以我曾说过,我和孟贯、旗牌官三人可以贴个“不打麻将”的标签。我是没学会,听说他是胆小怕输。我得了个绰号叫“相公”,只看不打,他的绰号是“旗牌官”,可能是谐音,因为他还做倒茶扫地跑腿买烟之类的杂事,算是棋牌院里笑容谦卑的管理员。也可能是因为自从他管理棋牌院之后,代表了常太太,所以不是谐音,而是评书上的旗牌官。那时候收音机里总是在播《说唐》,常常出现旗牌官的名号。我与铁饼兄旁观麻将的模样不同,我身材削薄,坐在边上不影响牌客打麻将,他坐着像一头威猛的金刚,需要霸占整个桌角的两个方位。
他当上旗牌官的故事已是都市传说,零零碎碎听过很多次。闸上的老同事讲过,孟贯讲过,牌客讲过,其他熟人以及街头小店老板讲过,连当事人邮电局的黄锦燕也和我讲过一些。大多不过是讲八卦,细节各有不同,主要情节倒没出入。总之,铁饼兄做了小偷。
以前铁饼兄在国道快速路的工地上做生活,有个工友发酒疯表演李小龙的飞腿,踢断了他的小腿骨,瘸了好几个月,没有评上工伤,就撤到悬空沙打零工。他有一辆小三轮。他个子高,小三轮小,就像一只长头蚱蜢擒住了一只短腰蚱蜢,古怪兮兮的骑在马路上,悬空沙北只角的人大多认得了他。晚上他喜欢在棋牌院看麻将消磨时间。一天晚上,他偷了一件连衣裙,偷偷塞在肚子里。那是黄锦燕放在椅子背后的,下午才买到手。黄锦燕打麻将时,感觉屁股上有窸窣窸窣的动静,转过头正好看见铁饼兄在塞连衣裙,就尖叫了。铁饼兄吓得挨了火烫,把连衣裙扔下地。黄锦燕让人找来麻绳,一边骂万斩万剁的下流坯子和臭变态分子毁掉了她一件刚买的簇新裙子,一边反绑了臭变态。臭变态脸色发白,动也不敢动。情形就是这样,一个小个子女人,轻轻易易捆绑了一个巨人,没遭到反抗,像一个小孩牵着一头大牯牛,从屋里牵到院子。大牯牛巨人中了魔法似的,很服帖。
“我可不知道怎么办了。”黄锦燕后来每次回憶总要笑倒,难道押送到派出所去?还是打报警电话?偷一件连衣裙,并且偷了个半忽拉子没偷成功,还能拿这个臭变态怎么办。
这时所有麻将桌停止了麻将,所有牌客围拢,给她和铁饼兄空出一块地。小偷脸皮贼厚心肠贼坏,也不反抗也不逃跑,仿佛成心看她出洋相。黄锦燕无法不继续采取措施,又无法继续采取措施。是常太太给了她一个台阶。常太太从楼上下来,了解了情况,虎着一张威严的马脸,翕动着鼻翼,向铁饼兄警告恐吓一通,并征求了黄锦燕的意见,与仁慈大度的黄锦燕一起提出了放过臭小偷的主张。反正连衣裙装在塑料袋里,臭变态的脏手并没有实质碰到过。黄锦燕拿着连衣裙脸上发着光离开。常太太又问铁饼兄是不是臭变态,为什么偷女人的连衣裙。铁饼兄说,想寄给老婆穿。
“偷一条裙子给老婆去穿?”常太太哈哈大笑,“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个大男人,巨型男,偷一条小裙子要给老婆穿。”
那么辛辣的话,当着这么多的人,鞭子般呼呼抽打巨人,巨人的脸皮怎么没有破裂出血呢。我想。我并不知道巨人已经被摧毁了。后来听到老蒲头的评价,又觉得巨人的脸皮其实已经血肉模糊。
“铁饼老兄就这么被常泼妇掇落哉。”老蒲头说。他还解释说,“掇落”一词是他老家方言,意思是拿下,收服。这个词看上去确实凶恶且无情。
听说常太太从楼上的五斗柜里,找出了一件自己的连衣裙送给了铁饼兄,让他寄给老婆穿。这个情节没有更多细节可以补充,每个人讲这段故事只有这么一句,但它奇怪地透亮,似乎当晚所有事的发生只是为了这一句。
孟贯后来向小姑娘打听过,证实铁饼兄将连衣裙寄到了赵采玉手里。小姑娘说,妈妈收到连衣裙很开心,很骄傲,尾巴翘得老高,说话声音高了七八度。夏天傍晚收工回家,洗过澡,就换上连衣裙,搽上雪花膏,变作喷喷香煞煞亮的老仙女。小姑娘说,寄连衣裙是爸爸的最后消息,他过年也没回家,第二年过年也没回家,信没一封,电报没一个,电话也没一个,钱也没汇一分。今年双夏后,妈妈就带着她坐车出门,依照寄连衣裙包装上的地址,找到了悬空沙。妈妈说:“死了也打听到葬在哪里,拣两根骨头回去。”原以为在城里找一个外地人像在山上找一片叶子,很难,不料一问就问着了,都知道城北有一个长子,是常太太棋牌院里的瘸脚旗牌官。
“巫婆把我爸爸关进了魔鬼城堡。”小姑娘对孟贯说,“我和妈妈来救他。”
后来我也问起过,常太太送给铁饼兄的连衣裙,是不是赵采玉一直穿的那条玫红色连衣裙?她来到悬空沙,天天穿这条裙子,死了还穿着它,幸亏她不知道这条裙子其实是常太太送的。
孟贯说:“不晓得啊,铁饼偷连衣裙、常太太送连衣裙,我也是听别人说说的,我并不在场,我怎么可能在场,我不去棋牌院,我不打麻将,也不赌博,我是个端貌正经的人,是个做事业的人,你怎么会觉得我去了常太太的赌场?”他不知怎么的懊恼了起来,放出许多牢骚,“铁饼胆子小,可是他的身躯大啊,所以常太太收服他做野男人,也是很有用的,至少有些人就不再朝常太太卧室的玻璃窗扔石头了,老蒲头也不扔了。”
“老蒲头也这么无聊?我真当不晓得呢,”我说,“想不到他这么老也会耍流氓,向寡妇的玻璃窗扔石头。”
孟贯后悔失言,只好追加一句:“我亲眼看见的,骗你是猪。”他又说:“你和我,哈,外地人,所以才跟你说,这事不能跟本地人说,你当然不会说出去。”但我的脑子里不可抗拒地出现了一个画面:黄昏,孟贯坐在店门口乘凉,看见贼头贼脑的老蒲头在常太太院子围墙外转圈,并捡起一颗石子瞄准二楼窗子,石子飞出去,老蒲头已转身躲到墙角后,常太太从窗口探出脑袋骂娘。我想,七十多岁的老太公,吃得蛮开心。
铁饼兄领了女儿回到棋牌院,我就走了。我不喜欢看到小姑娘。马路的对面,孟贯当门坐在椅子上出神,双目无光。我说,有必要难过吗。孟贯说,不是小姑娘走了难过,而是铁饼问他可不可以带走女儿。
“这句话什么意思你懂吗?他当我是拐子,当我人贩子。”孟贯说,“妈的,还都是外地人呢。”
我说:“屁,你想多了。”
“我也没要他感谢什么的,可他问我,可不可以带走他女儿。妈的。”
“不是客客气气的吗这话说得。”
“就是客客气气不对啊,谁带走自己的女儿,需要他娘的跟人客客气气的?”
