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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北山街的梧桐,秋天时最好看。
因背靠宝石山,面朝西湖,向阳,北山街的秋天比南山路成熟得更早些。都说向阳花木易为春,北山街是向阳梧桐早入秋。秋天的北山街,从宝石山的层层秋林到北山街的梧桐、西湖的残荷,自上而下,秋意层层叠叠。人坐树下,如坐一幅画里。
立秋这一日,第一片黄叶落下,这是秋天递给北山街的一封信。一叶落,天下秋。若在南宋,皇宫里会特意栽一棵梧桐,就为收这封来自秋天的信笺。收后,不必拆封,拿一把小剪刀,剪出一朵黄花模样,插鬓边出去走一圈。看到的人们都读懂:秋天来了。于是,更多人去捡落叶,插两鬓。北山街,人影幢幢,秋色满头。
沿北山街,沿西湖曲折的湖岸线,去读一树一树的秋天,很惬意。李后主说“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北山街的秋色是锁不住的。读了梧桐的秋色,面朝西湖,更要读一读残荷的秋色。在西湖赏荷,不一定要去曲院风荷。出钱塘门,沿北山街往西,六公园,断桥,孤山北,一路种养着一大片一大片的荷。北山街的荷花是被围养的,围一圈木桩,拉一圈绳索。若不圈着,不用几年它们会开满整个西湖。这是不被允许的。只有荷,没有湖,不像一幅画的审美。中国画的审美讲求留白。只这几处已经够看。李义山“留得残荷听雨声”,空白得恰到好处,有很好的秋意。秋天,下点小雨更好。梧桐兼细雨,残荷奏雨声,北山街就不只是一幅画,更像一首诗了。
在北山街行走,很容易走进一种古老的诗意,迷失在一首诗的意境里:“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三千年前,《诗经·大雅》的梧桐树上,有凤凰清亮的鸣叫。“垂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唐朝诗人虞世南笔下那只知了,在梧桐上发出高而远的浩叹。
很容易想起千年前杭城的老市长白居易。“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是他成就了这个湖、这条街。在北山街东,梧桐叶掩映下有一个圣塘闸亭,亭上“钱塘湖石记”,铭刻下他成就此湖的印迹。唐长庆四年(824年),五十多岁的白居易奉诏惜别杭城。临行之际,闻讯赶来的百姓扶老携幼,箪石壶浆,倾城为他送行。圣塘闸边,一组“惜别白公”铜雕,定格那一个动人的瞬间。一千年不曾改变。
苏东坡比他晚来一百多年。宋代费衮在《梁溪漫志》中记载有“苏东坡西湖了官事”一则。据说苏东坡镇守杭州时,有一次游西湖,他令旌旗导从出钱塘门,自己则与一两个随从于涌金门泛舟而去。到普安院吃饭,然后徜徉于灵隐、天竺间。苏东坡随身带着公文,到冷泉亭时就坐下来据案剖决,“落笔如风雨,分争辩讼谈笑而办。已乃与僚吏剧饮,薄晚则乘马以归,夹道灯火纵观太守。”
望湖楼在北山街二号,始建于北宋乾德五年,隔着梧桐的枝枝叶叶望过去,也像一首诗。孤云草舍、留馀草堂、秋水山庄、新新饭店、黄宾虹旧居、林风眠旧居、蒋经国旧居、望湖楼、春润庐、王庄、穗庐……一路过去,每一幢楼阁就是一树枝繁叶茂的人文史。
连一介武夫钱镠也难免诗兴大发,遥寄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北山街,是一种出发,亦是一种归来。走在北山街上,脚步难免小心翼翼,怕惊醒时间深处的一首诗。如今的北山街也不敢搞开发建设,怕随便一镐子下去就挖出一首古老的诗歌。
那个秋天的午后,我坐在北山街一棵梧桐下,读一片枝头落下的秋叶。一整个下午。