警察朋友那里还是打听到了不少事情的,铁饼兄的嫌疑算是洗脱了。孟贯说警察证实了赵采玉被谋杀的那夜铁饼的不在场证明,铁饼一直在棋牌院,前半夜给牌客倒茶及跑腿买烟买小吃,牌客们给他做了证的;后半夜从棋牌院打烊直到天亮,他和常太太在一起睡觉,常太太也替他做了证。
“常太太这女人真当是有情有义,对铁饼交关不错,情愿承认非法同居。”孟贯哧哧笑着说,“小姑娘的嘴巴啊真当毒,铁饼过来领她,她问:‘我们是去你姘头家住吗?’问得铁饼变棒冰,僵住了,全身石化。哈哈哈。将来谁娶了她,小苦有得吃吃。”
常太太做证,孟贯受了点刺激,明里说看不上软男,实际上也妒羡。他想起了铁饼兄的罪恶,对我说,铁饼原来在快速路工地上做生活,而快速路是猫山闸废弃的直接原因,因为大卡车运货效率远远比船高。孟贯用这种心理暗示术塞给我一个古怪的觀点:铁饼兄对猫山闸的废弃负有责任,我应该恨他。这一招似有魔法,真的有点用的,无声无息地在我心里种下了疙瘩,看铁饼兄不顺眼起来。夜里躺在床上想,惹鬼哉,快速路与船运的兴衰这种宏大叙事,插进我和铁饼兄并不存在的恩怨,像不像两只花脚蚊子为了巨鲸的伟大事业而搏杀。
所以我难免认为,孟贯对待小姑娘也未必是好心肠。他说过,他是老家远近闻名的打架好手,作为外地人则要苟着点。他又说,看到小姑娘会想起自己的女儿。但小姑娘越来越皮,说话越来越欠揍,孟贯却总是微笑,几乎是鼓励她刻毒,与苟着点全然相反。有时候夜里一起坐在店门口乘凉,凉风吹在脸上,灯光在街头流动,孟贯津津有味地吮着鹅头颈,能看到他的小心思隐隐闪烁:他阴晦地纵容小姑娘,是出于让铁饼兄搞砸的心理期待。同是外地人,同混悬空沙,他的事业是他的店,铁饼兄的事业是常太太。铁饼兄与城里女人同居吃软饭,孟贯也许极戳心,但心理优势依然巨大。不料同居的城里女人竟还肯舍出体面去为铁饼兄做不在场证明,旁人简直杀了头也得不到如此待遇,总之,比下去了。
“常太太交关讲义气。”孟贯又说。
小姑娘再来店里时,已换过了衣服,没背书包,手臂上套了一块黑袖纱,一进门就伏倒在椅子上,格格格格地狂笑半个小时,双臂剧烈抽动。我踱出店门外,看老蒲头在门口忙碌。他脖子上挂了一条红白相间的毛巾,额头、鼻子和上唇汗珠亮晶晶地闪烁,青灰色短袖衫也汗湿了大半。他在挂一张碳素画,画的就是猫山闸和闸下的土墩,还有灰色的天空。他的画板斜靠在门口,挂着一顶细草卷檐草帽。我称赞他画得好,很逼真。他说照片也已拍过,胶卷送到照相馆去洗了。
“你们知道吗,我爸爸的臭女人是个特别傻的傻婆。”小姑娘大声说。她在店里没人理睬,又走出了店门,并做出生生地憋住了笑的样子,右手撑在肚子上又笑了一阵,说:“傻婆骗我说,我妈妈出差去了。我说,我妈妈一个农民,出什么鬼差?你连农民没有出差也不知道?傻婆又说,对对对,不是出差,是走亲戚去了。我说,难怪你做了我爸的姘头,你说话不过脑子就算了,你连骗人也不过脑子,你听说过到阴间走亲戚吗?”她狂笑着说完,大咳起来,咳出眼泪鼻涕,还涨红了脸。孟贯听到咳嗽声出来,轻轻拍着她的背,批评她说,不要这样说常太太。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说?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说?我怎么说也有规定吗?”小姑娘笑着喘着说,“她夺走了我妈妈的老公,又谋杀了我妈妈。”
我惊得心里抖了抖。
孟贯也急忙说:“她谋杀你妈?常太太谋杀你妈?你看见了吗?怎么不告诉警察?”
小姑娘说:“我一没看见二没证据,我怎么告诉警察?但这用得着破案吗,毛想想就晓得了,我妈是她的情敌。如果不是她杀的,那更不可能是别人,我们不认识谁,没有仇人。”
一张小女孩的脸,露出了老女人的鄙薄神情。她说常太太是凶手也有点道理。那天后半夜铁饼兄的不在场,是常太太做证;如果常太太和铁饼兄两人合谋杀人,就可以互做不在场证明。但孟贯认为他俩清白。
“我打听到了一个新的动向,有的地方,对着街头,也在装闭路电视监控系统摄像头。”孟贯说,“白米堰街上,从城北率江起步,穿过城区直到城南八角亭,至少有五个闭路电视监控,拍录像一样拍下街上行人,保存,谁也逃不过。五个摄像头有三个是银行营业部,一个是百货商店,一个是大院子。”
“百货商店也装了你听见了吗百货商店。电影里一样。他们走在了时代前列。”孟贯摊摊手说,“装了闭路电视监控,小偷就不敢偷了。有朝一日我店里也要装一个。”
“是啊这不稀奇……”我说。
“所以,所以,案子也有了一点小眉目。”孟贯抢着说,“五个监控摄像头拍到了一个男人。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他。”
大致在赵采玉死亡的时间段,这个男人出现在了城北,与赵采玉相先后,但没拍到他们相遇。半夜白米堰街上没什么人影,赵采玉独自慢慢走出摄像头范围,孟贯说她是梦游。大概十分钟之后,那个男人出现在了同一个摄像镜头里。
“剃了个平头,穿得也蛮正规,白衬衫黑长裤,袖子卷过了手腕。当然看得不是很清楚。监控摄像不是很清楚的。”孟贯说,“他走路不紧不慢,双手摆动幅度不大,性格可能有些拘谨。”
整夜也没有看到铁饼兄和常太太出现在监控录像里。警察推测,赵采玉到悬空沙找到了老公,却没想到老公不肯见她,也不肯见女儿,她不知怎么结煞,等了几天,带来的钱用光了,于是只好半夜出来卖淫。
“我是激烈反对的,”孟贯说,“赵采玉是个很保守的女人,很保守的,她说常太太睡在不是老公的男人身边非常可怜,所以她不可能卖淫,她饿死也做不出来,对不对?我就是这样告诉警察的。”他这么威风凛凛地说完,忽然气馁:“不过我说了也没用。我的朋友并不是办这个案子的刑警。”
警察从摄像头上拼出的结果是,这个男人半夜时分从城北率江边的堤埂进入悬空沙,沿着白米堰街一直步行到城中心,花了近一个小时,比寻常步行慢了四五十分钟。城南白米堰街有很长一段路没有摄像头,只能推测他出了城不知去向。
孟贯说:“据我的警察朋友判断,这人是第一号犯罪嫌疑人。”
小姑娘捂着耳朵说,凶手绝对是傻婆常太太,那个闭路照相机拍到的男人,就是傻婆假扮的。
老蒲头已经挂好了三张画。黄锦燕也在。她说:“画得真当好啊,很有意境。蒲老师老本事还在呢,啧啧,画得好。”老蒲头说:“好多年没动笔,手法生疏了,生疏了。”我说:“喏喏喏喏喏,大师手笔,绝对是大师手笔。”
小姑娘歪着头看了看画,说:“这个是谁画的啊?画了个什么乱葬岗,烂泥茅草,乌七八糟。”她装作与我是一伙的,转到我身边踮起脚悄悄说,声音恰好让老蒲头听到:“是那个老头子画的吗?什么狗屁水平。”我大笑着说:“你说什么?哈哈,什么那个老头子?什么狗屁水平?那个老头子是你孟贯叔叔上级领导你知道吗?”老蒲头装作没有听见,表情也没有变化。黄锦燕横了她一眼,一巴掌呼出一股风:“这是谁下的臭鸭蛋子?贱骨头发痒了?真当无爹娘教养。”小姑娘说:“跟你一样。”这次她很小声,不敢让黄锦燕听见。
晚上七点钟,闲人们照例在孟贯店里蹭录像,忽然听到扰攘声。从棋牌院大门走出了好多人,电影散场似的。黄锦燕穿着白衬衣水绿裙子,在马路对面慢慢旋着,像跳慢舞。我喊了一句,问她麻将怎么早早就散了。她打了个哈哈:“啊哟笑死人了。”琴阿姨也大声说:“笑死人,快死的两只老头子,小孩子一样吵架,真当数到啦。弄得兵荒马乱,都没心思打牌哉。”琴阿姨是舍不得丢下一副好牌的神情,走两步停一停,走两步停一停。
以前没见过常太太的棋牌院吵架,铁饼兄偷黄锦燕连衣裙被捉时,我还没到悬空沙,没看见,而且那是一次毫无波澜的捉贼,贼很配合,不算吵架。我好奇心起,穿过马路,问吵架的是谁。
“陈三爷和王伯。”黄锦燕说,捂着嘴笑。
“这两个老东西,”琴阿姨也说,“好起来么头也肯割,恶起来一支香烟不肯,两个老鬼从屋里打到院子里,桌子都抬翻哉。”
“恶起来一支香烟不肯”并不是个比喻句,而是两个老头子吵架的起因:王伯一包烟已抽完,顺手摸陈三爷的烟抽,被陈三爷阻止,于是吵架并升级到肉搏。我来迟了,肉搏已停止,拳打脚踢推搡抓衣领的时刻已过去,互相数落一辈子坏事丢脸事的过程也已结束,两人恢复了宣示各自主张的状态,用不同姿势背对着背在骂人。王伯朝北站着,看着围墙上两盆葱,陈三爷朝南蹲着,盯着地下一摊烂鸡屎。灯光白亮亮地照着空旷的院子。两人各自重复着一句废话。
王伯说:“铁饼家的小东西小做小,说得一点也不错,你就是天生的靳,连一支香烟都不肯的小气鬼。一点不错老不死的小气鬼。”
陈三爷说:“有的人就是又好笑又坏,麻将桌上,哪个还分香烟?谁不知道分香烟会分掉手气?有的人坏出了脓,当别人呆比贼。”
两人说着长句子,像背诵课文,王伯背一句,陈三爷背一句,吵架已吵得这么疲软无力毫无火气,却谁也不肯先罢休,保持着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的无聊对峙。难怪牌客走得一个不剩,估计听得索然无味。看上去他们敌意已消,可能到了后悔阶段,需要有人劝和以捐弃前嫌,重新拉开桌子打麻将。我看戏不着,不愿做和事佬,所以尽量不惊动,悄悄绕过他们走进楼里。
楼门开在一楼东边间,不开在正中那间,本来蛮奇怪,但中间三间是突出的,抵消了奇怪。楼门间一半是走道,一半是楼梯。楼梯下幽暗中一排货柜,卖香烟、饮料、泡面、罐头和饼干、萨其玛、鱼片等零食。一楼另外的四个开间,都是棋牌室。一条走廊从东贯穿到西,两边共六个房间,每间四张麻将桌;走廊末端是西边间,很大,摆了十二张麻将桌。这个布局我熟悉。
每个房间的所有麻将桌都推撞歪了,麻将牌大半掉下,撒了一地。走到西边大房间,看到常太太坐在麻将桌上,一只脚荡着,一只脚踩着黄色靠背椅,正大声说话,声音在空房间里嗡嗡响,听不清楚。我冒冒失失闯入大房间,她就闭上了嘴,霎时满耳空荡荡。她紧闭的嘴唇形状像个荷包,颏唇沟的皮肉牵扯出细细一条蠕动的筋。是暂时收敛了满腔愤怒。铁饼兄蹲在地上捡麻将牌。一张麻将牌没找到,一副牌就废了,但捡起麻将牌,重新一副一副配置完整,恐怕要一长夜。铁饼兄是很有耐心的。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脸突然涨红,半张开嘴巴,抓向一张麻将牌的手也暂停了,像遭了定身法。这一瞬间我想到了老蒲头说过的话,“铁饼老兄就這么被常泼妇掇落哉”,我感觉误入了禁区,凉着背脊退出。
这个战场遗迹很让我困惑。两个老头子,打个架为什么要抹布似的抹遍每个麻将室?如果他们从大房间打起,打出走廊,打到院子,这过程为什么要打进两边六个麻将室?又不是玩通关游戏。也许一开始他们不想打出院子去,而是在室内追追逃逃?但两人是老牌客,知道破坏别人牌局是麻将界大忌,怎么会推翻所有牌桌?也许他们是豁出去的自杀式打架,抛弃声誉也要破坏每张麻将桌,所以别人只好退开。铁饼兄身为旗牌官,为什么没去阻止?他是个巨人,一只手可以拎起他们两个人的。恐怕只有一种解释:两个老头吵架的目的就是破坏别人的牌局,从而破坏棋牌院的麻将秩序。他们两人吵架的背后有深刻原因。他们的怒气并非针对对方,而是针对不方便针对的人。所谓明哲保身,就是因为不敢伤害不敢伤害的人而去伤害敢伤害的人。
院子里,两个老头陷入莫比乌斯环,还是挣脱不出,他们的声音已更轻更慢,没有对抗性。需要喝杯茶润润喉咙,以便继续骂人。但喝水会打断骂人,打断莫比乌斯环,将他们释放,我并不愿意。他们教过我打麻将,没有教会,看不出水平高低,这场骂或许可以决出强弱。我轻手轻脚绕过他们,走到院子外,呵呵呵狂笑。
小姑娘在孟贯的店门口,一身玫红色的连衣裙,对着小方桌上的一只鸡大笑跳舞。鸡在夜晚该睡觉的时刻,被弄到陌生地方,脑袋上包了一块黑布,看不见小姑娘的魔舞,耳朵里各种嘈杂声,陷入了不可知的深渊,不敢伸脚走动。小姑娘双手在鸡面前挥舞,脑袋倏进倏退,不断冲到鸡嘴前挑衅,双脚乱跳配合手与头。连衣裙太长,在腰部折叠了好几层,用腰带紧紧系住,有点像穿和服。她跳得汗津津气喘吁吁,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酸胖热气。我认得这只鸡,是常太太养的清远鸡,每天在院子里散步。曾听到常太太惊奇地说,这只鸡生出了怪念头,吃掉了自己刚生的蛋。常太太担心鸡从此吃鸡蛋为生。
几个闲人还在看录像。孟贯看见我进来,朝小姑娘方向翘起下巴向我示意,摇摇头笑着说:“臭小娘太疯了,死了娘还穷开心,没见过这么不懂事的。”
小姑娘出阵似的跳了好久,忽然停下,走进来严肃地对孟贯说:“常太太说要收养我,我可以在悬空沙读书,上小学。”
孟贯的脸呈现渐变色,迷茫地看看我,又看看我,似乎需要确认小姑娘的话他并没有听错。我也不晓得常太太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或者是小姑娘说谎。收养一个农村户口小姑娘,让她在城里上学,听上去似乎无法想象,可仔细想想也顺理成章,不算很奇怪。
小姑娘又说:“如果常太太收养我,她是不是要嫁给我爸?我也要叫她妈妈吗?”