在北山街,做一棵梧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百年前它们被栽入北山街,命运就此注定。在乡野,梧桐可以随机生长;在北山街,它就要长成一棵合格的行道树。它抽枝,不能太低,太低的枝条会挡住马车,会挂住行人的帽子,会被砍去;也不能长太直,不能一直往上蹿个子,不长树荫。一棵合格的行道树既要长个子,也要挡太阳。在合适的高度,把枝条往南伸,为行人遮阴凉;往北伸,为车马投一片斑驳树荫。
如今,一百多年过去,当年的梧桐苗都长成两人环抱的老梧桐。它们构成了一样的春色,一样的夏荫,在一样的时间入秋;冬日,一起脱去秋叶,修去枝丫,站成冬季里的另一种景观。年年如此,不同的是树下经过的人。
大暑日,我走在北山街上,沿着西湖向西,去二公祠拜望苏东坡、白居易。街边十步一树,树荫匝地。
苏东坡写:“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又写“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蘇东坡的梧桐是不一样的梧桐,是“疏桐”,挂着“缺月”。即便被贬,仍有其不可弯折的倔强与高贵,“拣尽寒枝不肯栖”。胸中有万卷诗书,笔下无一点凡尘。
白居易写“秋庭不扫携藤杖,闲踏梧桐黄叶行”时,他有一棵悠闲的梧桐。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晚年的李清照住西湖边的清波门外,形单影只,一个人,寻寻觅觅。她的这棵梧桐,每次读到都让人心头忽然一痛。
一个诗人,一种意象梧桐。不一样的诗人眼里有不一样的梧桐。
北山街的梧桐,整齐,浓绿。我行走树荫下,枝头一声乌鸫,一声百灵,偶尔又一声绣眼,不清楚它们吟诵的是哪一位诗人的哪一首诗。
站在时间深处,北山街的梧桐脚下是一米见方的树坑。四周,是侧石,是路基,树根隆起。植物学家说:一棵树,有多大的树冠就有多大的根系。如果把地平面视作镜面,一棵树的树冠与根系,就像照镜子。折叠一棵树,地上、地下,应刚好重叠。那是理想的状态。北山街的梧桐,用一米见方的生长地为北山街撑出了数百平方米的荫凉。这是一种不成比例的回馈。我站在树荫下,与夏天隔了一个树冠的距离,成为两个世界。
这是一棵好树,为盛夏的北山街遮阳,到冬日,又把阳光还给每一位游客。
时间,让一棵梧桐苗终于长成一首诗,一幅画,一棵合格的行道树。
“纯真年代”书吧在宝石山。
宝石山。栖霞岭。纯真年代。都是诗意的名字。纯真年代书吧面朝西湖,抬头是满眼的梧桐,再往前是荷,是湖。荷叶间有荷静悄悄地开,有鸳鸯自在地游泳。
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无名氏的《九张机》,最喜欢这两句。很容易就想起金庸先生笔下周伯通与刘贵妃那段令人纠结、让人柔软的爱情。鸳鸯是爱情鸟,“鸳”是雄鸟,“鸯”是雌鸟。你看到鸳就会看到鸯,看到鸯就会看到鸳。因为鸳鸯是匹鸟,匹鸟就是成对的鸟,出必成双,入必成对。《小雅·鸳鸯》载:“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现在,野生鸳鸯很少,西湖还有很多。西湖的鸳鸯都是野生的,是从别处飞来。本来是候鸟,但一到西湖就不想走了。和人一样。北山街的鸳鸯是不怕人的,自在地游,静静地立,一对一对,一群一群,不怕人拍照,喂食,像西湖边自由自在的爱情。
北山街适合谈论爱情,白娘子,苏小小,穿古装的女子,手牵着西装的青年男子。沿着北山街慢慢地行走,慢慢地谈情说爱,慢慢地经过一棵又一棵梧桐。
传说,梧是雄树,桐是雌树,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诗人笔下,梧和桐,有忠贞的爱情。像鸳和鸯。
纯真年代,名字像一首爱情诗,很容易想起一些往事,容易沉醉。书吧贴着很多知名人士、作家、诗人来访的照片,也常常举行各种新书分享会。一群诗人来了又走,喜欢诗的人也是来了又走。里面读书的人很多,也有咖啡、点心、饮料。可以一边读书,一边咖啡。在北山街,读书也不一定要在书吧,挑一片梧桐树荫,面朝西湖,随便一把椅子或者一块石头。背靠着梧桐树,更好。你读的书,它也顺便读了;它用宽大的树叶,随风奏一曲“凤求凰”,你也顺便听了。
我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背靠大树,面朝西湖,傻傻发呆。眼前,是硕大的湖水,再往南是南山路,是雷峰塔,是凤凰山。背后,是宝石山、宝俶塔。北山街是一本很厚的书,历史的,人文的,自然的,时空交错。
美国园艺专栏作家南茜·罗斯·胡格,她喜欢与树木为邻,喜欢观察树。她说观树几乎是一项零门槛、零成本的喜好,你不需要拥有一所庄园,也不需要亲手植树。绿化带、公园、游乐园、地铁口、停车场,你总会遇见树。看就可以,不收费。她写《怎样观察一棵树》,写到了悬铃木。她是一名诚实、认真的观察者,会在一年内多次观察同一棵树,观察一棵树的四季变换。她会从不同角度观察一棵树,从上看到下,从南看到北。她会坚持多年观察一棵树的同一个部位,在这个部位绑上红线做上记号。她会用双筒望远镜、相机、放大镜,拉远了看,走近了看。缩小了看,放大了看。她还会绘画、会摄影、会记日记、会扫描打印。她观察一棵树,像我读一本书。比我认真。
她写下的悬铃木,种北山街,就是梧桐。我知道它们就是悬铃木,来自遥远的法国,经了一万公里的跋山涉水。因为来自法国,所以国人称它“法国梧桐”。但我喜欢称它“梧桐”。杭州人都习惯叫梧桐。这些梧桐扎根北山街已百余年,它们的根已穿越时间,一层一层抵达历史的深处。它比我、比行走在北山街上的每一个杭州人,更像杭州人。在它一百多岁年纪的脸上,我读到了上千年的气质和诗意。
我知道它不是青桐,不是《诗经》里凤求凰那棵,不是唐诗里知了高叫那棵,不是南宋皇宫里报秋那棵。但并不影响我读它,宋高宗没了,南宋皇城没了,当年的梧桐没了。但北山街还在,白乐天、苏东坡的诗还在,梧桐还在。
一棵树,就是一首诗。我读它,像读一首古老的发黄的诗。
有人说:三四月梧桐开花会飘絮,四五月悬铃开裂时也会飘絮,会让人过敏,让鼻炎患者加重症状。应该换个树种。银杏、枫树、香樟、垂柳……各种建议。也有人不建议换。
一百年过去,北山街已经习惯梧桐。它站在那里上一百年,它就是北山街无可替代的一个部分。我认识的北山街就是两边站着一棵一棵老梧桐的北山街。没有它们,北山街就不是北山街。我一边行走,一边想象两边站着银杏苗、枫树苗、香樟苗、垂柳苗的北山街会是什么模样。
人知道这些是悬铃木,是法国梧桐,不是《诗经》里的青桐,但没人较真;人只较真梧桐的飞絮,到底要不要换。
若真要换,把这几百棵老梧桐换去哪里?没人想过。路边一米见方的地都不让站,还能站哪里?都说“人挪活,树挪死”,老树挪了更容易死。若换,留给它的只有死亡。
一棵树的死亡之路会比一个人复杂些。一棵树要是死在荒郊野外,它倒下时并不会完全停止呼吸,在很长一段时间它还会静静地抽一些细枝,长一些小叶,证明自己還活着。即便不再抽枝长叶,它的身上还会长出蘑菇、野草、蕨类、苔藓,会住进田鼠、野兔、蚂蚁、稚鸡,它会用它的肉身滋养新的一轮生长。北山街的梧桐应该没这个机会,若被替换,会被砍尽枝丫,砍断根须,成为一段木头。这段粗大的木头不会被视作一棵树,它会被肢解成为板材,做成一张桌子或者别的什么。没人会想到这是一棵梧桐,它曾经是北山街的风情,遮过荫,挡过阳,递送过秋天的信。