孟贯别过脸看着门外说:“你不是说,这个常太太是谋杀你妈妈的凶手吗?”
“呵呵,借个光兄弟,呵呵。”我说着在闲人堆里坐下看录像。
“在悬空沙上学?”孟贯急忙补充说,“那就太好了,你可以住在城里,可以常常到我的店里来。”
“我又没有答应她。”小姑娘冷笑说。她情绪受到了打击。录像映出的光线和色彩,在她和孟贯的脸上变幻,忽绿忽红。
老蒲头拿了一个活页夹给我看。活页纸上用钢笔写了许多条目,字迹很清秀,确实是瘦老头写的。
猫山闸在古代怎么运作,上次聊天时说过,他也写了下来。他见我看了几行字就转开头去看录像,只好口述说,古代猫山闸是拖船过坝的旧式小闸,靠人力畜力,现代猫山闸是另外一种,有可以开关的闸门,靠电力。现在晓得的最早的可以开关的闸,是北宋江苏西河闸,千年以后这种闸成了全世界主流闸。另外还有蓄水、排涝以及挡潮的闸,绍兴的三江闸是这三合一的闸。
老蒲头介绍到古代闸上的人力编制,我又感到了戳心,拿起遥控器,将录像的声音放大。他一时刹不住车,转头向孟贯介绍。我听到他说闸上有闸官一员,并说了我的名字。另外还有闸夫、修坝夫和捞浅夫若干,不同规模的闸,编制数量不同。大多数闸或河道,捞浅夫不常设,也有的捞浅夫修坝夫合并。大运河太容易淤积,捞浅夫必须常设,“浅有铺,铺有夫”,所以又叫捞浅铺夫。一条大运河,不知道有多少个闸,更不知道有多少人闸夫和捞浅夫。
孟贯问捞浅夫是不是打捞沉船的,老蒲头说不是,是疏浚河道淤塞的,让航道保持五尺深、一丈宽以上。他说:这个行当的称呼很特别,四个字叫“捞浅铺夫”,三个字叫“捞浅夫”,两个字叫“浅夫”,一个字叫“浅”。
我也被吸引过去,咭的笑出声。
“都是力气活。”孟贯说,“我可以做,工钱高不高?”
“他们有个优待是可以免除劳役。”老蒲头说,“闸夫和捞浅夫,一年有七八两银子的‘工食银’,遇到闰年领十三个月薪水。”
“猫山闸有几个闸夫、几个修坝夫、几个捞浅夫呢?”我问。
“古代猫山闸,没有固定编制人员,”老蒲头说,“一百年前吧,悬空沙还是个小镇,猫山闸也是个小闸,闸夫可能是附近农民兼职的,船来了喊一声,大家赶过来拖船,船家给几个铜板。”
“所以猫山闸并没有资格搞什么闸博物馆。”我决断说,“它也许是世界上最小的小闸,它也是世界上最没有特色的闸,它也是世界上最没有名气的闸。”
“孩子话,孩子话。”老蒲头摇头说。
孟贯认为闸夫和捞浅夫是仅次于坐办公室之外第二理想的行当。他扳着手指头说:“有稳定收入,不欠薪,平时管过闸上,还能管过家里的田地,还能免劳役,不用缴税。这工作很不错。需要一身力气罢了,我有力气,但没有捞浅夫的位置给我。这叫作怀才不遇。”
我说:“你的目标是三年内发财,捞浅夫一年不过几两银子,永远发不了财的。”
过得几天,老蒲头站在凳子上,呼哧呼哧地在店的后壁钉了钉子,挂起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拍的是猫山闸和土墩,装在30寸相框里。黑白照片在满墙电影海报中显得老气古旧,是花花绿绿中露出的一方块泥墙。店里排着录像带的货架,所以人无法在适当的距离正面欣赏照片。这是可以容忍的。老蒲头又送了我同样一幅放大装相框的照片,让我挂到闸房的墙上。
“闸房那么大,可以从不同距离舒舒服服地欣赏。神仙一样舒服。”他说,“将来博物馆,这张照片还要放大三四倍,占半面墙,效果加倍好。”
这老太公在用钱逼我。不知道他花了多少时间搜集抄录资料,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将那张黑白照片放大装相框,几十还是上百,至少是我半个月工资吧,也可能是一个月工资。我起初很想不通,怎么会有这种人,费这么多精力和金钱做这种事,目的只是要在博物馆的墙上挂个名字。我猜他以后还会要求墙上挂他的照片,并且也装相框,但就算要争取这些待遇,也不必投入这么多吧。他将自己留名墙壁看得这么重,无非是怕死,不论这是否得不偿失,但给我造成了大困扰:他因此而自然获得道义力量,逼迫我参与进去,否则责任在我,是我在放他人炮仗、败他人家。我是从没答应过他,但他既然付出这么多,人们当然是默认我答应过。
立秋那天,老蒲头又给我看了《悬空沙猫山闸博物馆立项申请书》。抬头是写给水利局的,内容密密麻麻的有好几条,开头是一篇发蒙小文章。博物馆的起源、意义和分类,专业博物馆的正当性、可行性、特殊性和优越性,猫山闸的唯一性和独特性,猫山闸博物馆的千秋功业,以及博物馆选址、规模、资金来源、工程时间和运营方式。一共十页纸,用打印机打印,又用订书机订上,最后一页底下“申请人”三字后的下横线上空着,是让我签上大名的。我的价值就是一个名义。相当于否定我的价值。我想,也许是很有趣很普遍的情形,我们肯定对方价值的方法是否定对方的价值。
看到题目中的“立项”两个字,我其实已经暗疯。本来说搞个博物馆,犹如装修一个咖啡店或面条店,已经很烦人,倒还是可以忍耐的烦。可是什么“申请立项”“望批复”,这预示着来来回回的折腾,是一个永无尽头的苦役的开端,还会有无数“立项”“望批复”出现。估计在老蒲头有生之年,这事看不到眉目。也就是说,还没等博物馆开建,老蒲头恐怕早已呜呼了。所以这就是他说的事业心,装入我的胸腔,做出一番他的事业。
如果不愿做永无尽头的苦役,就不要开这个端。我忽然感觉到了老蒲頭的内心推动力。他花钱花精力,在我当时看来很多,其实比起我将耗上的并不算多。他的工作看得到头,只要开了头就行了。他是开端,我既是他开端的合法性所在,又是无尽头苦役的承受者。除非将来我半途而废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所以他的计划中,我是背木梢的,大头在后面,全部归我。
我毕业没多久,正是眼高手低不愿做琐碎工作的年纪,所以不愿踩坑。我说:“我是猫山闸的新员工,两手空空的没有半点
山,就算办起了博物馆,轮到我的也只是看门职位,我这是替谁跑腿呢。不。”