我一路行走,一路感伤:真不建议换!人若喜欢一条鱼的美味,自然不会拒绝鱼肉里那一根鱼刺。
清朝袁枚是个妙人,喜食西湖醋搂鱼,喜食钱塘江刀鱼。他在《随园食单》中提到“刀鱼二法”:“刀鱼用蜜酒酿、清酱放盘中,如鲥鱼法蒸之最佳。不必加水。如嫌刺多,则将极快刀刮取鱼片,用钳抽去其刺。用火腿汤、鸡汤、笋汤煨之,鲜妙绝伦。”
想吃鱼,怕鱼刺,就先用钳子一根一根抽去其刺。刀鱼刺极细,极多,多如牛毛。袁枚说,可以“用钳去其刺”。和怕鱼刺比,我更怕麻烦。若不接受它的刺,倒不如索性不吃。人喜欢一棵树的四季风景,却不接受它的飘絮。喜欢梧桐的诗人无法用一首诗说服他,打败他。诗歌可以坚定地穿越时间的河流,几百年,上千年。但此刻,诗歌有心无力,它无法改变世俗的眼光。
刘松年的画,我事实是不太喜欢的。
亭台楼阁,山水草木,他的画法完全是用传统的界画,一丝不苟,工谨逼真精致。他的《四景山水图》,定格了南宋西湖四时景色。树木,庭院,勾点结合,繁而不乱,层次分明,用笔细劲秀挺,墨色清润苍茫,设色概括雅致。近处山石以小斧劈皴和刮铁皴为主,刚毅中蕴含着滋润。远山则以淡染为主,淡入虚空。
南宋画家刘松年,钱塘人。工人物、山水、界画,是“南宋四家”中画风最为精致细微的一家。“钱塘”即杭州。
关于“精致细微”,有人喜欢:逼真得像照片一样。我不喜欢。原景再现,不过是绘画的初始阶段。现在,随便拿手机“咔”一下就行。何必去花力气、花时间,画得纤毫必现。他更像一个画匠、画师,而不是一个画家。我喜欢八大、青藤、昌硕、白石老人,挥毫泼墨,每一滴墨都有自己的个性与灵魂。像北山街的每一片梧桐叶,都有自己的灵魂和诗意。
《四景山水图》,我相对喜欢秋景。老树经霜,秋色斑斓。庭院树石环绕,曲径通幽。庭中窗明几净,一老者独坐养神,有侍童汲水煮茶,一派闲情逸趣。
点茶、焚香、挂画、插花,乃宋时四雅事。将团以茶碾成粉末,细罗,置茶盏中。一匙茶粉,一只茶筅,一瓯建盏,茶粉入盏,以沸水冲点,茶筅速打,让茶粉与热水充分交融,点出一碗碗经久不散的“雪沫乳花”茶。茶的好坏,以留存时间长短为论。若有心,可以在经久不散的雪沫上书字,作图,画一幅《四景山水图》,作一幅千里江山图。
诗人陆游当年住杭州的孩儿巷,一夜无眠听春雨,清早树耳听卖花。他说:“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诗人心系收复中原,收不回,又睡不着,只有两耳的卖花声,无聊。实在是无聊啊!就随手写些草字,自己为自己点茶,自己为自己分茶。南宋君臣,偏安一隅,苟且偷安。一旦安稳,便不忘文人雅事,点茶焚香挂画插花,一样不能少,很会享受。凡请人宴客,必专设一班司厨之人,必专人负责点茶专人负责焚香专人负责挂画专人负责插花。如此,吃饭倒成细枝末节。要无好的点茶师,香道师,挂画人,插花者,这饭,不吃也罢。
刘松年笔下秋景,侍童汲水煮花是画眼。作为一位贵族,一个文雅之人,必须要有茶,有人奉茶。茶之上,方是亭,是树,是秋叶,是浩荡的秋色。
是年,亭上秋色,最浓的,是梧桐。即便看不清晰,我仍坚定相信,是梧桐。秋景,不能没有梧桐。
画中,每一叶梧桐,都是秋天的信使。
刘松年喜欢用双构,每一片叶子,大小、形状、颜色,大体一致,经了上千年时间的洗礼,现看上去,仍是泛黄的秋色。喜欢和不喜欢,不再是好与坏的分界线。
我行走在北山街上,走过春天,走过夏日,走入秋季时,远远地想到刘松年的《四景山水图》,想到“秋景”。走进画里,走入秋景,喝一杯侍童烧煮的点茶,苍老的时间在舌尖散开。顺滑,柔和,那一份苟且偷安的奢华气质,秋意深浓。
这一份奢华的秋意,注定被时间覆盖。
今日,想起北山街,更容易想起明人陶庵《湖心亭看雪》。全文不过百余字,陶用笔勾勒出一幅画,邈远,静洁,胜过《四景山水图》。多好的往事:人与人,人与雪,人与酒,都像是老朋友!