老蒲头认为我泡在店里看录像、与孟贯及一帮闲人交朋友,消磨光了雄心壮志。他以为我有过雄心壮志。他背着孟贯跟我说,孟贯是初中也没毕业的二流子出身的,到他店里看录像的也大多只有中学文化,只会跳舞打台球看录像,你一个大学生混迹其间,多少可惜。
“比如那种活页夹里的资料整理,你是随手做做,毫不费力,你凑队的那帮子人,谁做得出来?”老蒲头说,“一个大学生混在一堆中学生之中,叫作鹤立鸡群。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鹤立鹤群的鹤才是真的鹤,鹤立鸡群的鹤是没出息的鹤。”
老蒲头喜欢说“鹤立鹤群”理论,我不喜欢。鹤立鸡群也好,鸡立鹤群也好,鹤立鹤群也好,鸡立鸡群也好,有什么区别吗。废闸之时,前辈同事们迅速撤走一眨眼杳如黄鹤,此事已经深深植入了我的脑干,我还有鬼的鹤模样?如果这个博物馆会变成一个好单位,那么任何一个好位置自然会被迅速占满,比当初我的前辈同事迅速撤走还快,我再投七次胎也不可能轮到;它也可能是个坏单位,那么我究竟有什么想不开,去拼死拼活地参与创办并且陷在坏单位里?算是鹤立鸡群还是鸡立鹤群?不管怎么样,我不是鹤,我是过年要杀的那只鸡。
“你真当就这么放弃了?万一脱颖而出了呢?万一呢?”孟贯说,一个大学生绝不可能看门,肯定坐办公室。他认为老蒲头创办博物馆的主意是个很好的机会,因此很困惑,为什么我这人,宁可无所事事也不愿意尝试上升。“那个很有名气的谁说过,人生的重要选择往往就一两次。”他说。
他以为我没有为选择做牛还是做马烦恼过?我天天烦恼的。“我已烦了个半死。我很羞耻。”我说,“可我也不想我的棺材板早早就钉上。”可能“棺材板”这三个字过于阴森,孟贯不再追究我的人生规划,只是说:“你就是太滑头。”这句话颇有些宠溺感。我笑了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蒲头的B计划,我是从黄锦燕那里得知的。“你们有个猫山闸博物馆是吧,县里蛮感兴趣,听方秘书说方案写得好。”她说,“这博物馆如果造起来,你年纪轻轻的,啊哟,不好说!你就是个头牌老员工,煞煞威风哉。”
我惊奇且不信。我没签过字,老蒲头也没说过他会单独去递交申请。我对孟贯说:“原来老蒲头的博物馆立项申请书,已经递交到县里了。我一点不晓得呢。”
孟贯没有出声,眼睛一瞥一瞥,湿湿的嘴唇抖动着,想说话又不说。原来他也知道的。我忖了忖说:“你也没说起过。”
他俩背着我在做事,偏偏我又没法说什么。我想。我坐在椅子上看脚尖。孟贯在我身边踅了几圈才说:“是的,我很早就知道了他的B计划。”
“好的好的,B计划,B计划。像破案片似的。”我大笑着说。我头脑发木,脸上火烫,胸腔竖着切割成了桂林山水,虚的虚实的实。这事给我的冲击力与猫山闸废闸相当。老蒲头并没有背叛谁。所有事都是他在做,我嫌弃他的请求,连点个头也不肯。他只是有点鬼鬼祟祟,没有告诉我有个B计划罢了,说到底他是可以鬼鬼祟祟的,并没义务告诉我B计划。可是我仿佛被抛弃了。可是被抛弃的并不是我。孟贯说我“半点兴趣也没有”,所以这是他们的看法,其实不是的,我并非没兴趣,我只是不知道该不该有兴趣,一直委决不下而已。现在已不用委决。我想起了《当代英雄》里写的一件破事,贝拉哭着跳起来搂住了毕巧林脖子。我没机会跳起来。有机会也是不跳的。我不是后悔,我不知道我什么感觉。
孟贯说:“你是猫山闸唯一的员工,老蒲头想借你的身份和名义,叫做师出有名。可你半点兴趣没有。老蒲头说他老了,剩下时间有限,等不住,就开出了B计划,用一个退休老人的名义打了申请。我知道他有了B计划,就一直在劝你加入。你记得吧,我说是个很好的机会。但他没有告诉你B计划,我也不好直说,只能暗示暗示。”
我要去钓鱼。我想。我要去钓鱼。
因为我想去钓鱼,没有及时回复孟贯的话,气氛就有些僵了。短时间似乎不适合出声。我坐在椅子上,斜对着电视机,电视里并没有放录像,屏幕上一细条光荧荧亮。此时去打开电视放录像,做出任何小动静也不大合适。有双眼睛发射出毒辣的光,照得我心虚。我必须认为我遭到了背叛,并为之难受想哭,必须是丢脸、屈辱、气愤、悲伤、懊悔的感觉一齐涌现,才符合事态。但如果觉得遭到了背叛,那又是无端指控,老蒲头一向在拉我一起干,是我在拒绝。实际上我也没有遭没遭背叛这种烂糊感觉,可我必须努力谨慎地沉默才能说服别人相信我没有那些烂糊感觉,不能冒险动弹,如果稍稍动弹,别人就会自以为是地认为窥见了我的心虚丢脸屈辱气愤悲伤和懊悔。另一方面我也无法真正确定我没有那些烂糊感觉,也许其实是有的呢只是我没发现或在潜意识里否定。情况就是这样尴尬。没有那些烂糊感觉不行。有那些烂糊感觉也不行。有而承认不行,没有而否认也不行。
我在这僵硬气氛里大概困了一个小时,最少也有半个小时。是琴阿姨打破了这小小的僵局。她一进店就叹了两口气:“唉唉,真当太没意思,打个牌也打不爽快。”孟贯请她坐,她不坐。她说:“你生意,比平常好吧,这两天。”孟贯说:“马马虎虎啦。”
“我你不用骗,我什么不晓得,我亲眼!连我也他娘的变得没地方去。”她说,她是抱怨常太太棋牌院不大安稳。一些家境比较好的牌客,被迫改变了爱好。这事已持续好久,城北人都知道。小姑娘说,棋牌院冷冷清清,夜场坐不够一半,白天场比夜场还要减半。琴阿姨认为,主要原因是陈三爷和王伯两个老太公闹过之后,棋牌院气氛变得杂乱,动不动有人吵架,动不动乱掉牌局,人们难免气恼上头,如此便流失了不少牌客。
“是风水倒了呀。那两个老泼尸打架,推倒了所有麻将桌,风水还能不倒吗?那些老爷太太,个个嘴巴贼臭,黄河北流。”琴阿姨痛惜地拍拍手,“这是因為什么?只有我知道,这与吊死鬼讨替一个样,是赵采玉,铁饼兄的老婆,她做鬼也不服气,暗中来调排了。”
琴阿姨估计平时棋牌院有上百人打麻将,现在只剩下二三十人。她看到人日渐变少,心里阴森森起来,不大敢去棋牌院。
那天夜里两个老太公并没有推倒所有麻将桌,只是推乱了而已,这是我亲见的。人变坏容易且好玩,可能那场吵架点着了火药,炸出了牌客的吵架欲望,尤其输急了想骂人,不客气别憋着。听说有几次,铁饼兄被骂得脸色变幻,遭到小姑娘嘲笑:“爹呀,你脸色怎么一阵红一阵黄一阵青一阵绿。”
琴阿姨说,常太太很不高兴,笑着半真半假骂顾客,也挨顾客半真半假骂,免不了越骂越真,棋牌院里充满了不痛快的气氛。她说:“鸡越斗越熟,人越斗越生,相骂无好话,打个麻将结个仇,你说这算什么事。”
因此在悬空沙北只角,不少人暂时失去了麻将娱乐。换到别的棋牌室玩是容易的,本来也有一些牌客是流动的,并不认死一家棋牌室,不过大多数牌客相对固定,连搭子也差不多稳定在几个人之间,所以换去别的棋牌室,往往有许多人脱空做相公。麻将瘾头不大的人,暂时转换兴趣,去看电影、唱卡拉OK、跳舞,又有一部分人到孟贯的店里来借录像带。孟贯估计店里每天多了二三十个客人,也算是发了点小财。
说这些客人的家境较好,是因为他们家里不但有彩色电视机,还有很派头的录像机。琴阿姨的家境也算是好的,她替儿子来借新电影《纵横四海》的盗版录像带。孟贯抓着录像带盒子不肯放手:“好,好看,好看,很很好看,偷、偷的一幅画,名画,很好看。”
琴阿姨这么闹了一下,将我从僵硬的气氛中解脱。
被困于某种气氛,我有过几次经验。可孟贯不信,他认为受困于气氛这种事太荒唐,不可能发生。所以我很疑惑,我受困的约半个小时中,他在做什么?他没任何感觉吗?我实际受困时长又是多久?也许它只存在于我汹涌的意识里,时间变形拉长,化作漫长的瞬间,让我失去现实感。
竟钓上了一条八两重的河鳗,差点以为钓竿要被它折断,在水里拖了老半天才拖上,那种滞重的手感,以及手臂的融化感,三天之后还兀兀存在。河鳗喜欢在平稳的清澈深水底出没,夜里才出来觅食,可是这条鳗下午就出门,在闸门下急流中冲浪。它完全疯了。我本来只想钓在上层水体斗水的鲤鱼、鱼或翘嘴,想不出河鳗怎么送上了门。这恐怕是前生的宿孽。我将它夹在中指和食指无名指之间,向四周无形的观众展示,然后用三条串鱼草串起,拎到店里。我说:“今天的钓位,今后一百五十八年也钓不到第二条鳗。”
连老蒲头也激动得手抖,说率江中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手臂粗的野生河鳗。他到隔壁借了杆秤。他说:“八两,八两差点打不住,这条鳗,非常非常补,营养可能相当于四五两人参,补到皮肉冒血也派不来。”
孟贯夺过鳗鱼,用塑料脸盆接了半盆水养着,挥手驱赶说:“让我来让我来,你们,先不要管了。我会杀鳗,我会剖好,一半清蒸一半红烧,营养保证不流失。你们天暗花花时候再过来,我们吃啤酒烧酒。”
他这么兴奋决断,很让我怀疑与小姑娘乱说话有关。上次我在场,听到小姑娘说他:“你也喜欢蹭别人的酒吃。”小姑娘也这样嘲笑过我,但我脸皮贼厚,骂了她一句就算了,孟贯脸皮弱薄,僵笑半天,有点下不来台。其实我和孟贯平时常在一起吃酒,老蒲头才是挤进来的人。近段时间他怀着险恶用心多请了几次客,小姑娘便看在眼里,瞎下结论,连孟贯的情面也不留。其实孟贯对她是再慷慨不过,给她买了各种水果吃食,就差没买玩具。这也是因为孟贯认为吃食有意义,玩具没意义而已。总之,可能是小姑娘那天的一句丧良心话,引出一顿丰盛的酒。事情就这样转化。
孟贯准备了一箱啤酒,一瓶珍藏两年的杨梅烧酒,让小饭店送来了七个菜:白斩鹅肉、上汤螺蛳、晒花生、蘑菇炒青菜、大蒜炒猪肝、肥肠煮冻豆腐。他自己做一鳗二吃,一盘清蒸鳗,一碗红烧鳗。
老蒲头在倒酒时,用很随意的语气说:“用一个退休老人的名义也好,用猫山闸员工的名义也好,其实都不影响。你是猫山闸唯一合法的在职员工,猫山闸是你的地盘,没有人夺得走。”
我说:“以前傍晚洗过澡,站在闸房走廊上,看到坝上一大片裸体之阵,是天体国际象棋,听你说了古代的什么闸夫浅夫,我在闸房走廊再看,眼光全然不同了,我看到的是一群群古代劳工,举着双手,将一艘艘无形之船托过大坝。”
我们哈哈大笑着欢呼起立碰杯。孟贯提出了一个古怪主张,吃这条大鳗鱼必须吃得非常缓慢,吃下一小段鳗肉,隔十分钟再吃另一小段,给肚子一个消化的时间,否则营养过剩,夜里睡觉时可能流出鼻头红血。他说得谨慎而犹豫,似乎对自己的观点并不确信,遇到反对随时准备放弃。但我和老蒲头既不反对也不支持,装作没听见。
老蒲头穿着蓝格子短袖衫,孟贯穿白背心,我穿紫红色T恤。天气有些转凉,坐在店门口吃夜酒本来是桌底生凉风、背脊飒飒响,击打蚊子的声音也啪啪响,蛮有情调的。可是出事了。棋牌院传出一阵哗哗的骂人声,嗓子似粗似尖,是常太太的声音。马路对面有五六个路人伸长了脖子向院子大門张望。我上次错过了两个老头之战,后来棋牌院吵架,也没去观战,孟贯从来不屑于谈论这种烈度的吵架打架,所以我们只望了两眼,接着吃酒。
骂声往半空飞溅,仿佛从院墙内冒出了火光。忽然轰的一声,大门口的人群分开,黄锦燕快步走出,边哭边走,忽然停下弯腰,用力擤了擤鼻涕。她的哭声凄厉八辣寒毛伶仃的。琴阿姨追出来陪她走,又有几个闲人跟上。她索性不走了,蹲在路边哭。闲人们围着她嘤嘤嗡嗡。
“我去看看。”我说。黄锦燕和我交情不错,教我麻将耐心,是我的大姐。酒吃得醉醺醺,我行动力就增加了好几倍,嗵地起身,挤倒了凳子,大踏步走进店去,从脸盆架上扯下孟贯的毛巾,在水龙头下洗了两把拧干,又大踏步穿过马路,神采飞扬地将毛巾递给了黄锦燕。黄锦燕接过毛巾擦了擦脸。
琴阿姨说:“棋牌院风水倒掉生意没了,所以常太太火气才越来越大。”她像是在替常太太开脱,又像在替黄锦燕原谅常太太。我邀请黄锦燕到孟贯的店里去坐坐,吃杯茶或吃杯啤酒。
“锦燕姐,今天我钓了一条大鳗,”我说,“八两的大鳗,很补的。”
她将毛巾还给我,站起身,猛地抽噎了一下。我以为她要跟着我去吃酒,但她低着头走了,没有说话。她的高跟鞋发出叮铃叮铃的金属声。人们也没有再跟她走,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在路灯下晃动。
常太太的骂声还在不断地传出棋牌院,听不清在骂什么,空气里飘满火药的危险气味。我想找琴阿姨打听出了什么事,但她也已不见。几个人晃晃悠悠地走散,有的散入弄堂,有的回到棋牌院门口。
“真当是跷打蹊打跷蹊了,”我说,“她这是哭什么?”