冬日,北山街的梧桐阔别梧桐叶,只剩了粗的细的枝丫和悬铃。在北风中轻轻弹奏。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丫,打下来,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人与树,也像是老朋友。
专家说:不是只有杭州和北山街,地球上许多国家、许多城市的马路边都站着法国梧桐。只要减少飘絮,梧桐树还是一棵好的行道树。
于是就想办法。开春前,尽量把枝丫剪干净些,少发点芽,少开点花。三四月开了花,四五月,果毛开裂,就用高射程喷雾机,喷出强劲的风与雾,提前吹落花粉和果毛。噴雾机这种大型的作业都是起早落夜,不影响市民游客。
一路喷射,效果明显。为了让梧桐尽可能不结果,可以打一种叫“悬铃散”的药,抑制花芽分化,减少花,亦减少果。一般也在夜间作业,悄悄地喷洒。
更新的办法是注射飞絮抑制剂。准备一个大针筒,用针以四十五度角刺入树身,至木质部,通过树的导管把药液输送至枝头、树叶。试验之后,发现效果很好,开花、结果数量大幅减少,平均减少百分之九十,甚至全株无果。而梧桐的长势良好,未受影响,没什么副作用,可以慢慢推广。
正常生长,一棵十年树龄的悬铃木大约可结四百个球果,每个球果约一千粒种子,若落在合适的土壤,发芽率为10-20%,一年生育起码可以有四万个后代。北山街百年的悬铃木一年可孕种数十万,被吹一些,被打一些,剩下一些随风而落。落在湖水,落在马路,被打捞,被清扫。终于逃过打捞和清扫的,亦无法在柔软的西湖水和坚硬的柏油路发芽生长。不过经专家的建议、管理方的努力,那些容易对春天过敏的人们终于高抬贵手,放过了北山街这些可怜的梧桐,让它们仍可以在一平方米的树坑里继续流转大同小异的四季,继续画那一圈一圈大同小异的年轮。
“庭前落尽梧桐,水边开彻芙蓉。解与诗人意同。辞柯霜叶,飞来就我题红。”词人朱庭玉没什么名气,但不影响我喜欢这首《天净沙·秋》。一边落尽梧桐,一边开彻芙蓉,像北山街的梧桐,西湖边的荷花。
我喜欢“辞柯霜叶”,喜欢把每一片红叶都题遍的诗意。
去看苏东坡,看白乐天,一定要沿北山街,过苏小小墓,走西泠桥,经孤山路。有老梧桐一路相伴,夏日阴凉,秋季热烈。
一树一树梧桐,一层一层落叶。若化身乌鸫鸟,从空俯瞰,这一幅油画里,有梵高粗犷的笔意,色彩丰富,精神明亮。一片落叶照亮整个秋天。
我拍拍这棵,摸摸那棵:不容易!人与一棵树和谐相处,就是一幅美好的画。
事实,哪有什么和谐相处,不过是各自的妥协与退让,人终于给一棵树留了一条活路。给一棵树留一条活路,也是人给自己留条活路。人与树,人与人,总要有一些妥协,总要留些余地,留条活路。
我走得太慢,到得太迟,白苏二公祠关门,未遇。
那就继续走。路过“暗光精酿咖啡”。白天咖啡店,晚上是小酒吧;白天清醒,夜晚沉醉。像一个重叠的矛盾的诗人。我进去喝了三杯,自己和自己干杯。陶庵称“三大白”。酒是好东西,三杯下肚,心中的起伏、不和谐和焦虑就抹平了,自己和自己就能友好相处。
友好相处多好,就像梧桐树和北山街的友好相处。
【责任编辑 黄利萍】