“覅乱问覅乱问,人家女人的私事,怎么好乱问乱说的啦。你去问铁饼兄旗牌官,哈哈哈的女儿,哈哈哈当着大家,要锦燕嫁给她爸,做她的后妈,”琴阿姨压低了声音,“她还说常太太的马脸太丑了,她不想要这种后妈。哈哈,哈哈,这臭小娘,也想得出来,哈。常太太怎么能忍?出来就一个老大耳光。问都不问。锦燕被她打得转了两个圈圈。”
她飞快走掉了,好像走得快能抹去她泄露过的秘密。我仿佛被人遗弃在路边,愣愣地认了认路,过马路回店,挂好毛巾,扶起凳子坐下吃啤酒。孟贯和老蒲頭都不响,可能没看见我跑过马路去找黄锦燕。我说:“女人脾气猛起来比猛张飞还猛。”他们也不接口。
院子外聚起了几十个人,大多穿着短袖、背心、沙滩裤或裙子,在路灯下闪着灰白油亮的流光。骂声忽然高亮,狂怒地连续追问。人群一阵乱,后退几步,大门口出现一个巨人,是旗牌官铁饼兄。他也穿着短裤背心,慢慢走到路边,转动着脑袋四处瞎张望。
我说:“这什么,还要追着去打黄锦燕吗?”
孟贯说:“借他两个胆子。”
老蒲头自顾自说着他小时候如何抓鱼。一群鲤鱼在溪中斗水。鲤鱼喜欢在水急处斗水。你拿起鱼叉,射进急流,往往能射中一条鲤鱼,戳碎掉了半条,血淋淋的,样子很难看。“那时候鱼多。”他说,“一条条鲤鱼在急水里黑乎乎地窜,看着很结棍。”
我说:“到我小时候鱼很少了。我老家溪中,小鱼是有的,大鱼基本上看不到,有几条鲤鱼会在深潭里,翻着白,吃石头上的淤泥,也不多的,雷管炸一炸就炸没了,有时下了蚂蟥粉,毒死一条溪的鱼,所有人跑去捞鱼,摘掉鱼头煎煎吃。那样的话,要等打过一场洪水,鱼才会再多起来。”
“可惜鳗鱼已经冷掉了,要不要去热一下?就怕热一下味道差了。”孟贯说。
我指着他的鼻子说:“哈哈,哈哈,你还说要慢慢吃鳗鱼呢,怎么想不到冷掉了味道会变差?你真是一点生活经验都没有。”
孟贯想了想,决定还是加热,端了一碗红烧鳗鱼去放在炉上,热了两分钟端回桌上,又端起了另一盘清蒸鳗鱼。这时他的动作忽停。他站直了身子,我感觉得他在远望,鼻子翕翕响。我看见他眉尖上挑,翘成一对八字眉,他诧异的神色上蒙了一层灰暗的路灯光。
是铁饼兄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大帮子人,走路缓慢而坚决,威慑力渐渐膨胀开。是带头大哥带着一群兄弟,走来打群架。骂声已听不见。也许常太太的骂,其实是一场动员报告,最后下达了指令,给铁饼兄灌注了铁的意志,他就此开始执行。
此时我却想到了铁饼兄洗澡事迹。孟贯说,铁饼兄到猫山闸大坝洗澡,他的裸体总会引来澡友的惊叹呼叫和口哨,因为他穿短裤的屁股那一截,白生生地发亮,晃瞎了人眼。他的上身和双腿晒得乌黑。一个人的身子便斩成了两截黑,或者说分成黑白黑三截。遇到过几次惊呼后,铁饼兄害了羞,不肯再到猫山闸洗澡。这是他偷窃黄锦燕连衣裙之前的事,我还没分配到猫山闸,没能看见铁饼兄的身体奇观。我见过晒黑成三段的裸体,但鉴于铁饼兄体积庞大,他的三段身子声势必然特别夸张。不过在野外,视角上这种声势会缩小。
铁饼兄勇猛地走在头里,跟随的人群约莫落后一米远,铜墙铁壁般截断了他后路。路灯照着他们一个个脑袋,头发油油发亮,脑门也发亮,脸色阴沉沉。我似乎没听到脚步声。脚步声是有的,可能还很杂乱,我过于紧张,没有留下听到脚步声的记忆。
“老话说,穷人是不能高兴的。”孟贯说,沮丧地将清蒸鳗鱼缓缓放回桌上,“我千年闲班的请个客吃瓶啤酒,偏偏煞风景。”
孟贯从桌子边一步一步退开,是横着退,从店门的左侧退到了右侧。后来他分析说,他是先看准了退路,往左退被桌子挡住,如果绕过桌子,就会有几秒钟的一段时间施展不开。往右退呢,好在靠近堤埂。他们人太多,打不过就逃上堤埂,撒开奶奶的腿丫子跑到野地里去,相信他们追不上,也不会被大批人堵在城市的马路上、弄堂里。
“我想好了的,宁可抛弃店面,我是不能落到铁饼手里的。”孟贯说,“他把我当拐子,差点拐卖了他女儿,下手一定非常毒。”
铁饼兄和那帮人沉默着,没有人说话,等着铁饼兄诉说孟贯的罪状,调解已不可能,宣布打拐子行动开始。孟贯认为铁饼兄是来打拐子,我以为铁饼兄认定孟贯是杀人凶手,杀了他老婆。我醉脑子转得快,刹那间替铁饼兄想出了孟贯三大疑点。
为什么你老婆死了,你女儿不在棋牌院,反而在孟贯店里?这是他的狐狸尾巴,一早就露出来了。
为什么你老婆尸体发现的那天,孟贯会在白米堰街一直走到城南,与前一夜杀人凶手走一模一样的路?侦破电影里有一条规律,凶手会重返现场,这条街就是他行凶的现场。
为什么孟贯老是去警察那里打听案情?案件与他有什么关系?侦破电影里还有一条规律,凶手才会特别关心案情,老是打听来打听去。
如果有人这样解析给铁饼兄听,他必然要来找孟贯,痛打一顿,再扭送派出所。但我晓得孟贯把小姑娘当作女儿管待,是移情不是拐卖。这个必须说清楚。我就跳出来阻拦。老蒲头后来说,别人眼里我是醉汉撒酒疯。我飞快窜到铁饼兄和孟贯之间,两手撑开,脸上热腾腾冒气,还打了好几个酒嗝,却没说出完整句子。铁饼兄绕过我,人群停下了,变成一排看热闹的杉树。
“你对我女儿说了啥?谁是凶手?你说谁杀了她?你凭什么说她是凶手?你才是凶手。”铁饼兄说,“谁对黄锦燕有意思了?你嚼什么舌头?你才对黄锦燕有意思。”
他并不是来打拐子的,也不是来抓凶手的。他来找孟贯对质。他认定这些古怪的流言出于孟贯。他争论的套路我熟,就是反推别人的言辞:“你才是!”如果智力不及,使用这个套路便无往而不利。
铁饼兄伸手推孟贯。他过于高大,手臂斜向下。孟贯蹭蹭蹭退了几步,坐倒在地上。人群发出了惊呵声。孟贯忽然豹子似的着地弹起,拳头打在铁饼兄的胸口。他个子矮,手臂斜着向上,像打了个冲天炮。铁饼兄也退后几步,伸出双手向后撑住桌子,坐倒在凳上。就一眨眼,两个人就都坐倒过了。巨人的头顶心暴露在我的眼前,给我一种禁忌感。我双手不知所云地乱舞,手肘打在一个人软软的身体上。是老蒲头。击中了胸膛。我手肘向后摆动之时,老蒲头正好在走到了我手肘所及的范围,我可能晓得,也可能不晓得,我不承认也不否认。他也是来拆劝的。他拐倒时老额角磕到了什么,流了点血,他的老皮老骨头估计要破相。他是这个夜间肉体受伤最重的人。我酒有点多,脑子迟钝,连老头子出意外也忘了害怕。
孟贯后来也解释过这一战。他说:“铁饼老兄真当是一头大熊,力气很大,但他不会打架,他出手很慢,没有杀伤力的,我很快就能回击……”
“是的是的,我看见了,你屁股上生了弹簧,弹起来了。”我安慰说。孟贯坐地,铁饼兄坐凳,自然是孟贯吃亏了。
“其实我开始也反应不过来,还击出拳时太快了些。但我在打中他之前已经收了力。否则他肋骨可能没打断。”孟贯眯起眼睛吹牛说,“他不会打架,我不能打他,所以我拳头也放慢了速度,相当于推了他一把。我没有打他。”
我扶起老蒲头坐好,冲他咯咯咯咯地笑。老蒲头噘着嘴,沉着一张螳螂脸,很不高兴,好像我惹犯了他。忽然听到一记大响,不知是什么声音,像敲巨锣,像大刀劈破了空气。
常太太站在棋牌院门口,提着一个旅行袋,向后荡了半个圈,又向前荡,顺势飞出,噗一声软软地掉下地。人群漫漫散散走回去看热闹,在马路上杂乱的窃窃私语声,但没有人大声说话。铁饼兄坐在我身边,路灯光照着他半边脸,呈现出梦游神色。常太太回进院子,很快又出来,扔了个网兜。第三次出来扔了个蛇皮线袋。最后她堵在大门口,黑脸叉腰,似乎要发表演讲,但什么也没说,转身回进去,大铁门“吱昂——砰”一声关上了。
孟贯拿着酒瓶子,将杨梅烧酒倒在手心,往老头子额角伤口抹。老蒲头嘴里咝咝响,像一条警惕的蕲蛇。我咯咯咯地笑。大铁门又“吱昂”打开,跌出一个小小人影,立即又关了。小小人影滚倒在马路上,慢慢坐起,将旅行袋、网线袋和蛇皮线袋拽到身边。
铁饼兄似乎醒过了神,蒙头蒙脑跑去。他一跑瘸拐就很明显了,上半身像天平指针摇晃。摇到大铁门前,举起手,忽然停住了。他的手在半空中暂停。这姿势有些窒息,能听见路灯滋滋响。他收回手,慢慢提起旅行袋套在脖子上,蛇皮线袋一个挂右肩,一个挂左肩。人们耐心地看着他,一点不着急。他右手拎起网线袋,左手将了小姑娘的小手,一身挂得丁零当啷。他们没有往城里走,而是朝北,慢慢走向堤埂。
这是最后一次看到他们了。小姑娘背了一个深色书包。是一个长方形的布袋子。下半年上小学了。她到城里买了个新书包。这是小姑娘的悬空沙之行。
“奶奶的,這老小子回村里,牛皮可以吹破天了。”孟贯说,“他在城里有过情人。”
话说得这么突兀,我硬忍才忍住了没有大笑。后来我又多次回想起他这句怪话。他可能兴奋与失落混杂,对铁饼兄被逐走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暗爽,想到铁饼兄回乡后将受到崇敬又有点妒忌。他自己已无法回头,是传说中潦落外地没脸回家见老婆女儿的败家子。但这一瞬间他想了这么多吧,恐怕也不见得。谁知道呢。
老蒲头呻吟了一声,目光追随着铁饼兄和小姑娘,喃喃说:“他就这样走了吗?”
孟贯也说:“他就这样走了吗?”
小姑娘从马路对面走过,没有朝这边看上一眼,没有向孟贯告一声别或挥个手。我猜孟贯此时在想,真当没有半点良心。我头脑眩晕。铁饼兄的表情看不清,小姑娘却在笑。是出了幻觉。小姑娘的笑比路灯还亮。她跟在爸爸身后,矮矮身子的顶上亮着一盏笑的电灯。
我说:“他的小三轮呢,也不要了?”
他们上了堤埂,我以为会越过埂上缺口,下到猫山闸的坝上去,但是没有,他们向左一拐,折弯了我的目光。就连走过赵采玉尸体发现的地方也没停顿。月光下芦竹的叶片发着银白的光亮,他们的身子变得稀薄,消失在光亮中,小姑娘的电灯熄灭了,月光也暗了暗,有些肃穆。我们安静地看着微茫的堤上月色,没有人说话。夜色里出现了一个狭长空缺。忽然铁饼兄又出现在了缺口。我以为眼花,用食指背擦了擦眼睛,发现他真的回了缺口。他的高大黑影剖开亮光,嵌进了一大片银白发亮的芦竹。
他大叫道:“再——见。”
像萧山麻鸭的叫声。我从不知道铁饼兄也会大叫。平常只见他不言不笑地做事情,倒茶扫地抹桌,跑腿买点东西,坐在桌角看别人打麻将,老实头菩萨一个。铁饼兄消失在银白光亮中,芦竹像一扇幽邃的绿门,深深地紧闭着。就这么消失在夜里。赵采玉独自留在悬空沙,不再回去老家。不知铁饼兄有没有带走她的骨灰。她与铁饼兄交换了人质。赵采玉是外地鬼,孟贯也是外地鬼,两个外地鬼可以一起玩。
那一夜还在我脑子里残留了一个慌夜梦似的片段:小姑娘的细脖子伸长又伸长,如蛇,她白生生的厚皮脸吱溜溜飞来又飞回。他们没带手电筒,小姑娘两条细腿恐怕要走十几里夜路。老蒲头鼻孔哼了哼。孟贯到底加热了清蒸鳗鱼,可红烧鳗鱼又凉掉了,所以老蒲头捏着筷子专注于清蒸鳗鱼。孟贯认为不必担心小姑娘,如果她吃不消走路,铁饼就会让她骑在他的脖子上。孟贯说,他的女儿就特别喜欢骑爸爸的脖子,叫作“骑马郎郎”。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